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和他,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会如何选择?”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那令她心惊胆战的话语,她慌乱地四下寻觅,却见那高过人头的芦苇丛中,似乎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那影子有着令她熟悉的身形,那沉稳而醇厚的嗓音,甚至于那不曾有分毫改变的鬼面青衣。他一动也不动地立在芦苇丛中,明明不过几步的距离,她疯狂地想要奔过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你是要他活,还是要我活?”
话语到了末尾,有了一种扭曲的怨毒。
渐渐的,他的影子清晰了起来。素衣这才看清,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
是朱见济!
是她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胖乎乎的朱见济在他的怀抱之中,不哭也不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娘亲。或许是父子连心,两双无论从那个角度看去都极为神似的眼眸,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令她玉容惨淡而怆然,错综的猜疑和慌乱在她心里翻绞,又莫名地,涌上酸酸的感觉。
“七哥,你是想来看看儿子,对么?”她就这么静静地与他们对视,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觉,只能喃喃自语着,微弱的声音和着泪一起涌出来,原本的翦水瞳眸,刹那便成了涌泪的泉眼。她恨自己,恨自己如此讳莫如深,总是想要两全其美,却往往总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眼前的他会不会下一瞬就消失在空气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对方并不说话,朦胧恍惚不过瞬间,那鬼面青衣的风湛雨突然又变成了身着常服的朱祁钰!他双眼闪烁如星,一眨不眨地看着素衣,朱见济依旧在他怀中。就在素衣神思恍惚之时,他那原本含笑的脸形成渐渐扭曲的形状,紧密的睫毛,凸蹙的眉,几乎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狰狞。
“如果我和他,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会如何选择?你是要他活,还是要我活?”他冷冷地笑着,错位的眉眼紧紧逼视着她,逼得她几乎不敢正视,问出的竟然也是同样的,令人无所适从的疑问,一字一字,像是从牙齿间狠狠地嘶咬出来的。
素衣闻言,不可置信地扬起毫无血色的脸,怔怔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竟兀自开不了口!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与谁,两个只能活一个?!
当素衣乍然明白他话中所指的是谁时,如被雷殛,僵在原地,几乎心胆俱裂。
“不!”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拒绝,便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连叫都叫不出来,一种似是而非的疼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再弥漫全身每一个角落,像是生无可恋的绝望,在瞬间将她吞噬,直至淹没。
朱祁钰自文华殿回到独倚殿,没想到一进了大殿,却看到素衣在夜色昏暗中海棠春睡的模样。
她偎在软榻上,身影如同月下清幽的一丝魂魄,似有似无,翩跹于轮回间,使人怡神情迷,亦能夺人魂魄。那素缎的裙裾自软榻上垂下来,曳地翻卷,像是在洁白的长袍边沿盛开着淡紫色的青莲花。纤细的胸领上描了银线的花朵,斜斜地缠绕着拖下去,拖下去,有如丝萝一般蔓延开,延续到衣襟内侧,映着那红润的唇,不同于她平日正襟危坐的模样,让他不由兴起了坏坏的念头。
