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我的?”听得出,他在轻笑,笑声颇有云淡风清的意味,可言辞之下的分量却是不可思议的沉重。“其实,你不必如此介意,当日在西直门,你为我挡了那支毒箭,纵是欠我再多,也都该还尽了吧。”他从来不知道,要说出那三个字如此困难。深吸一口气,他终是开了口,一如方才的平静:“你走吧。这紫禁大内高手如云,我若是有心,也不会如此轻易为阴谋者得逞,不需你这般委曲求全。”

遇到她之前,他一直是孤独的,并不曾惧怕过孤独的陪伴,遇到她之后,他仍旧是孤独,可却在短短的时日里便已深谙孤独的滋味有多么苦不堪言。朱祁钰呀朱祁钰,这个名讳分明包含了父皇对他所有的期望,却为何时时暗示着这名讳背后潜藏的是一世的孤独?

这是身为帝王的悲哀,还是他宿命的悲哀?

“有没有还尽,我自然心中有数。”素衣闭上眼,胸臆里满是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从唇缝里挤出干巴巴的拒绝:“我要走还是要留,也不是由你决定的。”

还尽么?

这样就算还尽了么?

若是如此简单,那她又何必亲自入宫作饵,希望借此觅出那人蛊背后的操纵者。他是一只翱翔苍宇的鹰隼,将寂寞掩藏在高傲的姿态之后,即使有隐忍的伤口也不肯暴露人前。他若是要维持他傲气的姿态,她也无话可说,毕竟,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床榻成为他人燕好的处所,更何况,他还是权倾天下的帝王。可他却不知道,若是她没有泄露天机,擅改他的命盘,纵然大明灭了,他不再是身份尊贵的皇族子弟,一生也可得太乙贵人庇佑,福泽绵绵,安定平和,可如今,在她的推波助澜之下,他入主金銮导致国运骤变,自身的命盘也脱了轨,待得克杀帝王星的乱世七煞出现,她这孽因的始作俑者若是没有全力助他化解七煞之劫,那么,他注定丧命于七煞之手,难以活过而立之年!
欠的若是钱,尚可倾家荡产,欠的若是命,自然一命抵一命,可若欠的是情,却该要如何还?
她欠他的不是钱可以清算的,不是命可以抵偿的,自他君临天下伊始,直到他而立之年,无法确定有多少劫难在等着他,甚至,每一个劫难到最后都可能成为森罗殿的召唤。不,这还不是全部,最要命的是——

她还欠着他的情。

要怎样才算还尽?

她知道,若是可以在七煞为紫微帝王星带来死劫之前便将之先一步诛杀,便可以绝后患!只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到底谁才是那乱世的七煞?全无征兆,全无预示,若是要找,该要从何找起?除了在他身边防患于未然,还能怎样?

挡劫,便是要行杀戮之实,她是修道之人,早在泄露天机之时,便已是自绝了羽化飞升的机会,如今已是难逃恶果了,也就不在乎再多增一些杀孽了!

“你的事,我自然是无权过问的。毕竟,你相许一生的人不是我。”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的后头似乎都暗含着可以无限延伸的空间。末了,他站起身,悉悉簌簌地快速更换了常服,朝着殿门一步一步而去,可嘴里却还问着似乎无关紧要的话语:“素衣,你可曾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
那一声轻唤如此温柔,缠绵得不像是平素的朱祁钰。

素衣的思绪突然被被一抹一闪而逝的恍惚所惊扰,她低眉敛目,心中涌去无限感慨,却又不得不硬生生地忽略。

“爱而不得,必然会于无形中衍生出欲望之火,轻易焚毁一个人的理智。我从来便不是个圣人,不可能爱而不得还能镇静自持,无动于衷,不过是自知必需足够的理智统御社稷,掌控朝纲罢了。”他极慢地走,极慢地说,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揪扯着她的心扉。“你心中既然没有我,便是任何机会也不要给我——”

