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么?
她一直只是标榜与七哥的相遇相知乃至相许是缘,只因,那是她所期冀的,所以,便不断地以缘分作光华去美化这段情,却从不曾想过,她与朱祁钰之间的种种是否也是缘分的安排?
素衣紧紧抓住“长相思”,指甲几乎要抠进背板的髹漆梓木中,有那么一瞬,她的气息近乎凝滞,好半晌,才由仅剩的几分漠然开口,眼睛虽然看不见,眼神却是清清亮亮的:“姑姑的意思是——”
“我可没那么多深刻的意思,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不过是个劝人看开的无稽故事罢了。” 凤羽绯的脸上浮起了酸涩讥诮的冷笑,一丝似有似无的矜傲从高挑的眉角处扬起来,带着点不屑,那笑意之下却又似乎暗藏着落寞。好一会儿,她才复又开口,似是有感而发,笑意加深,讥诮却已尽数收敛:“素衣,路要怎么选,一切只在你,毕竟要走下去的人是你。不过,你也该要记住,人生世事,无论是从开始到结束,抑或是从有到无,都必然是一个痛苦的轮回。”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一语点醒梦中人”,素衣顿时茅塞顿开,未曾着妆的净素容颜隐隐透着青灰色。
那一刻,她突然能够明白姑姑所说的话——为何要欠也只能欠那可欠之人。
只因是不想与那个人断了关联,刻意要与其生生世世牵绊。两个人的情缘皆是因那欠下的债。宿命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在三生河畔的旧精石上篆刻下彼此的姓名,安排了来生的次次重逢,每一世轮回,都可以再遇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不一定在同一个地点,不一定有相同的容貌,但,却总会有一些熟悉的感觉提醒着——
正当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席卷整个空间时,悠悠地,寒意十足的夜风送来了洞箫婉转的声音。
一阵清扬、悱恻,丝丝入扣,直划人的心扉。箫声总是含带着哀伤与忧怨的,呜咽的音调往往能让人心境深沉,可今日这箫声却似乎稍有不同,尽管有着几乎被风声割碎的征兆,确毫不掩饰其间蕴含的缠绵与倾诉,似是辗转难安,似是满怀热情,声声皆是缱绻与旖旎,叫人听了无端脸红,莫名有了怀春少女般雀跃的心情。
那,正是一曲《凤求凰》。
当日,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书写了文君当庐沽酒的千古佳话。
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
素衣自然认得出这箫声是风湛雨的,本该欣喜的面上突然变得神情复杂起来,她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并没有立刻弹琴与那箫声相和,双手依旧紧紧扣着“长相思”,掌心隐约冒出冷汗来,神色中有着犹豫,有着渴望,有着期冀,也有着隐匿。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这箫声实在俊雅!”冷不防,殷心离开时掩上的门被人推开了。一身素色碧纱的高三端了香茶点心进来,明明寒风习习,她衣衫单薄却似乎是一点也不觉冷,无论说话做事都透着一丝爽利,若非言语妩媚,根本就不似个青楼女子。“高三久居秦楼楚馆,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传神的箫音!着实难得!”
“连高三也赞赏的箫声,倒也算是精致了。”凤羽绯不置可否,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抓过素衣稍显冰凉的手,将盛满香茶的杯子塞了过去。“也不知,难得的是这吹箫人,还是那曲《凤求凰》? ”接触到那满是冷汗的手,她便明了了七八分,却并不在意,径自与高三开着玩笑。
“纵使遗留《凤求凰》的佳话,可文君最终还不是被抛弃了?痴情女子负心汉,男人的良心也不过如此。”高三有些鄙夷地撇撇嘴,身在青楼之中,她自认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识过,哪一个不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以司马相如作比倒显得有些流俗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我倒宁肯相信这吹箫的公子就是传说中的韩湘子,有着‘箫曲一阕牡丹开,花呈字迹诗一联’的本事!”
“连你那远在宣府的情郎也如是这般的没良心?看你那一脸不屑的样子,莫非,如今是不眷杨将军,只恋韩湘子了?”凤羽绯懒懒一笑,凝着精光的眼瞬息转动:“什么痴情女子负心汉?我看,你倒更像个负心女子,日日穷折腾那痴心汉!”
