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记住了!”

叮嘱了望舒如何批阅奏折后,寒筠话头一转,转向了望陌的终身大事。“朕有意与回鹘交好,稳定边疆,那回鹘公主品貌俱佳,配陌儿正好,舒儿以为如何?”

望舒低头道:“四弟的意思呢?”

“他还有什么挑的。”寒筠瞧了眼望陌,“陌儿也大了,该纳妃了。”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上官那颜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抬起低着的目光朝望陌看了一眼,发现他貌似漫不经心地也瞟了她一眼。以前,他们是同窗,是朋友,互相猜忌过试探过,至今也依然没有坦诚面对过,但他曾真诚关心过她。在俞怀风那里精神憔悴身心俱疲后,在望陌跟前却意外的轻松。而在与望舒恩爱夫妻的表象下,两人却从未放松彼此的猜疑。如说这宫里只能相信一人,她会毫不犹豫选择望陌。

然而望陌一旦婚娶,则会搬离宫中,于宫外另设王府。上官那颜感觉自己连最后的信任都难以交托了。

望陌凝定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目光又懒懒散散地化开,“儿臣的婚事自然由父皇做主了。”

寒筠满意地点了头,解决了望陌的婚事后,心思又转到善舞身上。“舞儿也大了……”

善舞脸色一变,很快又镇定下来,“待父皇身体好些了,儿臣就下嫁靖北将军。”

殿内气氛凝重,皇帝如同在交待儿女后事,上官那颜将众人一一看过去,似乎人人都满腹心事,这表面的慈孝掩盖下,各人又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诸事都吩咐妥当后,众人退出大殿,唯独上官那颜被留了下来。望舒满含深意地扫她一眼,“我在外面等你。”那不怀好意的一眼,让上官那颜分外忐忑。

她坐立不安地等待某个话题的到来,不出所料,寒筠倚靠在软榻上,慈祥的目光笼罩着她,缓缓开口:“那颜啊,女子容色难长久,色衰爱弛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吧?宫里向来是母凭子贵,趁着年轻,赶紧生下朕的皇长孙,将来你的中宫地位就稳如磐石了……”

絮絮叨叨了一盏茶工夫,上官那颜渐渐走神,从最初的紧张局促到赧面羞涩,再到迷茫惘然……

“那颜,在听么?”

“啊?哦!”她呆滞的眼神立即一清,“父皇,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色衰爱弛,母凭子贵,稳如磐石……”她努力回忆。

看着她依旧一副不晓世事的模样,寒筠目光渐渐深了下去,她是真的不谙世事不通世故么?十七岁的年纪就能毫不犹豫地背叛师尊,恐怕那遭背弃的师尊也是始料不及的吧?

“大司乐还好么?”寒筠不经意一问。

可能是没料到话题转得这么快,上官那颜愣了一下,神情顿时黯了一瞬,“还……好。”

“朕早就怀疑过他的身份,本也不打算深究,但舒儿监国伊始,不得不查办此事。假如他真是心怀不轨潜在宫中多年,朕也不会手软。”寒筠目中迸出一抹寒光,病容也不减损他的威仪。

“父皇打算怎么处置他?”上官那颜镇定如常地问,手指却暗中捏紧了衣角。

“谋反当诛,凌迟处死!”

“哧”的一声低响,衣角被无意间的动作给撕下了一片。上官那颜身体摇晃,额头沁出了冷汗,她扑通跪地,颤声道:“父皇!他若有心谋反,岂会等到现在?父皇还记得当初在太液池地下暗道晕过去时么,他有那样的机会也未曾下手!”

“那是他时机未到,他入宫十几年,不为名不为利,你以为是为什么呢?”寒筠冷道。

上官那颜答不出来,汗水却滴了下来,她将俞怀风陷入困境不过是心中的不甘作祟,不过是要他意识到抛弃她的后果,却从未想过要将他逼上绝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小手段并不能动摇他的生命,因为她对他有种超越一切的信任,因为她相信俞怀风不可能就此束手待毙。

但是,她还是禁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还是不敢冒这万分之一的险。跪着爬到寒筠脚边,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言语都有些不利索,“即便他曾有过谋反计划,但并没动手不是么?而且……而且他还救过父皇……”

“这些能作为不杀他的借口么?”寒筠摇头,不解地看着她,“你不是背叛他了么?为何还要替他求情?”

