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略微点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其实,在他醒转的这一刻,她是很想大声质问的。
她想问——
你为何一直要对我隐瞒真相?看我一直在痛苦中浸泡着,难道会令你快意么?就因为我做了一个无法回头的抉择,所以,你就要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么?
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只是默默地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他那烫得发红的脸颊。
之前从不曾在意,可现在,她才恍然惊觉,他也曾无数次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一如此刻。那时,他都在想些什么?是在纠结着那永远不可揭下的面具,还是在咀嚼着那一生一世也不能畅言的秘密?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已死去了一半,身躯筋骨狠狠遭人撕裂,再也不能合拢。可是现在,她可以确定的是,不管他在想什么,他定然都比她更痛楚,更苦涩,更内疚。
“你的手,好凉。”她那凉凉的手令他舒服地闭上眼,轻轻咕哝了一声,随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无力地伸手想揽过她的身子,却是力不从心。“你冷么?!”体内高热肆虐,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格外迷惘。
素衣抿抿唇,从他手中抽回手,起身灭了琉璃盏,褪尽了衣裙,□着身子投入他的怀抱。他的身子极烫,像是燃烧的火炉,熨帖着她。而她的体内有沉香冰蝉子,体温较一般人更低,又逢寒冬腊月,自然更冷,此时此刻,却是正巧可以缓解他燥热的不适。在他的怀中,彼此亲密无间,他紧紧抱住她,温暖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也像是在喷火一般,烈烈地灼人。
“素衣,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浅浅地,小口小口地亲吻着她柔嫩的手心。
这样温暖又教人心颤的挑逗比男欢女爱更叫她动心。她依旧不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紧得像是永远也不会松开,把头枕在那宽阔的胸膛上,听着那让她稍稍稳下不安的心跳。
她记得,她曾经这样抱着他,感觉到他的身子慢慢地冷下去,那时,她绝望得恨不得追随他而去,可而今,她竟然还能这样抱着他。
这是老天赐给她的此生最大的惊喜,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她想要一直这样抱着他。
永不放手!
“你怕我会死么?”他低低地笑着,言语之中像是对生死早已看淡,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上:“我说过,我要给你天下升平,要给你国泰民安,要为你创造太平盛世。我还没有把这些承诺一一兑现,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死呢?!”
“我什么也不要!”心弦凄凄地搏动了一下,像是被绷紧的琴弦,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抚过,在心间搅出难以忍受的痛楚。素衣撑起身子,双手捧住他的脸,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突然像是发狂了,只顾紧拥着他,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体内。垂下头,她吻上他,唇舌交缠之中,一阵奇异的充实的感觉,犀利的、刻骨的,并不是痛,却又象刚针一般深深地扎进心扉深处。
“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他是朱祁钰又如何,是风湛雨又如何,不过是不同的身份与名讳罢了,何必太过在乎。她所挂心的是他这个人!此生此世,只要能与他执子之手,相携到老,那,也就足够了。
只是这样,便足够了。
陌上烟柳
出了独倚殿,唐翥儿便一路追着韩赵燕齐的脚步,似是有什么事急切的事想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可他脚程恁地的快,自幼生在灵藏,满地的积雪对他而言并未造成什么障碍。但唐翥儿就不行了,走一步滑一步,怎么也追不上他。一直追到崇质宫里韩赵燕齐所居住的偏殿,唐翥儿才稍稍喘了一口气。
“要怎么样才能把殿下给治好?”
一推开偏殿的门,她便忙不迭地单刀直入,毫不拐弯抹角,全身上下似乎都被呼啸的夜风刮得麻木了,说不出滋味地隐隐难受着,像是痛到了极点,就连表情也犹如牵线傀儡一般,那么木敦敦的。
“治好?!”韩赵燕齐坐在椅子上,正端着茶杯极慢地啜着茶水,乍一见她不由分说便闯进来,如此急切的询问,他略微顿了顿,缓缓将那杯握在手中的茶饮尽。那茶早巳凉了,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延续到舌根,丝毫没有甘甜的味道。“哼!想要治好他,那恐怕就是难如登天了!”
