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说的还真大师高徒必是指子夜了,上官那颜这才恍然,为何会在这里遇上大夫,原来是子夜请来的。

“找姐姐来给我师父治病的是我师叔。”她解释道。

玄狐子诧异了一下,又多看了眼重症之人,“这么说,阁下就是深得还真大师真传的大弟子孤竹君?”

上官那颜小小迷惑了下,很快回想起当初初入仙韶院,盛熹给众学子简单介绍过俞怀风——仙韶院掌院、宫廷首席乐师俞怀风,号孤竹,圣赐大司乐称号。

她反应过来,立即应和道:“正是正是!”

“姑娘与恩师是旧识?”俞怀风问道。

“曾经给还真大师治过顽疾。”

俞怀风立时忆起,“莫非就是给恩师开颅治头疼的那位大夫?”他自跟随还真大师后,便常见他因头疼而叫苦不迭,后来一次因缘际会,说是请到了一位神医。当时他正外出,便与这位神医缘悭一面。待回来后,还真大师的头疼病便再未犯过。

“正是在下。”玄狐子对他笑了笑。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姐姐赶紧给我师父看病吧?”上官那颜眨巴眨巴眼睛,天真无害地瞅着她。

玄狐子幽幽看她,“当年还真大师付给我的诊资是一柄数代乐师留传下来的焦尾琴。”

原来是个不讲人情的医生!上官那颜了悟过来,垂头思量一番,跑到俞怀风跟前同他小声商量,“师父,咱们用什么交换,你的大圣遗音还是我的九霄环佩?”

“都不换。”俞怀风干脆道。要他用这两柄琴来作诊资,他宁愿不看诊。

“我要那么些琴做什么?”神医玄狐子悠然一笑,缓缓抬起一只手,指过去,“孤竹君看病的诊资,可以用她作抵!”

所指正是上官那颜!

第51章 神医之约

上官那颜下意识往俞怀风身边缩了缩,一只手攥住他袖子,怯怯看向那言语奇怪的女神医。

俞怀风强撑着坐起,眼神沉沉看过去,“我不需要大夫看诊。”他从床上起身,艰难地站立。上官那颜一刻不离地扶着他,心中着急,看看他,又看看持观望态度的神医。

“用我作抵就用我作抵呗!”她定下决心,冲玄狐子狠狠道。

俞怀风低头扫了眼她,虚弱道:“不要多话!我自己难道不懂岐黄么?”

上官那颜用力扶着他,眼里满是担忧,看着他的模样,她真愿不惜一切让他好起来。“师父,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玄狐子从袖子里拿出几个野果慢慢吃起来,任由那二人商量来去,看他们相持不下,她吃完一个果子,指点道:“孤竹先生脏腑俱损,体内淤血不散,经脉也只是勉强维系,体质好的话,尚有三日可活,若是情绪不稳,心事繁重,大概这一两日便是大限之期了。先生虽懂岐黄,只怕也难以替自己医治。你已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除了我,无人可医。”说完,又一边吃果子一边看着二人。

上官那颜听得哽咽,眼泪吧嗒吧嗒落到衣襟上,抬头望向俞怀风。他正垂眸,知道神医之言非虚,再触到上官那颜投来的泪眼,不禁道:“生死由命。”

“师父命不当绝!”上官那颜斩钉截铁道。

玄狐子啃完一个果子,又指点道:“孤竹先生面非长寿之相,必是早年过于损耗气血,未注意养神贮气,如今便容易气血不济,稍有不慎便徘徊在生死之际。”

上官那颜咬着自己袖子一角,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抱着俞怀风痛哭。

喉间又有一股血腥气上涌,他暗自吐纳,平缓气息,“神医所言甚是,但岂有师父治病,用徒弟作抵的道理?你若想打她的主意,别说我还活着,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如意!”

