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儿,我回来了!”上官那颜疾步奔入,见院中无人,便寻去内室,“欣儿?”
俞怀风独自在这所算不得宽敞的别院里四下打量,院墙上蓬草滋生,院墙下荒草丛生,没膝的野草遮掩了小径,几间房前门漆剥落,尘灰堆积,屋角尚有蛛网悬挂。
上官那颜垂头丧气从内室走出,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灰尘,“欣儿不在,大概被爹爹带走了。”这里没有了人替她看护,竟成了这么破落的模样。
把师父带到这么寒碜的地方,她不由发窘,“师父您光临寒舍,徒儿没什么好款待的,您先坐,我去沏茶,……啊,先别坐,等我清理一下……师父别碰这里,这里灰多……小心衣服……”
最后,俞怀风被她赶到了一处草根较少的难得地段,她纵观全院,只有这么一处还算干净。
“师父您先看看风景,我去去就来!”说着,她便跑入了屋子里。
这里的风景,不看也罢。俞怀风走出她划定给他的立足之地,在荒草中寻径。一地的蒿草环绕着一口深井,井架上轱辘与绳索尚未荒废。他挽起袖口,踏上井石,将一只坠了绳索的木桶抛入井中,摇转轱辘,打起了一桶清水。就着清水,清洗了水桶与井沿,又寻了一块干净的布,蘸了水,擦拭院中的石制桌椅。
当上官那颜顶着一头一身的蛛网跑到院中透气时,俞怀风已在荒草中干净的石凳上坐定了休息。
二人对望一眼,夜风徐徐。
瞧见井旁打好的干净井水,上官那颜羞愧道:“师父稍等,我这就去烧水做饭……”
俞怀风不言语,只看向树梢头的一勾新月,心中对她烧水做饭一事存保留态度。
一个时辰后,夜色已完全降下,幸得明月光辉,院中才不需灯火照明。不过,如此荒庭,月下更显凄清瘆人。他在石桌前支着头,看满庭荒寂的月色。
上官那颜满脸烟灰跑出来,衣裙已被打湿了一半,神色委屈而愧然,“师父……我们还是去客栈吧……”
俞怀风转眸看她狼狈的样子,只得起身,从她身边走过,“这时候客栈也都打烊了。去换衣服,收拾屋子,今晚只能暂栖贵府了。”说着,他便进了厨房。
上官那颜抹了羞愧的泪水,应了一声,便忙着去收拾房间了。
收拾了两处房间后,她换了干净衣裙,重新梳了头,出到院中,顿时瞪大了眼。石桌上摆好了饭菜与茶水,虽不丰盛(没有丰富的食材),却色香味俱全,几道小菜颇为精致。
俞怀风从厨房刚洗了碗筷出来,对呆站在一旁垂涎的上官那颜道:“还不快洗手吃饭,不饿么?”
上官那颜遂热泪盈眶地去洗手,回来坐到他对面,接过筷子,尝了面前的炒菜,竟不输于宫中御厨。她哽咽了一下,“师父做的饭菜真好吃……”
“……上官小姐,不会做饭也罢了,烧水也很难么?”刚踏进厨房时,一地的水迹,满灶台的烟灰,让他久久怔忡。不知是该同情她,还是该同情中书令上官廑。
上官那颜又哽咽了,“我、我……”
“算了,吃饭吧!”俞怀风提起筷子,给她夹了菜。此时她情绪脆弱,不是训诫的时机。
深觉自己无能的上官那颜忍了泪,呼啦啦吃起饭来。师父的手艺真不错!一番折腾后,她得出的结论就是,跟着师父有饭吃!