原本就木然的表情霎时一僵,唐翥儿脸色大变,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几乎是恶狠狠地,却也是那般透着软弱的,万分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言语来:“治不好了么?”
就在她神色黯然的时刻,韩赵燕齐慢条斯理地搁下手里的杯子,颇为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一双幽深的眼,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要用目光刺透了她,显得阴沉难测。“那样一个男人,对你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如此负你,你竟然还希望他好?”他站起身,本就极高的身量被烛火拉成一个剪影,背对着光亮的双眼闪过一道扭曲的阴影令人有些胆寒:“换做是我,我也惟愿他好——我惟愿他不得好死!”
“你!”他那恶毒的言语像是带毒的藤蔓,绕上唐翥儿的心。她几乎是不堪忍受,颤抖着转身,垂下脸,眼睑一跳,含在眼中许久的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淌在那深蓝色的奉为裙上,犹如一点墨迹徐徐化开,很快便洇出一个浅浅的印子。“你这个灵藏蛮子,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其实她很想要仰起头,以一贯的矜傲,趾高气扬地走出去,死也不让眼中的泪淌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或许是韩赵燕齐的话令她震怒,也或许是那话正好戳中了她的死穴,令她心惊胆战,总之,她只能寂寂地站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没错,我的确不懂!我不懂你们中原的男人和女人为何都是这般别扭!”她那倔强的言语于无形之中刺痛了韩赵燕齐。只见他一步上前,似乎想要伸手抓住她单薄的双肩,狠狠将她自痴恋中摇醒,可最终,手却是停在半空中,只能颓然放下:“你们中原的男人总是喜新厌旧,随处风流,可你们中原的女人,即便是得不到他的怜爱,却还要对他死心塌地!难道就因为他朱祁钰是大明天子么?!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了他这般日日消沉,全无笑靥?!”
作为一个痛心的旁观者,冷着声音,他终是问出了这么久以来藏在心底的困惑。是的,他不懂,也不想懂,他不知道那朱祁钰与他心仪的这个女子有着怎样的感情纠葛,如果说,他所缺少的是岁月中与她历久弥坚的情感,那么,他愿意用以后的每一日填补这个空缺,直到她满意为止。
可惜,她却从不曾正眼看他。
她的眼中、心中,都只有她的“殿下”,那个怀抱着别的女子,并不曾正眼看过她的男人!
“这与你无关!”唐翥儿猛地转身,没有感觉到他已是站在了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倏地一惊,险些撞上了他的胸膛,立刻有些惊悸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快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治好殿下身上的蛊?!”
“我说过,治不好!”韩赵燕齐眯起眼,有些负气地硬邦邦答了一句,随即便惊愕地发现她眸中迅速汇集的泪水,那般哀伤,那般绝望,像是一朵格桑梅朵,离了茎叶,极迅速地便凋萎了。他咬咬牙,转过身,深深了吸了一口气,这才扔出至关重要的下半句:“不过,治不好也不代表他就会死!”
他实在不想看见她的眼泪,她的眼泪就像是纳木错的水,那么静静的,却让他心疼得几乎要窒息。
“那杭贵妃倒似乎不是个什么简单的角色,竟然知道可以以蛊养蛊,延续朱祁钰的性命,我看,倒不如让她操心一起去吧,就让她拿自己的身子养蛊好了!”就在她还来不及说话的空挡中,他深深吸了口气,一鼓作气用极平静地声音诉说着,一点也没打算瞒她。
“以蛊养蛊?”唐翥儿明显地怔了一怔,犹带着水雾的眼迷蒙得将醒未醒般,似乎并不了解这所谓的以蛊养蛊是什么涵义,可是却直觉地知道,那必然是可以让她的殿下摆脱危险的方法之一。“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快告诉我!”尽管不甚了解,可她仍旧英勇无畏地想要知道。
“要怎么做,我自然知道,可即便告诉了你,又如何?”韩赵燕齐一眼便看穿了她急切背后的用意何在。这个傻丫头恐怕也和那杭贵妃一眼,想要拿自己做献祭的羔羊!“你也想拿自己的身子养蛊救他?!”一股难言的愤恨从心底升腾起来,他突兀地转过身,眼神透亮得近似犀利,反问显得尖锐而充满讽刺。
“那又如何?”他的眼神太过可怕,她几乎不敢直视,只能微微侧过头,倔强地回着话,以逃避他眼神的逼视:“我决不能让殿下有事!我一定要救他!”
