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虽尚在襁褓,却有着过人的聪明伶俐,将他抚养成为如其父那般凌云九霄的有志少年,这就是幸福么?
幸福对于她,那么简单,那么近,可是,世事却总要无形地将这简单的幸福复杂化,让她远远就能看见,却往往无法触摸。
坐在步辇之上,素衣抬起头,看着淡青色的天空,隐隐地似有将要下雨的征兆。一只晚飞的孤鸿似是在寻觅同伴,斜上青云,可怎么也觅不到别的雁影,哀戚地叫着,旋转徘徊,像是绢宣之上,生生地多了一点浓黑的墨迹,洗不去,擦不净,但更是搅乱了心头那缠绕多时的愁绪。
碧水长天,孤雁难双影;
暮霭斜阳,锦书怎相寄?
七哥离开了她,也成全了她,如今的幸福,是不是七哥所一直希望的,只不过,换了另一个男人来给予?!
朱祁钰待她自然是极其宠爱,待朱见济也是视如己出,毫无罅隙。她自知,如今,该是要惜福的时候了,毕竟,普天之下,有哪个女子能如她这般的幸运?可她却总是心中忐忐忑忑的。她怕,怕老天什么时候突然兴起,便要决定惩罚她,把眼前这一些的安定与幸福都给夺走。
她更怕那命定的预言,若是她不能助他渡过七煞之劫,那么,他便定然活不过而立之年。介时,又该要如何是好?
她越来越舍不得他了,有时,半夜里醒来,她感觉到他紧紧拥抱她的温暖怀抱,便好一阵也睡不着。她打从心里觉得害怕,害怕这个温暖的怀抱会消失。这一刻,她不是忧国忧民的女术士,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脱不了尘世间的七情六欲与儿女私情,以往那些修行时所参悟的道理,如今已被坎坷的经历磨蚀了。
他的七煞之劫呵,也不知于何时来到,每每思及,总是让她坐卧难安。她不愿他英年早逝,以前不愿,现在,更不愿。如果可以,她希望可以与他一起,走完这漫长的一生,这,和他是不是大明帝君,并没有关系。
不知从什么时候其,她开始正视他,用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的最纯粹的眼光。或许,早前,她对他有太多的误解,如今,她才算渐渐看清他真实的一面。
他们夜夜同榻而眠,她总算见识到了他那诡谲多变的表象下极其热情的一面。以往,从不曾见他临幸过妃嫔宫人,只道他是天性淡薄,对男女之事没甚浓厚的兴趣,虽然也曾猜测他是为了表现对她的深切情意,可却一直不敢妄自确定。而今,她才恍然大悟,床笫之间,他是如此的狂野而霸道,几乎夜夜都不肯轻易放过她。朝堂之上,他的冷静与优雅在夜间全都随着被褪去的常服一起,被摒除于床下。他是最尽责的夫子,毫无保留的教导她关于男女间欢愉的种种,总在她耳边诉说着那些放肆而羞人的情话,甚至,他还大胆地邀她一起看宫闱中秘藏的春宫图,而后,他会花上一整夜,将诺言全数兑现,肆意摆布她的身子,让她在交缠之中几乎要因那极度的快感而疯狂,非得咬住他的肩头才能压抑欢爱时的呻吟。
从没想过男女之间可以亲密贴合得好似对方是自己的一部分,被占有的同时,也包容对方;结合的那瞬间,竟觉得自身如此完整。
他似乎很喜欢用这种夜夜春宵的方式让她疲惫,让她于欢爱之后筋疲力尽,昏昏欲睡,连起床照料孩子夜啼也不行。直到他早朝时,她也往往还是半梦半醒的,感觉到他似乎是极其不愿这么早便去上朝。明明知道他日日不忘早朝,可等到她清醒时,却总是发现他依旧躺在被窝里,将她抱得紧紧的。找机会问过他身边的内侍才知,他总是一下早朝便匆匆赶回独倚殿来,悄悄钻回被窝里,陪她睡到日上三竿。
早前,师父说她“颜貌龙章凤姿,颈项似彩蝶翩然,命相更是异于常人”,她也从不曾往这个这个方向思忖过,现在,自己竟然成为了君王身侧最得宠的女子,而这种宠爱,竟是来得如此深切,如此令人猝不及防。梳妆之时,她时时看着镜中那面容发呆,不知怎么的,渐渐生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就因为自己生了这么一张脸,所以,便就与他有了一世的夫妻姻缘么?
