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要怎么办?”她将头埋在他的怀中,梦呓一般呻吟着,心底空荡荡的一片,从未有过的脆弱,从未有过的无助。
原来,真正刻骨铭心的疼痛,是欲哭无泪。
似乎是有什么话,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却他硬生生地哽在喉咙口,化成一股难以吞咽的抑郁。这一刻,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告诉她,每一句或许都可以让她摒弃悲伤,破涕为笑,重展欢颜。可是他却不知要从何说起,甚至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似阴影般无法控制地罩住他,令他无处可逃,只知道用那双强劲的手臂紧紧地抓着,抓着自己不想失去的一切。
最终,他伸手抚过她哀恸的眉眼,很轻很轻地开口,说的是那句他曾对她说过了无数遍的话。
“素衣,我在的,我一直都在的。”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一起淋着雨。
幕天席地的雨水击打着湖中的莲叶,窸窸窣窣,似乎奏着一曲镇魂的挽歌。
悲痛,哀戚,却也恁地伤人。
***************************************************************************
细雨淅淅,凉风阵阵。
今日,是弑血盟魁首风湛雨出殡之日。
弑血盟的葬礼,称为是“风葬”,即是将尸身烧作骨灰,随风撒去,以示尘归尘,土归土,人生一世最终皈依造化。
弑血盟分守各地的堂主齐集京师堂口,人人俱着缟素,送魁首最后一程。整个宅院,到处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在初夏时分降临,门前挂着长长的招魂幡,被凉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上,一会儿轻轻落下,透着无声的哀戚,檐下悬挂的灯笼全都换成白绢制的素灯,连那两只石狮颈脖上也套了白布条。
灵堂之上,四处悬挂着重重白纱,庄严肃穆,风湛雨的灵柩端置在白色的布幔后,盟里的众兄弟个个眼中都含着泪,在灵前上香,烧纸,一如既往地轻手轻脚,似乎是生怕扰了他休息一般。
素衣一身缟素,挺着大肚子,发间簪着一朵白花,连寒蛩绡也没有覆上,颊间毫无血色的惨白,如灵堂上缟素的白绸,衬着那殷红的伤痕,惨淡中透出凄凉的悲怆。
她与殷心下了马车,甫一跨入弑血盟的堂口,在门前迎客的范恪海便冲动地迎上来,挡住她的去路,粗声粗气地低吼:“你来干什么!?我们弑血盟这庙子太小,不敢供您这尊大菩萨!”言辞之间,犹带难消的怒意与深沉的憎恨。
素衣并不说话,只是垂着头。
今日,她当然要来,必须得来,带着腹中的七哥的骨肉,来见七哥最后一面,来送七哥最后的一程。即便是多么地不招人待见,即便是弑血盟的众人将她当作是仇人,她也不会改变初衷。
听见门前有喧闹之声,蔺寒川步出了灵堂,见着素衣,神色愀然一变:“呆子,来者是客人,怎么能这样随意怠慢?”他低声叱责范恪海,尔后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素衣,似乎是努力压抑着情绪,把怒气都淤积在心头,却还不得不维持着嘴上的客套。“不知夫人夫家贵姓?与我家公子有何交情?”
这样的询问,明显的就是要为难素衣,让她有口难言,知难而退!
殷心瞥了瞥周围聚集过来的人,知道弑血盟的众人都将风湛雨的死归罪在了素衣的身上,将其视为罪魁祸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让她们进去上香。“蔺二当家,我师妹与你家公子的交情,你难道还不知道么?何必明知故问为难我们妇道人家?”她有些责难地看着蔺寒川,在心底懊悔着,早知有这样的麻烦,之前就该让殊颜也一块儿跟来,届时,看蔺寒川还会怎么说!