上官那颜哭得越发厉害了,不知是愈发担忧他的身体还是愈发欣喜能听见他这一番话。

玄狐子咔嚓咬下一口果肉,静静看着二人,慢慢咀嚼,眼眸黑白分明,却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良久,她眼珠滚了几下,缓缓开口,“夜阑君让我来此,说此行必不虚。看到这小姑娘后,我才确信了夜阑君的话。”

俞怀风神色沉下来,又是他那师弟在作祟!“你想怎样?”

“我要收她为徒。”女神医言简意赅。

对面两人都愣住。上官那颜抹了泪后,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收我为徒?让我跟着姐姐你学医?”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自己哪里暗示了有成为神医的潜质,“虽、虽然我师父深谙岐黄之术,但是我完全不懂!我连把脉都不会,甚至、甚至连一颗草药都不认识……”

“只要你跟着我,三年内我可以把这些都教给你,五年内可以让你成为新的神医。”女神医面容平淡,自信又自负地截断上官那颜的推脱之辞,可又让人看不出一丝自信与自负的神色。

“既然神医姐姐这么厉害,何必非要我不可呢?”上官那颜转了转眼珠,“我家里有个妹妹……”她想到了自己的小丫鬟。

“我要的就是你。”女神医又将她打断。

“为什么?”上官那颜惊恐地退了一步。

“一是眼缘,二是你有灵气。”女神医如此解释。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后,各自神色复杂。

“我马上就要成婚了,不能跟着姐姐你跑江湖。”上官那颜忽然眼神黯淡。

“没关系。只要你答应拜我为师,我可以等你成婚,等你生下娃娃。”什么都难不倒女神医。

上官那颜红着脸,费力想托辞。

女神医补充道:“你拜我为师,是挽救孤竹先生的唯一办法。你不停推脱,是不想救他的意思么?”

上官那颜猛然醒悟,是啊,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虽然她心中师父只有一人,但为了救他,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去做的呢?

“扑通”一声,她朝玄狐子跪了下来,“姐姐,我拜你为师,只要你救我师父!”

俞怀风拉她不及。他心中并不同意这个交换,面前的女神医不知深浅,他怎放心将上官那颜交给她?

玄狐子这才又笑了笑,当下应了少女的请求,“只需一日,我便能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孤竹君!”

这一日漫长又煎熬,上官那颜被关在药庐外,围着这个不大的草庐转了无数圈也找不到可以偷窥的缝隙。先前她见玄狐子取了一箱的医用工具,看去很是怵目惊心,心道师父这下不知要忍受多大的苦楚了。然而她在屋外胆战心惊了一整天,也没有听见师父的任何声音。

她不放心地趴在并不如何坚固的木门上,寻找哪怕一丝的缝隙,往里察视,师父该不是晕过去了吧?这处高山下的药庐,虽然简陋,却密不透风,她费尽心思偷看,最后只得失望罢手。

那晚俞怀风与子夜的一场杀伐后,她以为俞怀风命葬子夜之手,誓要殉死,被子夜阻止,还被他带到这处几乎荒废的草庐。当后来神医玄狐子出现,治好了她脸上的伤,还给俞怀风清理了伤口。她不知是该感谢子夜,还是该怨恨子夜。

现在,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对子夜究竟是何种情绪。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玄狐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顷刻间便真如一只狐狸,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我师父怎么样?”上官那颜紧张地望住她。

“没事。”玄狐子看她一眼,神态略显疲惫,从她身边走过去,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声,“果然这样的人是不必浪费麻沸散的。”

上官那颜急着进屋,也没理她的嘀咕。她快步到床前,就见俞怀风躺在简陋的床上,双目看着屋顶,鬓间汗水淋漓,衣衫也几乎被汗水湿透。

“师父!”上官那颜喉中干涩,低低喊了一声,拿手绢给他拭汗,心中一千个不忍,一万个心疼。这才醒悟,玄狐子原来是吝啬麻药,未给他施用。也不知那诡异的神医是怎么给他疗伤的,让他受了多大的苦楚。