高三瞪了凤羽绯一眼,微微弯身,拿了块点心轻咬了一口,似乎是品着那味道想起了什么人,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就快别提那个木讷男人了,说到打仗便津津有味,没趣死了!一年里头,总有那么四五次,我得要送他出征,还得要躲躲藏藏,不能教他那有门户之见老爹给瞧见。以前总担心他有个什么三场两短,而今倒好,恨不得他死在外头,别回来折腾我…”听似薄情的絮絮叨叨,可其中却有着旁人听不懂的甜蜜。尤记得杨俊有一次得胜凯旋,只因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没先一步差人给她报平安,被脾气一时上来的她给挡在“晴眉馆”门口,手足无措,在来往嫖客的惊诧之下面红耳赤。最后,大冷天里,在战场上令瓦剌人闻风丧胆的小将军杨俊,硬是不顾父亲的勃然大怒,冒着大风大雪敲开了“蜜味斋”的门,买了她最喜欢的丁香李雪花应子赔罪,才算是哄得佳人破涕为笑。
可惜,她终归是个青楼女子,即便与杨俊相好之前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却也仍旧改变不了自个儿出身卑贱的事实。即使是一般的正经人家,也是断然不肯让个烟花女子进门的,更何况是堂堂昌平侯,怎么可能应允儿子娶个烟花女子回府做正室?!
不求他恋她一生一世,只要他心中有她的一席之地,也就罢了。
叨念了须臾,高三压下心中的苦楚,倒似乎是生出了些顽皮的表情,急急地奔到琴台边,修长的手指抚过自个儿案上的焦尾古琴,划出清越的一阵琴声。“让我来试试,看看这吹箫的到底是风流的司马相如,还是谪仙的韩湘子!”她与凤羽绯交换了一个眼色,也不理会素衣,随即垂下螓首,十指纤纤,按动琴弦,轻拢慢捻,随着十指的滑动,弦上发出悦耳动听的乐音。由此可见,高三的琴技倒也算得上是精湛。
随着琴声,箫声似乎转而缓将了下来,如流水淙淙,挥刀难断。琴声清越激荡之时,箫声却是低沉缓慢,琴声低缓之时,箫声又刻意拔高而尖亢,相和了好一会儿,仍旧是一片萧瑟。琴声起,箫声落,一曲凤求凰奏得零零碎碎,听不出有半分凤凰和鸣的悦耳,似乎怎么也没法统一出个默契似的。
最终,高三停下抚琴的手,如花般的容颜覆满了不甘,嘴角抽动了一下,傲然起身,不再力求与那琴声相和。“明明是韩湘子,却为何要吹《凤求凰》?还拒绝与我的琴音相和,真是无趣!”她不满地哼了一声,似乎被那吹箫之人的执拗给无端地惹出了些挫败感来。
琴声隐了,那箫声还在继续,已然恢复了方才的不紧不慢,依旧是旁人听不懂得深情款款。
那箫声采入素衣的耳际,莫名有了几分悲凉幽咽,如曲折泉流,如冰滩阻塞,断断续续,隐显如泣。素衣放下手中不曾喝过一口的茶水,嘴角不由泛起自嘲的笑,涩涩苦苦地。
看来,七哥应该是专程来找她的,想以这《凤求凰》求得她的琴音相和。
“吹箫的那人便是风湛雨么?”凤羽绯将素衣的表情看在眼里,也看穿了一些她心底无意泄露的挣扎。
“嗯。”
“看一个人,不一定要看表面,更重要的是看人心。”凤羽绯莲步轻移,倚着窗远远地看着那个手执洞箫的男子。他正悠悠咽咽的专注吹箫,并不四处张望,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虽隔得有些远,他有戴着面具,可她却能眼尖地看见那一双冷冷的眸子,目光凌厉而深邃,混着初冬的寒风,有丝丝寒意袭来。“少年侠气,青衫磊落,他虽然戴着面具,可箫声倒显得坦坦荡荡,竟然听得出和琴之人不是心上人,怎么也不肯和高三的琴音,丝毫不掩饰对你专挚的情意,由此观之,必然是对你痴心一片。”
痴心一片,那倒是自然,素衣垂下的]睫毛,眼睫的尾翼在她的脸颊上涂了一层影。
这个男人心性如何,她自然是知道的。
“你倒也真是沉得住气,不如和了他的箫声,让他过来吧,听殷心说,他该给你送解药来了不是?”
