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怕我此去就回不来么?”他尖锐地笑着,七分酸楚掩入眼底,笑声越见低沉,倒后来,竟显得支离破碎。“你怕风湛雨他——”
他话还没说完,素衣伸手掩住他的唇。
那一瞬间,她指下的唇呼出一抹温热的气息,柔软温暖,轻轻慢慢,像是漫不经心的吻落在指间,令她心头一动,心尖似被烫一般倏地收缩一下,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心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脉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心在胸口猛然就剧烈地跳动起来。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第一次,带着陌生的,连她也从不敢承认甚至从不曾意识的情意,低低缓缓地酝酿成五个缠绵的字眼。
“我不要你死。”
心中的弦,绷到了极处,轰然断裂!
她的一句话,足以摆布他的一切情绪,从喜至怒,由哀到乐。他看着她的眼,睫毛纤细,潋滟着深深的恍若一梦的深情。如此的美,让他不由自主地晕眩,沉沦。
“我不会死。”朱祁钰抓住素衣想要收回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轻轻厮磨,感受她微凉的细致掌心,不料却是触碰倒她晚上碧绿的镯子,心里一热,声音低得近乎嘶哑:“至少,不会在你还需要我的时候死。”温柔的注视着素衣,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散在额前的发丝轻轻撩到耳后,尔后,再抬起她的下巴,细心地整理她的狐裘,生怕风雪太大冻坏了她。
“素衣,我会把你还给他的,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
末了,朱祁钰推开独倚殿的殿门,路上的积雪虽然已被内侍们早早铲尽,可霜雪深重,青石条板的地上又结下冷莹如玉的薄冰。风雪飘扬,一阵又一阵,他的声音随着风入了她的耳,转瞬便散了,轻得似乎不具重量。
“这里,不适合你。我要你过这世间最幸福安定的生活,而我,给不了你这些。”
素衣抬起头,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可他却已转身,率先走了出去。
路旁的每株梅树上都结着无数花苞,雪花一阵又一阵的飘落,累在枝头,然后——
无声的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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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血盟的私宅坐落在京师城东。
一路上,风雪凄迷,马车在积雪深深的路上不断颠簸前行。为了掩饰身份,马车并不起眼,车厢之内也极为简陋。随着马车摇晃,素衣只觉得胸腹间似乎有什么气一直淤积着,不断往上翻涌,闷得发慌,哪怕是稍稍一挪动身子,头也会晕得厉害。
她的不适,朱祁钰全都看在眼中,并不作声,只是适时伸过手来,揽过她纤细瘦弱的身子,让她靠在他的怀中。他身上有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味道,令她的不适减缓了些。那体味带着温暖,说不出是哪里熟悉,只然人觉得安全,当然,也有可能是与他时时同处一室,致使她在不知不觉中熟悉了他的味道。
下了马车,还有一小段山路要走,素衣刚下了马车,就已被朱祁钰一把横抱起来。
“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素衣有些着慌了,轻轻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怀抱。一来,她虽然怀孕,可身子还没有娇弱到寸步难行的地步,二来,她们要去的地方可是弑血盟的私宅,若是被七哥看见,只怕又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
“你是怕风湛雨一时吃味而冲动地杀了我么?”朱祁钰直视这前方,抱着她在晁天阙的引路之下,大步往前走。雪飘在颊上领间,极快的便融化了,刺骨地冷。他头也不垂一下,专注地看着铺满雪的湿滑山路,小心翼翼地,似乎每一步踏下去都要比以往更加稳健才成:“我现在保护的可是他的妻子和骨肉,他不会蠢到这种地步的!”