背叛——即便行为上有过背叛——她的心却从未背叛!

“他是我师父!”她仰头望着寒筠,流下泪水。

“他收你为徒是别有用心,将你举荐为太子妃人选,是意图指使你监视太子,为他所用。你明白么?”寒筠点醒她。

“我知道。但他是我师父,父皇你不能杀他!”上官那颜愈加泪水连连。

“你们师徒一场,连一年时光都没有吧?他究竟有什么手段,让你如此护他?”寒筠凝视她,慢慢脸上现出疑色,宫里的一些传闻他也听过,“那颜,他若是真有一些为人所不齿的行径……”

“没有!”她猛地摇头,心中悚然惊醒,她如此为他求情,岂不是愈加陷他于险境?“儿臣与俞怀风绝对只有师徒之情,无一丝僭越!他教我音律,为我解惑,严格教导于我,稍有不慎便罚我背书,一丝情面也不讲!父皇,他授业如此,您怎可信流言听蜚语,怀疑儿臣?”

一句句含泪辩护,却是一幕幕从脑海掠过,哭到最后已不止是求情维护,而是悼念曾经陪伴的时光。如果可以重来,她会怀着拳挚之心彻夜背书,会抓住一切让他顾曲的机会再来把手授曲,一定不走神,不对,重来也许还是会走神……

寒筠细思一二,犹半信半疑,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不动声色道:“不杀他,除非……”

“除非什么?”上官那颜不自觉拉住他衣衫。

“告诉朕,塞北观音何在!”

第60章 唯别而已

善舞徘徊在守卫森严的仙韶院入口,不多时,一名戎装大将从门内走出,见到善舞后俯身行礼,“末将参见十三殿下!”

“卓将军不必多礼。”善舞微眯着眼,面容难测地盯着靖北将军卓然,“太子哥哥这么谨慎做什么,居然还要将军屈尊来守这里。”

“仙韶院关系重大,末将轮值,职责所在。”卓然谦卑道。

“将军对太子哥哥忠心如斯,令人羡慕。”善舞上前一步,贴近他止步,脸上幽幽笑着,几近耳语道:“这才几日,将军便将善舞甩到脑后了,忘了在本宫寝殿里说的话了?”

卓然耳根微红,鼻端散着她身上的幽香,脸上更热了,“末将怎敢忘怀,殿下有何事?”

“本宫想进仙韶院逛逛。”善舞抬眼情意热切地从卓然面上扫过。

卓然为难道:“此处关系甚大,不可随意出入。”

“本宫也不可以么?”

“太子殿下吩咐……”

“卓然!”善舞脸上的热意一扫而空,“本宫有父皇口谕,也不可以么?”

卓然默然不语,她若是有口谕,之前何需跟他好言好语。善舞见他不说话,扭头从他身边大摇大摆走过,就要硬闯。大门处守卫拒不放行,善舞冷喝:“放肆!谁敢挡本宫的驾!便是你们将军也曾在本宫寝殿……”

“公主殿下!”卓然惊出一身冷汗,掠到她身边,挥手令守卫放行,“既然殿下有圣上口谕,便由末将带殿下前往。”

善舞眸底划过一抹狡黠的微光。

入得仙韶院,善舞径自往紫竹居的方向而去。卓然跟在身后,一直默不作声。明知她逛仙韶院是幌子,探访紫竹居才是真,但也无可奈何。不管是否有皇帝口谕,只要善舞在他视线范围内,便不是太担心。

紫竹居外守卫更是森严,好在有卓然相伴,善舞才得以顺利进入。

初雪过后,天未霁,依旧是低沉而泛着青霭的天空悬在头顶。数进院落,雪未消,径未扫,竹叶上零零落落洒着宿雪,屋檐下的走廊间,一人青衫闲散,发丝低束,跪坐一方白席上,手拿小扇,看护炭火,红泥小火炉,煮茶正当时。

善舞从院中白雪上走来,停在雪里,看到这一幕,愣了片刻后,忽然抬袖掩口笑起来,“大司乐好兴致啊!”