风卷残云地吃了一阵后,她发觉自己吃相着实不雅,偷偷瞄对面一眼,见他吃饭也是优雅有致,赏心悦目。
“看我能饱肚子么?”他不抬目光,就知她咬着筷子看他,定在思量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书上不是说……秀色可餐么……”她凝视他,随口接道。
他将她冷冷一瞥,上官那颜立即醒悟,真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又出言冒犯了,遂赶紧端坐正色,也学他的样,斯文地用餐。
二人对坐吃饭,两相优雅,不再言语。
饭毕,上官那颜去厨房洗碗。俞怀风在中庭抚琴。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他拨弦的手顿了一顿,继续弹琴。
又听“啪”的一声,他手指又在弦上顿了一下,继续拨弦。
再听“啪”的一声,他停下抚弦,举头望明月。
此时正忙于处理政务的宰相上官廑不会想到,远处明月下,有人正深深同情他……
月影下,厨房门口悄悄溜出一个人影,贴着墙壁蹭到了自己房中,去悄悄换掉浑身湿透的衣服。俞怀风假作不见,低头弹琴。
上官那颜穿上今天的第三套衣裙,捧着一杯茶,走到中庭,“师父,喝茶!”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见他久久不喝,上官那颜了然地伤心了,“……这茶、可以喝的……”
“是用我烧的茶水么?”
“是。”
这才放心喝下。
上官那颜满腹惆怅,在对面坐下,托腮抑郁。
似乎又伤了她自尊。俞怀风看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为什么要住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垂着睫毛,神情落寞,“爹爹总忙于公务,无暇理睬我,我总觉得自己多余,就搬出来住了。”
“上官大人不曾召你回去?”
“他让人叫过几次,我不听,他便每月拨些银子过来。”她哀伤地蹙着眉,眼中盈盈,与月光融成一片,“对于爹爹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
“天伦之情,哪有人厌弃的?只怕你与你爹爹之间有误会,却谁都不愿澄清。”他手指抚过七弦,“想听什么曲子,为师给你弹一曲。”
“随便。”她依旧怏怏然。
俞怀风左手按弦,右手一个起落,一串清商奏响。七弦振动,纷纷扬扬,曲调高亢,劈波斩戟。忽如万马奔腾,忽如大漠扬雪,忽如激流奔洄,忽如九天飞霜。
商羽之声敲击心弦,骤然牵动人心。上官那颜神色渐换,于他曲中心血激昂。她坐直了身子,看他眉目不动,却于月下奏起如此激荡的曲子,不禁心中砰然。
“这是什么曲子?”待他奏完,她忍不住问。
“《郁轮袍》。”
“真动听!”她回味良久,想学此曲,但恐怕自己奏不出这气势。
“若是琵琶弹奏,则更佳。”
“回仙韶院,师父教我这首琵琶曲吧!”上官那颜一手搁在琴上,望着他笑道:“我也给师父弹一曲吧。”
“嗯。”他把琴转到她面前。
上官那颜摆好了姿势,纤指在弦上一勾,带了个起音,垂眸开始投入弹奏。弹的正是最近宫中流行的曲子——《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曲调哀婉,情丝切切,琴师神态注入其间,随音调起而又落,愁思百结。月华流泻,倾洒她一身。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为何有曲子如此哀切,牵人魂魄?是琴动人心,还是心挑琴弦?爱恋终成相思,无法可解,无人可传,唯有刻骨铭心,独自低徊。
弹尽一曲,她竟滑下一颗泪,尚不自知。
她倾心弹奏,当局者迷,不知自己是怎样的投入,何时的动情。但曲中情意,听者可察。
俞怀风愈听愈觉不对劲,“不要再弹这个曲子了。”
“不好听么?”她诧异。
“曲调悲切,不奏为妙。”
上官那颜不应声,勉强点头。
“不早了,休息吧。”他起身。
“师父今晚就睡我从前的房间吧,我都收拾好了。我去欣儿房间。”上官那颜抱了琴,领着他去。
将他送到后,上官那颜忽然记起一事,从怀里取出一个秀囊,递到他跟前,略有羞赧,“这是几日前我秀的,送给师父!”正是几日前二人不说话的时候,她为调解局面连夜秀的。
淡淡香气袅绕着秀囊,正是海棠花香。这个制作拙劣的香囊,针脚歪歪斜斜,一看就是初学女红。“你留着吧,我不用香囊。”他淡然拒收,转身入房。
关上房门,似乎还能感受到门外少女的伤心低落。他眸中凝重,步入房中,竟处处是她的气息。梳妆台,书案,床榻,虽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带有她气息的物品,环绕身侧,丝丝缕缕渗透过来。
他推开窗,让夜风吹入,月光也随之倾泻进来。散了许久,也不曾将她的气息散尽。他猛然省起,当真是房中散不尽她的气息么?