他看了她一眼,便缓缓睡了过去。

上官那颜看他良久,眼眶数度湿润。

这一日一夜,都守在他身边,给他拭汗,更衣,煎药,喂药。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她极少有机会照顾他。夜里,将他轻轻扶起,一勺勺给他喂药时,她忽然觉得自己成长了,有了种莫名的满足,如果能在他身边,不管做什么,都是种满足。

他喝药喝得极为勉强,她知道是药太苦。

“师父再喝一口吧!”在她不停的劝慰中,他才将一碗药喝下。

原来哄师父喝药,是这样的啊。

他意识尚处于迷离状态,任由她喂药,任由她好言相哄,任由她安置他睡下……

一切都忙完后,上官那颜累得要趴下。但她坐在床边的小草凳上,坚持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不让他受一丝的凉一丝的热,片刻后就要试他额头温度,给他增减被褥。

坚持了上半夜,坚持了下半夜,最后终于在黎明时分一头栽倒,趴在他手臂边坠入睡眠。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闭眼后的一瞬,窸窣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她猛地抬头,睡眼迷蒙中,见俞怀风正试图自己起身。她当即惊醒,将他制止,“师父不要动!”

他手扶着床沿,坐下后,颇感吃力,轻声道:“有茶么?”

“有!师父稍等!”上官那颜迅速起身去桌边倒了茶水,端到他跟前。

他接过后,注意到她睡眼惺忪,不及询问,又见自己换了衣衫,当下便忘了喝茶。上官那颜察言观色,立即解释道:“师父的衣物是我给换的。”

他面色有些不好看。

上官那颜赶紧澄清:“师父放心,我是闭着眼睛给你换的,……一眼……一眼都没看的……”

良久后,他才慢慢喝茶,面上再看不出神色。

上官那颜却偷偷脸红了,其实、其实她还是偷看了半眼的,有那么一瞬间,她鬼使神差地睁开了一只眼睛,飞快掠过了一眼……

她思绪乱飞,不经意抬了抬眼,正撞上他投过来的目光。她心中咯噔一下,莫非、莫非被识破了?

她后退一步,不巧正被小草凳给绊倒,“扑通”一声,彻底趴到了地上。她大窘,红着脸从地上爬起,如果他再怀疑地看她一眼的话,她决定坦白从宽。

不过,在她思绪斗争的时候,他却只低声道:“你一夜没睡么?”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忙道:“我睡好了,睡得可沉了!”

他视线从她尚未彻底清醒的眼眸扫过,又收回,“你师叔呢?”

“……走了。”

“还在长安么?”

“不知道。”

他目光落到乌陶茶杯上,嗓音低沉道:“你怎么不走?”

“师父重伤,我怎么能走。”上官那颜想也没想,没有立即意识到他话中之意。

他目光望向她,静静道:“为什么不跟他走?离开长安不好么?”

她愣住,脑中嗡嗡响,他是赶她走么?

见她不答,他又道:“今日可是初六?”

“……是。”

“你与太子的婚期是初八。”

她压下鼻子里的酸意,尽量让自己语声听上去很稳,“知道了。”

他欲言又止。

上官那颜笑了笑,忽然明白了他的顾忌,她继续让自己声音平稳无波,“我与子夜……并没有……并没有……”她不知如何措辞,沉吟良久,咬牙续道:“子夜说他并没有对我怎样,我依然是完璧之身……”

“够了!”他将手中茶杯紧紧一握。

“所以我可以嫁给太子!”上官那颜不闭嘴,继续道:“师父不必担心未来太子妃会遭冷落!”

“你出去。”他缓缓闭目,冷道。

她转身,走出内室,到了药庐外面,阳光刺目照下,她眼眶里滚动的一滴泪终于落下。

“这里可是玄狐子神医的药庐?”

“正是。”玄狐子晒着太阳,撩起眼皮看向对方,“阁下是来看病的?”

