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娃儿正闭着眼,睡得好香甜的模样。素衣突然觉得有些湿润,感动的泪水在缓缓汇聚着。她颤抖的伸出手,轻碰那张小脸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蛋,那小娃儿皱了皱嘴,给了她些许回应,尔后,突然张开嘴,不偏不倚恰好含住素衣的手指,轻轻地吮吸,搞得兴安又是一番大呼小叫的恭维。
他那极其自然的一句“咱们的孩子”,令素衣霎时几乎忍不住翻涌的泪意。“皇上打算为孩子取个什么正名?”她侧过脸,似是在自己儿子那粉嫩的脸上重温了风湛雨的音容笑貌,不敢再看,生怕再多看一眼,便会潸然泪下,再也止不住。
“朕早就想好了!他们这一辈应是‘见’字辈,达者,兼济天下,朕的儿子,就叫朱见济!”朱祁钰抱着孩子,乐呵呵地几乎合不拢嘴,没有发现素衣的异常。常人皆认为一旦取了正名,地府的生死簿上就有名字了,为了防止孩子夭折,会在周岁之后才正式为孩子起正名,所以,一般孩子出世之时,都只是取个容易上口的乳名,让孩子病痛少,易于教养。但他却似乎是没有那些迷信的忌讳。“素衣,你说这名字好么?”
达者,兼济天下。睿智通达的有才之士, 往往应肩负起普济天下利惠万民的重任,七哥虽然从没有说过这句话,可是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昭示着这句话。这是那种悲天悯人的侠义之心感染了她,让她也怀着这样的心情,投身于这红尘俗世。而朱祁钰,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纠葛的感情,那么多无可奈何的抉择,以至于最后的生离死别!虽然只是为孩子取名字,可却折射出了所经历的那么多心酸悲苦,素衣疼痛不已的闭上了眼,那每一段过往,都像钉子般,深深钉入她的心头。
久久没得到她的回应,朱祁钰以为她又晕过去了,终于将那胶着在怀中小娃儿身上的视线转回了素衣身上,却见她侧着脸颊望着床榻里侧,似乎是在有意逃避着什么。他不动声色地将孩子给殷心抱着,暗暗示意所有人都出去,这才复又坐回床榻上,很坚持地扳过她侧向床榻里侧的身子。
满脸蜿蜒的泪痕!
朱祁钰被素衣那双目紧闭,泪水却源源不绝的模样给震慑住了。
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见素衣流过泪。她就是那么倔强的女子,宁可用火煎熬内心,也绝不会在人前面前掉一滴眼泪,不管多么痛,只是自己咬牙硬撑,不肯呼一声疼,也不肯向任何人示弱。就连“风湛雨”自尽身死之时,她抚灵伤悲直至昏死过去,也没有流过眼泪,可现在,她为何哭了?
她的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无法窥视的悲苦和酸涩?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孩子么?
又或者,是因为风湛雨,或者,是他?
朱祁钰心疼地紧紧抱住她纤瘦羸弱的身子,薄唇小心翼翼地一一吮去她的泪。“怎么了?身子还在疼?!”明明能够隐隐猜出她哭泣的原因,可是自己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无力感使得他喉咙紧缩,只能很勉强地挤出笑,有些生硬地打趣:“是不是因为朕说过,这个怀抱只抱你一个人,如今你见朕抱了儿子,你这个做娘的便就忍不住哭了?”
她默不作声,依旧闭着眼,先是轻轻地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只是想要侧过身子,可他却怎么也不让。
她不想在这种脆弱的时候面对他,这样,她会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裸呈在他的眼前,一丝一毫也逃不过他犀利的眼。周遭的知情的人都在劝说她,劝她接受他的情,为自己觅一个归宿,可是,她被他紧紧拥住,感觉到了他怀抱的温暖,却不知道该要怎么过自己这一关。或许,这一世,老天给她安排的本就是一段锦绣良缘,能够遇到深情的他,真的是她的福分,可是,她却是如此地不识抬举,不知好歹。最近,她时时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七哥的面容时时与眼前的他重叠起来,像是一种蛊惑,又像是一种告诫!那些想要淡忘的,为何却一日复一日的,越来越清晰可见?那些想要忽略的,为何会凿凿刻刻一般,越来越铭心刻骨?!