素衣咬白了唇,不再动弹,心里有些东西被触动厉害,只是紧紧抓住他银鼠紫貂氅内的常服衣襟,任由他抱着往前走。那常服是上等锦缎织就的,极为凉滑,抓在手里,仿佛一捧雪在手心,让人误以为以为抓住了一切,可实际上却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一片白茫茫,风急,雪急,身子是热的,心却是凉的。
最终,在弑血盟的私宅“清秋山庄”门前,朱祁钰放下了素衣。
说是私宅,但其实不过是一处别院,看起来似乎也颇有些年岁了,显得朴素古旧。可这私宅之中却是藏龙卧虎,且不提来应门的是弑血盟的刑堂的堂主,一入了门,随即便遇到那手执桐骨折扇的蔺寒川。天冷得离谱,他却似乎是不当一回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折扇,依旧是那没正经的嬉皮笑脸。
他似乎和晁天阙熟识,仅仅点了点头,对朱祁钰却是面无表情地忽略,一见着她,似乎立刻来了精神,涎着脸行了个礼。
“属下参见夫人!”看样子,蔺寒川似乎并不知道风湛雨与素衣之间的矛盾,依旧很自然地戏称她:“可不巧,公子今日不在这儿,您看要不要差人去将他给找来?”
素衣不知该怎样应对他的玩笑,没有做声,直接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不明所以的他愣在原地,只顾着随朱祁钰与晁天阙的脚步穿过院落往前走。
进了主屋,晁天阙直接领着朱祁钰和素衣入了内室,只见一个男人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手指间有一条斑斓的小蛇吐着信子,清俊儒雅的脸上噙着一丝浅浅的笑纹,文雅的面具之后藏匿着暴虐之气,一见着朱祁钰,他便双眼含笑,立即起身,二话不说地掀起一旁的床帐,邀功似的,笑得颇有几分得意。
床上那双眼紧闭,陷入昏睡人的不正是那被瓦剌俘虏做人质的太上皇朱祁镇么?!
一见着朱祁镇,素衣便微微地眯起眼,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
果不其然,朱祁钰与七哥合作,已经将朱祁镇给成功救回来了,难怪朱祁钰会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原来,他是真的打算再将皇位还给他的兄长!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如今竟然是一点准备也没有,接下来,她该要如何是好?
难道,就这么任由朱祁钰再将皇位还给他的兄长?
朱祁钰一见着昏睡中的朱祁镇,看似镇定的神色中立刻显出了一分紧张:“子搴,我皇兄如今怎样?”
唐子搴凉凉地扫了一眼朱祁钰,薄唇微挑,说着不咸不淡却暧昧不明的话语:“由我出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玩弄着手中的小蛇,他心不在焉地抿唇,连眼皮也没有再抬一下:“他中了食髓蛊,此蛊毒性还不至于急速致命,所以,下蛊之人的目的恐怕就是怕他觅着机会逃跑而已。我已经用十二根银针封了他全身的大穴,又以金环蛇毒液和子午龙甲丹控制着他体内的蛊毒,让他陷入昏睡,把他给带了回来。只需要至亲的鲜血和五彩瑶池的毒液混合做药饮,混合桃花瘴和化血砂做药丸,服足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就可以服用地脉乌风参熬汤服下,就可以将他体内的食髓蛊给化掉了。”
早在瓦剌撤军北遁之时,他便受了朱祁钰的委托,与弑血盟一同合作,尾随着也先的军队,一旦寻觅着机会就将朱祁镇给救出来。虽然整个过程很花费了些工夫,但好歹结果还强差人意。如今,朱祁镇已经顺利救回来了,现在只等将他体内的食髓蛊化解了便成。
而要化解这难缠的食髓蛊,堪称用毒高手的唐子搴自然是不二人选!
唐子搴从怀里掏出事先配好的解药,让朱祁钰服下。五彩瑶池可不是一般的毒物,被它要上一口,即便是高手,没有解药也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来吧,让它咬你一口。”此刻,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手中的小蛇身上,说话也带着玩笑的意味,看样子,对于解蛊是势在必得。
朱祁钰没有再多说什么,依言挽起衣袖,看那小蛇吐着信子缓缓靠近他的手腕,突地就一口咬了过来,伤口虽然不大,却是异常疼痛难忍!虽然事先服了解药,但毒性仍旧在周身蔓延,朱祁钰的脸色一下便苍白了起来,一阵头昏目眩,险些无法站稳。
五彩瑶池的毒牙上沾有朱祁钰的血,唐子搴再将其靠近朱祁镇,让五彩瑶池在他的手腕上也咬了一口。有了至亲的血和五彩瑶池的毒液做药引,照理,便已是完成了解蛊的第一步了。
谁知,五彩瑶池咬过朱祁镇不过片刻,朱祁镇便霍然张开眼,起身大口大口吐出暗红色的血,脸色一片铁青,嘴里发出咿咿唔唔的哀嚎,身子也开始不断抽搐扭曲着,模样极为骇人,惊得在场的人俱是看得惊心胆颤,错愣当场!