她那义无反顾的言语和倔强的神情像是一根火折子,瞬间便点燃了他一直以来隐隐忍耐的怒气。“拿自己的身子养蛊有多么可怕你知道么?”他再也无法忍受,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可面色仍旧是一贯的阴沉,仿佛一尊目无表情的泥塑,只眉间有着极深的褶皱。“不仅要日食一蛊,接连生食百日,而且,那些蛊的毒性相斥,随时可能在体内发作,痛不欲生!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谁能够以蛊养蛊坚持到最后,大多都忍受不了那种百蛊相斥的痛苦肆虐,而纷纷选择自我了断!”
唐翥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惊呆了。她愣愣地,困难地消化着他话语中那些不确定的信息,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冷汗从额际淌下来,肩膀因他愤怒得不知节制的力道而微微扯痛着,却不敢有须臾松懈。“那殿下不就——”她狠狠得一咬牙,神色有些黯然,声音极轻也极低:“不,我能忍得住,我一定可以救得了他…”微微垂下头,她那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一时之间像是没有力气,只能依靠着肩膀上那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支撑着,难言疲惫。
那一刻,他能感觉到她那轻轻颤抖着的身体,他想要做她的支柱,可是,他却只能选在这个时刻轻轻地放开她。
在这种时刻,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安慰她。不管他有多么出自心底的诚挚举动,她都不会认为是雪中送炭,只会误解为乘火打劫吧。
毕竟,她的心里只有那么一个朱祁钰。
“既然你如此看重他,那么,即便是为了你,我也绝不会让他在这么轻易就死掉。”敛下眉目,他压抑住内心满溢的苦涩,微微眯着眼,神色淡漠地坦然告知他的打算,不让她看出他心底任何的情绪波动:“你先少安毋躁,静观其变,别那么慌着要让自己去亲身涉险,姑且任那杭贵妃去忙活吧,她似乎见识广博,所知甚多,既然她为了朱祁钰不惜要自寻死路,那也就由着她的便吧,反正,她死了倒是正好,你也少了一个情敌。”
唐翥儿近乎滞愣的错愕当场,四周的景物在她眼中俱都一分一分的模糊,越来越沉,竟似压到她胸口一般,又觉得心口上仿佛有无数油星子溅开来,烫得心一颤一颤的,连那猎猎闪烁的火光,也和他的面容混在了一起,怎么也辨识不清。“原来——”她极困难地出声,可喉咙却冷得发冰,似乎是被什么给冻结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好半晌才低低地说出口:“原来你是想帮我。”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现在,杭贵妃受尽专宠,这是整个内廷俱知的事,而汪皇后毫不得宠,殿下又没有别的妃嫔,若是杭贵妃死了,那对于她倒似乎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说什么也应该好好地把握才是。
“我不知道你为何就这么笃定,认准这一世非要为了他淌这宫廷之内污浊不堪的浑水。”他涩涩的话语紧接着传入耳际,可她的视线却只能看清他轻轻蠕动的嘴唇:“不过,这既然是你的心愿,那么,我就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毕竟,我也为你做的也仅仅只有这么多而已。”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欣喜,甚至连一丝丝的憧憬也没有。“韩赵燕齐——”她唤着他的名字,第一次觉得,他的汉名如此拗口,可叫起来却又一种绵绵的纠缠,像是绾了一个结,在心尖上逶迤拖动着。她想,他是应该感激他的,毕竟,就连自己的亲哥哥也对她那绝然的痴情百般否定,可他却——
