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媒婆本在喝茶,听了这话,忙把茶杯急急放下:“这话却怪,男子们只有嫌女子老的,尽有那四五十的,要娶个十五六的闺女,哪有要娶大的。只是话放了出来,自然要尽力去寻,不过朱爷都三十多了,现在没嫁人的,大都是十五六的,朱家这样人家,难道还能娶个寡妇不成?只是朱爷既这样说,小的们也只有细琢磨了。”
王媒婆讨好的说:“想了半日,小的就想起奶奶的姐姐来了,当日宁家休她,全城都晓得她是冤枉的,出身人品也摆在那里,这么一说,朱爷就点头了。”楚媒婆咯咯笑了起来:“大奶奶,这才是天降的缘分呢。”
缘分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不过就是如此,两个媒婆又说了几句,也就告辞,雀儿一叹,和宁家的梁子,看来是越结越深了,宁太太中意的女婿,竟然要娶宁家的弃妇,这是何等的讽刺。不过,先要把凤儿说服了嫁人才是。
过了几日,雀儿命人把凤儿和陈氏接了过来,一下车瞧见凤儿,雀儿就愣了下,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袄,裙子也是素色的,发上只插了一只银簪,整个人立在那里,倒显得越发的楚楚可怜。
陈氏瞧着精神倒还好,雀儿忙笑着上前:“娘,这些日子都在忙,本该过了年就去给娘请安的。”陈氏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忙,管这么个家也不轻易,我和你姐姐在庵里日子过得好,你也不消担心。”
雀儿嗯了声,眼看向凤儿:“怎么姐姐瞧着清瘦了些?”陈氏也看一眼她,叹道:“去年有几个来庵里进香的施主,看上了我的针线,我平日闲着没事,也绣那么几幅,只当玩罢了,你姐姐见了,定要多帮我做些针线,这才瘦了下来。”
说话时,陈氏还摸一摸凤儿的脸,凤儿只是低头一笑:“妹妹有了难处,我做姐姐的不能帮,只能帮娘做些针线,算什么辛苦呢。”
雀儿不由伸手紧紧拉住凤儿的手:“姐姐能如此想,倒是我原本小肚鸡肠了。”陈氏一手挽住一个女儿,脸上笑的像开了花:“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只要你们姐妹们好好的就好。”
说着陈氏瞧一眼雀儿,有些意味深长的道:“我没旁的念想,只要你姐姐嫁了出去,娘这颗心也就落了。”陈氏说话时候雀儿一直瞧着凤儿,见她只是脸一红,接着就低头下去,旁的话没有说。
雀儿心里顿时明了,知道姐姐这颗心,并不如枯木一般,算来她也不过二十三岁,又不是死了丈夫守寡。清白被休的女子,多有后来重新和对方结亲的,只是宁家现已定下坐地虎的妹妹,就算他家回心转意,难道还要去做妾不成?
另走一步又没什么稀奇,雀儿脸上的笑容更甜,拿些旁的话插了,张罗着先去见了杜太太。陈氏早知道杜太太病中静养,见杜太太果然没有原先那么硬朗,合掌念了声佛才道:“早该来瞧亲家太太的病,只是一直在庵中,不好出门的。”
杜太太一直都是礼貌周全的,微微点头道:“早该请亲家太太过来一叙才是,只是家里事忙,又倚重大奶奶。”见她们两位长辈在这里叙起来,雀儿起身道:“娘,媳妇先下去了。”
说着拉一把凤儿:“姐姐也随我一起来,去瞧瞧你侄女。”凤儿瞧一眼陈氏,陈氏已经笑了:“你们姐妹说说私房话去,不用陪着我们老人。”凤儿这才起身行礼退下。
私房话,不知道妹妹会和自己说什么私房话?想起前几日娘说的话,凤儿低下头细细思量,她从小受的教导是从一而终,就算被宁家休弃,也只当是自己命不好,从此后心如古井一般,只要陪着娘一直到老就好。
谁知娘一句,就算守到终老,也守不得贞节牌坊,凤儿这才惊觉,为何从没想过宁家对自己其实是有重重不是的,原本只当是自己不够柔顺,不够美貌,这才让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但回头瞧瞧,雀儿不如自己柔顺,也没自己美貌,但听说妹夫和她之间琴瑟和好。就算雀儿当家之后,削了一些开支,下人们也只是夸她有杀伐决断之才。