她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糊涂了!
“素衣呵,我说过,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一切有我,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他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的唇间,灼热的呼吸烫着她的肌肤,那种燎燎的感觉像是一种纠葛的疼痛。这种表白,完全摒弃了身份地位,甚至责任,剩下的只是彼此之间暗暗涌动却无声的情意:“你知道么,我最怕的莫过于你什么也不肯说,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这样,我会觉得你不信任我,作为一个男人,我感觉无所适从呢。”
素衣睁开眼,盈盈泪水迷糊了眼,却能无比清晰的看清他那深邃双眸中闪烁的动人深情。
她该要怎么说?
她该要说什么?
此时此刻,她忽然五味杂陈,什么也不知道,整个脑子一片空白。他的眼神那么地像七哥,甚至连他的口吻,语气,也都那么像那么像!明明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呵,为何会给她如此奇怪的感觉?
这一切,是因为她的幻觉,还是因为七哥的魂魄附在他的身上了?!
其实,她宁肯相信,朱祁钰给她这种熟悉感是因为七哥的魂魄附在他的身上,虽然这想法荒诞不经,但,至少不会让她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罪感和内疚感。可是,她心里却很清楚,她不过是在企图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罢了,只要是借口,永远都是用于自欺欺人的。她不想再对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七哥,这一世,生是风家人,死是风家鬼,她已经欠了七哥那么多了,还要再欠他什么?她对朱祁钰动心,本就已是大错特错,若是这样下去,连理智连同身体也对他投降了,下一世与七哥再相遇,她哪里还有脸说什么相知相守,不离不弃?
她哪里还有脸再见他?
狠狠地闭上眼,她不看那双神似七哥的眼睛,也不看他那深情的面容,更拒绝听他那令她心弦颤动的言语。她不能接受他呵!
是的,她不能!
绝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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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颜被殷心给赶出了独倚殿,一路往尚膳监走,嘴里不满地嘀嘀咕咕,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她知道,姐夫虽然不介意做个现成的父亲,可是,这孩子毕竟不是他的骨血,要是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举手投足,身材样貌越来越像七哥,衣姐姐该要如何自处?若是再让这个孩子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的生父为何会死,知道了他们三人之间纠结的感情,那么,又会是怎样混乱的局面?届时,免不了一番龙争虎斗,必然掀起惊涛骇浪…
呃,好像想的太远太飘忽了,那些事,现在还没影呢。不过,姐夫也真是的,整日总有那批不完的奏折,进展慢得像蜗牛爬,老半天也没见什么成效!他难道不明白么,刀斩乱麻须得快,以免夜长梦多?!可是,他却那么悠哉游哉,漫不经心的!
呵!真是皇上不急,四儿急!
都说,烈女怕缠郎嘛,要是姐夫能多些时间腻着衣姐姐,多说些甜言蜜语,多做些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事,衣姐姐还能不心软么…不过,衣姐姐那种冷性子,似乎对甜言蜜语之类的往往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不然,让姐夫霸王硬上弓,逼衣姐姐就范…嗯,这个办法好像太不尊重衣姐姐了,略过…嗯,再不然,让姐夫也学学七哥那样企图自尽…还是算了,这个办法根本就是没事找抽…或者,可以从那小猴子似的小娃儿身上下手…
她奸诈地嘿嘿笑着,似乎已经看见了好苗头,兴奋之余,贸贸然地飞起一脚,将路边的碎石子踢得老高,一下子就射进了花丛中。
“哎哟!”
那碎石子似乎的打中了,只听那茂密的花丛里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害得她那提起的脚僵在空中,放不回地上。只听见花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地,一个小小的身影扒开了花丛,钻了出来,而殊颜这副脚还没放下的拙样,正好被当事人抓了个现行!