“我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

“太子妃。”

女神医淡定如初,未现一丝惊诧,“你是何人?”

“当朝四皇子,望陌。”来人如是道。

第52章 当时惘然

望陌带来了一小队侍卫,迎接未来太子妃回城。上官那颜与玄狐子道别,并允诺答应过拜师的话不会食言。玄狐子豁达地表示她不担心履约之事,与她缔约的人没有谁能够毁约的。

“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来找你。”女神医背上药篓,自行去了。

见望陌一队人中有顶软轿,上官那颜从侍卫手中牵了马缰,“劳烦四殿下去扶我师父出来,轿子给他乘,我骑马。”

望陌没有多问,去药庐见俞怀风去了。少顷,二人出了草庐。在轿子前,俞怀风略作停顿。上官那颜牵着马缰在前面先行走了,也不回头。

“她不会骑马。”俞怀风躬身入轿,甩下一句话。

“大司乐不用担心!”望陌抬手示意轿夫起轿,侍卫随行,他则快步追上官那颜去了。

“你打算走回城去么?”追上她后,望陌取过她手中缰绳,自己翻身上马后,对她伸出手来。

她抬头看向马背上的皇子,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当初大明宫里,二人告假出宫游逛长安……

她将手递上。

望陌保养得极好的手将她握住,助她踩蹬上马,她照旧坐在他身前。望陌双手环过她腰身拉住缰绳,低目看着她侧颈,想起芙蓉园初见的时候。那时候扮作男妆的少女,此时就要成为太子妃了。

考入仙韶院后,她历经一事事,一步步走到如今。他更多的时候是在旁观,旁观整个长安,旁观整个宫廷,也包括旁观她的所作所为。初时对她的疑虑对她的堤防,渐渐在宫中各人之间,他已不甚在意了。即便她干系重大,其实也只是在他人鼓掌之中。

她并不在意自己所处的身份,也不在意这个皇宫。他想看她能走多远,忽然之间,却发现,她可能要脱离自己的视线,脱离她此时的身份,进行一次蜕变。他知道一切都不可避免,除了在身后看着她,并没有其他选择。

“殿下不打算回城了么?”久不见他的动静,上官那颜不禁提醒。

“你很着急?”他低声反问。

他又沉又稳的嗓音居然就在耳畔,具有穿透力一般,让她浑身一个激灵。她挪了挪身体,“早晚是要回去的。”

“让轿子先行。”望陌将她扶了扶正,勒缰等待。

二人停马一旁,软轿渐渐行近。

上官那颜身体有些僵硬,在马上坐得笔直,尽量与望陌隔开一段距离。轿子近了的时候,望陌不知不觉间已将这个距离抹去,看上去上官那颜几乎是贴在他胸前。

轿夫已被嘱咐了缓行,少颠簸,但也免不了深深浅浅的一些颠动,轿帘便时而荡开。扶着轿沿的俞怀风收回了目光,移开手指,窗口的帘子便自己落了下来。

轿子从马旁经过,行了老远,望陌还是没有打马赶路。上官那颜眼神不自觉随着轿子飘了去。

“子夜居然能活下来,真不容易。”身后传来望陌似笑非笑的声音。

上官那颜身体一颤,“……是你告密的?”

望陌半晌没答她,将投向前方轿子的目光收到她身上,“怎么,怨我扰了鸳梦?”

上官那颜脸红到耳根,牙齿咬到一处,拳头都捏了起来,“你险些害了子夜和……我师父……”

“冤有头债有主,究竟是我害得还是你害得,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紧捏的拳头渐渐松开,垂着目光,如果望陌不出卖子夜的话,任由事态发展,她是否会后悔呢?如果那时她失身于子夜,俞怀风还会让她嫁给太子么?可如果不嫁到东宫的话,她就会被抛给子夜,从此离开长安,再见不到他……

见她又走神,望陌手臂将她一搂,扳过她身子,让她看着自己。上官那颜不觉对上他眼眸,忽然清醒过来,急着从他眼里逃开。

“你愿意嫁给我皇兄么?”他凝视她问。

她别过眼睛,“我愿不愿意重要么?圣上指婚,我爹爹未反对,师父、也赞同……把我嫁去东宫,可以遂了他们的意,那我就做个孝顺的孩子吧!”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勒得她快喘不过气了,“殿下你、你松开一些!”