“对不起,我姓蔺的不知道你师妹和我家公子有什么交情,只知道我家公子是因为某个见异思迁的狐媚女子而白白丢了性命!”蔺寒川剑眉紧蹙,说话也越发不客气了。当日,他得了沈莫言的消息,万分惊愕地入了宫,几乎不敢相信眼前那具尸首就是自己那向来意气风发的公子。强忍着悲痛,他领回了风湛雨的尸首,得知了风湛雨死时的来龙去脉,更是在心底认定了素衣便是罪魁祸首,此番见到她,自然不可能给她什么好脸色。“这位夫人若是要恃仗着与我家公子所谓的交情,想要入灵堂上香,自然也是可以的,不过,我弑血盟有自己的规矩,还请夫人遵守!”末了,他客套地笑着,眼神中尽是毫不掩饰的不耻。
“什么规矩?”心头窜过一阵揪心的疼痛,素衣深吸了一口气,预备接受一切的刁难。她心中自然有数,知道蔺寒川等人绝不会就这么放过她。
蔺寒川微微一嗤,语气冷凝地从唇缝里挤出咬牙切齿的两个字:“跪下!”那一瞬间,所有客套的笑容全数凝结,一丝一丝慢慢变成残酷的漠然:“一步一磕头,直到公子的灵柩前!”
“跪下!”
“跪下!”
周围的人并不了解素衣的身份来历,却也都在那一瞬间附和了起来,低低地吼着,似乎是在助阵呐喊。
“你们!”殷心极难得的怒气勃发,瞪着眼前这些男人们,双眼几欲喷出火来:“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她的叱责还未尽然,素衣就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反驳。
阖上眼,素衣幽幽地轻叹,再睁开眼时,澄澈的眸中浮现出淡淡的一层水光,一副漠然不动的平静,视线焦距幽幽地透过所有人,落向那灵堂的白幔。“我跪。”她只应了两个字,在突然鸦雀无声的惊愕中,不顾自己怀孕近六个月的大肚子,屈膝就要跪下。
不过是下跪而已,做妻子的,向丈夫下跪,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可为的?
只要能再见七哥一面,哪怕是要她的命,她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她的七哥呵,她欠他的又何止是一跪?
她欠着他的,生生世世都难以偿尽!
“公子尸骨未寒,你们这群人竟然就想在他的灵前折辱他的发妻与遗腹骨肉!”就在素衣屈膝预备下跪的那一刻,一个冷凝的女声突然想起,众人还未回神,那袅娜的影子已经扶住了素衣的双臂,阻止她下跪的举动,转过身,那女子淡淡扫了一眼众人,冷冷地笑着,语调之间尽是肃然。“我看,你们一个个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个女子,正是风湛雨的二师父——凤莫归!
蔺寒川等人一见了凤莫归,都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尊师,我们——”急急地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却被冷凝的话语再次打断。
“什么都不必说了!”凤莫归一拂袖,万事皆不在意的眼眸也黯了,神色间有着明显的哀伤。当着弑血盟众人的面,她扶着素衣,朗声开口:“这个女子,是公子的发妻,也是弑血盟的魁首夫人。公子曾有言在先,他下葬之日,由其夫人继任弑血盟的魁首,倘若有谁妄图以下犯上,定不轻绕!”
言语一处,震惊四座,可素衣却并不惊愕,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抬起头,看着那灵堂之上飘飞的白幔,眼中一片死寂。
***************************************************************************
入了灵堂,只见那幽幽的烛火之下,风湛雨躺在灵柩之中,已经僵硬的手仍紧紧握着那碧玉的洞箫,就连寿衣也依旧是他平素惯穿的青衣,至死仍戴着他的面具。
凤莫归扶着素衣到了灵柩前,轻轻哀叹一声,上前硬是掰开了他僵硬的手指,拿过洞箫递到素衣的手中:“这箫剑,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天气热,你有孕在身,莫要靠得太近,要是沾染了太多的尸气,对身子不好。”虽然有冰块保着尸体,但毕竟天气炎热,尸身会腐烂颓败,无法避免。
素衣紧紧握着玉箫,并未停下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到灵柩旁,痴痴地看他最后的一眼。手指紧紧地抠着那灵柩,心一阵刀剜般的剧痛。
七哥呵,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他可以好好地活着,可为什么,他竟如此决绝?还是她真的伤透了他的心,伤得他不愿意再有任何面对她的机会?
