她只能笑!

喝过了合卺酒,搁下了杯子,朱祁钰体贴地为她取下沉重的凤冠,极为熟稔的便抽了她头上的凤钗,解了她那流瀑一般的满头青丝。“从今往后,你身为大明的皇后,该有的架子都要端出来,可别再凡事懒得计较,处处忍让了。”他一边叮嘱,一边将她按坐在床榻边上,抓过矮几上的白玉美人篾,细细为她梳头。

“嗯。”她应了一声,轻轻臻首,所有的情意都含在极轻的三个字里:“我明白。”

“素衣,朕怎么觉着你今日似乎不太高兴?!”梳着梳着头发,他突然听了下来,询问的语气中很有些小心翼翼,似乎对于她的沉默有点难得的惶恐:“是不是朕做得这些事,花的这些心思,让你不高兴了?”

“你待我如此,我自是感动,哪里会不高兴?”素衣只是定定的看着铜镜里他的容颜,搁置在膝盖的手指有些莫名地交叉握紧,抿了抿唇,唇角现出一抹上挑的纹路,有些涩然:“只不过,如今做了皇后,时时得要以身为范,不能再肆无忌惮地穿白衣了。倘若以后每日都穿着这么一身正红,实在是有些别扭。”

他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神色一下就轻松了起来。“既然别扭,那就不穿吧。”他靠在她的耳边,咬着她的耳珠子,带着几分戏弄,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分不清是欲望还是玩笑:“来,朕替你脱了它!”

“你老是这般没个正经。”素衣扭过头,蹙眉瞪了他一眼,自怀中取出了一个荷包,塞到朱祁钰手中。

“这是什么东西?”朱祁钰眯起眼打量这个绣工精致的小荷包,眼神辗转间,便已是猜到了大半:“你实在不像是喜欢在这些针线功夫上花时间的人。”他也不明着说,只是有些意兴阑珊地将那小荷包给放到一旁的矮几上。

“这里头装着的是汪云慧为你求的平安符。”素衣也不打算隐瞒,看着那矮几上孤零零的荷包,突然觉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她对你一片深情,你即便不接受,也不必这般无情。”

“那朕要是真收着这荷包,你不吃醋?”他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半开玩笑地瞥了那荷包一眼。

与她在一起,他哪里还需要什么平安符?

她,就是他的平安符!

“我当然吃醋,只恨也只能恨你太过风流倜傥,明明无心插柳,却偏偏诱得无辜女子倾慕,平白伤了人家的心。”她粲然一笑,拿出封后大典之前才收到的信函。“说正经的,方才,我收到蔺寒川送回来的书信,说是已经在广西凤凰城查到了一些线索,与解蛊的药方子有关。”

近日,他忙着在朝堂之上用尽手段易储废后,而她,天天忧心却是那寻觅解蛊药方子之事,如今,有了些微眉目,心里自是难言的雀跃。

朱祁钰叹了口气,贴着她的背坐下,伸手拥住她那即便裹着数层衣物,也仍旧冰凉的身子,并没有如她想想的那般愉悦:“能找到解蛊的方法纵然是好事,可若是找不到,也不必太过在意。”他说话时,语调十分平静,没有一点点的情绪起伏。“是生是死,横竖都是天意使然。能活到今日,已经是朕的福气了…”

“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素衣的心口不由一窒,转身伸手捂住他的嘴,阻断了他接下来的言语。她凝视着他的眼,眼眸里蓄积着深长缱绻的悲怜与疼痛,字字句句,一如他方才的誓言:“哪怕倾尽所有,我也要救你!”

“素衣,你知道么,朕现在最怕的,就是你说这样的话。”朱祁钰拉下她的手,唇角轻抿,脸上才露出一丝浅浅的苦笑,只是摇头.“倘若朕真的活不过三十岁,你切不可有与朕同赴黄泉的荒谬打算。你还得想着,咱们的儿子,需要你照顾,需要你教养,倘若你也这么一死了之了,见济该要怎么办?”