宿命与姻缘,为何都像是老天不在意的儿戏?
“娘娘,皇上等您多时了!”
正当她不知神游到了几重天时,兴安那尖细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路。她这才想起,一早起来,朱祁钰便专程差人接她到这内府衙门御用监来,也不说明缘由。她心里虽然纳闷,可也还是坐了步辇过来。一路上,就这么胡思乱想,倒是把正事给忘记了。
“皇上这么急着让本宫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下了步辇,她微微理了理衣裙,寒意寥寥的风撩起她颊旁的一缕青丝,身上依旧是那扎眼的素白,按理,着这样服色的衣裙在宫里四处走,是极不合内廷规矩的,可朱祁钰偏偏喜欢,谁也不敢出声反对。
“昨日,安南、琉球依旧朝鲜进贡的贡品送到了,皇上命御用监仔细清点,想是要选些合眼顺手的物件。”兴安低头敛目,脸上径自带着笑意,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抿抿唇,只透露了一点点:“奴婢猜想,皇上许是要娘娘也来挑选些喜欢的罢。”
素衣轻轻点头,也不再多作询问,只是径自入了武安殿。
大殿之内的掐丝珐琅双耳薰炉中早早地便已经烧起了暖暖的炭火,御用监的典簿正拿着册子,一一向朱祁钰报备贡品的种类与数量。朱祁钰手执白玉茶盏,正浅浅轻啜着,见素衣进来了,也不出声,轻轻扬起眉,放下茶盏,伸手示意她到他身边去。
待得她走近了,他无声地坏笑着,旁若无人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轻轻一拉,素衣低低讶叫一声,一时站不住,便被拉得直直跌进了他怀里,可旁人看来,竟似乎是素衣自己在投怀送抱一般。
“竟然无端地让朕等你这么久,你倒说说,该怎么罚你才好?!”他没理会正在卖力报备的典簿,只管附到她的耳边,暧昧地咬着她的耳珠子,硬是紧紧勒住她的要,箍了她坐在自己的怀中,怎么也不允许她挣脱。拥着她的那一刻,却感觉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冬日已到,他知道素衣的身子向来偏凉,稍稍吹吹风,整个身子便僵得像冰块似的,如今,她却连银貂裘也未披,就这么衣衫单薄地出门,赶忙团住她的手,塞进常服的衣襟,覆在他暖热的胸口上,细细地温暖着她。
素衣又急又恼,知道他玩心又起,可自己又挣脱不得,便径自闷闷地不作声,也不理会他的揶揄。
朱祁钰见素衣不搭腔,知她觉得不自在,挥挥手,很随意地便打发了一旁的典簿:“行了,行了,把册子搁下便出去吧,朕自己会看。”
直到典簿出去了,他才复又亲吻着她的颈项,唇齿紧紧贴上她剧烈起伏的颈窝,用低沉的言辞在她耳畔,肌肤,发间,颈上,拭不清地徐徐挑逗着:“琉球、安南、朝鲜等国进献了不少贡品,有许多稀奇玩意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臣妾锦衣玉食,什么也不缺。”素衣低着头,任凭他怎么挑逗,也不肯抬头看他,极淡然的语调听不出喜怒哀乐:“这些贡品自然都是极好的,皇上不如挑些出来,赐给诸位朝臣,倒是更合适。”
“朕不过逗逗你而已,怎么就生气了?!”
朱祁钰低低地笑着,撩起她的一绺发,放进口中轻轻啃咬着。如今虽然软玉温香抱满怀,可她却僵硬得像是石像,全身硬邦邦地靠在他怀里。这样的感觉,令他倏地想起以前,看来,她似乎是有些生气了,正与他别扭着呢。慢吞吞地拿过记载贡品数量的册子,他眯着眼翻了翻,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不如,就派人将安南进献的黄金塔虎骨活络膏给于少保送些去,听说他近日旧疾发作了…哦,对了,还有朝鲜进贡的一批人参、鹿茸以及鹿鞭,也似乎不错,赐给诸位劳苦功高的阁臣倒也的确合适…”他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不少话,见她不知不觉抬起头看她,便趁机吻上她的唇,狠狠亲了好几下才罢休:“素衣,还是你想得周到,倘若没有你,朕还真的是疏忽了呢!”一边恭维,指尖也一边不安分地到处游走,乘机吃豆腐占便宜。
瞧他这装模作样的神色,哪里是她想得周到,只怕,他早一步便有这样的打算了吧?!