喉里喃喃地发出细微几不可闻的字眼来,末了,他回转头,所有的表情都被凝固在暗黑的阴影中,不让任何人窥见其间的心事重重。

“就连远远看着你的机会,也最好不要再给我。”

语必,他跨出了殿门。

她看不到他离去的背影,只听得他由近及远的步履,缓缓的,沉重的,仿似从提起到落下的瞬间含概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一切,以及那些他曾说出口的和不曾说出口的情话。
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可能是铭记,也可能是遗忘。

深深浅浅,满溢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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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之后,他们的关系于无形之间急切地发生了大转变。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素衣感觉到了朱祁钰对她再明显不过的疏远。他开始对她谨守一切的礼教,一切就如原本的计划,她做戏,他配合。她仍旧住在独倚殿,仍旧占据他的床榻,与他共处一室,仍旧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他,可他却不再随意戏谑逗弄她了,也不再对她搂搂抱抱,恣意亲吻了,就连做戏一般的肢体碰触也显得敷衍,甚至,一日下来,话也极少再同她说上几句。在旁人看来,他甚至连看她的眼神也已与往昔的宠溺不尽相同了。时常是他批阅着奏折,听着她的琴声,不知不觉就发起愣来,总要好半晌才能回过神,眼中已没了彼时的惬意与欣赏。

流言悄悄在禁宫内外散布开来,宫娥内侍们闲来无事,都纷纷议论着,她——杭卿若,当今皇上登基之后所册封的第一位妃嫔,在经历了短暂的恩宠之后,便已经渐渐失去了吸引力,只怕,离冷遇已经是不远了吧。

这无根无据的议论一传开,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可素衣却全然不在意,依旧按照计划假扮着杭卿若。她知道,朱祁钰的疏远不过是想逼她离开的手段,可是,在她看来,这种疏远未尝不是引出养蛊之人的一个好谋略,若那人的目标真的是朱祁钰,那么,一旦“杭卿若”失了宠,自然便没有了利用价值。那藏在幕后的操纵者迟早有一日会与她接洽,露出马脚的。

他不知道,她其实是可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的,她不舍得的,除了天下,还有他。
她舍不得他应了那短命的预言。如果可以,她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像太祖皇帝,或者太宗皇帝那样,策马平川,重现盛世,让大明再次扬眉吐气。
朱祁钰,他是绝对有这本事的!

不过,素衣并没有如愿地等到那养蛊的操纵者很快便来自投落网,而是出乎意料地等来了小四儿尹殊颜。
且不说小四儿知道师父的某些秘密,更令人震撼的,还有她所带来的消息。

 