还是,他对这气息太过熟悉,记忆中、心头间,如何也驱散不尽?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里,似乎有了一声轻微的声响,他并未入睡。
“师父……”
他猛然睁眼,她慌乱中的一声哭喊绝不是幻觉。喊声未落多久,他已如风般的速度到达她的房间,“那颜!”
房中不见人影,只剩凌乱的痕迹,以及墙壁上扎入的匕首与留帛。他一把扯下,展开速览。
“西北郊,离思亭。”只有六字。
他将帛书捏于掌心,视线落到地上的香囊,他俯身拾起。西府海棠的香气。
他竟让她在眼皮底下被人掳走!眸中波涛已起,飞身而出,直赴西北郊。
第41章 荒郊惊魂
郊外的夜风吹在衣衫单薄的上官那颜身上,犹如被人泼了冷水一般,冻得她发颤。被人扔到一处荒亭里,蹭得她膝盖生疼。
劫她的人抛开她后,走出了斑驳的亭子。上官那颜从地上爬起,赶紧打量附近。天上乌云遮月,四下晦暗,走出荒亭的人背对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是什么人?”上官那颜冷得发抖,却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不回答她,依旧看着远处。
黝黑的四野忽然一处处亮起了灯火,渐渐飘近,聚拢而来,在夜里看来格外诡异。
鬼火?上官那颜抱臂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哆嗦了一阵后,她在胳膊上狠狠一掐,疼得险些叫出来。居然不是做梦!
师父快来救我!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不敢喊出嗓子。
灯火聚在四野,照亮了月影下的荒原。上官那颜这才看清,原来不是鬼火,每盏灯后都有持灯人,但他们打扮奇特,均着红色长袍,烈焰一般排列在东西南北四方。
妖灯燃起,一人从灯后走出,向上官那颜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人身形瘦小,步伐蹒跚,待走近了,上官那颜险些发出尖叫。那人面目可怖,不辨五官,几乎不似人面。上官那颜躲到亭子里的柱子后,瑟瑟发抖。
那鬼面人走到绑架上官那颜的男人面前,佝偻着身子行了一礼。那男人身躯高大,转身向亭子指了一下,鬼面人的目光便随着他所指望了过来,直直盯到上官那颜身上。
她顿时毛骨悚然,心跳如狂。
鬼面人模糊的面容上露出诡异一笑,又蹒跚着脚步向亭子走来。她咽了口唾沫,挪动发颤的双腿,转身便跑。
刚跑出亭子没几步,裙角似乎被什么挂住了,她急着去拽衣裙,弗一回头,竟见鬼面人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正一脚踩住她裙裾。再也忍不住,她惊怖地大叫一声后,瘫倒在地,两腿再无一丝挪动的力气。
鬼面人俯身到她面前,带来一阵难闻的气息。上官那颜猝然闭目,不妨就此晕死过去吧!她在心内乞求,快些晕过去吧!
但清晰的感知告诉她,鬼面人此刻离她不足一尺,于是她紧闭眼睛,再不敢睁开。
鬼面人把她提起来,拿到自己跟前打量,一只鼻子在她身上到处嗅。她魂魄已被吓去一半,师父再不来,她要被鬼吃掉了!
“鲜美!”鬼面人嗓子里发出嘶哑的音符,夜枭一般呵呵笑起来。
果然是要吃她!上官那颜流下两行热泪,紧闭着眼睛,颤抖着反驳:“我……没洗澡,不……不好吃……”
鬼面人转头对绑架上官那颜的男人道:“正是观音血的香味!”
魁梧的黑衣男人点点头,“果然!”