她心知肚明,自从朱祁镇回朝之后,断绝其与朝臣的往来自然是必要的,更重要的是,怎样收买人心,然原本拥护朱祁镇的朝臣转而站在自己这边,这,恐怕是朱祁钰一直以来思考的关键所在。于廷益、王文、陈循,高谷、王一宁等阁臣自是拥立他的,前不久,他还特意下旨使刑部右侍郎江渊兼翰林学士,直文渊阁为阁臣。作为一个帝王,他能将这些笼络收买的手段与恢宏政绩并用得恰到好处,那么,朝纲便可以日益稳固了。
再加上,于廷益等人的确是赤胆忠诚,时时牢记朝政社稷,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如今,他优待这些臣子,也是应该的。
素衣再也绷不住刻意透出不悦的脸,被他这一番恭维给逗得哭笑不得。“既然如此,皇上还要惩罚臣妾么?”她垂下眼帘,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的阴影。然后,她缓缓抬头,轻轻地咬了咬唇,亮得不亚于烛火光芒的眸子望定了朱祁钰,扬唇笑起时,便独独有了一段难以言喻的妩媚。
“不罚…该赏…”他看得有些痴了,黑眸紧盯着她,仿佛一生都看不够,俯下身,以吻封缄她的唇,热烫的唇舌喂入她口中,缓慢的、火热的、深深的吻着她。在他的吻下,素衣如小动物般无助喘息着,纤长如春葱的手不知所措地一挥,无意中挥倒了桌上叠放着的梨木嵌螺钿的珠宝盒,一颗又一颗饱满圆润的珍珠滚了出来,细腻光滑,白的粉的,颗颗都是极难得的珍品,就这么零零散散滚了一桌。
“这是琉球进贡的海水珍珠。”似乎是吻得过瘾了,他才放开她,随意拾起一颗宝光莹韵的白色珍珠,凑到她耳边,在她白润的耳珠上轻轻滚动与那白皙的肌肤相映衬,煞是好看。“朕一直觉得,你缺一副合适的耳坠子,这些珠子倒也衬得上你,正可派上用场。”
可不是,看看她的衣着打扮,倒实在是朴素得紧,除了发间的凤簪和颈间的蟠龙珏,便再无饰物,哪里像是个受尽帝王专宠的贵妃?他知道,她不喜那些珠光宝气的繁芜饰物,更对绫罗绸缎锦衣华服没兴趣,可他却一直有种欲望,想要将她按自己的喜好装扮起来,素白的雪绸,紫金的凤钗,白玉的蟠龙珏,圆润晶莹的珍珠,只有他的素衣才配得上这些不染纤尘之物。
又或者,只有这样,才能衬得他的素衣更加出尘。
在她那小巧的耳垂上挂上一对珍珠的耳坠子,看那珠子随着她款款的步履摇曳生姿,这样的美,想必是动人心魄的罢!