情惜若水

浓烈的药味散布在空气中,与独倚殿中弥漫的淡淡檀香味混合在一起,香味也显出了些苦涩感。素衣倚在榻边,轻轻嗅了嗅,只觉得那药香中隐隐有点腥气,莫名觉出了些苦涩来。如今虽然睁着眼,可她无论眼里心里都是一片茫然。手里握着“邀君令”,指腹有意无意地缓缓触摸着檀香木那光滑而细腻的纹路,显得心不在焉。
如今,朱祁钰越来越刻意地避着她,共处一室之时,那气氛尴尬得连呼吸也似乎成了罪责。就如同他所说的,他与她,连远远看着也是不必了,她却不知自己在坚持着什么。
殊颜就站在床榻一旁。与前次的私下潜入不同,这一次,殊颜是在朱祁钰的精心安排之下入宫的,这样不仅免去了私下潜入的危险性,也不易引起他人的注意,使素衣不得不佩服朱祁钰的心思细腻缜密,每一步都走得看似随意,却又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礼部如今正忙不迭地筹备着即将进行的繁杂仪式,腊月里不仅祭祀繁多,更是接连有着一系列的册封尊奉仪式。朱祁钰登基之后,他的生母——宣宗之贤妃吴氏还在世,按理自然是要尊奉为皇太后的,原本的皇太后孙氏向来忌讳嫌恶吴氏低贱的出身,又怎肯与其并称太后?早在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之时,朱祁钰便应允要尊奉孙氏为“上圣皇太后”,以显示其身份的高人一等,连带的,也就不得不册封自己身为郕王之时的正妃汪氏为正宫皇后。
借着这机会,朱祁钰以绝对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王府中的旧部几乎全都入了宫。一来,郕王府中的人,从总管到门房,从侍卫到丫鬟,无一不是其父宣宗皇帝和其祖母张太后还在世时为他挑选的,自然有些来头,比起皇宫里那些宫娥内侍,绝对可靠得多。二来,他多年以来过惯了随兴懒散的生活,郕王府的人自然最了解他平素的习惯,伺候起来也都是轻车熟路,不易犯了他的忌讳。就这么,殊颜也顶着“皇上身为郕王之时便一直伺候着的丫鬟”之名义,正大光明地混在众人的队伍中入了这大内禁宫,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独倚殿“侍奉”朱祁钰的起居。
而自从殊颜午时入宫,申时在独倚殿见到素衣以后,朱祁钰便一直留在文渊阁,就连晚膳也是由内侍兴安带人送去文渊阁,直到掌灯时分也不见回来。
“盟里近日杂事繁芜,七哥嘱我将这紫翾翎叶给带来,说是外敷内服,应该就能驱除沉香冰蝉子的毒性,让双眼复明。”烛火之下,殊颜一直忙着鼓捣研药的罐子,研磨着药的手似乎有些颤抖,小玉杵在药罐的底部磨得“吱吱”作响。她说话虽然还是像平日那般聒噪不已,喋喋不休,但素衣却能听出话语中那不易觉察的紧张。“七哥说,待他有空便来看你,叫我好生照顾你。”
“嗯。”
素衣不置可否,眼眸中的异色轻轻一闪,随即便没了踪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波折。
四儿的言辞听起来的确是合情合理,若是以往,她绝不会有任何的怀疑,也不会相信十几年的姐妹情谊竟会催生出谎言。虽然,以四儿和蔺寒川的关系,七哥的确有可能因为杂事缠身而将紫翾翎叶交由她代传,可是,四儿也忽略了七哥的性子。七哥待她素来情深意重,但凡与她有关的事,向来是亲力亲为,不肯假他人之手,即便不得已,大抵也不会放心将事情交给向来迷糊的四儿吧。
她毕竟是了解七哥的,也是了解四儿的。
谎言终归是谎言,即便再如何完美无缺,也掩饰不了欺骗的本质。
那一刻,素衣只觉得心从未有过的沉重,怎么咬牙也忍不住胸臆里酸涩的疼痛。
小玉杵磨着药罐底部的“吱吱”声仍然继续着,一次比一次有气无力。殊颜一边研磨药粉,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瞄着素衣的神色,努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与平素无二:“师父急匆匆地同清远老道十一同去了颍川,大约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了。走了便好,没人整日在耳边念叨啰嗦。”
“嗯。”
仍旧是没有情绪的淡淡回应,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的眼就这么一直睁着,似乎也会让人觉着有些眩晕,素衣阖上眼,也不急着去揭穿那谎言,任凭殊颜继续自说自话。
“对了,姑姑已经到京师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得知师父去了颍川,故意挑好了日子才来的——”这一次,无话找话的本意里似乎多出了些莫明的迟疑。殊颜陡然闭上嘴,停下正在研磨的药粉的手,扭头看着素衣,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衣姐姐,你想要见见姑姑么?”