鬼面人一松手,上官那颜摔到地上,耳边听得乒乒乓乓的一阵声响,她忍不住眸开一线,顿时又吓得脸色惨白。鬼面人竟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一个奇怪的罐子,朝她凑近。
“我还小……不要、不要吃我……”她泪如雨下,在泥土上一步步往后蹭。
鬼面人哪里理睬她的哭喊,举着匕首对准了她心口。寒光映到上官那颜脸上,她花容失色。
黑衣男人目光忽然落到上官那颜颈上的檀香珠,他眉头一皱,拉住了鬼面人的手腕。匕首顿在了上官那颜被划开的衣襟上。
“上使?”鬼面人不解。
黑衣男人扬袖打掉匕首,身材魁梧却长相阴柔的他缓缓一笑,抬手招来两个红衣人,指了一下附近的一棵古木,“先绑起来。”
两个红衣人立即行动,一人拉起上官那颜一只胳膊,飞身而起,越到古木上,将她捆在了高高的树干上。
上官那颜刚离了鬼门,又被悬空绑到树上,脚踏不到实地,手够不着枝叶,浑身骨头似要散架,却只能任夜风怒啸,拍打在脸上,将泪水都风干。
“师父……呜……师父……”
黑衣男人与鬼面人都已不再关注她,而是转身凝望远处。
被捆在树干上的上官那颜于泪眼朦胧中恍惚看到一人从远处夜色里走来,一袭青衫在风里猎猎而起,步伐先时迅速,如飞踏云端,待走进灯火圈中,才稳步前行。
“恭迎圣公!”荒野所有持灯人皆跪了下去,黑衣人与鬼面人也不例外。
上官那颜摇头甩掉眼睛里的泪珠,聚起视线看向前方,来人正是俞怀风!她大喜,师父终于来了!她得救了!
但为什么,那些人都向他跪拜?
俞怀风稳步走过众人让出的道路,他面色阴晴不定,一言不发。未得恩准,众人谁也不敢抬头,谁也不敢起身。
走过遥远的距离,他抬眸,看向古木。
“师父,救我!”上官那颜在树上哭喊。
黑衣人跪在他面前,“圣公终于来了!”
“谁准你如此行事?”俞怀风视线未离参天古木,语调苍冷。
“为见圣公,卑下不得已为之。”黑衣男人垂头回禀,言辞恭敬,神态却并不谦卑。
“要事我自会传信于你们,何须如此见面!”
“圣公放走塞北观音,灵尊并未干涉,只令卑下传信圣公,应早做其他打算!”
“宝卷不曾到手,做何打算?”他面容微冷。
鬼面人将手中形状奇特的冰沙罐举到他面前,畏声道:“这是属下研制的可保血肉不腐的容器,不妨先将观音血保存,再谋宝卷!”
“观音行迹无踪,莫非你不知道?”俞怀风冷眼看他。
鬼面人嘿嘿一笑,一手指向树干,“属下识出,那丫头正是继续了观音血的新宿主!”
俞怀风眸子一冷,“为何不动手?”
“卑下不敢!”黑衣人恭声,“方才见她戴有圣公的檀香珠,便知圣公有暂保她性命之意。”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嫌活的时日太长了。”俞怀风接过鬼面人手中的冰沙罐,不一会儿,冰沙罐便成了碎片自他指间散落。
鬼面人看着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张口结舌,无法言语。
黑衣人并未太过吃惊,咳嗽一声后道:“还望圣公早日寻到宝卷!不要、不要耽溺于一时情长!”
俞怀风静静瞧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放肆!”
他从鬼面人手中夺过匕首,见上面残留有一丝血迹。
二人让出道来,俞怀风往古木走去,左袖甩到身后。鬼面人忽然被一阵飓风掀翻在地,摔得他手骨断折,却不敢呻吟出声。黑衣人嘴角露出一丝冷意。
俞怀风站在古树前,掷出手中匕首,匕首飞往树干,划断了捆绑的绳索。被释放的上官那颜啊地叫了一声,坠向树下,单薄的身形犹如折断翅膀的蝴蝶。
坠下的一刻,他扬袖拂去她坠落的冲击力,张开手臂接住了她。
上官那颜稳稳当当掉落进他温暖的怀里,一时惊喜交加,泪水纵横,反手搂住他,哽咽:“师父!师父!”