望陌俯身向她看来,吓得她蓦然闭嘴。“真是个可怜的姑娘。”他深深看她,眼里星星点点漾开讽刺的笑意。

“不需要你可怜!”她扭过头,气道。

“给你的紫玉还留着么?”

她低头在袖子里翻找,愤愤道:“才不稀罕!还给你就是!”

他紧紧按住了她的手,十分有力,她无法动弹。“输掉的东西,我从不收回!留着它,无论你是太子妃还是谁,都没关系,……只要紫玉还在,我会给你另一份天空!”

她呆呆品味他的话,一时却难以弄懂。

身下骏马忽地扬蹄,望陌已然催马。疾冲之下,她身不由己倒向他胸膛。

山野之外,扬鞭跃马,风声呼啸,诺言深深镌刻。

很快,二人的骏马便超过了八人抬的轿子。一阵风般掠过,只留下飞踏过的痕迹。

回到长安城,勒马于城门外,望陌捧起上官那颜的脸,在她额头吻了一下,“阿颜记住,做了太子妃以后,在我皇兄面前切勿谈论皇宫中事,同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上官那颜在他的亲吻后一阵不适,听得恍恍惚惚,随口问道:“什么?”

“少与大司乐来往。”

她猛地一怔,不知该说什么。

望陌缓缓一笑,“继续为他飞蛾扑火的话,阿颜,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城门外等待俞怀风的轿子到达后,望陌让道,请他先行回宫,自己则护送上官那颜回上官府,因亲迎之礼在即,容不得过多耽误,也不方便再回宫中。

这段时间,太子大婚的典礼已在皇帝旨意下快速筹备开来,至于寒筠为何要如此仓促,宫中无人知晓,人们只知宫里传出天象时历与占卜显示的最佳日期是九月初八。

长安处处透着喜气,大赦天下并减免赋税的圣旨都将在大婚之日颁布。天朝太子成婚,举国期待。

重回皇城,处处张灯结彩,连朱雀大街都已拉开百子帐,铺上了波斯地毯。

望陌掉转马头,上官那颜在马上稍稍侧头,碰上已下轿的俞怀风送过来的最后一眼。

是道别吧?

是师徒一场的最后祭奠吧?

她眼里沉溺了千言万语,斩不断的目光昭示了一切,那些个日日夜夜,那些个朝朝暮暮,就此作别!

泪水翻涌,都在转过身的一刻悄然滑落。

一骑已绝尘。

他遣散了侍卫,独自回到紫竹居。

“先生回来了,那颜小姐呢?”白夜迎出来,面带喜色,言语犯忌不自知。

俞怀风一言不发,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磨墨续书稿,提笔下不去一字。墨汁沿着笔毫滴到白纸上,纸张被墨水淹没,他思绪还收不回来。低头发现一纸的墨汁,指间也染了几滴,他将笔甩了出去,名贵的毫笔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离开书案,他到书架前,伸手触到几卷传奇话本。他眉头不由一颤,将话本翻开,在灯下浏览。

都是些才子佳人花好月圆,她爱看的都是这类故事。他嘴边刚起了隐隐的笑,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话本再等不来阅读之人……

五本故事都翻完,追随了一遍她的阅读口味与阅读痕迹,了解了她曾有过的欢笑与悲伤。当时只道是等闲,此时惟剩空追忆。

书卷握在手中,他舍不得放下。

又在成排的书堆中寻找她曾读过的书籍。早时,她曾向他借过一本乐律情境的书《雅韵华章》。他取来这本书,倚着书墙重看一遍。此书讨论的问题较为艰涩深奥,她看得懂么?