“钰,我…”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那明明很轻却也很实际的几句话,入了她的耳际,却骤然如同是在交代临终遗言,沉重得让她愕然。

这一下,换做是他伸手掩住了她的唇。“所以,不论如何,你一定得答应朕,永远永远不准有所谓同赴黄泉的念头!”他固执地看着她,似乎是决心一定要她应允下来,否则便绝不甘休。

素衣捱不过,只得微微点头。

他这才露出笑容,松开手,以唇代替手掌,倾身牢牢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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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一群宫娥内侍簇拥着刚满两岁的朱见济,在雨后的墙根花丛中穿梭,似乎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里!这里!”

突然,朱见济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一株半人高的多刺蔷薇大叫起来,宫娥内侍们随即一拥而上。东宫里专事伺候太子的太监曹吉祥眼疾手快,扑过去便是牢牢按住了什么,也不管那蔷薇刺扎进皮肉的疼痛。

等到将手里那小玩意儿给抓牢了,他才弓起身子,贵在朱见济面前,谄媚地仰起脸:“太子爷,还是您厉害,这小家伙可精神着呢!”

原来,他们是在抓蛐蛐。

朱见济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拍着手,胖胖的小脸之上透着兴奋的酡红。“快!本宫要看!”他急得揪住曹吉祥的袖子跳脚,凑过去便要看那由他亲自发现的蛐蛐。

“太子爷当心!小心这小东西跑了!”曹吉祥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一边让朱见济看自己掌心里的小虫子,一边呵斥着一旁拿蛐蛐笼子的宫娥:“还不快把蛐蛐笼子给太子爷拿过来!”

正当曹吉祥将蛐蛐给装进笼子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询问。

“你们在做什么?”

曹吉祥抬起头,不敢直视,只用眼角瞟到那随侍宫娥身上着的紫色小葵花宫装,顿时脸色开始发白。

来者正是当今皇后!

而朱见济则是扭过头,见身后站着的人是素衣,顿时兴奋地大喊:“母后!”他一把夺过曹吉祥手里的蛐蛐笼子,蹦蹦跳跳地朝着素衣跑过去,献宝似的将那蛐蛐笼子给递过去:“母后你看,曹吉祥教儿臣抓的蛐蛐!”

朱见济毕竟才两岁,并不知道自己这抓蛐蛐的举动已经令母亲有所不悦,可曹吉祥却是个极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他一见素衣蹙起眉,便知道,当今皇后对于这抓蛐蛐的游戏,显然是极不赞成的。

素衣瞥了一眼那小笼子里上窜下跳的蛐蛐,并不搭理朱见济,只是径自走到曹吉祥跟前,言语极为轻缓,可其间却有着不可忽视的严厉:“太子年幼无知,不懂分辨,你便教他这些玩物丧志的把戏,他日怎生了得?”

曹吉祥不敢搭腔,身子抖抖擞擞,知道自己定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果不其然,只听素衣顿了顿,便吩咐一旁的人:“将他拖下去,杖责二十!”

一直以来,朱见济的起居都是由殷心照顾的,可这几日,殷心与唐子搴有事出宫了,她不太放心,便寻了个空子过来看看,谁知竟然遇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是遏制不住隐隐的怒意勃发。

待得一旁的大内锦衣卫拖走了曹吉祥,素衣这才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不知所措的朱见济:“你父皇昨日不是让你乖乖在书房习字么?”

朱见济答不出话来,只是怯怯地看着素衣,手里仍旧紧紧地捏着那个蛐蛐笼子。

那一刻,素衣突然有了一种担心。

但凡生在帝王之家,像朱祁钰这般的男子实在太少了,即便是她与他的儿子。

倘若整日都被这锦衣玉食,奢华玩乐所包围,倘若亲近如曹吉祥这般谄媚的太监,那么,朱见济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等到朱见济长到16岁,能不能像16岁时的朱祁钰那样,满腹救世济国的雄心壮志?

又或许,会长成如同朱祁镇那般宠信宦官,玩物亡国的昏君!?

不知怎么的,素衣突然想起了朱祁钰那近乎遗言一般的叮嘱,突然眯起眼,恨铁不成钢地扬起手,并不重,却饱含痛心的一巴掌,直直落在了朱见济那稚嫩的脸上!