“这痴孩子,一向都是这么死心眼,就连我也劝他不住。”凤莫归似是责斥埋怨,可那温柔的言语此刻听来,却更似是伤怀的哀悼,话语还能保持着平静,哽咽得并不明显。“他总是这般委曲求全,不想别人为难,可而今——”说着说着,终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言辞再也无法继续下去,禁不住潸然泪下,抬手以衣袖拭着蜿蜒的泪水。
如遭雷击一般,她忆起了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他不希望她为难。
不希望她为难,所以,就选择用这种惨烈无情的方式成全她么?还是,他那穿胸而过的一剑分明就是代替她刺入?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己真的与朱祁钰有兵戎相见的一日,她仍旧会选择朱祁钰而舍弃他!
好一个不要她为难!
他的确没让她为难,可是却让她再无任何忏悔的机会,这一生一世,再不会有喜笑颜开的一日。
这就是他的报复么?
他好狠呵…
闭上眼,她微微的喘息,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着心尖滑落,可她却无意去辨识。
到了时辰,那灵柩由众人簇拥着抬到了庭院中,由凤莫归亲手执着火把,点燃,焚烧。
那熊熊的火瞬间便吞没了那具灵柩,也吞没了她这一世所有的情愫,素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窜高的火焰,炙热的灼烧,似乎是他在对她做最后的诀别。
他说,一个人的模样或许会改变,但心却是不会变的,他日若有缘再见,我必然会在第一眼便认出你!是呵,紫云山上,就是这番洒脱的承诺,许下了她的一颗芳心,也许下了这段孽缘的因。
他说,我本以为这世上难觅知我懂我的红颜,没想到今日却是遇见了你。是呵,他或许不会料到,这个被他引以为知己的红颜是名副其实的祸水,最终殃及了侠义无辜的他,害他丢了性命。
他说,你性子竟然如此执拗,以后嫁入我风家,若与我有什么分歧,只怕我是很难说服你了。是呵,他最终也没能说服她,反倒是用自己的成全了她,只为了不让她为难。
他说,我风湛雨今生今世只要你,只娶你,除了你,绝不会再有其他人。是呵,他一直都这般包容她,将就她,却不知,他可曾后悔过么?后悔自己竟然青睐了这么一个无情无义而又执拗的女子,他一心一意要娶她,可她却只能无奈地舍弃了他。
她的七哥,真的就要这样诀别了么?从今往后,她该要如何习惯他已经不在的日子?他还活着时,她尚能给自己一个安慰,哪怕是思念,也总强过虚无,而现在,人已逝,恨悠悠,她的一颗心,该要放在何处?
伸出手,她眼前一片模糊,想要再一次触摸他,像年少时那般,碰触他那桀骜飞扬的眉,微微颤动的眼睫,深邃似寒星的眼眸,高而挺的鼻,弧度完美的唇,即便是被火给烫伤,灼烧,也没有关系。
她想最后一次触摸他,伸出手,却似乎见到他在烈火中向她挥手作别。淤积了数日的劳累和神伤终于发作,她抵不住奔涌而来的虚弱与无力,眼一黑,身子一软,整个人往后倒了下去。
一双手臂适时地接住她羸弱的身子。
朱祁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来了,他一身宝蓝色的便服,在俱是缟素的人中显得有些扎眼,身后跟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晁天阙等几个亲信。
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在烈火中已近乎焚烧殆尽的灵柩,他眼眸一黯,面色凝重,抱起昏厥的素衣,看不出对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只是薄唇微张,沉声下令。
“摆驾回宫!”