煮茶之人闻声微微抬眸,淡看一眼,蒲扇在手里未停,一下一下悠悠在火炉上扇过,“殿下莅临,有失远迎。”

“岂敢劳驾大司乐!”善舞从雪地里跋涉到走廊上,跺了跺脚,抖落软靴上的雪泥。卓然不近不远站在雪地里不曾上前,一面赏雪,一面注视二人的一举一动。这两人前不久还在太子的大婚典礼上水火不容,此刻却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俞怀风唤白夜取来毯毡铺到地上,供善舞落座。善舞见俞怀风着袜不着靴,便也脱下了软靴,拉着毯毡到他身边,跪坐其上,看他煮茶。

“大司乐也懂茶道?”她看他取沸水洗碗碟,倾炉上沸水缓注杯中,一朵朵沸腾的水花挟着茶叶在碗中打旋,清香四溢。

“闲来无事罢了。”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娴熟优雅,他将一只盛了半碗清茶的青白瓷碗缓缓推到善舞座前,“殿下请用!”

善舞从他一系列动作开始便看呆了,到他请她用茶便忽然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又愣了愣,才端起瓷碗嗅了嗅香气,慢慢尝了一小口后,不由赞道:“新茶初沸,清香绕齿,好茶,好手艺!”

卓然站在离二人几丈远处,略略扫了眼凝视俞怀风的善舞,眉头微微动了动,脸上有不虞的神色。

俞怀风端起自己面前的小碗茶慢慢饮了一口,声线无波道:“可惜余茶却是不多了。”

“我宫中有!”善舞身体前倾了一些,目视他,眼里别有深意,接应他道:“父皇给过我不少江南进贡的新茶,改日我让人给你送些!”

俞怀风放下茶碗,迎向她的目光,“罪臣怕是无福消受。”

善舞毫不躲闪,湛然一笑,“那得看是谁施予,是何茶!新茶可是别有风味的哦!”

二人目光交锋,电光火石间,深意暗传,旁人难测。

“回鹘公主探望大司乐!”院门外有守卫禀道。

话声未落,只见慕砂一身回鹘宫廷穿戴,满身异域风情地款款而来,环佩叮咚。

“慕砂公主来往这守卫森严的禁区竟是比本宫要自由啊!”善舞笑意盈盈看向卓然。

卓然尚未作答,慕砂毫不在意道:“善舞殿下说哪里话!慕砂即将回高昌,临行前向圣上求了手谕,最后来看望大司乐罢了。”

善舞宛转的笑意中带着隐含的排斥,低头喝茶不再言语。

俞怀风身边又增了一方坐毡,慕砂依样跪坐下来,与善舞相对。

“这就是中原的茶道?”慕砂指着炉火茶具,颇感兴趣地问。

“器具不足,简而为之,让殿下见笑了!”俞怀风继续倒茶待客。

慕砂捧着他递过来的茶碗,道了声谢,极慎重地细品。细细饮完一碗,慕砂言语里溢满对中原茶道与俞怀风手艺的赞赏,对面的善舞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慕砂完全忽视对面的不善,目光尽在俞怀风身上,惋惜而哀伤,“你为何要身困此处呢?如果可以,慕砂真想带你回高昌!”

俞怀风不由一笑,手中蒲扇还在摇动,炉上火苗跳跃。

善舞忍着冷笑,脱口道:“本宫记得父皇已钦点了慕砂公主为四哥的王妃,不知慕砂公主还要旁生什么枝节?竟想携我朝罪臣私奔么?”

“公主好歹是皇家的金枝玉叶,言语何为如此不堪?”慕砂瞥对面一眼。

善舞不甘示弱,反击道:“方才谁说想带人回高昌来着?自己不害臊,还说别人不堪!”