这样想着,他又取了一颗粉色的珍珠,夹在指缝中,在她娇嫩的颈间来回滑动,带点恶意的挑逗。珍珠的细腻与他指掌的薄茧,形成强烈对比,细致与粗糙,同时摩挲着她白皙的颈项。那双重的触感,有着加倍的刺激,让素衣不由脸一红,禁受不住挑逗地的螓首微摇,想避开他亲昵的摸索,他却不肯轻易罢手。
“别动,容朕比比,什么颜色更适合你。”他轻声开口,找了个借口,又拿起几颗珍珠,继续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滚动摩挲,晶亮的黑眸半眯,看得仿佛着了迷。“白的粉的,都不错,该怎么选呢?”他低低地笑着,体内狂炽的血液开始渐渐地沸腾狂燃。接着,他故意松开手,让圆润的珍珠从领口处一颗颗的滚进她的衣衫中,贴着她妙曼的身躯,在柔滑的布料下滚动。
素衣咬着唇,强忍着已到嘴边的轻吟。冰凉的琉球深海珍珠,触及温暖的肌肤,让她忍不住微微地颤抖着战栗。而朱祁钰随之而来、探进她衣衫中的温热手掌,非但没有缓和那种极冷遭遇极热的刺激,反而更加强了那种矛盾的触感。她几乎要坐不住,红嫩的唇瓣,吐出阵阵喘息。
他像是要有意折磨她,轻吻她的发丝,让她的脸靠在他的颈间,一双大手则更大胆的搜寻,慢条斯理的游走着,用无比的耐心,在软嫩的肌肤与素绸衣料间,找回一颗又一颗的珍珠,逐一放回桌子上。
无数的珍珠,在她泛着水雾的眼中,迷离成了一片光影璀璨。
朱祁钰霸道地捧起她的脸,看她那明媚清丽的脸上满是意乱情迷,他心头一阵骚动,湿热的唇再次压上她的,大手也拦腰一抱,放她坐在桌上,男性的强壮臂膀揽住她的纤腰,把她扯上了宽阔的胸膛。大手在薄薄的素色肚兜下摩挲探寻,找到比珍珠温润柔软的蓓蕾,粗糙的指尖轻刷着,比触碰珍珠时,更温柔上几分。
无数的贡品珍珠,晶莹圆润,全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一颗颗跳落地上,四处滚动,映照着烛火,更显晶莹剔透。素衣喘息着,因为他的大胆抚触与亲吻,发出低低的惊叫,红唇抵靠着他的颈,因为难以承受的触碰,呵出如兰般的轻吟。一坐上桌,那一夜激情缠绵的记忆便从脑海深处全然冒了出来,她顿时看穿了他的企图,灼热的肌肤及气息包围着她,关于他的一切,全都热烫得像是火焰。她满脸通红地想要推开他,心跳愈来愈快,像是失去曲调的琴声,变得一片凌乱。
“皇上,不行,这里…在这里怎么能成…”
难不成,他真的大胆到了这种程度,竟然想在御用监这桌上便与她同享鱼水之欢?!
这,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
“素衣,此言差矣,你说朕‘不行’?!”朱祁钰抵着她的额头,眯起眼看她那手足无措的模样,故意曲解她话中的含义,不等她回答,便更加炽猛地吻她,爱极了她这羞不自胜的模样。“看来,朕得要卖力些证明才是了!”他一边说,一边逼近她的脸庞,伸入她衣襟里的指,或轻或重地揉擦着柔嫩的肌肤,脸上的笑看起来坏极了。
“你…”素衣被他这大胆的言辞和举动给惊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她的抗议声全被他更热烈急切的吻而吞没。他在她耳畔灼灼地吹气,一只手掀开她的裙摆,从脚踝暧昧的贴合滑向而上,手掌和肌肤紧密的贴合,一寸一寸向上滑动。她那娇羞的抗拒更加强他的征服欲,体内热流乱窜,一时意乱情迷,无法收拾!正当他摸索着要撕开素衣的衣裙时,殿外传来兴安那极不识相的声音。
“皇上…”
该死的!
朱祁钰低声诅咒,不得不停下那放肆的动作,大手仍紧抱素衣,因欲望而潮红的脸上满是怒气,不悦地沉声喝着:“有事快奏!”
倒霉的兴安还不知道自己哪里触了逆鳞,登时被这喝声给吓懵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继续道:“启禀皇上,礼部尚书胡濙在文华殿外求见圣驾!”
这可恨的胡濙,早不求见,晚不求见,偏偏在此刻来坏事,搅了他佳人耳鬓厮摩的机会,着实讨厌!看来,这吏部尚书一职太过清闲了,改日,定要让其时时有事可忙才好!