自然而然地,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她白皙玉润的脸廓,慢慢地下滑,很有丹青妙手描绘自己心爱之作的样子。他轻轻拆散了她那垂鬟分霄髻,一环一环,滑成细细顺顺的乌丝,披散在他的臂弯里,就连鬓边那跃跃欲飞的紫金凤钗也像是折服于他的温柔之下,失了平素的锋利。可谁料,他不过才刚刚吻上她的唇,她便开始剧烈挣扎,双眼紧闭,泪流不止,满头大汗,胡乱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似是要在梦魇中灭顶一般。
“素衣!”他暗暗心惊,紧紧抱住她纤细瘦弱的身子,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睫间,吻去那潸然而下的眼泪,饱含温柔,不带激情,安抚着她的无措与恐慌。许是窗户没有关严实,她的身子一片冰凉,那一瞬,像是将他身上的体温全都吸走了。
做噩梦的滋味,他向来是深有体会的,那种绝望只有依靠将心爱的人拥入怀中的充实感,才能稍稍抚平。而此刻,他要紧紧抱住她,让她明白,只要他还有命活着,便绝不会放任她一个人面对那些绝望和痛苦。“来人,掌灯!”他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命殿外的宫娥掌灯。
霎时,整个独倚殿因烛火而骤然明亮了起来。
素衣慢慢张开了眼睛,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只感觉困倦无力的身体依顺的靠到了朱祁钰的怀里,而他将她的冰冷的双手合在了自己掌心里紧紧握住。无力地偎在他怀里,噩梦的所带来的后遗感触令她全身僵硬,只能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瑟瑟发抖。直到他俯下面孔,看着那张风神俊朗的脸渐渐在眼前放大,以及那和着温润的气息的柔柔话语,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却颤抖得更厉害,含着泪,咬着唇,将头伏进他的胸口,发丝垂落,掩住颜容。
“做噩梦了?!”他轻声安抚着,声音那般温柔,却也那样的清楚分明,眉宇间的神色宛如入了鞘的绝世名剑,遮掩了犀利,只余下内敛与尊贵的气度。“已经没事了。”安抚间,他细细地吻着她那咬得有些泛白的唇,腾出一只手怜惜地抚摸那尖巧纤弱的下颌。恍然间,素衣只是笨拙的回应着,仿似只有唇舌的交缠,才能让她感觉到真正的温暖。
“我要去看儿子!”轻吻之后,她依旧紧紧抱着他不放,像是一松手就会失去。她从不曾问过自己,如今对这个男子究竟有了怎样的情意,可这一刻,她却骤然明白,她与他,就像是冰天雪地之中寻觅不到洞穴躲避的兽,互相依偎着取暖活命。那种只能彼此信任的相依为命已经不能用简单的言语来阐释了。
那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堕落了,肤浅了,就连一直以来的虔诚信仰也没了。她只知道,不管将要再面对的是怎样的抉择,她都决不能失去他。
“就算要去看儿子,也要先用过晚膳再去呀。”他抱了她坐到桌前,看着尚膳监送来热气腾腾的晚膳,知道她一定是倔强地要等他一起用膳,心里便涌起一阵感动的涟漪。“你不是说要再为见济添个弟弟或是妹妹么?你这做娘亲的不把身子养好些怎么行?”他夹了菜,喂到她的唇边,看她张嘴咬住,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
舀了一碗龙井竹荪汤,稍嫌滚烫的汤碗捧在手里,素衣那冰冷的手才算是真的恢复了些知觉,正打算喝一口去去寒气,却只听见大殿之外似是有慌乱的脚步声,在积雪上发出嚓嚓的声响。
素衣的心因那脚步声而微微一紧,正想放下汤碗,却见殊颜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一下子便站起身来,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伴着先前的噩梦再一次在脑中成型,沉沉地压着她,令她几乎要窒息。
朱祁钰见素衣反应反常,登时轩眉微蹙,也随之起身。
“出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副模样?!”他镇定自若地开口询问不停喘气的殊颜,棱角分明的脸庞随着被风摇曳的烛火,轮廓显得半明半暗。
“姐、姐夫!”殊颜瞪大眼睛,心急如焚的看着眼前这两个还不明就里的人:“你们快去看看见济,他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略微顿了顿,她也不知该怎样措辞来显示事件的危急性了,只是带着一丝哭腔,嗓音里有了些干嚎的味道:“总之,你快去看看吧!”
只听“嘭”地一声,素衣手中的碗落了地。
碗并没有碎,可那汤却是撒了一滴,浸透了色泽鲜艳的织锦厚毯,像是一团阴影,缓缓弥漫着,浮上了素衣的心扉。
你想要谁活?
你想要谁活?!
不过瞬间,她的心便就跌到了无尽深渊中。茫然地看着捧不住碗的手,那么空落落的,她不过是个人,有什么资格来决定别人的生死,有什么权利为他人选择?