生死契阔
回宫之后,素衣便一直昏睡,没有再醒过。那种睡法和她之前的夜夜噩梦不同,她睡得很安静,没有梦呓,没有惊惧,手脚一如既往地冰凉,倘若不是因为还有呼吸与脉搏,便会让人误认为,床榻上躺着的不是一个沉睡的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殷心细细地为她切了脉,将她的手腕又放回朱祁钰的手中,满眼的无奈与心酸。别开眼,她不敢再看向朱祁钰,知道那些避重就轻的言语是敷衍不过去的,可是,她却实在不知该要怎么说?前两日,她还可以象征性地安慰他,说素衣很快就会醒过来,让他勿须过于担心,可是,随着时间过了一日又一日,素衣一点即将清醒的迹象也没有,这样的安慰也就越显苍白无力。
这几日以来,朱祁钰的焦灼,众人皆是有目共睹的。他不仅罢了早朝,也不肯召见任何朝臣,素衣一直不吃不喝地昏睡,他便也不吃不喝地守在床榻边,半步也不肯稍离。前日,金英曾因询问上朝之事而碰了一鼻子灰,身边的亲信内侍个个便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捻了虎须。
“她究竟还要这样睡多久?”朱祁钰低哑地询问着,即使明知问不出答案。胸口一阵又一阵闷闷的抽疼着,心里突然有一股绝望蓦然翻了起来,带着血腥味。难道,这心,已经真的裂出血来了么?“已经整整四日了!”紧紧握着她的手,旁若无人地凑到唇边反复亲吻,他却只感觉到刺骨的冰冷,他努力地想要温暖她,却是束手无措,不知怎样才能让昏睡的她真真切切感觉到温暖,就只能这么等着,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无望。
殷心瞥了瞥床榻边的他,是的,不过才四日,他整个人看着看着便消瘦了下来,深邃的眸子许是因近日以来的不眠不休而熬得发红,明明焦灼得无以复加,可却只能强忍着,煞白着脸,一直这样守在床榻边。
“我想,她许是太累了吧。”
除了这样不痛不痒地轻声安慰他,殷心的确别无他法。她虽然是个医者,却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她不知道素衣这样算不算一心求死,但是,一直以来,她都对素衣与风湛雨之间的感情了若指掌,自然知道风湛雨的死对素衣而言是怎样的致命打击。从素衣醒过来喃喃着自己在做噩梦开始,她便知道,素衣在逃避这个事实,甚至不惜于自我欺骗。
生离死别,最是断肠。本以为生离就已经是件伤心刻骨的事了,如今,要接受死别这么残酷的真相,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素衣腹中还有风湛雨的骨肉。
对于朱祁钰的痴情,她是动容的,却也为他感到遗憾,假如,素衣不曾遇到风湛雨,一早便是遇到朱祁钰,或许,不会有这些波折,这段姻缘便就是活脱脱的金玉良缘。可惜,正是因为那充满变数的孽缘,让这段原本应该美满的姻缘也蒙上了死灰般的白色。
“她不想睡了,自然就醒了。”站起身,她只能摇头,以这种方式表现自己的无能为力。
如今,要走出这个桎梏,只能靠素衣自己,就如同,她如果要这样一直昏睡下去,没有人可以强迫她醒过来,如果她坚持要逃避的话。
“她这么不吃不喝地昏睡,身子如何受得了?”对于殷心的无可奈何,朱祁钰强抑着惶悚悸痛的双眸,心中一片茫茫地惶然。他不是没试过喂她吃东西,可是,不管他喂什么,她都紧闭着唇,全无一丝反应。手中虽然握着她的手,可是,却似乎是什么也抓不住,握不牢,她就像是冰雪雕铸的,随时可能在他眼前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化了,融了,消失了。
殷心转身打算往外走,寻思着要去准备一些清淡的流食,倘若素衣再这么昏睡,那么,即便是撬开唇齿,也非要灌她吃东西不可。听见他的疑问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她脚步停了下来。“她的身子暂时还没什么大碍,你不必太过操心。”虽然已有想法,可她脱口而出的依旧宽慰的话语。素衣的身子虽然虚弱,却没什么事,她的病,是心病,只能靠心药来医,而那心药找不到了,便只能自医。
若论自医,如今,朱祁钰是唯一可以助她的人。
“她难道打算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再也不醒了?”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他忐忑不安地问出了自己最恐惧的惶然,干涩的嗓子,每吐出一个字,都那么困难,一如呀呀学语的孩童。向来冷静的思绪在此时此刻已经乱作了一团,心急惶惶地在胸膛中跳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破膛而出。他努力地想要冷静,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握着她的手不觉就开始颤抖了,他甚至没有发现,就连他的语调,甚至也是那么清晰的带着颤音,难以遏制。
“倘若你相信她会醒,那么,她就一定会醒过来,倘若连你也认为她醒不了,那么,她或许就真的会这么一直昏睡下去了。不管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只能等下去。”殷心背对着他,没有回头,看不见脸上是何种表情,可语调是极少见的深沉与镇定,每一个字皆是淡然。那一刻,她平素的促狭与温婉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是意料之外的坚韧。“朱祁钰,你该要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素衣唯一的依靠,你万不可自乱了阵脚!”