“暂时不见吧。”觉着有些累,她便伏在床榻上,青丝熨帖于赤红的锦被间,素来簪在发间的那支凤钗如今也没了飞扬的凌厉之气,垂挂的珠子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将“邀君令”贴在胸口,不料却碰触到了挂在胸口的“蟠龙珏”,那一刻,她有些恍惚,握着邀君令的手不觉莫名地一紧。“我这副模样还是不要让姑姑看到的好,要不然,她又该迁怒于师父了。”仅只瞬息,她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平静地答着话,深敛的眸里闪着难解的光芒。
殊颜听似不怎么在意地“哦”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那隐晦的一语双关,接着,磨药声又起,不若先前的有气无力,似乎变得急促有力了。殊颜一边磨药,一边漫不经心又开始无话找话:“衣姐姐,你说,有没有可能用这紫翾翎叶,你也还是不能复明——”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素衣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虽是淡淡地笑着,可眼中却毫无一丝笑意,就连话语中也带着疏离的了然:“毕竟,心明眼亮的人也很难分辨出谁的笑脸之下暗藏着杀机,更何况,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药,还是毒?”
素衣的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摔破了。素衣也不去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保持缄默。
从未有过的陌生气氛隔阂在这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之间,巨大而又无形的压力在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侵蚀了四周,宛如一张无边的大网,千丝百结般紧紧缠绕,令人窒息,无形中,隔阂成一条深不可越的鸿沟。
噼啪”一声,灯花爆裂,让沉默中的两人俱是惊了一惊。
“衣姐姐,我知道你会怪我的。”
良久之后,僵怔的殊颜才重又出声,向来无事也开怀的语调变得哽咽,似乎这短短的一句话是如此难以启齿。她呆呆地低垂着头,看地上摔破的药罐和玉杵,还有那撒了一地的药末。
其实,七哥根本就没有把紫翾翎叶交给她,刚才她研磨的药粉并不是解毒的药,若是素衣当真敷了吃了,只怕失明的眼便再也好不了了。
一切果然如料想的那般!素衣睁开眼,依旧只是淡然,那种神情,淡得近乎透明,不见任何颜色。“我只想知道缘由。”她没有多说什么,没有焦距的眼幽邃而空灵,似乎是知道,此刻说得再多也都是徒劳,一切不可能再重归事发之前。“四儿,为什么?”
“我——”殊颜禁不住小脸煞白,声音发颤,好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深呼吸了数次,才从抖个不停的唇齿间挤出一句不能成其为解释的解释:“我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么?!”素衣眉目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无波无澜得仿如佛前香龛里燎起的一缕轻烟,幽幽地叹息。
实话实说,面对四儿忐忑难安的模样,她此刻反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倘若四儿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她好么,她是该领情,还是不领情?
琉璃盏内,虽然有一只烛蕊随着燃尽而熄灭,可殿内的光线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殊颜伏下身子,拾掇着地上的碎片,不敢抬头看素衣,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在胸腔里勉力挣扎,每一次跳动,都异常艰难。
“那药丸有问题我原本是不知道的…师父将它给我时也没多说什么,大抵是因为我向来大大咧咧…我去找殷心姐姐时,一时疏忽打翻了乌木盒,药丸子撒了一地…殷心姐姐帮忙收拾时才发觉不对劲…”殊颜努力想压住心中难以拘禁的悔意,却连鼻酸也压抑不住。素衣没有在言语上责怪她,反倒令她更觉难受。她忍不住抽泣起来,却又强忍着,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事情的缘由。