凤儿想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声,雀儿轻轻抓住她的手:“姐姐又想什么?那些人,那些事都是许久之前的,姐姐现在该好好想想将来。”
将来?凤儿又想起媒婆来说的,脸不由红了下,半响才扯了旁边的树叶轻轻开口:“什么将来呢?我这样的人,就算嫁了人,也当不了家的。”说完,凤儿的眼圈不由自主的红了。
雀儿脾气有些急,见姐姐又是这样,动不动眼圈会红一下,时不时伤春悲秋一回,心里暗道,难道闺阁娇女都是这样吗?不过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索性拉了凤儿在一边的石凳那里坐下:“姐姐休说这样的话,你是祖母教出来的,祖母的手段,不是我在这里说,只要学到一两成,当个家也就够了,况且姐姐心性,比起祖母,要宽厚许多,哪有什么当不了家的理,我瞧着,姐姐想是被宁家唬怕了。”
这话戳中凤儿的心事,当初在宁家,妯娌们之间,面上都是甜甜蜜蜜,背地里谁知道谁会给你使刀子?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妾,虽说是张老太太教导出来的,可是凤儿当初在张家也是娇养出来的,那样的日子,过的说不上有多舒心。
雀儿见她如此,心里更明白些,还想再劝,前面走来一簇人,打头的是肚子已经挺了出来的朱愫,见雀儿在路边坐着,虽挺着肚子不好行礼,还是笑着道:“大嫂怎么坐在这里?”
雀儿已站起身和她打招呼,朱愫一眼就看见凤儿,虽然年纪大些,却能瞧出是个美人,这样被休的女子要嫁进朱家,也不知道四伯母在想什么?不过再怎么说,那也是旁人家的事,轮不到自己插嘴,脸上依旧笑的甜甜蜜蜜的招呼过,这才带人走了。
雀儿刚要拉着凤儿往前面走,见凤儿的眼只瞧着朱愫那已经厚实了些的背影,眼里有丝羡慕,抿嘴一笑:“姐姐想是羡慕别人家有孩子,姐姐若要嫁了,那不就有可盼的?”
虽只有她们姐妹二人,凤儿还是有些害臊,轻轻用拳头捶她一下:“休胡说,我只是在想,朱爷是尚书的族侄,这门第,委实有些太高。”雀儿知道她心已经活了,挽住她继续往前走:“姐姐难道忘了,我的妯娌还是尚书千金,你是我的亲姐姐,算来,这是门当户对。”
凤儿再没说话,脸上飞上的红霞却一直没有褪掉。

操劳

找来媒婆说了回信,媒婆们两边跑着,把一应事都写了日子送过来,这门婚事也就定下了。
虽说一边是填房,一边是再嫁,这三书六礼还是一点都少不得的,朱家这边的礼数半点都没废,陈氏这里自然也要事事周到。
凤儿总不能从庵里出嫁,从杜家出嫁也不&规矩,幸好陈氏原本的住所虽空了一年多,有刘三婶照看着,还是能住人,陈氏母女又搬了回去,一心筹备凤儿的婚事。
别的好办,说到嫁妆陈氏就犯了难,虽说填房可以不拿嫁妆,可朱家那边送来一份丰厚的聘礼,还送来两个小丫头,说是先伺候凤儿的。对方做事这么大方,陈氏就想给凤儿也备一份嫁妆,一来凤儿有东西傍身,二来也好让人看看,自家并不是那种贪财的人。
可是钱从哪里出来?陈氏自己的嫁妆,当日早就当的当,卖的卖,一样都不剩,家里留着的,不过就是几轴当年雀儿她爹的书画,这些东西,一来卖不出价钱,二来也要留个念想。
凤儿进屋见娘看着空空的箱子在那里发愁,轻轻走到她身后:“娘,你是不是想给我备份嫁妆,其实这些都不用的。”陈氏把空箱子关好,拉着她坐下:“凤儿,你总要有些东西傍身。”
凤儿低头一笑,接着抬头道:“娘,我是嫁过一次的人了,当日去宁家时候,嫁妆不可谓不丰厚,做人自然也是步步小心,可是到了还不是那样,那些嫁妆最后进了旁人的口袋,若不是有娘,女儿怕也只剩几根枯骨。”
这还是凤儿头一次提到以前的事,陈氏摸一下她的脸,叹气道:“说来说去,还是娘无能,不能给你做主,不然宁家怎能无故休妻?”凤儿又是一笑:“娘,女儿这些日子细细的想,当日只觉得是自己不够贤良,不够忍让,今日才觉得,错也在他们身上,你瞧雀儿不一样没嫁妆,但管得杜家上下井井有条,我比她痴长几岁,从小又受了祖母那些教导,纵及不上她,也不会让人瞧了笑话。”