语毕,殷心便出去了,没有多看他一眼。最后的一句话,仿佛一瓢凉水陡地淋了下来,那般决然而不客气,甚至是全无顾忌地直呼他的名讳,可其间的信任却让他的心里倏地从浮躁中冷却了下来,随即涌起了一阵暖流。
是的,在这样的时候,他不能自乱了阵脚!
他高估了一些东西,也低估了一些东西,铸成了眼前这一切的混乱。他的素衣呵,如此倔强,却又如此深情的女子,她可以为了风湛雨的无心之言就毁了自己的容颜,学那些占星卜卦之术,又怎么可能真的将风湛雨抛诸脑后?当了断成了一种凌迟,素衣那恍然无措的模样真的让他感觉到了史无前例的疼痛。那一刻,他甚至第一次有了向宿命投降的冲动。
可是,他不能,决不能!
他要牢牢守护着眼前的这一切,他的素衣,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素衣,不要再睡了。”薄唇反复摩挲着她的手,他伸出手,那么珍惜,那么轻柔地抚过她平静的睡颜,一寸一寸皆是眷恋。眼眸之中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比熊熊的烈火灼烧得还要热,似乎只一眼,就燃烬了一切。“即便是罔顾自己的身子,你也该要想想孩子,你要他也和你一起这么睡下去么?”
俯仰这短短的二十多年,他不曾如此眷恋过什么,权利、地位、荣华、富贵,他早已看淡了,也厌倦了,唯有这个娇小的女子,她有那么多举动,让他无数次地想要拂袖离去,可是却迈不开脚步。朝堂之上,是她张开双臂,死死挡住那些疯狂的朝臣;西直门的箭楼上,是她毅然为他挡了那致命的一箭;甚至于,当她掩住他唇,那么缠绵地说“我不要你死”时,即便自己明明脱口而出的将是刻薄的讽刺,可却语塞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一直不明白,这具娇小瘦弱的身躯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坚毅与力量,可以让她如此义无反顾?