 

 


半刻天伦

一声脆响,朱见济的脸上随即浮起了淡红的指印。

许是还没回过神来,他也不知该要去捂着脸,只是傻呆呆地看着素衣,手里的蛐蛐笼子也调到了地上。蛐蛐依旧在笼子里蹦跳着,好一会儿之后,朱见济才似是感觉到了疼痛,乌灿灿的眸子渐渐泛起了水光,如同受了委屈而无从哭诉,眼泪慢慢随着抽噎往外挤,却死活不敢哭出声来。

素衣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狠狠扇过朱见济脸颊的手如今藏在那正红翟衣的袖子里,虽已是有些僵直,却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一旁的宫娥内侍们被素衣这突如其来的的举动惊得面面相觑,明显也傻眼了,不知一向温和的杭皇后为什么会突然如此生气。就算是将那带着太子殿下抓蛐蛐的曹吉祥拖下去杖责,也稍显有些
小题大做了,可现下竟然就这么动手,打了不过才两岁的太子殿下。

朱祁钰过来的时候,正好便是瞧见这一幕。

两淮河决,南京地震,他本来正忙于派遣官员赈灾安辑,却在一堆的折子中发现了都御史王文的上书,进言建议太子早些上书房,明事理,利于社稷。毕竟,朱见济还小,这么早便让其入书房,他有些犹豫不决。就这样,思及朱见济,他便一时性起,打算到东宫端敬殿来,谁知,半路上,却正好遇见被内侍拖下去行杖责的曹吉祥。

朱祁钰知道这曹吉祥是端敬殿里专生侍奉朱见济的,若是犯了事,也定然与朱见济脱不了干系,便喝住内侍,询问起曹吉祥被杖责的缘由。内侍们都嗫嗫嚅嚅,吞吞吐吐,没有人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说要杖责曹吉祥是杭皇后的意思。他自知没什么好事,疾步便赶过来了。

见到朱见济垂着头,抽泣着却又不敢哭出声,豆大的眼泪往下扑簌簌地落,朱祁钰便蹙起了眉头,上前先把朱见济给抱了起来。“怎么了?”他没有去看面无表情的素衣,可是,仅仅三个字的询问,语气便已是涵盖了全部的疑惑与不解。

朱见济紧紧抱着朱祁钰的脖子,把生痛的脸藏在朱祁钰的颈窝处,双眼和圆圆的小鼻头已是哭得通红,仍旧不敢出声,只是悄悄地偷看素衣。

朱祁钰瞥了瞥一旁的兴安,精于察言观色的兴安便机灵地立刻献上了一方白绢手帕。“父皇不是说过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朱祁钰拿手帕轻轻拭去朱见济脸上的泪痕,手指不经意拂过那淡红的指印,眉头便是蹙得更深了,可言语却是极温柔的诱哄:“快别哭了,告诉父皇,见济做了什么,惹得母后生气?”

朱见济毕竟是个不懂事的稚子,孩童贪玩的天性自是无法避免,自然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更不可能明白大人的心思,可是,他却能聪明的猜到,一向疼爱他的母后不仅把带着他抓蛐蛐的曹吉祥拖下去杖责,还史无前例地动手教训他,可见,这抓蛐蛐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母后…生气…”朱见济抽抽泣泣地回答,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手指着地上的蛐蛐笼子:“抓蛐蛐…”

朱祁钰顿时明白了一切。

“不过是抓蛐蛐玩罢了,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轻轻拍着朱见济的背,朱祁钰终于转过身,看着一直不说话的素衣。她虽然神色平静,可面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苍白,缓缓阖上眼,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阴影,晦暗沉重,像是可以在此刻回避他。

他的言语在别人听来,或许会理解为一种浅浅的指责,指责她不该为了点琐事便动怒,更不该动手教训儿子,可素衣却听得出,朱祁钰在意的不是她打儿子,而是她内心一直暗藏的,极难释怀的焦虑。

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她?
半晌无声。

睁开眼,看着朱祁钰怀中那犹自浅浅抽噎的朱见济,睫毛上还挂着委屈的泪珠,素衣只觉心如刀绞,五脏六腑都抽搐成了一团,难以言喻的疼痛感从身体深处卷上。那种痛,更甚于寒蛊带来的不适,像是体内生来便藏着一处极柔软的地方,如今,却生生地被插入了一把锋利的刀刃。