陈氏听凤儿这样说,把她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凤儿,你爹要知道,只怕更是高兴不已。”爹?凤儿偎在陈氏怀里,半天才叹道:“娘,原先我做的太不对了,只想着祖母是尊长,全忘了爹娘才是生我的。”
祖母也是尊长,不好忤逆。或者这也是凤儿如此行事的原因,陈氏再没有说话,一家人经过这些风波,终究还是在一起了,雀儿她爹,你若地下有知,定要保佑雀儿度过这次的坎。
凤儿的婚事,雀儿一来是没有时间,二来还有娘在上头,自己这个做妹妹的,自然也不能越过去照管,总要送一份厚礼才是。可是杜家现在的情形,雀儿看着账本上的数字,杜梁办婚事要的东西还要从店里赊欠,虽说八月田租也就能收上来,可是首先要把这些东西的账先付了,再说别的。
雀儿放下账本,端过旁边的茶喝了一口,这龙井和香片其实喝起来也没那么大的区别,为什么杜家原先一定要喝龙井?光这一项,一年也能省个二三十两银子呢。
刚把茶碗放下,杜桐就走了进来,他一头一脸的汗,扇子扇个不停,拿起旁边的茶就满满倒了一碗,只喝了一口就吐出来:“雀儿,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这不是龙井。”
雀儿摇头:“我知道,这的确不是龙井,从今起,我们房里的茶都换成香片,别的房都还是照旧。”杜桐刚想说话,想起什么又没说了,只是慢慢坐下,用手撑住下巴。
雀儿起身给他揉着肩头:“知道你从小喝惯了龙井,家里的人也是这样惯了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再说我就这命,再好的茶叶也喝不出来,就只有先从我这里省起。”杜桐抬眼见她脸上明显有忧虑之色,伸手把她拉了坐下:“我知道,只是说说罢了,再说,这茶虽能醒脑,可是不喝也没什么,范文正公划粥为食,尚成大器,我今日比他要好了许多,难道还会为杯茶怨你?”
雀儿伸手搂住丈夫,歪着头一笑:“这进了学,说话就更文绉绉的,我等你蟾宫折桂那日。”杜桐把妻子整个都搂在怀里:“嗯,你先给我生个儿子才是正经。”雀儿乜他一眼,低声的道:“晚上,这下白天,有人回事呢。”
杜桐把她放开,柱着腮看她又往账本上瞧,伸手玩着她发上垂下的几根发丝:“雀儿,大姨的婚事已经定了,总要送份贺礼去,重了呢,现在挪不出来,少了呢,又觉得拿不出手,况且朱家这边,论起来还和二婶有亲。”
雀儿把笔头放到嘴里:“方才我也这样想呢,只是家里的光景也摆在这里,况且还有二叔的婚事。”说到钱财,杜桐又没有话说,只是继续看着妻子算账,雀儿算了一时,见账上有店里送来的五十两银子,猛然想起什么,抬头道:“说到朱家,姐夫那边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
杜桐虽然读书,但偶尔也帮杜老爷料理事务的,不假思索的道:“朱家是南货的,他家父亲,当日救过一个徽商,那边的路途很熟,虽说城里也有几家做南货的店,但总是没他家货物齐全,价格便宜,旁的不说,这顾绣的衣衫,就只有他家有货。”
原来如此,杜桐见雀儿的眼眯起来,眉轻轻一挑,凑到妻子耳边:“你不会也想做这个吧?虽说日后是连襟,但生意场上的事,是说不清楚的。”
雀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丈夫的提醒还是让她暖融融的,拍一拍账本:“说什么呢,这做生意一直是公公管的,我只要能把这些送进来的银钱好好的管起来,就没别的法子了。”
过了中秋,凤儿的婚期也一天天临近,雀儿想了许久,只有把自己手上的几件首饰,重新炸一炸,亲自送去给凤儿当贺礼,凤儿倒也没推辞,拉着她的手道:“我们姐妹,也是好容易才这样的,我就不推辞了。”
雀儿瞧着凤儿的精气神,似乎又回复到了当年宁家五奶奶时的从容不迫,不,是比当年在宁家时候又多了一分镇定。不过想想也是,宁太太那样的婆婆,想来也是不好对付的,再加上那么多的妯娌,想起宁大奶奶那双精明的眼,雀儿不由打一个寒颤,好在朱愫虽然少言,但她礼貌周全,从不会对自己半点怠慢,就是不知道明年进门的罗二姑娘如何了?