“大胆,你竟敢用石头打本宫的头!?”那小小的身影捂着额头,表明那里便是石子击中的终极目标,明明是奶声奶气的言语却非要装作一本正经,令人忍俊不禁。“看本宫让人抓你去打板子!”
“你是——”殊颜放下脚,眯起眼打量着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小男孩很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在这宫里,就连她的皇帝姐夫都不曾骂过她大胆,可眼前这个小家伙,架子竟然端得比她那姐夫还大,真是找死!小小年纪,就以玉衡、金簪束发,再看看他那身脏兮兮的衣服,沾着泥土和草屑,几乎都看不出那赤红的锦缎上绣着的是团龙纹章了,在这宫里,自称“本宫”,而且有资格着龙纹服的,便只有——
“你是太子殿下?”殊颜咋咋舌,这才认出那个小男孩是谁。没错,他就是朱祁钰的侄子,太上皇朱祁镇的长子——朱见濬。只是,她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故作严肃的小男孩和当日祭天大典上那个被吓傻的小呆子联系在一起。
“没错,正是本宫!”那小男孩把头昂得高高的,努力做出一副很目中无人的骄矜模样,可是却时不时地拿眼角偷偷地瞄她。
“嗯,很好,我肩膀上因为救你而受的伤还没有痊愈,可你这堂堂太子殿下,居然就要拉我这救命恩人去打板子,真是狼心狗肺!”殊颜假笑着,上前一步,趁着四周无人,用手指狠狠地拧了一下他那嫩嫩的脸颊,直拧得他大呼“好痛”!
没错,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呢!可他现在这模样,哪里像是对待救命恩人?喝,还扬言要抓她去打板子!?也不把罩子放亮点,她是谁?她可是长白山烟罗谷的“小阎罗”,鬼见愁似的人物,谁敢打她板子?“麻烦你现在就打我的板子!”直把那粉嫩的小脸拧得红红的,她才住手,恶趣味地笑着,一副刻意挑衅的模样。
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定律呀!她尹殊颜虽然是只常被大鱼欺负的小鱼,可眼前这个小家伙分明就是虾米,她不欺负他,欺负谁?
“你!你!”朱见濬向来都是天之骄子,几时见过像她这般放肆且蛮不讲理的人,当时便给吓得怔怔地。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捂着被拧红的脸,怯怯地问:“你的伤还疼么?”他没有忘记她当日飞扑过来为他挡的那一剑,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痛很痛吧?方才,他其实是想做做样子,吓吓她,可她竟然完全不怕他,竟然还伸手拧他的脸颊。皇叔宫里的宫娥都是这么恶霸么?
或许,也只有这么勇敢,天不怕地不怕的宫娥,才敢在刺客袭击的时候挺身保护他吧?!
“托太子殿下的福,我暂时还死不了!”殊颜没好气地瞪他,不想再和他磨叽下去,盘算着直接越过他这拦路的虾米去尚膳监。这小家伙笨头笨脑的,看上去一点也不可爱,长大以后,说不定会像他老爹朱祁镇一样傻,还说是姐夫的侄子呢,瞧瞧他,哪里有半分姐夫身上的英俊深情?!呃,真想一巴掌拍飞他!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奋不顾身地飞扑上去救他!“不过,你要真抓我去打板子,那我痛不死也肯定会被活活打死!”她埋怨着,又想伸手去拧他的脸颊,可见他脸颊上那么清晰的指印,似乎又有些于心不忍,便就作罢。
朱见濬看着她圆圆的讨喜的脸,眨眨眼睛,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却又不好意思说。他一直以来都在询问侍奉他的内侍,想知道她是哪个后妃宫里的宫娥,然后去讨到自己宫里来。可最终,却得知她是皇叔独倚殿里最得宠的宫娥。这几日,他都躲在独倚殿附近,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遇到皇叔,问皇叔讨人,可皇叔的贵妃好像是要生孩子了,皇叔忙得连人影也看不见,直到今天,他悄悄躲在独倚殿外,才有机会见到她!不可不说是好运!
“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本宫求皇叔让你到端敬殿来服侍本宫,你说好么?”终于,他鼓起勇气,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充满期待地仰头看着她,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打算。“你放心,本宫不会打你板子的!”