尔后,晁天阙立即上前,死死压住他扭曲的身子!唐子搴知道事有蹊跷,立即神色一变,掏出怀里的药丸,强行喂他吃下好几粒,又以银针扎入他头部的攒竹穴、承泣穴和迎香穴…
忙碌了好半晌,朱祁镇总算才安静了下来,又陷入了昏睡。
唐子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苦笑连连地看着朱祁钰:“到底是你失算还是我失算?你的兄长竟然与你并非一脉相承!”
“你说什么?”朱祁钰心口一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话!他扬着眼睫,幽黑瞳子死死地瞪着唐子搴。
唐子搴随意觅了张帕子,擦尽自己手上所沾的污血,原本的笑容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清秀的俊颜上全无一丝情绪。看了看朱祁钰,他摇摇头,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清楚。
“我的意思就是说,他和你非但不是同母所生,也非同父所育,所以,你的血救不了他的命!”
倚天观潮
非但不是同母所生,也非同父所育,这么说来,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人之间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
多年来的兄弟手足之情犹如被一记炸雷当头劈中,在心中轰然崩塌,碎成了一地粉尘。这个二十年来一直被他称作“皇兄”的男子,这个他费尽心思救回来,准备将皇位拱手相让的男子,血脉中所流的竟然是与他全然不同的血,如今,到底要他如何接受眼前的这一切?
这一切,使得他谋划已久,原本堪称完美的退路在顷刻间变成了绝路,所有的希望、奢望也在这一瞬间统统衍变成了失望,乃至绝望。宿命似乎一直在与他刻意作对,时不时在他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派出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摧毁他想要的一切,甚至是那些他已经牢牢地握在了手里,以为万无一失的东西。不过弹指间,在无声的嘲弄中,苦心孤诣安排的一切俱是灰飞烟灭,点滴不剩!
朱祁钰面青唇白,五彩瑶池的毒液尚在身体中辗转,那只被咬伤的手似乎是因剧痛而抑制不住一阵抽搐,另一只手臂青筋凸现地微抖着,近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素衣的手,犹如溺水将死的人突然抓到一段浮木,死死不愿松手。那一刻,素衣不由自主地紧紧回握着他,心揪得异常疼痛,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保持这沉默。她甚至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他原本温暖的手掌变得冰冷,可掌心里却还有滑腻的汗,那手,那汗,那冰冷,折射出的他的情绪,那里头蓄着撕心裂肺的痛苦,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忐忑不安的惶然。
的确,没有任何人能够料到,事情竟然会突发如此戏剧性的转折!
“事关重大,你莫要与我开玩笑!”
朱祁钰紧紧盯着细细擦拭着手上血污的唐子搴,不觉自肺腑里翻上一股闷堵,声音嘶哑低沉,却难掩凌厉,气息粗促,唇里每挤出一个字,那握着素衣的手力道便是重了一分。
虽然不肯就这么轻易接受事实,但他却知道,他对唐子搴所做的告诫,其实已全无必要,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此刻,他的心一片空洞,犹如悬浮在半空中,下面就是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之下更是一片未知的苍茫,无处可以着落。
唐子搴瞥了一眼呆立在床边的晁天阙,眼神晁天阙立即领会了那眼神的涵义,不声不响地立马退出了内室。
有的秘密,是不适宜被太多人知道的,尤其是关系重大到足以翻天覆地的秘密,而那些不幸知道的人,倘若不是称职的哑子,便只会是称职的尸首。
“你看我这模样像是开玩笑么?”