她不愿意任何人死,如果真的需要有一个非死不可的人,那么,她希望是自己…
***************************************************************************
独倚殿偏殿之中,一派灯火通明。
朱见济躺在小床上安静地熟睡着,一张脸透出酡红,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就连胖乎乎的手指尖也泛着红,好像碰一碰就会淌出血来似的。殷心俏脸泛着白,满脸凝重,一手死死掐着朱见济的人中,另一只手着握住他的手腕号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素衣急了,伸手去探朱见济的额头,却冷不防被他那泛着高温的额头给惊得魂不附体。“他的额头怎么会这么烫?!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他的体温极高,像是可以把人的手给灼伤一般,可是,没有碰触到他,却又感觉不到他的身子有这么热。
她的声音太过急切,太过高昂,不觉吵醒了正在安睡的朱见济,只见那小家伙起床气一上来,立刻扁扁嘴,“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声音洪亮,听起来没有丝毫的不妥。素衣连忙抱起他,逗着,哄着。他睁开眼,见着朱祁钰就在一旁,便伸手要朱祁钰抱他。直到朱祁钰伸手接过了他,他才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哭泣,伏在朱祁钰的肩上,手指抓住常服的领子,半睡半醒的,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
“他的身子很烫。”朱祁钰比素衣要显得镇静些,发现这高热的体温对于朱见济似乎并没有什么造成什么伤害,便转身看着殷心,却见她也是满脸的不解。
“这应该不是什么突发的急症。”殷心行医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怪的症状,说实话,她自己也有些傻眼了。“这症状实在古怪得紧,他身子这么热,可银针扎下去却没有任何反应。照理,这么高的体热,他这么个小人儿,早就该受不了了,可他却睡得这么安静,像是一点事也没有。”
“难不成是中了毒?!”朱祁钰惶惶地皱起眉头,看着素衣一脸担忧的模样,知道她此刻必然是失措无助,便向她使了个“少安毋躁”的眼神。他伸手探了探朱见济的颈脉,垂首思忖了片刻,复又询问:“他几时开始有这症状的?今日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殊颜细细地回忆着这一日以来的一切事,末了,有些迟疑地摇摇头:“他今日一整日都在睡,方才醒了之后,心姐姐怕他饿着,便去唤了乳娘过来,我抱着他,见他指着蜜饯果盘咿咿唔唔地闹腾,便顺手给了他一根蜜饯瓜条,谁知,他舔了几口,就扔下不肯吃了,乳娘来了之后,喂了他奶水,也还不曾见他有什么不对劲,可就是刚才,他突然就开始嗝奶,然后脸就开始发红了,身子就开始发烫…”
“他并不是中了毒。”
殊颜还没有说完,唐子搴的声音便突兀地岔了进来。殷心一见唐子搴进来了,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说到用毒,唐子搴是个高手,既然他也说不是中毒,那么,就定然与毒无关。
可是,若不是中毒,那么朱见济又怎么有如此高热的体温呢?而且,这体温像是在慢慢攀爬着,有越来越高的趋势。
伸出手,唐子搴抚了抚朱见济的脸颊,却见他指缝中那条“五彩瑶池”突地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缩成了一团,不敢碰触到朱见济的身子。眼见着这样的情形,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阴霾,唐子搴的唇边绽开了一抹冷笑,那笑很轻很浅,但笑意在此刻众人的焦灼中,却显得高深莫测。他极迅速地与朱祁钰交换了一个眼色,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疏离,就连语气也显得有几分冰冷。
“他这模样,应该是中了蛊!”
“中蛊?!”素衣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她不曾忘记,之前,曾有人想借人蛊要朱祁钰的命,那始作俑者一直不曾露面,而今,却为何突然将目标对准了尚未足岁的朱见济?
究竟是有谁在背后作怪?
“四儿姑娘,劳烦你马上去崇质宫找我妹妹翥儿,让她请韩赵燕齐过来。”唐子搴点点头,顿时敛了笑容,清秀的俊颜上全无一丝情绪,嘱咐殊颜立刻跑腿前往那重兵把守的地方。
“如今,这蛊似乎还没有发作,应该还有得解。说到解蛊,谁能比他更行家?”