他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咬牙缩回仍留在她衣襟内的手,将她那略显凌乱的衣裙一一整理好。
素衣低着头,用冰凉地手捂住发烫的脸,声细如蚊,含含糊糊地问着一些和现在的情形相比,显得莫名其妙的问题。
“皇上,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你——”朱祁钰停下手里的动作,很有几分吃惊地望着她,大约是还没能完全消化她话中的寓意,只能愣愣地站着。“素衣,你又有了?”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肚子,如同初为人父时一般,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连自己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没发现。
“还没有。”素衣的头埋得更低了,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她那极低极细的话语中便可得知她的羞涩与难以启齿。可惜的是,她也并没有把握时机会意他偶然的失言。“不过,像如今这般夜夜不虚度,恐怕很快就会有的。”
是呵,她该要为他生个孩子才是,一个真真正正承继他朱家骨血的孩子。他虽然疼爱朱见济,但,朱见济终归是七哥的骨肉,不是他的。他身为大明的帝君,理当为了朝政社稷开枝散叶,而她,既然接受了他的情,也就不能在这问题上装聋作哑。
朱祁钰看着素衣,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回应。
有了儿子,还不足够,他其实想再要一个女儿,看那粉妆玉琢的小女娃,长着与素衣极似的面容,这样,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幸福家庭。当然,若是她也同意,他恨不得让她给他再生几个儿子或者女儿!可是,看她上次分娩时那痛苦的模样,他又犹豫了。
“还是不要了,朕担心你的身子…”他嗫嚅踌躇着,有些吞吞吐吐,可当他看见她抬起头,那清澈的眼眸中犹带笑意,顿时,便忍不住狠狠拥她入怀:“只要你肯为朕生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喜欢!”
或许,明年七八月时,能再多添一个儿子或是女儿,的确是很不错的主意!
前往文华殿的路上,朱祁钰径自暗暗笑个不停,就连兴安也觉得纳闷,不知他因什么事而高兴。
当然,幸福是无形的,不一定要为外人知,他心里能感觉到,那就足够了!
天涯遥望
朱祁钰一到文华殿,果然见到一脸凝重的礼部尚书胡濙正等在大殿之外。冬日里头,没有暖阳之光,大殿前的台阶上像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霜,更觉寒意沁人。胡濙那身绣着大独科花的一品文官绯袍衬着灰蒙蒙的天空,看起来特别扎眼。
朱祁钰敛了脸上的笑容,把方才的欣喜之色藏得一滴不剩。他知道,胡濙是当日他父皇宣宗皇帝驾崩之时,为朱祁镇所选定的托孤大臣之一,可惜,随着不久之后王振的掌权,“三杨”尚且无法在内阁立足,胡濙便就更无说话的余地了。胡濙虽然之前不曾多说什么,但,绝不能因此而忽视他对朱祁镇的忠诚度。早前,便是他集合了朱祁镇的一帮亲党官员,一直在暗地里策划,不断地上疏要求停战议和,与于廷益等主战派势同水火,针锋相对。
看来,今日,胡濙觐见的背后,定然少不了那些极为棘手的问题,倘若他没猜错,应该怎么都与朱祁镇脱不了干系,更可能是对朱祁镇重新涉政的一种变相试探。
看来,他也是时候向这帮“上皇党”表表态了!或许,是他以往给了他们太多的错觉,让他们错以为现在的朱祁钰还是同以前的朱祁钰一般,闲云野鹤,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所以,他们才敢继续放肆着那些背地里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勾当。
这天下社稷,是朱家的祖宗一脉传承下来的,而今,他朱祁钰,才应该是这万里河山的主人!
“皇上,下个月初八乃是太上皇万寿之日,臣下们窃以为太上皇回朝不久,可趁此机会贺太上皇回朝之喜。”入了文华殿,胡濙便毫不隐讳地说明了来意。
果不其然,他分明就是冲着朱祁镇来的!
朱祁钰冷冷一哂,连眼皮也没抬,任由胡濙继续往下说。呵,什么生辰万寿,借口倒是蛮不错,就如同去年,钱皇后等人夜半在御花园里做的那档子事一般,表面如此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什么刺来,可背地里,谁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毒辣阴谋?
欲盖弥彰总是会露出马脚的!
“…微臣身为礼部尚书,特将此事奏明皇上,请皇上定夺!”胡濙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这才抬头,小心翼翼地对朱祁钰察言观色。
朱祁钰端起条案上新沏的“竹根碧涧”,一掀开白瓷盖子,便可闻到那随着热气扑面而来的清香味。他不动声色地喝了一下口,慵懒地瞥了胡濙一眼,眼神中暗含着些许不悦。说什么请他定夺,可听着这言语,怎么就那么不对味儿呢?就连祖宗定下的礼法也照搬了出来,兜兜转转,为的不就是要他应允么?