“那药的确可以令伤口加速愈合,但殷心姐姐说那药丸是用邯郸妖茉莉汁蒸过的…邯郸妖茉莉有催情的功效…因为分量不多,服食之人起初不会有什么不适,若是连续几日不间断地服食,便会在男女独处时越来越容易迷乱…即便、即便是做了什么为情所惑之事也觉不出端倪来,除非吃得多了,才会,才会——”她脸红地踌躇了好半晌,第一次觉得那话尾实在令人难为情,即便是口没遮拦得如她这般,也无法大剌剌地直接说出口。“想来,师父应该是希望让你和朱祁钰——借此断了七哥的念头,可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还是…”
“你是说,不仅是你,就连殷心姐也早就知那药丸有问题,可是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素衣只觉得有些眩晕,原本的平静到此刻似乎渐渐又濒临崩溃的趋势。连心底也是一片冰冷。
她原以为只是师父,可没想到,还有四儿,甚至连殷心姐也——
是的,她们不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更是眼睁睁看着她被蒙在鼓里,一日又一日地服食着那催情的药丸;眼睁睁地看她一无所知地入宫假扮杭卿若,面对着朱祁钰情难自已却又不得不天人交战;甚至,她们都刻意藏起来,不告诉七哥她的行踪,只想用期待地眼光等着她失身于朱祁钰,无奈地将生米煮成熟饭。她们用一个所谓的“为你好”做借口,便就这么擅自决定了她的归宿。
“你们明知我心里只有七哥,却还——”一时之间,遭遇背叛的怒火让她无法抑制地揪紧身下的锦被,控制不住地全身的颤抖。自懂事以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怒不可遏过,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怒骂,想要不留情面地斥责,想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控诉她们错误的认知,可最终,她动了动嘴唇,却是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她是尹素衣呵,是名动天下的女术士,可为何她看得透命盘,参得透运势,知晓世事变更,却偏偏看不透身侧的至亲到底在思量什么?她无时无刻不防备着居心叵测的人,可直到最后才明了,真正别有用心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是的,是那些她从不曾有过丝毫怀疑的人。
“你们、你们这难道不是陷我于不义么?”那琉璃一般美丽的眸狠狠地猝然绽亮,唇边逸出一抹笑,凄艳,绝望,哀伤。“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为了我好!”挤出唇缝的话语听不出示自嘲还是反问,却沉重又如哀婉的叹息。她紧紧握住手里的邀君令,只觉得全身发冷,就连背脊也彻底地寒透。
除了七哥,她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谁可以依靠?
“衣姐姐,我们真的是为了你好!”若受伤小动物般的呜咽倏地逸出殊颜的唇缝。这是第一次,她见衣姐姐如此生气。那笑容,那眼神,竟让她没由来地想起了姑姑。她拼命捣着唇,想要抑制自己的哭声,可眼泪却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个不停。“衣姐姐,你知道么,你和七哥是不会有结果的,这是造化,是宿命!”
宛若一记炸雷响在头顶,瘆得素衣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几乎不能消化殊颜话语中的含义究竟为何。
什么叫做和七哥不会有结果?
为何偏偏是和七哥?
师父,殷心,甚至殊颜,她们到底知道些什么,瞒了她什么?
不等素衣从惊诧中清醒过来,殊颜便自顾自地又说起话来:“衣姐姐,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师父常说你天资卓绝,颜貌龙章凤姿,颈项似彩蝶翩然,生就一副尊贵非凡的面相。到后来,你在紫云山认识了七哥,突然就要学占星卜卦的阴阳术数,甚至不惜划伤自己的脸以表明决心,而今,你又因天下大劫与朱祁钰纠葛难解——”她说得很快,似乎是抑制着抽泣一鼓作气地说完,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难顺利开口说完一切。“如此曲曲折折,兜兜转转,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过么?”
素衣并没有错愕太久,殊颜的语速虽快,可她却不曾放过其中的任何讯息。殊颜不过十五岁,以她的认知,是绝对说不出这样深沉的话来的,除非是有人想借殊颜的嘴让她明白什么。素衣不动声色,酝酿了须臾,才应声:“姑姑不是一直教我们么,做了,便要承担后果,容不得后悔,也没机会后悔。”她答得并不分明,瞳眸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掠过一抹幽光。