素衣没有作声,手指轻轻抚摸着“长相思”,而后,看似随手在弦上一拂,随着琴弦颤动,琴音骤起。
她没有和那曲缠绵的《凤求凰》,而是自顾自地弹着《千叶莲》。
她不是卓文君,他也不是司马相如,他们的未来是不是鸾凤和鸣,又有谁能预知呢?
琴声被夜风传了出去,飘到远处已近乎似有若无,隐隐的深沉,似乎是没有任何情绪一般。那吹箫之人仿似立马便捕捉到了这缥缈的琴声,箫声突兀地停了下来。不过瞬息,箫声与琴声和了起来,不论是官、商、角、徵、羽、文、武,各色弦音,那箫声都能和得上来,原本平和缠绵的曲调因换了一支曲子而逐渐降低,隐隐地让人感受到了其中的那股低沉、犹如生死离别般的忧伤气息。
察觉那箫声越来越近,凤羽绯只管笑着,拉着高三便出了门去。素衣知道,她是一向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不语老和尚大约是想不到的,他死前苦心所作的禅曲,如今由你们俩琴箫相和,倒比那《凤求凰》更缠绵了!”临出门前,她搁下一句话,掩唇笑了笑,听不出是什么意味。
殊不知,那打趣似的话语,到了素衣的耳朵里,却已是难以想象的冰凉。
没由来的,也凉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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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声停下了。
大约是他已经知道琴声来自晴眉馆内,便循声而来觅她了吧。素衣只是兀自抚琴,知道有这琴声指路,须臾之后,便可如愿见到他。可不知为什么,她却突然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既迫切地想见到他,却又有些怕见到他。
几曾何时,七哥竟然也让她有了如此陌生的感觉,难道,是因为之前对师父他们一干人等的怀疑,使她如今也不由自主地怀疑起七哥来了么?她一向自认是了解七哥的,可是,这种了解的自信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她一直以为,江湖儿女,不必拘泥于小节,只要两情相悦,便是不需要什么顾忌了,可如今,真的在心里清算起来,她才发现,她对七哥的一切都知之甚少。
她不知道七哥与师父口中的“凤族”有什么干系。
她不知道七哥与他师父有什么约定,为何要一生戴着那面具。
她不知道七哥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做些什么。
甚至,她连七哥的家世背景都一无所知。
她所知道的,仅仅是风湛雨这个人,还有他对她的心。
就凭着这个人这颗心么?
她突然对他们之间的这段情产生了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她知道这段感情真挚而热烈,她几乎是倾注了所有,可她却不确定这段感情能不能抵挡来自于外界,甚至是宿命的侵蚀。她担心七哥会后悔,后悔与她这个并不美貌,也谈不上聪慧,甚至是执著得有些痴傻的女子有了牵绊。七哥,他其实可以有很多选择的,不是么?为何那时他突然就应允了殷心姐玩笑似的撮合,他对她的情也如她这般确定么?为何之前却一点征兆也没有,仿佛美梦一般来得如此突如其来呢?