待得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朱祁钰,唐子搴,以及一直保持着缄默的素衣时,唐子搴径自玩弄着手指上的剧毒宠物,一扯嘴角,脸上虽是笑容,却没有半点笑意。那纤细斑斓的“五彩瑶池”在他指间游窜,如同一枚指环,带着色泽诡异的鲜艳。“他与你的确不是血脉相通的至亲,倘若血脉相连,五彩瑶池咬了你再咬他,他体内的食髓蛊不会一下子就失控至此!”
朱祁钰艰难地咬牙,松开素衣的手,脚步不稳地挪到床边,伸手去触摸朱祁镇的脸庞颈项,似乎是想找出最后残存的希望。“会不会他根本就不是我皇兄,是被人易容的替身?”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救回来的这个只是个替身,并不是真正的朱祁镇,虽然救人的计划失败难免会让他失望,但,绝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直面着无法接受的事实,只能绝望。
“他的这张脸绝对是如假包换。”唐子搴摇摇头,一句话犹如一盆当头而下的冰水,寒意从头到脚侵蚀着朱祁钰,手上的伤口一直地抽痛着,而心里的裂缝也在不知不觉间豁成了深渊。仿佛察觉了朱祁钰突然的僵硬,他顿了顿,又继续问道:“不过,究竟是否替身倒也说不准,你可记得你皇兄身上有什么胎记之类的么?”
朱祁钰思索回忆了片刻,随即又撩起朱祁镇颈后的散发:“我记得我皇兄后颈窝处有一块圆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人后颈窝上赫然有一块圆形的褐色胎记,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看来,他的确是你皇兄。”唐子搴瞥了瞥那块胎记,有瞥了瞥一脸漠然的朱祁钰,瞳眸淡睨,眉梢上挑,嘴里说出的话含义重重,虽然轻言细语,毫无嘲弄的意味,可听在朱祁钰的耳中只觉莫名的刺耳。“不过,他也的确不是你皇兄。”
帝王之家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龙章凤质的光环之下,到底又隐藏着多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而他的父皇,英明过人的宣宗皇帝,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嫡子不是自己的血脉?
“为什么会这样?!”他背过身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将拳头握了又握,脸上的表情微微扭曲,努力不使身形过分起伏,维持着孤傲,不愿将纠结痛楚的面目曝露在人前,尤其是她——
他是个不信命的人,只因宿命从不曾眷顾过他,他信的只是自己的一双手,凭着豪骁意气,借着完美谋算,信自己终有一日会将乾坤扭转,跳脱出一切的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此生,即便有人称霸天下,又或者有人叱咤风云,皆与他再无关联。本指望着救回皇兄,解了他的蛊毒,便可大功告成,自己亦可功成身退,甚至,自信满满的他已制定好了全盘计划,并为她也做好了自认完美的安排,可却骤然在最后的一刻功亏一篑,如今,他怎么能让她看见他功败垂成的痛苦表情?!
唐子搴斜睨了一眼尚处昏睡之中的朱祁镇,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疏离:“要是早知如此,就没必要花费这么多工夫去救他,白白浪费了我的时间,精力,还有珍贵的子午龙甲丹。”他微嗤一声,眉梢挂着诡谲的笑意,淡淡的风凉话,似乎不止为自己惋惜,也替朱祁钰感到不值:“如今,还要不要解他身上的食髓蛊?”仿似怕朱祁钰不知道他所询问的是谁,他可以踱到朱祁钰的身后,漫不经心地问着,似乎讨论的并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今日的天气。
“我听你一句话!”