二人正你来我往地交锋,俞怀风放下手中蒲扇,从坐毡上起身,悠然转身,走向回廊另一端,广袖摇动,香风飘入雪中。

他一走,交锋的二人顿时戛然而止,互相瞪视一眼后,各自陷入沉默。

看守在一旁的卓然望着天空,面上神色松懈了下来,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他在后院廊柱下负手站立,目光萦着庭院的一棵业已凋谢花叶的海棠树,雪中缕缕寒风送来。

慕砂在这里找到他,悄然走上前,只在离他三尺的距离站定,也将视线投向海棠花树,慢慢开口。

“数月前,我答应父汗同哥哥一道出使大宸,原以为长安一行会枯燥无聊,却不想,竟在皇宫大殿上遇见了你。不管你曾经是什么身份,现在是什么身份,将来是什么身份,在慕砂心里,永远都是——人间天上,唯你无双。”

她声音不大,却真诚如满庭的白雪。俞怀风眸光不禁动了动,回看她,“公主无需如此,怀风并非什么高尚之人。”

慕砂看着他笑了笑,“高尚不高尚有什么要紧,见到你,慕砂才相信这世间真有传奇!”

“传奇?被困的传奇?”他笑问。

“我不相信这里困得住你。”慕砂冲他淡淡一笑,额上珠玉的光芒与她眼瞳笑意汇成一片,“你相信我是另一个传奇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里可都是太子的耳目。”他笑道。

“难道我回鹘就是边陲小国,不足挂齿么?”慕砂微扬起头。

“多谢公主好意。”俞怀风收回目光,眼底无丝毫波澜。

离去时,慕砂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酸涩,对着他的侧影道:“长安有你,不虚此行。来年,慕砂若真嫁作大宸王妃,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见你一面;慕砂若从此不再踏上大宸土地,也不知能否再与你相见。”

“将来的事,谁会知晓。”他眼眸一低,瞳孔幽深,不知在感怀什么。

大宸遣使护送回鹘王子与公主返回高昌,同时送去国书与皇族聘礼。不久后,长安下起第二场雪,寒筠设宴兴庆宫沉香亭,所邀多是皇室成员。

太子驾銮停在了宫门外,望舒下了马车,牵了牵衣角,略作整理。

“太子妃,该下车了!”欣儿在车外雪地里跺脚,一团团白气从嘴边呼出。

“这么冷,设什么宴!”车内传出不满的嘀咕,磨磨蹭蹭后,上官那颜才肯探出头,怀抱着手炉,被欣儿扶着下车。

望舒瞄了她一眼,闲闲道:“东宫一天无子嗣,父皇一天不得释怀!”

上官那颜散漫的神色顿时一紧,慵懒的眼神霎时无踪,心里擂起十二个小鼓。但凡跟望舒在一起,她绝不敢真正松懈下来,这个太子妃当得毫不轻松,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听说太子可以纳几个侧妃……”她提议道。

望舒一人当先,迈步宫门内,回身眯着眼望着雪中的上官那颜,说了句很是突兀的话,“今日父皇设宴,据说还请了你的恩师。”

上官那颜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呆立在雪地。

>卷五浮生一梦长安远羽檄烽火帝都殇

第61章 王妃有孕

南贵妃一人在沉香亭里招呼众皇子皇女,近来皇帝身体不适,南贵妃奉药左右,不离半步,容色间已见操劳。刚指点宫人摆放了桌椅茶点,转头瞧见太子一行人,当即又打起精神,迎在亭前。

“颜儿快过来,让干娘瞧瞧,怎么又瘦了?”南贵妃牵起上官那颜的手,暖在自己手心,亲切地嘘寒问暖。

还未入亭时,上官那颜就环视了周围数圈,未见寒筠,也未见俞怀风身影。不由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底却有丝丝缕缕的落寞沿着四肢百骸散了去,忽然就觉得沉香亭雪景也寡然无味了,应对南贵妃也多了几分敷衍,“近来睡眠不好。”

“睡眠不好?”南贵妃深意地瞥了眼一旁的望舒。

望舒欣然受之。

亭内的善舞吃着点心喝着热茶,以看热闹的心态瞅着似乎在看雪景的望陌。着深袍的望陌斜倚在椅子里的身体站了起来,收了看景的心思,唇角扬起,眉眼含笑,向望舒与上官那颜问好,“皇兄,皇嫂,路上雪多,从东宫过来不大好走吧?”