这样想着,脑子越来越沉,变得有些昏昏噩噩的,无数尚无正解的问题搅在一起,紊乱得完全理不出个什么头绪来。
正想着,不觉一个闪神,手指就这么被琴弦一下子割破了。血似乎立刻就从伤口涌了出来,温热地在指缝间爬行着。
风湛雨进屋里来的时候,正好见到这番情景。他一个箭步上前,立即抓住她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沉着声,掌心有着骇人的热烫温度,他看着那沿着指缝蜿蜒的血渍,面具下的眉心打了个浅浅的结。“幸好我今日是来给你送解药,顺道检视伤口的。”他低低地开口说了一声,虽然淡淡带点责备,却也仍旧透着温文,一边说,一边不忘从怀里掏出干净的白布,将她受伤的手指仔细地包扎了起来。
“七哥,不用了…”她为方才的揣测而感到有些羞愧,想要起身抽回手去,却挣不脱他的桎梏,想要用力,却又似乎不妥,只好坐在椅子上,一切都任由他。其实,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其实并不大,可是却在她极力抽回手时,显出了少有的坚持。他并不出声反驳,只是一应抓住她的手,直到将伤口包扎好了,才放开她的手。
“你的伤怎么样了?听殷心姑娘说,前几日冰蟾不受控制,突然反噬——”刚放了她的手,他转而又揽住她的肩,软软的轻唤拖了悠悠长长的尾音,慢曲一样地诱人。“都怪我,累你受苦了。”他似乎有些自责,伸手想要紧紧拥着她,却又怕一时不察,将新伤未愈的她给弄疼了,只好任由眼凝住了她,也任由她的发丝缠住了他。
素衣暗下里心狂一阵没由来的狂跳,过了半晌才无声的喘了一口气。“七哥,我没事的。”她将没有被他握住的左手悄悄收在衣袖里,指甲狠狠抠进掌心里,借那种轻微疼痛的刺激让自己可以更加平和地说出话来。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听得出,他的语气里有着自责,有着疼惜,似乎是把她所受的痛都当成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他对她依旧是这么温柔,可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进屋的前一秒,她还在思量着什么。若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这个所谓的“知己”其实并不是那么知己的?
至少,她已经开始觉得,她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了解他,就像朱祁钰曾说过的那样,她们并不如意想中那么知根知底。
她对他,一直是有所保留的。

 

 


冷箫横卧

有的人,生来便似乎玲珑剔透,初次邂逅就可以让人心生亲切感,进而完全信任,可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却会让彼此之间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怀疑的阴影,终至越来越深,成为鸿沟;而有的人,或许一开始极易让人心生疑虑,无法信任,可随着近距离的接触,会体会出那些不曾溢于言表的情意,生出些好感来,原本的生分也会逐渐消退。
到最后,所谓的天长地久和曾经拥有,都有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似分明的未必分明,听似真切的未必真切,谎言或许才是真话,至亲未必就可信任。
谁又能真正料事如神?
纵使身为术士,识得气数命盘,却也仍旧逃不过医者不自医的桎梏。
风湛雨取下面具,亲昵地将素衣揽在自己的怀中。他的温暖像是一团火,悄无声息地炙烤着,燃烧着,那温热与素衣那似乎永远也无法捂热的阴凉截然不同,冷与热的极致差别,诱得她紧缩在他的怀中,甚至将脸也藏到了那暖意十足的胸怀中。
她多么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女人,能够一辈子躲藏在他的怀中,不用面对现实的残酷,不用直面抉择的痛苦。
可是,“七公子”之名,响誉天下,无人不知,若她尹素衣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她凭什么获得七哥的青睐?
说来也可笑,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竟然似乎都可以用最单纯的动机做解释。因为七哥心怀天下,所以她便努力要自己也和他一样,什么悲天悯人,什么世道苍生,那都已经是后话了。若是较起真来,她当日毁容改命,不甘于做一个平凡的女子,说到底,不过是出于一个女子最单纯的希望,只求自己可以配得上哪个心仪的伟岸男子。她用了足够,甚至更多的代价做证明,想为自己书写传奇。如今,她也算是做到了,名动天下的“澄心客”和侠骨仁心的“七公子”在他人眼中的确是天作之合,可为什么她却反倒茫然无措了?
她其实从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七哥要的是什么。
这样想着,素衣不由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手里握着,可心里却是空空荡荡的,空缺了什么似的感觉火烧火燎一般自胸口喷涌而出,化作掌心点点的冷汗,浸湿了手中的衣衫。
“是伤口还在疼么?”