眉间青筋隐隐地跳动了几下,朱祁钰倏地反转身,一双星目深黝不可捉摸,却带着坚定无摧:“不管他是不是我父皇的亲生子,也不管他与我有没有血缘关系,到底是人命关天的事!”他顿一顿,看向朱祁镇时,姿势微微有些僵住,面孔上有着暗潮汹涌,好半晌,苍白的唇中吐出一句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话:“先想办法解了他身上的蛊要紧,其余的,容后再议吧。”
“既然你说救他,那我便救吧。”唐子搴点点头,扔给朱祁钰一个帐要慢慢算的眼神,却发现朱祁钰直直望着昏睡中的朱祁镇,脸色极为难看,随即有些没趣地长叹一口气:“既然他是孙太后之子,孙太后的血应该可以做药引解他的食髓蛊,我看,你不如这就想办法带他回宫里去——”
“且慢——”
一直没有开口的素衣终于开口了。她柳眉深蹙,步履盈盈走到朱祁钰身前,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眸,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眸深不见底,眸光转动间便有着细微的颤动。
“素衣?!”朱祁钰挑起眉,直视着她突如其来的阻止,眸间有着桀骜的阴沉与显而易见的困惑。她的眼神太过沉静,对这突发是事件不见一丝惊诧,令他难以自制的起了一身寒栗。虽然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可他却有预感,她说出口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用带他回去了。”素衣垂下眼,蝶翼一般细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晦暗的痕迹,每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时,胸中气血都在翻滚,汹涌的浪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心扉,虽然明知她的言语会为他带来新一轮的震撼,可她却镇定如斯。“我看,即便是拿到孙太后的血,也救不了他。” 是的,就她所知道的事实而言,孙太后与朱祁镇也同样不是血脉相通的至亲,就这样贸贸然带他回宫里,只怕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此话怎讲?”朱祁钰还未出声,倒是唐子搴一脸兴趣盎然地接过话头。一直不曾有机会与这名动天下的“澄心客”打照面,这一次,彼此才算第一次直面相见。他非常好奇,这个女子到底有何过人的魅力,能够让朱祁钰对她一再纵容,予取予求?
素衣并没有理会唐子搴,只是静静地望着朱祁钰。他背光的脸庞显出了瘦削和阴沉,晦暗的色彩看起来很复杂。尽管如此,她仍旧不得不将所知的真相全然告知。“孙太后根本就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是一名纪姓的宫娥,当年生下他之后便随即失踪了。”
她的声音轻而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点起伏,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就是这在她看来稀松平常,不足为奇的秘密,却仿佛已经豁开了缺口的钝刀,一分一分挥向朱祁钰,将他伤痕累累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朱祁钰咬紧牙关,好半晌才松开,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甚至连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弥漫着哽住了喉咙,声音比起方才,更显嘶哑。这一刻,心底像有什么坚硬锋利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刨着,由浅坑慢慢汇集为深渊,直至把他的心似乎也给刨穿了。
他知道,她所知的秘密甚多,甚至还有那些他从没有机会探知宫闺秘闻,与他有关的,或者是无关的。只可惜,她一直将这些秘密裹得死紧,从不肯主动向他坦承什么,总得要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刻,才会不情不愿地告知点滴。
虽然无数次地因这而伤心,但他仍旧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这个被他全心眷顾的女子一直都是不信任他的。
他的神色令素衣心猛然一抽,仿佛被一枚极细极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心扉,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得维持着平静与漠然,只在眼底里掠过一丝哀凉。他方才的眼神如此地像七哥,像到了令她近乎心颤的地步。她明白他话语中的涵义,心疼得像一片枯萎的叶,茫然失措,仓惶辗转,却只能随风飘零。
“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孙太后曾亲口承认的事实。你若是不信,大可回宫问问她,或者取了她的血,看能不能救朱祁镇的命。”她低低地诉说着,眸子里有着琢磨不透的颜色,深深浅浅,复杂地沉淀着。见他一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默不作声了半晌之后,看着他那映出自己容颜的瞳眸,木然的语调缠绻在彼此对峙的目光中,才略略一松气,又继续道:“你父皇当年极为宠幸孙贵妃,可孙贵妃一直不曾有孕,为了要找个借口废掉无所出的胡皇后,立孙贵妃为皇后,你父皇便随意临幸了一名宫娥,尔后,默许孙贵妃将那怀孕的宫娥藏了起来,十月怀胎之后,孩子呱呱坠地,便成了孙贵妃的儿子,你父亲的嫡子。那个孩子就是他——”
一字字缓缓地挤出唇缝,眼睫不胜疲倦似地微微翕动,素衣的声音低如耳语,到最后,几不可闻。
“朱祁镇。”
朱祁钰眼睑轻轻的一跳,眼底压抑着静静的讥讽,埋藏在那深不可测,无影无形的一脉:“既然那纪姓宫娥是被我父皇临幸而有孕的,即便生下了孩子,也该与我血脉相通才对。”聪明的他截了话尾,看着眸色辗转的素衣,知道问题出在那已经失踪的“纪姓宫娥”身上。
素衣转过脸,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朱祁镇,难抑心底的酸涩。“其间纵使有着玄机,我们也无法再去细细探究了,如今的结果是,朱祁镇的确不是你父亲的儿子,也与你全无血缘关系。”其实,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虽然内廷只有内侍,但也仍旧挡不住居心叵测者的心思,就如同,她为了天下,不得不长伴君王身侧,肚子的孩子明明是七哥的,可是又会有几人知道实情呢?