殊颜没想到他会突然有这么一说,登时惊诧地张大嘴,那大张的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端敬殿,那不是东宫太子所居的端本宫正殿吗?朱见濬为何要她去那里?而且,还是去服侍——最重要的是,在姐夫的地盘里,她可以顶着宫娥的身份大摇大摆,为所欲为,可是,出了姐夫的地盘,那可就难说了!
这不是打不打板子的问题,这是能不能逍遥自在的问题!
约莫半晌,殊颜脸色发青,像是大白天里见了鬼一般瞪着朱见濬,整个表情说不出的扭曲,只想要尖叫,可最后,嘴唇里硬是挤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
“不好!”
世事难料
殷心小心翼翼地抱着朱见济,轻轻哼着歌谣,在偏殿里来回踱着步。这小娃儿方才明明吃饱了睡着了,可是朱祁钰一将他交到她手中,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便复又醒了过来,一直扁着嘴咿咿呀呀的哭闹着,既不肯吃奶,也不要乳娘抱,仿佛会认人似的,非要殷心抱着走来走去,哼歌哄着,才肯消停一会儿。好在殷心耐性足,比这小娃儿更难缠十倍的病人也见过,眼见着这小娃儿如此可爱,也就乐得抱着哄着。
“心姐姐,这小娃儿醒了?!”不一会儿,却见殊颜推门进来,见殷心正在哄着朱见济,便一脸新奇地笑,凑过来便伸出手:“来,让我抱抱他试试。”
殷心冷眼看着她,久久没说话,也没有任何要将孩子给她的动作。殷心向来是个温和的人,可是温和的人往往有着犀利透彻的眼神,那种眼神平日里并不轻易显现,可是此刻,她的眼中却如此分明地闪烁着这种光芒。
殊颜那伸出的手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因她的冷眼以对,显得有几分尴尬。“心姐姐,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她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殷心的表现太过于奇怪,一时之间,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扭曲了。
“师父,你的幻术纵然是炉火纯青,足可以假乱真,可是,却还骗不过我的眼。”殷心抱着朱见济,接连退后了好几步。站在两丈开外之处,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殊颜”,脸上毫无惧色。她跟随寒霜渐学艺的时日最久,对寒霜渐的本事也最为知根知底。医者往往心细如丝,自然能注意到平日被众人都忽略的微小细节。方才,寒霜渐扮作殊颜的模样,一进门,她便觉察出了不对劲,心里立刻有了警觉,再留意“殊颜”的言行,心里便更加笃定了。“我早知你是不会放过这个小娃儿的!”
以自己师父那性子,既然能以计谋使得素衣与风湛雨决裂,留在朱祁钰的身边,如今,又怎么可能放任风湛雨的骨肉留在这皇宫内苑中,任凭其惑乱素衣的心?她早知道师父会寻觅时机来带走这个小娃儿的,却没想到,师父消息如此灵通,杭贵妃产子的消息尚在内廷传播,他便已经不知不觉地潜进宫来,打算要将孩子带走了。
寒霜渐知道自己的幻术已经被识破,随即便褪了幻术,索性显出本尊。
他不着痕迹的往前逼近了几步,想要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神态看来斯文淡定,泰然温文中蕴藏着浑身的书卷气儿,带着几分欺骗世人的味道。“殷心,为师也是为了素衣好,长痛不如短痛,这个孩子留在她身边,始终是个祸害,倒不如交给为师!”要成大事,未雨绸缪必不可少。这个孩子虽然将得到了朱祁钰的承认,但毕竟不是朱祁钰的骨血,他日长大成人,必然位高权重,成为祸害是迟早的事,倒不如早些除了去,以绝后患。
“师父,你是不是为了素衣好,殷心自然知道。我不管您与凤莫归之间有怎样的恩怨纠葛,但是,切不可把上一辈的恩怨强加于下一辈身上!如今,风湛雨已死,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何必要赶尽杀绝?”就在他往前进逼的同时,殷心又不动声色地旁侧退了几步,让彼此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两丈左右。祸害么?在师父的眼中,只要是与他的谋算相悖之人,便全都是祸害罢!而祸害的下场便是早日除去!“这个孩子是素衣的,理当留在她身边,谁也抢他不走!”她悄悄垂头看了一眼朱见济,只见那个娃儿睁着眼,好奇地看着她,似乎完全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危险,这倒让她心里不免一叹。如今,她可要想办法为素衣保住这孩子才是,说什么也不能任他落入师父的手中!