如来一叶
朱见济中蛊,事关重大,殊颜不敢随意声张,便慌慌张张地去崇质宫找唐翥儿。大雪刚停不久,去崇质宫的路上满是积雪未清,连路也看不分明,殊颜一刻也不敢耽搁,一步三滑地冒着寒风到了崇质殿,向负责把守的王骥将军亮了朱祁钰的圣旨,这才终于顺利找到了唐翥儿。
唐翥儿正对着铜镜傻傻地发呆,一听殊颜说朱见济重病需要她去韩赵燕齐来医治,她便略微有显出些迟疑来。毕竟,朱祁钰对她已不若早前那般亲热,她心中时常悲苦难当,却只能默默忍受。而朱祁钰对素衣的好是有目共睹的,她能见到他们的机会虽然不多,可心里却难免有隙,不仅是对素衣,也对朱见济。她知道,倘若是她开口央求,韩赵燕齐必定会如她所愿,对一切袖手旁观,任朱见济重病不治。可是,她也明白,朱见济毕竟朱祁钰的长子,爱屋及乌,她也不愿看到朱祁钰因朱见济而神伤忧心。
在心底极短地权衡了一下,她狠狠地咬咬牙,收敛起心中的愤懑与怨怼,悄悄地领着殊颜将韩赵燕齐给请来了独倚殿。
韩赵燕齐一身月牙色的长袍,汉人的衣着打扮却掩饰不了他那张雌雄难辨的漂亮脸颊和灵藏人的言行举止。他甫一踏入大殿,众人便都屏住呼吸,静静注视着他。他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朱见济,便将那小小的身子从朱祁钰的手上给接了过来,轻轻搁落在一旁的床榻上,而朱见济睁开眼,竟然像是被摄了魂魄一般不哭不闹,闭上眼便有睡了。
朱见济那高热的体温已经让韩赵燕齐约略揣测出症结所在了。他扣住朱见济的手,掐住那脉处所在闭目谛听,感觉到指腹下那渐渐微弱的脉息之后,又从指尖沿着血脉一路往上寻觅。
一边摸索寻觅着,一边俯身细察那小家伙面赤唇红的不正常脸色,韩赵燕齐淡淡地沉吟了片刻,伸出另一只手,指腹轻轻撬开那柔软的唇瓣,黝黑的瞳眸专注地审查躺在那艳红得过分的小舌头,须臾之后,他像是突然在朱见济的身上摸索到了什么,神色一凝,缓缓转过脸来凝视朱祁钰,淡淡叙述着事实。
“热邪入体,侵蚀血脉,五脏精气衰竭枯槁,看样子,有人在他身上下了人蛊!”
“果然是蛊!”
唐子搴满脸肃然,表情冷淡,口气也很冷淡,像是应证了之前的猜测,并不见得有多么意外,黝黑如夜的瞳眸里掠过了一丝阴郁。转过身,他盯着蹙紧双眉的朱祁钰,眼中的阴郁也随之成了不为人知的讯息。顺着窗缝,有一缕风掠过琉璃盏,火光顿时摇摇曳曳地暗了暗,朱祁钰一震,缓缓转过脸来,与唐子搴对视了一眼,那俊美的脸庞也跟着火光暗了一下。
之前,杭卿若便是被人有计划地送入宫中的人蛊,可是却在最后关头被素衣给诛杀了,尔后,便是有人趁着除夕帝王家宴,在菜肴里下药,一心想要素衣流产,妄图至其于死地,幸得殷心带了药赶进宫来才避免了一尸两命的惨剧。朱见济出生之后,寒霜渐骤然翻脸,不仅想要抢走朱见济,还与素衣断了师徒之情。一路走来,阴谋接连不断,圈套层出不穷,他们步步为营,时时惊心,让那幕后的黑手再也无机会下手,却是忽略了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被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
这禁宫之中,敌友难辨,处处暗藏杀机,究竟哪一处地方是安全的?
甚至,他连搂着心爱的女子也不敢熟睡,只能浅眠,生怕那无形的杀机转瞬便窜到眼前,令他防不胜防。
素衣并没有察觉他们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她只是捂着胸口,轻轻地喘着气,仿佛承受不了这残酷的真相。尔后,她脸色苍白地抱起朱见济,看着他仍旧安静地睡着,头轻轻耷在自己肩上,可那小小的身体却是越来越烫,在这寒意凛凛的冬夜之中,竟然像是能灼伤人的手一般。
她不觉就想起了方才的噩梦,难道,就因为她擅自篡改了天命,扭曲了伦常,所以,就要被迫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身边最亲的人么?