“回去时,让人铲了雪再走马车。”望舒淡淡应了一句,回头将太子妃笼在袖中的手牵了出来,一起迈步入亭。

上官那颜不情愿地皱了下眉,不由自主跟着望舒亦步亦趋,经过望陌身边时,模模糊糊觉得一种异样,抬头看时,望陌脸含微笑,一分异样都看不出来。

望舒与上官那颜挨着入座后,望陌也回到自己座中。南贵妃吩咐宫人上汤茶为众人驱寒,上官那颜不着痕迹问道:“怎么不见父皇?”

“你父皇有些事耽搁了,一会儿就到。”南贵妃回道。

上官那颜低头捧着热茶,默然不语。寒筠身体有恙,已经不怎么过问国事了,能有什么事耽搁?近来他看似在安神养病,她却知道他始终放不下一件事,舍不下一个人。当初寒筠于太液池地下暗道内晕倒,为的便是那人,也正因此落下隐疾,病弱体虚。

上回,他便向她询问那人的去向,她老实回答自己并不知晓,而唯一可能知晓那人行踪的或许只有俞怀风了。所以,除非寻到那人,否则他不会轻易让某人获凌迟之刑的。

望舒说今日家宴请了俞怀风,如此,上官那颜也就猜得到那二人为何还不出现了。

她也大概可以猜到二人谈话的结果,当瞧见寒筠坐在人抬软銮里缓缓而来时,他的表情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俞怀风并未告知寒筠他想要的。

或许他不打算出卖那人,也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那颜不知道是哪种,也不关心究竟是怎样的真相,她只是失落,失落他没有同寒筠一起前来。

“刚才还关心父皇为何不在,此时父皇御驾降临,颜儿怎么有些闷闷不乐呢?”众人站在沉香亭外候驾时,望舒似笑非笑问向一旁的上官那颜。

她忙凝神,不敢更多泄露自己的心事。

几步外的望陌却将一双眸子投入了冰天雪地里,那声称呼在他眼里溅起的波澜很快就湮没在四下的幽寒之中。

寒筠下了御銮,南贵妃及时给他披上棉衣外袍,众人跪地恭迎。

“都起来吧。”他脸上全无神光,怏怏坐入椅内。

素来得皇帝宠爱的善舞公主此时也不太敢出言相询,众人起身后,各自入座,也都默默不言。

少时,望舒打破了沉默,问了句令上官那颜血液奔涌突然加快的话。

“听说父皇邀请了俞怀风?”

众人的目光一会儿投向望舒,一会儿转向寒筠。望陌与望舒一样不动声色,善舞眼里突然亮了起来,上官那颜不知如何掩饰自己,只得将脸埋在热茶氤氲的雾气里。

寒筠微微看了眼自己的长子,“罪臣谈何邀请?”

他刚刚无惧无畏地应付了那帝王,便朝遮雪廊子原道返回。廊外尽头是看押他的禁卫军,廊侧百步外是沉香亭畔。不知为何,向前的步伐还是慢了下来,深眸还是为百步开外停留了一眼。

片刻后,他稍稍转身,继续前行。忽然,衣袖沉重起来,似乎被什么扯住了。他回头收起袖子,却在腿边发现了个女娃,被厚厚的棉衣裹起来的身子如同一个小包裹,露在外面的小脸白嫩中透着粉红,一双眼睛晶莹泛光,欢喜地瞧着他,小嘴张着,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由于仰着头久久望着,嘴角处流下一道透明的液体。

他愣了下,这才低身将她紧捏着自己袖角的手指轻轻掰开,再次前行。

身后又重了起来,女娃又扯住了他衣袂,还是一副很欢喜的样子望着他,嘴里还发出了一个欢快的音符,双足在地上跳了跳,身上的玉饰也跟着碰撞在一起,她嘴里含着口水含混不清问道:“你是大司乐?”说完,又一道透明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

他居高临下看了几眼,向她再度俯身,“你是谁?”