她一言不发,兀自转身便走。

仍是一派生机,不见半分萧瑟的初秋里,那一身正红的翟衣下,向来担得起惊涛骇浪的擎天柔肩,那素来波澜不惊的纤弱躯体,竟然首次显出一种无能为力,压抑不住涌出的悲伤,衬着御花园中的葱茏深翠的斑斓秋色,竟是如此格格不入。

朱祁钰抱紧了怀中的儿子,只是苦笑。

只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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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坐在独倚殿的琴案旁,摈退了随侍的宫娥与内侍,轻轻拨弄着琴弦。她弹虽是平日里常弹的曲子,可那铮然的弦响却与平日不同,绵延似半绕屏山的余香,一声一声,切切冉冉,似是有欲诉不尽的郁结,却又偏偏难以启齿,令人动容。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推门声,素衣按住琴弦,手指略僵,弦音裂帛一般戛然而止。她没有回头去看来人是谁,只是望着那琴弦,仿似那七根弦就是她的心弦,也牢牢被人按住。

“母后。”有些怯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接着,又有一只胖乎乎的温暖小手轻轻地拉扯着她的衣袖带着刻意的讨好:“见济来向母后请罪。”

素衣置若罔闻一般,任由他轻扯着衣袖,也不低头去看那可怜兮兮的小家伙,手指一直按紧了“长相思”那冰冷的天蚕丝琴弦。冰冷纤细的琴弦陷入指腹,冰冷的熨帖带来近乎麻木的隐痛,有些许复杂的神色自她颊间一闪而过。

然而,朱见济却只是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素衣的表情。“母后,您不要再生气了,见济以后——”他顿了顿,依旧是那么怯怯的,似乎方才的那一巴掌已经让他对素衣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惧怕感:“母后放心,见济以后定然用心课业,绝不再贪图玩乐,更不会玩物丧志。”

这一番言语,很显然不是他能说得出来的。他这么小小年纪,哪里明白何谓玩物丧志,又哪里懂得,那并不算用力的一耳光,打他的身上,却狠狠疼在他的娘亲身上?但是,他能将这话语说得如此诚挚,已属难得,倒是没有辜负朱祁钰的一番苦心。

素衣很久很久发不出声音,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那稚语童音的字字句句,眼却愈来愈模糊,翻涌的泪意凌虐着,只在朦胧间指间的琴弦,似乎是不管怎么按着,也阻止不了那凄紧的搏动。她的心弦,向来是丝丝密密地缠绕在这父子俩身上的。此时此刻,朱见济的这番言语,无异于是朱祁钰的一番表白。

他总是那般认真的,承诺深刻得如同一个烙印,狠狠篆刻在心底。答应过她的事,承诺于她的誓言,有哪一件他没有做到,又有哪一句他遗忘半分?甚至于,就连他中了血蛊,命悬一线之时,他也仍旧念念不忘他许下的承诺。

曾几何时,她所在意的已全然颠覆了?

何谓大爱?

何谓私爱?

天下,百姓,社稷,国事。

他以为,她在乎的真的是这些么?

朱见济见素衣不说话,也不表态,有些惴惴,便偷偷瞄了一眼大殿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却见那人鼓励而赞扬地笑笑,他便似是有了信心,并未多想,脱口而出的便是自己心底最真实的言语:“母后,你别担心,见济以后,一定会像父皇那样,做一个大大的英雄——”

或许,许多人生来便是这样,儿子崇拜父亲,将父亲视为独一无二的英雄,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太意外的事,可就是这么一句不懂修饰的话语,单纯而直白,选在此时此刻入了素衣的耳际,如同一粒被炙烤过的珠子落在不设防的心尖上,立刻便逼出了隐忍不落的泪。泪水沿着脸颊淌下,如同心被利刃割开了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口子,无形无色的血热热地涌了出来,将她席卷,直至淹没。

她如此的怕失去,费尽心思,却不知该如何保全。

她的钰,从来都是她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呵!