风湛雨低低地开口询问,下巴轻轻靠着她的肩,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一只手臂箍住她的腰,进而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另一只手拉开她的衣襟,温暖的手不带侵略性地滑至肩胛,拇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已经结痂的伤口。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他爱怜而轻柔的抚触中所蕴涵的满满的情意。那本该是甜蜜的,可她感觉有些痒痒的,带着难以言喻的颤动。纵使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她还是不太能够坦然接受这样亲昵的举动,青瓷般的容颜染上了薄绯。羞怯的娇色,像是暖暖的春天,让她如一朵花般,变得嫣红了,也舒展了。
“还好。”她的手在他温热的掌中有些不自在,想要将手抽回却又舍不得,只好带点半推半就的羞涩意味,任他的掌捂热她冰冷的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你瘦了!”他抽出手,突然没由来地双臂收紧,夹住她的纤瘦的身子,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体内。似乎是对她太过于想念,他灼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边,薄唇贪婪细细摩挲着她的耳廓,眷恋地一寸一寸吞噬着。“想来,定是你近日以来内虚外热,气血不调,冰蝉子才会反噬,这么快便在你的血肉中被孵化成型。都怨我疏忽大意,累你受疼了…”
风湛雨似乎是无心的,可他一提到冰蝉子,素衣便突然回忆起朱祁钰挖出冰蝉时的一举一动,不由身子一僵,如同绷紧的 弓弦似的,胸口只觉着堵得慌。她一言不发,掩不住的面色的骤变,倔强地低垂着头,流泻的青丝随着滑下耳际,遮住了眼眸深处那薄薄的阴影,
几上的琉璃盏流动着柔和的烛光,将他们的影子纠结在一处,明明灭灭,化作一个无法轻易解开的结。
风湛雨并没有忽略这个微小的细节。
轻缓地扳过她的身子,他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的面容,看她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颊边。“怎么一直拧着眉?见到我不高兴么?还是最近有什么烦心的事?”虽然问她为何拧着眉,可他的眉也是拧着的 ,甚至拧得更深,深得近乎扭曲,语调气息却透出与表情不符的一派云淡风轻,情绪隐藏得极好,称得上是滴水不漏,深邃黑的眼像是饱蘸了浓墨,深不见底的犀利,眼底的暗流中似有火光在涌动。
“有眼无珠,也算是烦心事吧。”素衣什么也看不见,自然是不知晓他此刻的表情,虚弱而没有底气地笑了笑,面颊带着薄薄的光晕,却掩饰不住那明显的青白。
她所谓的有眼无珠是指错信了不该信的人 ,可不知情的人便会以为她是颇介意这些日子以来的失明。她不是没有考虑的,但话语出口之时却刻意给他一种模棱两可的误导。
也不知是将这句话作了何种理解,他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个青瓷的小瓶子,塞到她的手中。“二师父从叙州带来了紫翾翎叶汁,只消喝下,十二个时辰之后,便可全然制住冰蝉子的毒性,你的眼应该就可以痊愈了。”
手指摸索着那光滑的瓶身,拧开瓶塞嗅了嗅那紫翾翎叶汁所散发出来的清香。那清香自瓶中绵绵而出,似是活的一般,一丝一丝沁入肌肤,瞬息的工夫,便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与清香交融在了一起。对于双眼的复明,她并没有丝毫的欣喜雀跃,心如同一匹原本绚烂华丽的绸缎,被难以预料的宿命不知不觉地抽去一缕又一缕,直至变得千疮百孔,再难看出绸缎上原本的图腾。远处传来丝竹的缠绵声,有 咿咿呀呀的女子声音在唱着欢场上常能 听见的段子,唱的是邀君同醉,唱的是相思无计。
素衣将那药瓶子贴着胸口,不经意地,轻轻撞到了胸口那“蟠龙珏”。
极细微却也清脆的声音,青瓷与白玉相撞,撞出了惊心动魄的缭乱,晓风残月仿佛也在那碰撞声中发起酸来。那一刻,她觉着自己就如断线的纸鸢,彷徨无依,甚至有一些莫名的惊慌失措,一如那一日——
那一日,殊颜也是给了她所谓医治眼睛的“药”,可实际上呢?
或许,那的确是毒,可谁又能说那毒不是医治她心病的药呢?而今日,如果七哥知道她医治好了眼睛所将要面对的结局,会不会将这药给收回?