“我是因为你才给自己取了这么个怪异的汉名。”他摇摇头,纯黑的眼像是饱蘸了浓墨,深不见底,可却隐隐能见到其间恍惚晃动着的一丝凄凉:“比起韩赵燕齐,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索朗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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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一夜高热未褪,素衣也就跟着整整一宿不曾合眼。
他一直将她抱得很紧,不顾自己的全身不适,似乎是怕她受冷。明明身子烫得吓人,他竟然还在迷迷糊糊间拉过锦被裹住两人的身子,时不时地呓语着要她别受凉。听着那木糊不清的言语,她更觉得心里发酸。
卯时到了,兴安照例前来伺候朱祁钰起身,准备早朝,素衣起身批了件衣裳,含含糊糊地借口传旨说皇上太累,暂且罢免今日早朝。她知道,兴安是个聪明人,跟在朱祁钰身侧也有好一段时日了,察言观色自是厉害,自然明了那个“累”字后头的潜在涵义是不便明说的,也绝不会在背地里胡乱地嚼舌根。
当然,即便是要嚼舌根,也大不了是说她狐媚侍主,擅宠专房,□不知节制,在这宫闱里头,她顶着贵妃的封衔,又甚得帝王宠爱,这样的流言蜚语早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即便是再多添些也无所谓。
她不在乎。
桌上玻璃盏,灯花结了足足有半寸多长,半明半暗,素衣凑近了去,看着腕上的碧玉镯子,并未曾见镯子里的血色有半分稍退。看来,这还不是他的死劫。她这才浅浅地松了一口气,拔下头上的紫金凤钗,挑了一下灯花,烛芯“嗤”的一下绽开来,仿佛是朵只开了一刹那的花儿,转瞬即逝,什么也不曾留下。
昨夜的一切,来得如此迅速,就让就像那等灯芯里开出的花朵一般,一下子,便将她这么久以来的哀愁全都带走了。她不想去计较那些隐瞒,也不像埋怨他让她吃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泪。这一刻,什么也比不上他的性命来得重要,其余的一切那么轻渺,似乎都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没有死,真好。
是的,只要他还活着,那么,她便什么也不求了。
甚至,这哪怕只是老天最后的眷顾。
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伸出手细细地抚触他的每一分轮廓,感觉指尖的记忆与脑中的记忆在一寸一寸重叠着,灯影转过燃在眼里,恍如潋滟的泪光。睁开眼,她细细地凝视着他,那眉眼,那鼻,那唇,一寸一寸,眷恋不已。他还在昏睡,刚毅而英俊的脸庞燃烧着不正常的酡红色泽,那微微蹙起的眉随着她抚触的手慢慢地舒展开了,冷汗倒似乎是淌得不如昨夜那么厉害了。
难怪见济越来越像他,难怪那日她喝醉了酒,醉眼看不清面容,可手指却是认出了他,铸就了那一夜疯狂的欢爱痕迹,现在想来,要不是她事后内疚不已,恐怕她已经知道真相的些微端倪了。
是太迟钝,还是太执着?
因为从不曾怀疑,所以,便就选择性的失明?
借着宫娥送来让他洗漱的水,她拧了一条帕子,细细地擦拭着他的身体。以往的欢爱,他总是那般激狂,似乎是一开始就打算让她无暇兼顾其他,除了在迭起的□中欲仙欲死,欢爱之后,她也总是累得眼也睁不开,只能在他的爱语中昏昏沉沉的睡去。而隔日一早,他又往往早一步醒来,自然也不会给她机会注意到他身上的某些不对劲。而今,她才察觉到,他心口处那道伤痕有多么触目惊心。
她记得,当时他的那一剑,的确循着死穴穿胸而过,那么,他的后背上也必然是有伤痕的。可是,他究竟是用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假意自尽,还不惜将事情搅得如此复杂呢?难道,他仅仅是为了要演一场戏骗她,以便让她就此对风湛雨死心么?