她为的,不就是让儿子也像他那般,成为一个英雄么?

可为什么,英雄的宿命,从来便是被牺牲?

一滴泪无声地落下,却是正好落在朱见济的手背上。他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惊见素衣满脸的泪,顿时就傻了!

“母后,你怎么哭了!?”这下子,语调里已经不再是怯怯的讨好,而是纯然的焦急和疑惑,不过瞬息,他的小脸就急得通红,情急之下,扭头冲着殿门外的人便大声喊:“父皇!父皇!母后哭了!”

朱祁钰一听这话,略微怔了怔,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急急地奔过来。

“见济,母后不是哭,只是有一粒沙子跑进了母后的眼里,要用眼泪把沙子给冲出来罢了。”他只是轻笑,稳稳的脚步,就连解释也是那么自然,那么温存,是很多人不仅没有说过,甚至从未明了的温暖。

朱见济傻乎乎地点点头,踮起脚尖去摸素衣的脸,胖乎乎的小手尝试着轻轻擦去那蜿蜒而下的泪痕:“母后,见济帮你把沙子吹掉,好不好?”

童言童语,童心无瑕,年幼的他哪里知道,母亲眼中那一粒惹泪的沙子,就是他呢?

素衣再也忍不住,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终于突破防线,全然崩溃。她抱起朱见济,将那小小的软软的身子拥在怀里,狠狠地流泪。甚而至于,她恨不得将这延续他血脉的身躯再揉入自己的腹中,重新体会那怀胎十月的苦楚与甜蜜。

终于,一个更温暖的怀抱,将她与儿子也一并拥住。

“素衣。”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唤着她的名,并不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像是把历经了重重苦难的躯体和伤痕累累的心,一并修补,直至拼凑成了如此完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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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枯木凉寂。

冬去春来,叶茂花容。

正月里祭天大典之后,朱见济便正式上了书房,由太子太傅于廷益亲自教导。而朱见济也甚是乖巧,再也不见那些玩闹的把戏,就连言谈举止也是刻意拿朱祁钰做榜样,似乎是坚决要按照他的承诺那般,做个像父亲一样的英雄。

人人都似乎有事可做,唯有疏颜镇日地掰着手指数日子。

蔺寒川去广西已经好长一段日子了。当初,让他入桂去寻觅解蛊的药方,便是她的主意,蔺寒川不知朱祁钰的身份,对于素衣也还是颇有微词,心里并不十分乐意,却也还是应允了下来。

就在他修书于素衣,说解蛊药方已有眉目之时,他也修书告诉疏颜,直道寻回了解蛊的药方,便要迎娶她,让她早些做好心理准备。

对于这事,疏颜说不出的喜悦,可却因着殷心的玩笑而被大大臊了一回,赌气之下,回了蔺寒川一封书信,大大的绢宣之上,只两个歪歪斜斜的字——
“去死!”

无疑是将那小女儿家的娇羞表露个透彻。

双喜临门自是好事,可是,一切真的能有如此顺利么?

就在众人焦灼地等待着蔺寒川寻觅百越族解蛊药方的回音时,与蔺寒川一道入桂的弑血盟兄弟却是带回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皇天不负苦心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据说拥有百越族解蛊药方的人到底是被蔺寒川给找到了。

但,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蔺寒川前去恳切求药之时,却不知道是哪里冒犯了那人,还是那人生性凶残,别说是好心赠予药方,全无防备之下,那人竟对蔺寒川施下暗算,瞬间便使其毙命,连尸首也被迫留了下来!

如今,剩下的几个弟兄正愁眉苦脸地滞留在凤凰,思索着该要如何去将蔺寒川的尸体给讨要回来!

蔺寒川死了!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素衣与朱祁钰双双骇然了!

如此难以启齿的事,该要告知对疏颜才好?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疏颜回信时那一句娇羞的玩笑话,竟然一语成箴,做了蔺寒川短命的批语!