他若允了便如何?不允,又如何?难不成这些个“上皇党”还能把他给牵制了不成?!
“朕不允。”
即便是祖宗定下的礼法又如何,如今是他朱祁钰权掌社稷,理当由他说了算!
“皇上,这…”胡濙许是没有料到他会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连个弯子也懒得拐,一时倒是愣在了哪里,嗫嗫嚅嚅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朱祁钰径自起身,放下手里的白瓷茶具,负手举步,在大殿内缓缓踱着,眼底眉梢不见半点笑意。“太上皇被瓦剌人掳去多时,受惊过度以导致身体虚弱,如今正在崇质宫内休养,那些繁芜琐事,一律能免则免,勿要叨扰。”像是带着几分刻意,他走到胡濙跟前,乍然停下脚步,深敛的眸光扫向胡濙的老脸,意味深长的出声提醒,温文的语气表面听不出半分不妥,可那微微上挑的尾梢却是难以言喻的暗潮汹涌:“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朝见名目,身为礼部尚书,你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听着这诡谲难测的暗示,寒冬天气里,胡濙的额角竟然冒出了几颗冷汗。这不仅仅是提点,只怕更是告诫!“臣下明白。”此时此刻,除了这样应承下来,还能怎样呢?可仔细想想,似乎又还有那么一些些的机会可以容他再赌上一赌。“不过…”
“还有什么事?”朱祁钰眯起眼,冷不防回身,那双深幽的黑眸,就陡然进出凌厉的眸光,犀利的眼中映出胡濙的影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晰,像是一眯紧,就能将他整个人也掐死一般。
胡濙赶紧低下头,小心的斟酌着字句,知道自己已经于无意中触怒了龙颜,若再不识相,只怕前景堪忧。“按照大明律例,明年正旦,百官都应于延安门朝见太上皇,介时,是不是也——”他毕竟是三朝元老,何等聪明的一个人物,此刻,不经意地将话语拐了个弯,无形地一变,成了附和之声。
“礼法也是人定的。”朱祁钰的脸上这才有了些微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踱回条案之后坐下,好半晌,回了句“一并免了”。
胡濙暗暗叹了口气,正当要开口告退之时,却听朱祁钰突兀地再度开口:“胡大人对太上皇之事向来上心,实在忠心一片,朕寻思着,明年胡大人不如带几个官员去崇质宫,给太上皇做个伴…不过,礼部又实在少不了胡大人,朕还真是左右为难呀…不知胡大人对此举意下如何?”那刀凿似的脸庞一侧,锐利的眸光像利箭似的,笔直扫了过来,散发出的迫人气势,简直比万仞高山更难跨越。
胡濙刚缩回去的冷汗此刻不禁又冒了出来!他忙不迭地躬下身子,缩著肩,闭著眼,吞吞吐吐地回话:“太上皇…他、他休养…身子要紧…臣下实在…实在…不敢妄自…叨扰。”
如今看来,皇上是绝不会再给太上皇一丝掌权的机会了。倒也难怪,这天下从来就不容二主,皇上,只会有一个。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子,向来便是天子的陪衬,或是陪葬,皇上今日的话语里头,恐怕有很多意思暗藏里头。若是要选择,他该不该弃了旧主,侍奉新主呢?毕竟,没有谁愿意到崇质宫去给太上皇作伴,那所谓的“上心”便是一种暗含深意的告诫。
“朕还以为,胡大人真的想去给太上皇作伴呢。”朱祁钰皮笑肉不笑地瞥了胡濙一眼,半真半假地恫吓了一句,见胡濙连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知道自己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便正色地下逐客令:“天寒地冻,胡大人若是无事,便先回去吧。”说实话,他至今还惦念着素衣方才那非同一般的言语,对于眼前这老家伙实在不怎么待见。
直到出了大殿,胡濙才敢用袖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他回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那六扇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心里不由升起了一阵寒意。
若是有谁真的去了崇质宫给太上皇作伴,只怕,皇上哪一日若是对太上皇起了杀心,那上心的臣子,便就是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