先是七哥,现在,竟然是儿子?!
莫非,她这一世注定茕茕孑影,众叛亲离?
莫非,她所犯下的罪孽,需要身边的人以血才能赎尽?
可明明就是她的错,为何不惩罚她?
难道,老天也明了,失去,才是人世间最残忍的惩罚?!
虽然早就有了这样的心里准备,可是,这一认知却如一柄利刃,在如今这一时刻,那么不留情地深深刺进她的心扉。因为太过震惊,她颤抖着唇,什么话都忘记了,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为着那满溢的痛。她紧紧抱着朱见济,感受到儿子尚属平稳的呼吸,身子像是被刀剐过一般,每一处都狠狠地、火辣辣地疼痛着。她咬唇,咬住那凶猛的痛楚,感到非常疲惫非常虚弱,咬得柔唇几乎渗血。
不!
她绝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绝不就此认命,更不会认输!
虽然她不知道该怎样解儿子身上的人蛊,可是,师父早前却曾经告诉过她一个法子——
七哥死了,她便是唯一可以救儿子的人,她即便是倾尽全部,也绝不能让儿子有丝毫的损伤。
七哥已经不在了,倘若,她不能护住七哥最后的一滴血脉,她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朱祁钰察觉到了素衣的不对劲,不由一震,只觉得喉咙发干,随即上前一步,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儿。他握牢她的臂膀,感觉她那激动的情绪就要溃堤,身子也颤抖得十分厉害,可她却还是尽力维持着平静,并没有失去常态。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站得很直很挺,像是一个永不坍塌的支柱。他垂眼俯视她柔软的发,长长的发丝仿佛已无形地渗进了他心窝,她每颤抖一下,就将他的心也扯得生痛。
“我们对吃穿用度都极为谨慎,这人蛊究竟是怎么下到这小娃儿身上的?”殊颜看了殷心一眼,对于朱见济被人下了人蛊一事感到极为不可思议。平日里,不管是吃得穿的还是用的,都是由朱祁钰安排可信之人打理,按理,应是没有空子可钻的,可事实摆在眼前,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以至于造成如此不可收拾的结果?!
殷心皱起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出门,片刻,在众人的沉默之中,她又回来了。“方才给见济哺乳的乳娘已经死了。”殷心神色愀然,语气间充满了自责。尽管身为妙手神医,可是她却并不太懂这邪门的蛊术,更没有料到,竟然会有人在乳娘的身上做手脚,只为伤害一个尚不足岁的婴孩。“不知怎么的,那乳娘像是受了邪术一般,通体像是被火炙烤过,干瘪地缩成了一团,就连骨头也似乎是被烤干弯曲了,通身上下看不到一点伤痕。”
“看来,有人在那乳娘的身上先行下了人蛊。”仅只是听殷心描述那乳娘死时的惨状,韩赵燕齐便已经明白了那下蛊之人所采用的手段。他看了看一直保持缄默的唐翥儿,见她的目光一直痴痴地胶着在朱祁钰的身上,可朱祁钰却紧紧搂着那粉脸青寒的温婉女子,全然不理会唐翥儿的心意。他便不知从哪里突然涌上了一阵怒气,用一种看不出是喜是忧的表情睨了朱祁钰一眼,目光像是两冽刀芒:“人蛊的毒性寄生于成人体内,只要尚未发作,就不会有任何异样,很难被人察觉。那下蛊之人倒也真是高明,借由哺乳,便将蛊转嫁到了你儿子身上,神不知鬼不觉。”
“也就是说,幸好这小娃儿年幼,那人蛊的毒性才能早一步被发现,不至于等到蛊毒发作之时?!”唐子搴看出韩赵燕齐对朱祁钰有着强烈的敌意,也知道一切的缘由都是自己的妹妹,便适时地插足插话,将众人的注意力给引了过来。
韩赵燕齐懒懒地点点头,收回暗自生怨的目光,用平板无起伏的声音诉说着自己所知道的事实:“这人蛊应是血蛊的一种,常年生食至阴至毒的邪物所养成,一旦中蛊,只要人蛊一死,不出十二个时辰,热邪会将中蛊之人全身的血蒸得沸腾,直至干涸,无药可解!”那一霎,他看到朱祁钰的脸色一僵,顿时有些快意地勾起一撇冷冷的笑,似乎是很愿意看到朱祁钰痛苦的表情,眸底闪出了一丝幸灾乐祸。“很明显,这人蛊早已死了,下蛊之人是借那已死人蛊的眼泪,唾沫或是□,通过他人转嫁下蛊的,所以,这蛊非常难解。”
“非常难解?!”向来聪慧的殷心耳尖地听出他话中有话,立刻穷追不舍。“那就表示,你还是有法可解?!”