“砚儿!”她笑起来,嘴角又有新的液体涌来,明亮的眼眸忽闪了一下。

他生生愣住了一刹那,这女娃的眸光清澈,与某人竟在瞬间神似。他转开眼睛,适应了一下旁侧的雪影,怀疑是自己一时眼花了。

“大司乐?”女娃自己移到他眼皮底下,探着身偏着头好奇地瞅着他,见他又看向自己,便又欢快地咯咯一笑。

他不再怀疑自己眼花,这世间就是有人相貌在某一点上极度相似。解开了她的牵扯,他还是不由得俯身用自己袖口替女娃擦去嘴边流淌的水泽。手指碰在她细嫩的脸上,如同触到一朵极度娇嫩的花蕊,半分力度都不敢发出。

凝视了女娃一会儿,他迅速退开,快步走向廊外。

女娃腿短,穿着也笨重,但却以惊人的速度奔跑过来,合身扑到他腿上,抱着不放手,嘴里呜呜叫着,“不许走!”

这时,外面跑来一个妇人,见状大惊失色,忙上前化解,“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十七殿下,快松手,陛下在等着呢!”

由那妇人将女娃抱开,他忽觉一身轻。居然是个公主,难怪会出现在这里!

女娃在妇人怀里挣扎地满头细汗,眼睛不离他左右,口中叫嚷:“大司乐跟我一起!大司乐也去!”

他本想就此脱身,但那小公主不依不饶,在妇人怀里还拼命往他身边挣来,妇人抵不过,他也因此四度被那女娃抓住了衣角。

上官那颜满腹心事地听着寒筠与望舒谈着什么罪臣什么邀请,面上掩饰不住落落寡欢之意。也没注意亭内进来一个妇人向寒筠跪禀了几句,直到那几句话绕梁一圈后落尽耳朵里,她才手上一抖。

“十七殿下缠住大司乐不放手,非要两人一起来赴宴才肯听话,陛下,您看?”

她没再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因为她已看见那个身影朝这边走过来,附带着一个包裹似的小身影。她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慌忙收回视线,口干舌燥地寻找茶水。

“小心烫着!”望舒及时倒了热茶,喂到她嘴边,情意融融地凝看她微红的脸颊。

上官那颜身体僵硬,反手要推,却被他另一只手一把握住,拉到宽袖底下,他附在她耳边低语:“难道要让外人看我们夫妻的笑话?配合一下,落实太子与太子妃如胶似漆的传言,天下太平,你也就不白嫁了!”

小公主拉着俞怀风的手上了沉香亭,欢欣雀跃不已,这才松开他的手,直奔寒筠怀抱,撞得皇帝一阵咳嗽,南贵妃忙将这折腾不休的皇女哄到一边。

“赐座!”寒筠一面咳嗽一面道。

俞怀风道了谢,揽衣就座。如胶似漆的太子与太子妃就在对面,耳鬓厮磨,执手喂茶。

他后悔依了那小公主,此时只能低头看着地面石砖的花纹。奈何亭子不够宽敞,眼眸余光之下,望舒与上官那颜座椅相挨,促膝相就,望舒时不时拿膝盖轻撞上官那颜,她裙上缨络摆动,如雪舞飞花。

心头烦闷异常,正想起身告辞,回仙韶院让人继续看押。十七公主灵巧地奔来,趴在他膝头,笑嘻嘻地盯着他,忽然大声道:“我要大司乐做我的太傅!”

亭子里静了下来,无人作声。

只有不晓世事的女童咯咯的笑声回荡。

“砚儿,不得胡闹!”许久,寒筠沉下脸斥道。

“小砚儿,来姐姐这里!”善舞取了糖果,诱道。

小公主止了笑声,扭头看了眼寒筠,又看了眼善舞,不高兴地撅起了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再扭头不理睬二人,只赖在俞怀风身边,无视低沉的氛围与众人的反对,自顾自地跟他说话:“大司乐太傅,你教砚儿弹琴呗?就是那个、一根弦上忽地一声,就很好听,那样的!”

她用自己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心愿,越说越高兴,完全忘了有人在反对。描述到兴奋之处,咧嘴一笑,口里的水滴便又流淌了下来。

俞怀风给她擦去嘴边不时流下的液体,看她描述七弦琴眉飞色舞的样子,竟无比的轻松,不再有方才的烦闷。整个亭子里,只闻幼童稚嫩的声音,这个世界的规则丝毫约束不到那颗飞扬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