“我跟随师父研习面相之学,易容之术,虽然时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那些紧要的事,却也还是知道的。”殊颜点点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继续往下说,那些呼之欲出的答案也令素衣越发心惊:“衣姐姐,你虽然自毁容颜破了相,却不曾伤及眼耳口鼻,也便不算真正破去了命势。面相学有所谓的夫妻相之说,我本是懒得在意他人面相的,他人的命数本就和我无关,即便知悉,也只是自找麻烦,徒增烦恼,若不是你受伤那几日,清远老道士和师父夜谈甚久,我无意中听见他们说什么你与朱祁钰合该是一世夫妻,你救他也份属应当之类的话,我也不曾在意过你与朱祁钰的面相有何契合之处。和你一起诸杀人蛊的那一日,我细细地看清了朱祁钰的面相,这才信了清远老道士所说的话。若是结合身辰八字看你的面相,你的确与朱祁钰乃是绝配的姻缘之相。”
“绝配的姻缘之相?”
当殊颜说出重点之时,素衣不由僵直了身子。她知道殊颜虽然贪玩,但对面相易容之学却并不含糊,再者,面相与命势的关联她也并非一无所知,不过是未曾涉猎如何察人面相罢了,可如今,她却听到一个如此荒唐的答案——她与朱祁钰乃是绝配的姻缘之相?
为什么会这样?
为何师父从未向她提起过?
这难道就是师父希望她失身于朱祁钰的缘由么?
就在她疑惑重重之时,殊颜竟也刚好将话语引到师父的身上。
“衣姐姐,你可曾想过?师父为何不曾过问你与朱祁钰数次独处,却偏偏不悦你同七哥往来?为何即便无可奈何地应允了你与七哥的婚事,也很是勉强,处处为难七哥?”
素衣本想张嘴想说什么,却在殊颜接下来的话语中敛尽了想要开口的欲望。
“殷心姐姐曾拿着药丸去质问过师父,师父无奈之下,只好将实情告诉了我们。他替你衍过姻缘卦,这一世,你与七哥本该无缘,只因你强自毁容破相,成就了一段短暂的孽缘,若是随之任之,最终必然伤人伤己。”殊颜低着头,话语如同背书一般生硬,许是说话说得多了,也就没有再抽泣了。“衣姐姐,师父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的良人不是风湛雨,而是朱祁钰!他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只得千方百计地阻挠,希望觅到适宜的时机再告诉你真相,就连姑姑——”说到这里,殊颜似乎是为难了,突然噤声,犹如一曲未终却戛然而止。
素衣依然心平气和,不动如山。“姑姑莫非也知道这些事?”
其实,她可以笃定,姑姑必然是知晓某些秘密的。原本的愤然哀怨如今已经尽数消逝,师父,殷心,殊颜,清远真人,甚至,还有姑姑,她此刻不过是在等待,等待着殊颜接下来的话语,让她能够明了,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命数。
她有本事窥见天下所有人的命势,却独独不可预料自己的命运,只能在情海中飘飘摇摇,犹豫不定,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自医?
师父说,凡习得命理占星术之人,大爱之心不可或缺,定要以天下与苍生为重,切忌为私情私利擅涉天命,否则,必遭厄报,却不知,如今的纠葛,是否就是她的厄报?
只因,她的大爱如此不纯粹,亵渎了术士的使命与光环。
“是的,姑姑也是这么说的。”殊颜并不知道素衣目前的思量,正如素衣所猜测的,她努力地回忆着,照凤羽绯所教的那般诉说:“我本以为姑姑有好法子可以帮你,可姑姑却让我给你这瓶药,她说,若是你真的想与七哥一世逍遥,便服了它,让双眼永无复明的希望,将自己的面相完全破毁,从此不可观星,不可卜卦,不可再涉及命盘与运势,更不可过问天下是兴是亡,他人是生是死。”顿了顿,她刻意加重语气:“尤其是朱祁钰!”
“原来——如此。”素衣默然无语,面色如常,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思绪似乎被一抹一闪而逝的恍惚所惊扰,须臾之后,才用四个字作为答案,以冷然的声音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殊颜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素衣,对于她的平静很是不可思议。若是换作他人,遇到这样的事还不哭天抢地,咒神骂娘,可为何衣姐姐不曾如此?反倒如此平静?她纳闷了半晌,终于得出个乱七八糟的结论:修术数之人就是不一样!
又是频频深呼吸之后,她开口为那些还未一清二楚的事件留下追查的线索:“能说清的我都说了,不过,我想,衣姐姐如今大约是不肯再相信我的话了。其他的事,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说不分明,你若是想知道,就出宫去见姑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