既然唐子搴说这个韩赵燕齐是个解蛊的行家,那么,她也只能选择相信,毕竟她对蛊的确是束手无策。只是,她始终对这韩赵燕齐的身份背景有所疑惑,之前他为朱祁镇解蛊,解得好于不好,快于不快,她都没兴趣关心,可是现在,在众人之中,他是唯一一个会解人蛊的,若是他趁机以朱见济的性命为要挟,有什么不怀好意的要求,可如何是好?又或者,他夸夸其谈,实际上不能解朱见济,又当怎样?恨只恨,自她入宫之后,姑姑也不知去向,一时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只能干着急。
韩赵燕齐阴阴笑着,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显出一种诡异的慵懒,像一只饿了的豹,那兽一般狂野的眼眸在他们身上流连了一圈,选择着合适的猎物。“要救这小娃儿的命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他顿了顿,脸色一沉,最后,将目光停在了朱祁钰的身上,毫不客气地向其他人下着逐客令:“解蛊之法,我只能告诉他的父母。其他的人,即便知道了也没用,还是请暂且先回避吧。”
朱祁钰并不开口附和,只是感觉素衣瞳孔一缩,身子蓦地一震,他便伸手抱过她怀中的朱见济,腾出一只手,将她揽在身侧。而一旁的殷心没有动,殊颜也没有动,韩赵燕齐便面无表情地看着朱祁钰,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唐子搴毕竟与韩赵燕齐合作解朱祁镇身上的蛊毒,知道他向来矜傲,目中无人,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拉了拉殷心的衣襟,低声劝慰了几句,殷心这才迟疑着,踌躇着,缓缓迈着步子跟着他往殿外走,殊颜也就不得不随后跟上。
唐翥儿走在最后,她依依不舍地盯着朱祁钰,却一直得不到他哪怕是无意的一瞥。他的温柔自始至终都在怀中的女子与孩子身上,那种对她视而不见的忽略比用刀划出的伤口更疼得尖锐,尖锐地穿透她的心坎,像汹涌的海潮一瞬间将她淹没。她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步履无声地静静出了大殿,掩上了殿门。
大殿之内一下便静了下来,就连彼此之间微弱的呼吸声也仿似愈加清晰了起来。
“这蛊要怎么解?”
朱祁钰并不看向韩赵燕齐,似是知道他所说的解蛊之法不会太简单,而且,那番支开他人的言语还明显带有一种猫将老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戏谑,这一切,都在暗示,这韩赵燕齐对他有着莫名的敌意。不过,此时此刻,他只是一心记挂着儿子的安危,不仅没兴趣知道那敌意从何而来,也更加懒得理会那充满蔑视的戏谑。
“如今,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韩赵燕齐慢吞吞地起身,撇着唇冷笑,表情看来十分诡异。“其实,这人蛊无法可解。”末了,他似是轻蔑地瞥了朱祁钰一眼,轻轻一哼,毫不掩饰心底的愤然。
说到底,他不仅是想为唐翥儿出一口气,也想挫挫朱祁钰的锐气,趁着这好机会,将堂堂大明的皇帝玩弄于掌心之后,看其束手无策,只能向人低头的模样,不是很能让人快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