除了那几个知情人,其余的谁不说这个孩子是朱祁钰的,又有谁敢诉说半分疑惑?
待得知情人入了棺材,填了沟壑,事实真相也就一同随着他们的入土而死去了,扭曲了,后来者又会有几个可以知悉实情呢?
宣宗皇帝和孙贵妃当年思量着用的就是这一招,却不想,那纪姓宫娥也正是借此得以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悄悄让不明来历的骨血承继了朱家的江山社稷,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宝座。
朱祁钰随着素衣的视线,复又死死地盯着床铺上的朱祁镇,脸色发青,就连瞳仁也在微微颤抖着。胸口仿佛被压上了一个巨石,一点一点将胸口挤迫得无法呼吸,每一次的气息吐纳都是无形的牵痛。沉默了良久,他神思敏捷地想起了朱祁镇的儿子——年方三岁的朱见濬,不禁脱口而出:“那么,他有子嗣,儿子总不见得也是别人的吧?!”
兄弟不是兄弟,父母不是父母,如此荒唐却也成了真,可儿子总不可能也与其血脉不通吧?如今,要救朱祁镇,恐怕就唯有靠朱见濬了。
唐子搴摇摇头,微微一哂,对他的这个建议不以为意:“你方才也见识了五彩瑶池的剧烈毒性,你确定朱见濬吃了解药,被五彩瑶池咬上一口,不会因为无法抑制毒性而立即一命呜呼?”末了,他用手指轻点着“五彩瑶池”吐出的鲜红信子,连揶谕也是那么直白得不见一丝婉转。“我可不敢随意冒这个险,他毕竟只是个三岁的稚子而已。”
朱祁钰神色肃然,黝黑的瞳眸由最初的震怒惊诧而渐渐趋于平静的灼亮,犀利如绝世钢铁炼制的兵器。
“既然无计可施,那么,就让他在这里先躺上几天,再行斟酌吧!”
最终,他无声冷笑,霜雪无形地凝结在唇边,化成成残戾的怒意,在眼中一一郁集,难以融解。
屋外是纷飞的大雪,而他的心里,此刻已是一片萧瑟。
冰天雪地,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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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他们离开“清秋山庄”之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漫天的风雪下得越发紧了,没完没了,仿似一辈子都不会再停。大雪如柳絮一般当空飞舞,悠悠的飘洒,静静的落地,自然得近乎是顺理成章。
朱祁钰一直沉默着,连眼神也是冷的。素衣猜不透他心里在思量什么,不敢轻易开口,生怕激起他的情绪,只是任由他抱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甚厚的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那一步一步犹如是踩在她的心上。身后的雪地上留下的是他蜿蜒的脚印,或许片刻之后,一切的痕迹都会被大雪覆盖,再难寻觅踪影,可是,那留在她心上的脚印却犹如是火烙篆刻的一般,难以磨灭。那一瞬,素衣气息凝滞,只是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心头五味杂陈,只感觉到他那无声的温暖,悄悄浸透了她的身子,也浸透了她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