她身体冰冷,微微颤抖。他将她抱紧,拍着她的背安慰:“没事了!”
黑衣人将一匹马牵到二人跟前,“有她的血在,只待宝卷到手!还请圣公早日谋断!”
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飞身上马,对黑衣人冷冷一瞥,“我自有权衡,告之灵尊,不必忧心!你等,更不必费心!日后若再鲁莽行事,定不轻饶!”
“谨遵圣公谕令!”黑衣人跪地。
俞怀风握住马缰,掉转马头。四野灯火开路,退避一旁。
上官那颜靠在他怀里,身体终于暖和起来,在他两臂间,瞥见今夜惊魂的荒亭上刻的字迹——离思。
骏马疾奔,夜风呼啸。
黑衣人的话语在她心头徘徊不散,原来,这一切温暖,不是因为其他,而只是因她的血脉。
离思亭外,黑衣人给鬼面人接上了手骨。
“上使,圣公为何如此?”
“圣公行事,便是灵尊也难以干涉,你我又能怎样?”黑衣人冷笑。
“宝卷当真难寻么?”
“难与不难,只在圣公之心。”
“那丫头是障碍么?”
“障碍依然是人心。”黑衣人远眺夜空,嘴角浮起笑意,“不过,今夜之事,想必能扫除一些障碍了。”
“此话怎讲?”
“离恨之思,人心动摇。”
第42章 紫玉赌约
近日皇城外张贴了皇榜,告知天下,大宸将与回鹘举行乐师大会,共赛三日。第一日由双方民间乐师角逐,定出第一局的胜负;第二日由双方宫廷乐师角逐,定出第二局的胜负;第三日则由双方最优秀的乐师较量,定出第三局的胜负。最后将根据这三局的成绩定两国于乐律上孰为王者!
双方民间乐师的角逐各有十个名额,因此长安近日来已有官家设了会台,聚集民间乐者进行选拔,由太常寺官员做裁判,定下参与第一轮比赛的大宸民间乐师十人,允诺打败一名回鹘乐师则赏黄金千两,一时间应者如云。
回鹘一方则单独设了驿所,由回鹘王室乐师亲自选拔,所需费用均由大宸提供。由于长安番邦人士云集,西域多为尚乐之国,应选者也并非都是回鹘人,有不少化作回鹘装扮的龟兹、疏勒、康国、西凉等国的乐师前来参选。对此,大宸一方仗着有数千年的中原积淀,并不以为意,私下便也应允了此种行为。
宫廷乐师的角逐虽也只有十个名额,定夺下来却容易得多。高昌回鹘素来以尚乐著称,此番王室公主与王子出使大宸,便带了不少乐师前来,择出优秀的十人无论如何也比民间海选要快捷得多。大宸方面,参赛的宫廷乐师则由仙韶院定夺。
而所谓的最优秀的乐师较量,毫无疑问是两国的巅峰对决,但名额与人员并无明确规定,一切视前两局结果再行决定。
此次比赛考较的是乐师的综合素养,乐曲、乐器以及应变记忆等多方面。
上官那颜拿到寒筠定下的规则细读了好几遍,一边忐忑不安,一边又热血沸腾。长安早已是乐声满城,士气冲天,皇宫也是无人不谈大赛。倒是仙韶院始终宁静平和,众学子的功课无人敢落下,俞怀风授课也都一如往常,不过他却是不再抚琴,只与众学子论道解惑而已。
时日一天天的过,上官那颜一直不愿再想起那夜离思亭外的风波,若是去细想,只会让她对周围一切都持怀疑态度,包括她敬慕的师父。每当此时,她便宁愿那只是一场噩梦。但当真夜夜噩梦时,她深宵醒来,又是一身的冷汗。
比赛在即,她希望自己能够作为大宸宫廷乐师与回鹘乐师对决,以认清自己所学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便整日在紫竹居练习各种乐器,终于能压住屡遭噩梦缠绕的心绪。
一日,她推开俞怀风的房门,向他询问了书上的几处疑问后,又向他打听乐师名额一事。