倘若疏颜得知了一切,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何日归舟

众人都忧心该如何将蔺寒川已死的实情告诉殊颜,生怕她知道之后无法接受。但,藏着掖着瞒着也终究不是办法。最后,在殷心也甚觉为难的暗示之下,殊颜到底是知道了一切。

众人皆以为她会因着这噩耗哭得死去活来,可她却没有。

她只是要了手谕出宫,一个人去了那京师最富盛名的“蜜味斋”。

殊颜手里捧着琥珀核桃酥,看着那“蜜味斋”外头已经抽了新芽的老槐树,眼也不眨一下。

以往,每一次相约,蔺寒川都会先到这蜜味斋,买好她最喜欢吃的甜食,在老槐树下等她。见面之后,看她兴高采烈地将甜食全都吃掉,他也会很是惬意,犹如满嘴甜味的是他。有时,他还会作势要与她争抢,看她急得哇哇大叫,他会笑得特别开心。甚至有一次下大雪,他也固执地等在树下,一连等了好几个时辰。

就连前往广西凤凰城之前,他也还买了她喜欢的蜜炼乌梅糕和琥珀核桃酥,并且专程预付了银子,交代蜜味斋的老板每月初一十五定要做好她喜欢的甜食,方便她直接就拿走,不必在外头辛苦排队。

她还等着他回来,用一整车的甜食做聘礼,娶她过门呢;她还等着他回来,用那摇着桐骨扇的手,亲自夹起一块又一块的乌梅蜜炼糕,喂到她嘴里,用那老喜欢作弄人的声音问她是否好吃;她还等着他回来,轻轻吻她的唇,与她一同分享那甜甜的浓情蜜意。

可如今,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他却已经是回不来了。

殊颜捧着琥珀核桃酥,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就如同他平日里一样,把那些好吃的甜食接连不断塞进她嘴里,看她明明塞不下却还是贪多的模样。可而今,明明满嘴都是甜味,可她却只觉得像黄连一般苦,直到那包核桃酥全都塞进了嘴里,她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子,眼泪像是绝了堤的洪水。

在那被塞得圆鼓鼓的两腮上,有两行清晰的泪痕在爬动着。

一如那心间骤然裂开的伤口。

她最终吞下了那甜如蜜的糕饼,多希望落入的是他的腹内。

在那老槐树下站了整整一宿,第二日,她红着眼回到了宫里。一夜之间,她像是飞速长大,往日那个天真单纯的四儿,随着蔺寒川的死,也一并死去,成为了回忆中的一道模糊影子。她默默地收拾好了行装,执意要亲自去广西凤凰城,将蔺寒川的尸体给找回来。

没有一个人放心她就这么去广西,可是,众人也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拦得住她的脚步与决心。商议之后,殷心与唐子搴决定亲自陪着她走一趟,去将蔺寒川的尸骨给带回来。

是谁说,当一个人死去了,就最好当做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山高路遥,不容易再回来,这样,就会让自己没那么伤心,这样,就会让自己没那么颓废。可是,为什么她却不一样,她不管他是去了哪里,即便是天涯海角,即便是碧落黄泉,她也想要去把他给找回来。

她怕,她怕自己真的找到他,她怕,她怕自己再也找不到他。

待得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殊颜抱着包袱站在独倚殿的台阶上,有些傻傻地望着天。如今正值暖春,天际斜斜地掠过了几只燕子,啾啾地啄来春泥,在那朱红色的大殿屋檐下筑着巢。

“我想,他根本就没有死,他只是不高兴我那封开玩笑的书信,要让我亲自去广西向他赔礼道歉才肯回来呢。”沉默了好久,她垂下头,终于开了口,说的也是莫名其妙的言语,平白让人觉得心酸。“他只是想要作弄我罢了。”

素衣并不搭腔,只是站在她的身后,将手轻轻搭在殊颜的肩膀上。

殊颜而今的心情,她是深有体会的,那一段满是噩梦的日子,她至今仍觉得像是前世的记忆,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一旦进去,便是只能如困兽一般在里头辗转,再也出不来了,想要忘记,却已是烙在了骨髓之中。而幸好,幸好那一切是个谎言,只是一个为了掩饰身份而打造出的谎言,所以,她宁愿自己是被欺骗,被蒙蔽,也不希望那恶梦中一次一次重演的场景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