“素衣,你若是真的累了,那么,我便就陪着你一起睡罢。”
脱了外袍,他屈身上了床榻,牢牢地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的脸想平素那般靠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他的心跳。那强而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不知会不会撼动她沉沉的睡意,驱使她从无垠的睡梦中醒过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他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在谁也看不见的阴影之中,只是极轻极轻地重复着那别具深意的言语。
“素衣,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都在的。”
是的,他与她之间,有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一辈子也计算不出的纠葛,而他与她,究竟是谁成就了谁,又是谁,一直在守护着谁…
***************************************************************************
朱祁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久得睡了一个对时,也或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他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那明晃晃的月色,在夏初的夜晚,透出几分噬骨的寒意,凉凉地沁在心间。床榻畔的琉璃盏中,红烛已几乎燃尽了,层层堆簇的垂泪,凝成殷殷的赤红,干涸在琉璃罩上。当烛终于燃尽,火焰颤巍巍地轻轻摇晃,尔后无声地熄灭了,只余一缕青烟。溶溶的月光透进来,清辉照影,水一般流淌着,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自以为是的盘踞着整个的空间,再没有任何的缝隙来搁置真实,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一场虚无的梦。
素衣依旧契合在他的怀里,呼吸均匀地沉沉睡着。她的右手一直握着那管碧玉的洞箫,自那日在弑血盟,凤莫归将这玉箫给了她,她便没有松过手。借着月光,那管玉箫绿得近乎透明,尾端系着朱缨银穗,状若凤尾,衬在她的手指间,显出一种莫名诡异。执起她握紧的右手,他想要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可她向来纤细的手指竟似痉挛一般,将玉箫攥得紧紧的,死也不肯松开分毫,唯有近乎诱哄地将那纤细的手凑到唇边亲吻着,用温柔一寸一寸地席卷她,才似乎让她渐渐地失去防备,最终松开了手指。
起身推开窗,窗外一片寂静,
他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玉箫,晶莹翠绿,华光流溢,剔透的犹如是宿命,明明那么清晰,却只是无能为力。朱祁钰将玉箫凑到唇边,微微一抿,温柔的箫声淌泻而出,与拂面清风带来了睡莲恬淡的幽香交缠,沁人肺腑却不露声色,行云无定,直入魂梦中。那悠扬的箫声,在这静谧的夜之中,在他的唇边温柔极致地绽放出一朵无形的莲,影自娉婷水自清,在微波潋滟中,犹带着一种未谙世事的不染,如锦如衾,幽幽滑过心脾,像是寄予了一个遥远的期盼,也或许是一次涅磐的等待。
他吹的是《千叶莲》,五十年前,不语禅师坐化前留在黄山断龙石壁上的曲子,也是素衣心烦气躁之时,最常弹奏的那支曲子。
箫声如水,凝噎难平,悄怆幽邃的情致不断萦绕在心头,流连辗转,此刻,他的心也如箫声与夜色,尺水不波,每一个角落都被她的一颦一笑占据,再觅不到一丝的缝隙。红尘万丈,弱水三千,有哪一个女子比得过她的清姿袅娜,比得过她的纤尘不染,比得过她妩媚嫣然的拈花一笑?她手中的那只花,不是小儿女的郎情妾意,不是女儿态的清泪,薄酒,而是江山社稷,是百姓安危,是那些即便男子宽厚的肩膀,也不一定有勇气能够担负的重任。
他于她,该说是心疼吧,那么深深的心疼,所以,舍不得她寂寞,舍不得她伤神,可以这样全无顾忌,舍命陪卿,无怨无悔。
一曲罢了,箫声留下近乎呜咽的余韵,他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过头,却不经意地发现,素衣正倚在床头,明亮的眼中,一片深幽的水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恁地震惊,不知道她是几时醒的,也不知道她这样倚着床头已经多久了,他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相顾无言。
素衣看着手执玉箫站在窗前的朱祁钰,皎洁的月色流泻在他的身上,与浮光掠影中蒙上一层淡漠的银霜,彼此距离不过咫尺,可是,他看起来却如此的不真切。
那一刻,心底的酸涩潮水般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疼得连视线也有些微模糊了。她几乎就要以为站在眼前的他就是七哥了,她几乎就要以为方才流入耳际的是七哥的箫声了,即便身死,魂却不灭,用箫声代替手指,将她从这无边的黑暗中唤醒,她满怀着最后的一点期望醒过来,寄望着可以再看见他一眼,哪怕是最后的一眼,可是,她终究要面对失望或者绝望,终究不得不面对再也见不到他的事实。
是的,她再也见不到七哥了。
七哥在她眼前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的骨灰会四散在风中,洋洋洒洒,存在于每一个角落,看着她,亲吻她,拥抱她。他说过,他会留下来陪她,即使人不能留下,魂魄也一定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