“名单尚未列全。”他坐在桌旁看书,淡淡的眸子瞧向她,一眼便看出她近日心事重重,面容有些憔悴。
“我可以参赛么?”她将一卷书捏在手中,目光并不与他相接。
“你若想参加,便去吧。”
“多谢师父。”她恭恭敬敬地谢了他后,便要退出房间。
“那颜。”他忽然叫住她。
她停在门口,淡淡看他。
“你若有问题,就问吧。”
“都问完了。”她抬起手里的书卷道。
那夜的事,她居然一直都沉默以待,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知该对她道明多少隐瞒多少,所以他只有等她来询问,但实在料不到那夜回城后,她却是一言不发。回到紫竹居后,多数时间她只在自己房间看书弹琴,最多与白夜说说话,竟是与他会面的少了。
“一会儿吃晚饭吧。”他只有换了话题。
“师父先吃吧,我回房练琴去了。”她垂下眼睫,开门走了出去,又将房门带好。
一瞬间,他似乎从她低垂的眼里看见零星的光芒,他如何不知她是难过了,不想再与他亲近了。
他在房中喝了杯凉茶,便去了书房。
当天的晚饭,白夜苦恼地发现没有一个人来吃,叫谁都不搭理他。是嫌他的手艺不好,还是谁也不饿?他挠头不解。
乐师大赛定在八月十三、十四、十五三天,于皇城外举行,长安百姓都可现场观赏。此次大赛,裁判为大宸君主与回鹘公主。
朱雀门外已搭建好了赛台,东西各一座,由坚固圆木建成,与城门同高。每座赛台顶部都为平台,有半腰高的护栏圈围,中央置有一桌一椅,可容四五人站立。
赛台如百尺危楼,巍峨耸立,气势慑人。上垂黄绫,角挑红灯,布置简洁而庄严。
八月十三那一日,自卯时起,朱雀大街便已人山人海,若不是皇帝下令设下禁区,赛台只怕也要被挤塌了。
大宸与回鹘王室坐席均设在城楼之上,公卿百官伴驾。
长安百姓见到城楼上冠盖下的帝后,无不伏地跪拜,山呼万岁。十二珠玉冕旒下的寒筠,高高站立在城楼之上,俯瞰长安,万千子民的拥戴并不能带给他多少荣耀感。一旁的皇后看到他眸子里一片空茫,便知他定是又想起了那个人。
身为国母,她是荣耀的,却也有常人不知的羞愤。她的夫君,神思从不为她停留片刻。哪怕在得不到那个人的爱时,他也宁愿将自己所剩不多的温情给予另一个女人——仅在后位之下却敢与她分庭抗礼的那个女人!
她稳居中宫,忍辱负重,只为着上天赐予她的唯一希望——望舒。总有一天,望舒会君临天下,他将带给她更多的荣耀。
城楼上的帝后各怀心思,但长安的子民不知。
号角已吹响,王室、裁判、乐师均已就位,熙攘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陛下,可以开始了吧?”坐在裁判席的回鹘公主慕砂微笑着请示。
“开始吧!”寒筠挥手。
城上鼓点敲响,震慑全城,惊起满城的鸟雀。朝阳在此时升起,天际光芒突破云层与雾霭,投照向整个长安大地。
站在俞怀风身旁的上官那颜,抬头看向这一刻的天地,感觉到血液都在慢慢沸腾。她所在的位置离裁判席不远,因俞怀风身份特殊,作为仙韶院大司乐,位列城楼中央的位子,非他莫属。上官那颜便也跟着沾光,将朱雀门前矗立的赛台尽收眼底。
每一轮参赛选手比试的乐器都由大宸皇帝抽签决定,规则则是一方选手以抽签决定的乐器奏曲,而后另一方选手同样以此乐器奏同样的曲子,定下优劣。如此比试,考的是博识与识记,虽然主动出题的一方占有优势,但由于顺序会调换,也就尽显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