寒霜渐眸中厉芒乍闪,薄唇有些不悦地抿成了直线,冷冷睨视着殷心,似乎是不打算再继续纠缠下去,可言语仍旧是轻描淡写:“殷心,你真的要逼为师亲自动手么!?”
殷心悄悄估量了一番,要是她与师父动起手来,以她的修为,是决计抵挡不住的,而且,她怀里抱着朱见济,还得要时时兼顾这个小娃儿的安危,当然就更处劣势。“师父要动手便就动手吧,殷心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应该很清楚。”如今,硬来显然是极不明智的,只能依靠言语尽量地拖拖延时间,希望可以想到对恃的良策。心里有一股焦灼不自觉地燎了上来,可她却能做到面色平静如水,丝毫没显露出一丝破绽来。她展眉盈盈一笑,显得不甚在意,眸光流转间,明亮得透出难以捉摸的妖异:“我向来没甚见识,又拙劣难驯,向来不懂什么天下兴亡的大道理,我只知道,素衣为这天下牺牲的已经太多,师父若真的要带走这个孩子,便是铁了心想要逼死她!”
没错,素衣倘若没了这个孩子,便是断了与风湛雨的一切联系,风湛雨的死本就已经令她伤心欲绝了,倘若再失去孩子,她不敢想象,这对于素衣会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毕竟,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骨肉也无法捍卫,即便捍卫了天下,又能怎样呢?
那种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悲戚,是任何人、任何事或者任何情,也无法修复填补的空洞,终其一生,永远肆虐着身体和魂魄!
素衣是个多么倔强烈性的人,她自是有数。即便届时,素衣能撑得过去,必然也是同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了罢?
“素衣不会的。”寒霜渐的脸色越发地沉郁凝重起来。殷心所说的这一切,他早就想到了,不过,他却心口不一地兀自强辩。“为师很了解她,即便这个孩子不幸夭折,她也不会像你说的那般有自尽轻生的念头。她能挺得过来。”没错,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若是素衣生无可恋,那么,一切也不过仅仅是换个形式,还是继续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所以,无论如何,他今日非要将那个孩子抢到手不可!
殷心冷笑一声,不曾沾染胭脂的唇却显出殷红的色泽,缓缓地吐出了声音,带点不可置信的轻蔑:“素衣如今日日在痛苦中挣扎,您却还要执意在伤口上撒盐?!师父,您真狠!”为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赌一赌,赌师父对于素衣的情意到底有几分。毕竟,素衣从小到大,一直最听师父的话,也最得师父的疼爱,若是师父念及哪怕一点情意,都应该会心软吧?!
“为师也是迫不得已的。”寒霜渐的眉蹙了起来,渐渐变了神色。似乎是自己也有些难以承受,他撇开眼,不着痕迹地逃避着那可能酿成的事实,声声提醒着自己稍不留神便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这个孩子留在素衣身边,只会让她更加难以忘怀与风湛雨相关的一切,让居心叵测之徒有机可趁!”
那个孩子是风湛雨的,那么,必然也与凤莫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难保她不会借着那个孩子施行什么阴谋,坏了他这么多年的计划——不,或许,她的目的本就在此!让自己的爱徒引诱素衣,然后企图把一切都破坏殆尽。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诡计多端了,他不可不防!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斩草除根,连一丝丝的孽因也不留下!