还有很多很多疑问,她一时还想不出缘由何在,但现在,并不是她计较这些细节的时刻。虽然手里有寒蛩绡,早前也曾因受伤中毒而敷过沉香冰蝉子,可是,她还不能这么马马虎虎地去找韩赵燕齐。虽然掩饰得不着痕迹,可她看得出,那个灵藏的巫蛊师对朱祁钰有着极深的敌意。她并不确定那人会真心地救治朱祁钰,倘若,救治朱祁钰对他毫无好处可言。
以蛊养蛊的背后要经受怎样的考验,她心里是有数的,朱祁钰恐怕也略有所知的。即便如此,她绝不能让他知道真相,否则,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答应?
所以,她需要一个帮手。
既然他骗了她那么久,那么,她也小小地骗一骗他,这顶多是所谓的礼尚往来,应该不算为过吧?
而这个帮手,她已经有人选了。只是,眼下,她还需要立刻知道一个重要问题的答案,那就是——
如果当日的风湛雨是朱祁钰,那么,又是谁在假扮朱祁钰呢?
那个人的幻术无疑是极佳的,气度,神色也与朱祁钰分毫不差,想来定是个与朱祁钰私交匪浅的人物,所以才能够得到朱祁钰的新人,才能在那种关键而混乱的时刻骗过她的眼力!而那个人,不可能是他的二师父凤莫归。
那么,他那神秘的大师父又是谁?
沉香冰蝉子…寒蛩绡…人蛊…
朱祁钰…风湛雨…假死…幻术…
徐徐擦拭着他身子的手骤然一僵,素衣的心无意识地腾然一动,心底像是有什么滚热的东西扑棱棱地翻腾了上来,硌得胸腔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一切的玄机,都似乎指向一个一直以来袖手旁观的人。
那个人就是凤羽绯。
倘若她真的就是朱祁钰的大师傅,那么,她无疑是最理想的帮手。
秋水忘川
一大早,唐子搴便起身前往独倚殿,半道上正好遇见急匆匆过来传话的宫娥。宫娥自然不明真相,也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的都是些语焉不详的言语,可唐子搴却知道,情况只怕不容乐观。以朱祁钰的修为,身上的蛊毒只能撑至多三十六个时辰。
眼下,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踏入独倚殿,唐子搴便看到坐在床榻边的素衣。她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仍旧是衣着素白,可衣裙却并非宫装的层叠繁琐,一身的打扮衬得她极为利索。朱祁钰似乎也还昏睡着,两人那彼此交握的手,像是一把无形的锁,丝丝扣扣,仿似将灵魂也牢牢契合在了一起,任谁也无法分开。
“你要出宫去?”
唐子搴见到她这一身打扮,心里便多少有了谱。可不知为什么,面对如此变故,眼前这个女子竟然也能做到平静镇定如斯,这样的态度总让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没错。”她的声音很低,连头也没有抬,只是轻轻靠在朱祁钰的颈侧,感觉到他越发热烫的呼吸,心里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酸楚瞬时便涌上眼睑,却被那么无声无息地强行压抑了。此时此刻,她与他近得似乎是溶合在了一起,连呼吸的步调也是一致的。“我出宫去找他的师父,在明日天亮之前会尽量赶回来的,就劳烦你照看一下他了。”掰开他那紧握的手指,她站起身,步履极快地与唐子搴擦肩而过,似乎是有急事待办,不能再浪费一点时间。
“等等!”唐子搴有些突兀地喝止了她的脚步。“韩赵燕齐那所谓以蛊养蛊的方法,你真的打算要尝试么?”