又或者,将这药换成毒?
这药到底是当吃还是不当吃?
这眼到底要不要它复明?
确切地说,她所面对的哪里是要不要双眼复明?她所面对的是分明是宿命中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她芳心所属,却偏偏是“孽缘”,一个与她纠葛渐深,蓦然却成“姻缘”。
这都是些什么缘?
她心知肚明,七哥是她年少的眷恋,正是因为七哥,才致使她不惜毁容改命,苦心孤诣地要成为一个忧心天下的女术士。可是,命数又怎能任人尽改?改来改去,不过是在执念的沼泽里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为了天下,她一意孤行篡改了朱祁钰的命盘,硬是让他君临天下,到如今,才知道,她与朱祁钰之间除了那意料中的牵扯,竟然还有着一世夫妻的缘分。
姻缘也好,孽缘也罢——
缘分的线,看不透,摸不着,剪不断,理还乱。
“怎么不喝?”风湛雨将她那瞬间的迟疑看在眼里,询问得漫不经心,语调里也仍是满脸微笑的假象,眼眸中却暗流汹涌。许是面具戴得太久了,那面具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他的骨血,即便是取了面具,即便身边只有双眼失明的素衣,他也仍旧改不了那种心口不一。
方才,她那一闪即逝的彷徨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无形中将他的血肉一点点割开,深可见骨的伤口,可血却流淌不出,在骨肉里里叫嚣肆虐。
他知道,她在心里堆积了太多的事,只要她肯言明,即便是天大的困难,他也会和她一起面对。只要她肯说,他便也就告诉她,那些他从未与人分享的秘密。
一切,他都可以讲给她听,只要她想知道,只要她肯信任他。
可是,直到现在,她仍是用那柔弱的肩膀支撑着那些烦闷,那些委屈,那些难以决断,任凭容颜沾染了凄怆哀愁,如一只莲,在暴风骤雨中被豁然吞噬,花叶凋残,随波而流。
她是真的不懂么?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呵!
“呆会儿再吃罢。”素衣并不知晓风湛雨此刻的所思所想。她将瓶子收入衣内,漾着水的眼眸透出不易觉察的无助,滟滟的唇轻轻抿起,仿佛抿住的是一颗脆弱的心。“七哥近日来都在忙些什么?”她不想让他直到她此刻究竟在彷徨什么,只好无话找话地叉开话题。那药,她究竟要不要吃,现下还不能决断。她总该要细细思量一番才行。
“素衣。”手指拂过那极黑极亮的发丝,看她那发髻上簪着的紫金凤钗。烛火熠熠,钗上的流苏珠子,映着风湛雨沉静的脸,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就连明眼人也不容易觉察到的凌厉。“如果我告诉你,朱祁钰近日曾派人来找过我,你会作何感想?”不紧不慢的调子,平静无波的话语,加上他那本就低沉的声音,如一块沉石投入水中,并不见得有怎样惊人的响声,却也仍旧有无法忽略的影响。
“朱祁钰找你?”素衣被惊得有些愕然,心口上狠狠紧缩了一下,油然而生的寒意好似一滴墨,在水中慢慢散开,洇成袅娜的丝线,纠缠着那本就紊乱的心绪。
照理,朱祁钰与七哥,一个是九重宫阙中玉蕴珠藏,潜龙出水的大明帝君,另一个则是历经了腥风血雨,背负着“通缉令”的青年侠客,再加上缠绕其间的恩恩怨怨与是是非非,他们若是可以永世不相见,各司其职,那才最好,可朱祁钰如今为何要派人来觅七哥?难道,是因为她——
不!
应该不是。
素衣随即便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朱祁钰虽然时时吊儿郎当,但却绝非一个狭隘的人,他有自己的傲骨,连强迫她也不屑,有怎会在背地里使什么手段谋害七哥?若是真有所图,他只消向锦衣卫下令密杀便成,没必要派人在此多事之秋来见七哥,搅出些难于应付的事,徒增烦恼。由此看来,他的目的绝不可能单纯是为了那些儿女家情情切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