书中他的批注颇多,都是当时看书时随心境而发的感慨。当翻过一大半,蓦然在众多自己的笔迹中发现不一样的字迹时,他心头重重跳了一下。待细看,竟是她在他的批注旁加的额外批注。

他写“浮生了了,境何存焉?”

她写“浮生未了,境自在心。”

原来,她是看得懂的,不仅懂此书,还懂他心中的空寂以及对生涯的发问。她以自己少年的心,对他这颗感悟尘世渐感无奈苍凉的心进行规劝。

他头晕目眩,对着她书写的一行字凝视了小半个时辰。他的笔迹凌然潇洒,她不敢玷污,便也一笔一划极认真地书写上自己最小心的书法。短短八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秀丽端妍。

她处处用心,从不敢亵渎他给予的点点滴滴。教她弹琴,虽然当时她魂不守舍,但过后她却是极刻苦地揣摩他教授的内容,也总是很快就领悟。罚她背书,虽然她怨言无止尽,但总是按时完成,即便不休不眠,也没有想过逃脱。

其实,每次罚她,都不是真的要罚她。若是她耍赖不认罚,他又哪里会真的让她不睡觉不吃饭?每次她彻夜背书,他便在自己书房喝茶看书,陪她熬过通宵,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心中悲喜如冰火交织,他身形不稳,手抚书架,却扫落一堆的书籍。众书砸下,一地狼藉。

心头亦是狼藉一片……

第53章 遥夜别情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上官那颜被父亲上官廑叫去长谈了半宿,历数她任性的种种作为,骂了她不孝的种种举措,让她对着母亲灵位反省,最后又问了她宫中诸事,分析了现今局势以及上官家与各方的利害关系,再之后告诫她应小心翼翼入东宫,不要掺和宫里的明争暗斗,不求她光耀门楣,只愿她安安稳稳做个普普通通的太子妃。

上官那颜一直认真聆听,最后见父亲已将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上官廑在早逝夫人的灵位前上香,不无感慨,“夫人,颜儿长大了,就要为人妇了,你高兴不高兴呢?女大不中留,我也知道,但将她送入宫中并非我本意!将颜儿藏拙多年,就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不想她竟私自拜了宫廷乐师为师,一日比一日张扬,直到圣上将聘书下到我家,唉!事已至此,我上官廑也只能成为太子党了!”

上官那颜跪在母亲灵前,想到自己真的要嫁人了,她掐了自己好几次,以确信是否是一场噩梦。

“爹,我小时候是不是与沈伯父家的公子有过婚约?”

上官廑愣了片刻,“……曾经有过口头之约。”

“那我们现在是悔了婚约么?”

“……天子下聘礼,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爹,我非嫁不可么?”

上官廑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神情肃然,“孩子,你又想怎样?私自入仙韶院,我也就认了,要是这次大婚你还出意外的话,老父就只能死在你面前了!”

上官那颜一阵哆嗦,垂头道:“女儿不敢!”

夜里,她辗转难眠,披衣到窗前,深秋的夜幕挂着一弯上弦月,冷冷清辉。她倚着窗,遥想此时的大明宫,他是否入眠了呢?这个时辰,应该还在书房吧?

他很少早睡,尤其是近来,总是忙着写书稿。他著书时,她或是在旁研磨或是自行找书看,心中总有种恐慌,他给她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仿佛什么时候他就要消失似的。研磨的时候,她会一直盯着他看,盯到眼睛发酸为止。看书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抬头去看他一会儿,确定他就在不远处,并未离她而去。

在紫竹居,她最喜欢的不是弹琴的时候,也不是躺在被子里看话本的时候,而是就站在他身边,看他弹琴或写字。她喜欢看他专注于某事的神态,不管当时是什么样的情什么样的景,只要有他在,就能构成一幅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