独倚殿好像一下子变得很是空旷,唐子搴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丝丝渗着寒意,恍惚中,这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她,即便是天大的事也定要咬牙独撑。“你也是对蛊术有所涉猎的,如今,除了这个办法,我还有什么更可行的办法么?”她没有回头,不起丝毫波澜的声音,带着一种倔强的坚持,痛苦的滋味象拔不出来的刺,在骨头里面辗转厮磨着。
她不是没有隐痛的,可是,她向来都是秉承着自己的执念,一向都不曾后悔,不曾认命。是她做的孽,便由她来一肩承受了吧。他的命盘已经早早被她攥在了手中,即便是孤注一掷也罢,她都要狠狠地将他的命握紧!
死也不松开!
“以蛊养蛊,也就是以命相搏。”唐子搴看着床榻上的朱祁钰,对于她这样的决绝并不十分赞同。他知道,倘若朱祁钰此刻是清醒的,一旦得知了她这样的打算,恐怕不知会震怒成什么模样更遑论是赞同了。“且不说你身上养出的蛊能不能抑制不了他身上的蛊,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应该是有了身孕了吧?!”
“是么?”素衣面无表情,眼睛微颤地眨了一下,重睑浓睫遮过沉潭的的颜色,那轻轻地喟叹,一点也不像是在回答他的疑问。极轻极轻的一句话,像是一把无形的匕首,划破空中近乎凝滞的空气,无声地碎了一地:“我从不曾求过谁,今日,若是我开口相求,你能卖我个脸面应允了我么?”
唐子搴略略一愣,许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言语,只觉得心里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含着刀光剑影的风无形凶猛地扑了过来,激得耳边一阵轰鸣。
可是,没有料到却不代表想不到,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他多少都能猜到些了。
“你说吧。”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三个极简单的字却犹如飞雪漫天,即清且薄,瞬间便融化,不留一丝痕迹。
素衣黑亮的眸子,现出一点寒光,幽邃而凛冽。她推开大殿的门,刺骨的寒风凛冽而入,一时之间,大殿中就有了一种冰水浸没的错觉,仿若置身于严寒结冰的河流中,连思绪也麻痹了。
“什么都不要告诉他,就像当初他什么也不曾告诉我一般。”伴着寒风,她的话就像是最神秘的咒语,滚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侵袭过来,冰火两重天的刺激,震得唐子搴只觉眼睛也微微刺痛着。尔后,大殿的门关上了,分不清是火被风吹熄了,还是火烧成了灰烬,风便停了,不知怎么的,一时就这样有了片刻的游离,他只记得,那淡然却也坚定的声音一直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倘若他真的有什么不测,我也从没有想过要独活。”
满地积雪,悄然无声,只有,一片皑皑素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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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刚走不过半个时辰,朱祁钰便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许是没了那交握的手,他总觉得自己整个思绪都是飘飘忽忽的,身子也是轻飘飘的,就像是失了线轴的纸鸢,一阵极轻微的风都能把他给刮到渺远的彼方去。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令他一阵又一阵的心悸。睁开朦胧的眼,他只看到床榻前似乎是站着一个人,可眼前却似是蒙了一层薄纱,怎么也看不清那人是谁。
“素衣,素衣…”
他顾不上那么许多,尽管脑子昏昏沉沉的,却急急地唤着她的名,伸手想要去拉住面前的那牧户的人影,可手臂却出乎意料的软,似乎是连一点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颓然不支地歪向一边。
那细微的呻吟一传入耳中,唐子搴便立刻掏了两根银针出来,照着朱祁钰头顶的百会穴和风池穴施针,朱祁钰这才觉得眼前朦胧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出宫找你师父去了,我受她所托,在这里看护你,寸步也不能离开。”见朱祁钰那绯红的脸色稍稍缓和了,神色也变得清明些了,唐子搴这才抹了抹额上浸出的冷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床榻旁边坐下。“你的两个师父神通广大,若是得知了这情形,应该可以想到办法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