“师父纵然是了解素衣的,毕竟这么多年来,您一直都是有目的在教导着她,让她完全往您所引导的方向前行,不是么?”殷心的眼睑轻轻地一跳,眼底压抑着静静的讥讽,不声不响地浮上来,几缕散发落在额前,划下极淡的阴影,更衬她那温婉的容颜淡然似水,冰雪一般剔透。每一个字出了口,都变成无形的刀刃,一冽冽飞向寒霜渐,极慢极慢,却是避无可避。“所以,您才能步步为营,一直掌控着大局,可是,你什么都能估算,却不能估算人的情意,风湛雨不就是你谋算中失策的一步棋么?”她似乎是故意的,故意用这些言语激怒寒霜渐。她太了解自己师父了,只有在他气急失去理智之时,她才有可能带着朱见济全身而退,否则,她便只能继续拖延时间,绝不会有逃逸的机会。
寒霜渐眯起了眼,眸中一片风暴,悄悄酝酿出了杀意。“你究竟知道多少事?!”他一边在心里估量着她可能知道的事,一边把所有的压抑均化为了冷笑,咽在心底。殷心素来是向着凤羽绯的,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凤羽绯所藏匿的地方,可是却从不曾告诉他。这个女子总有那么几分像凤莫归,聪明却不显露,让人猜不透。若非因为她是自己的嫡传弟子,他会错以为,她是凤莫归的徒弟。“是你那好姑姑告诉你的么?!”除了凤羽绯,不用再做第二人想了罢,就连上一次,殷心与殊颜趁着清远骗他离开京师之际偷偷给了素衣剧毒伤眼的药,也必然是因为听信了她的教唆,才会这么做的。
殷心微微垂下眼,披散而下的发梢几乎垂及脚踝,就像披着一匹闪闪生光的上好缎子,愈发衬得她的眼眸明亮如星。“殷心没兴趣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也不想掺合什么计策谋算。”是的,不说,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她只是不想掺合这些纷杂繁芜的恩怨罢了。“倘若师父还念及那么一点点师徒情意,便该放过素衣和这个孩子,莫要逼她踏上死路!”
“你是铁了心要与为师作对么?!”他直直看着她,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不相关的路人,明明是三伏天气,可他淡然的语调,冷得像是腊月寒风。
“师父如果要这么说——”殷心还是那副平静安恬如水的模样,未曾勾勒的纤细眉端黑而精致,斜斜飞起,像是鸟的尾翼一般,带着淡淡的傲气,字里行间语气坚决如铁:“那么,请恕殷心不孝!”
“好!既然如此,你就莫怪为师不念师徒情分!”
眼见着寒霜渐变了脸色,眼露杀机,殷心不由心惊肉跳,遍体生凉,可脸上仍旧维持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带着一丝丝风凉味,继续拓展着话题拖延着时间:“师父既然可以为了刺杀朱见濬,能够一剑刺伤四儿,今日即便是失手将殷心打成重伤,也在殷心的意料之中!”她不着痕迹的瞄了瞄偏殿的门和窗,寻思着从什么路线逃逸更有胜算。
“殷心,你——”那一刻,寒霜渐的面色倏地变为煞白,眼睛黑洞洞地望着身前的她,像两口黝黯干涸的井,深不见底。他完全没想到,当日在祭天大典之上,殷心竟然能够识破了他的幻术,也难怪他今日幻化作四儿的模样,她极快便觉出了不对劲!
那一日,他本是想要救朱祁钰,不想,他的这班好徒弟们却事先就有了对策,到了后来,他无意中见到朱见濬,一时兴起,想要借此挑拨风湛雨与朱祁钰的关系,便决议刺伤朱见濬,激怒朱祁钰,不料,四儿那丫头竟然一下子扑了上来,他收不住那剑势,便就伤了四儿。
看来,经过这次之后,他们师徒之间的情意必然只有破裂一途了!
“难道不是么?!”殷心轻轻地笑着,平静的举止表情之下,她其实极为紧张,心弦蹦得极紧,也将怀里的朱见济抱得越发紧了,眉宇间有一种恣肆且无拘无束的轻慢随着神色流露了出来:“师父,你敢当着殷心的面否认那日祭天大典上伤了四儿的人是你么?”此刻,她已经瞥倒了那殿门外若隐若现的身影,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四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