虽说杜太太说她是个温柔可人的姑娘,可凡是富家女子,只要不是很刁蛮的,都能当得起这个评论。哎,那日过礼时倒见了罗太太一面,礼貌倒很礼貌,内心不晓得会怎么想呢?
凤儿见雀儿不说话,拉她一下:“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说了你不爱听的?”雀儿忙回过神:“不是,只是想着,姐姐这嫁过去,又没妯娌,上面只有一个婆婆,听说朱亲家太太也是个和气的,姐姐这次真是好福气。”
听到雀儿夸赞自己要嫁的人家,凤儿的脸又飞上一层红色:“是呢,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福气,按说我这样的,肯有人娶已是不错了,更何况是这样人家。”这点雀儿也很疑惑,凤儿在庵里,从不出门一步,朱爷更是没有见过她,怎会媒婆一提,那边就爽快应下了?
朱爷和宁家难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这才娶个宁家的弃妇而不娶宁家的姑娘?要真是这样,凤儿这嫁过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呢?雀儿猛然想到这个可能性,连日沉浸在喜悦里的心又冷了下来,不过这话也不能说给凤儿听,再说也算有过一面之缘,朱爷这样稳重的人,定不会拿婚姻大事开玩笑的。
思来想去,雀儿脸上还是带着笑道:“姐姐的教养,人品,都是有口皆碑的,况且朱家娶的,是要能当家的,想来定是这样。”凤儿听雀儿这样说,脸上的红霞更甚,姐妹俩又说些旁的,雀儿这才告辞。
雀儿在回去路上左思右想,还是着人去寻访一下,听说婆婆常遣吴妈去寻访事情,自然也就劳烦她了。
但愿姐姐和朱爷是天生的缘分,和自己想的不一样,雀儿按一下头,杜琬已从睡梦中醒过来,从奶娘怀里睁开眼睛,雀儿抱过她,用手点住她的下巴教她说话,杜琬嘻嘻笑着,一口一个娘。
叫的雀儿心花怒放,奶娘也在旁边凑趣:“大姐儿越长越像大奶奶。”雀儿往女儿脸上使劲亲亲,哎,这一辈子,就是操心的命。
马车到了家门口,雀儿抱着杜琬下车,刚要走进门里,迎面冲过来一个丫鬟,差点撞到雀儿,小冬忙扶住雀儿,出声呵斥:“没看到奶奶在这吗?”丫鬟急忙收住步子:“大奶奶回来的正好,二奶奶方才肚疼不止,楚妈妈说是要发动了,遣奴婢去请稳婆呢。”

争执

发动了?稳婆不是说的要十月初才生,现时不过九月二十,离了足足有半个月,怎的这时就发动?不过妇人家生儿育女提前生的也大有人在,雀儿顾不得再细想,示意她快些出去,自己把杜琬抱给奶娘,急匆匆就往朱愫这边赶去。
朱愫院内此时虽则忙碌,但在楚四家的指挥下,丫鬟们一个个按部就班的在做,烧水的烧水,炖汤的炖汤。杜棣站在院子里面,脚步不停的走来走去,脸上显见有忧虑之色,不时停下步子垫着脚尖往屋里望去。
瞧见这样,雀儿放轻些步伐,院中忙碌的丫鬟也没注意雀儿来了,还是小冬轻喊一声:“大奶奶来了。”杜棣这才停下步子上前拱手:“怎的惊动了大嫂。”嘴里说着话,那眼还是往房里瞧。
雀儿定神听一听,房里面可没传出朱愫的声音,只有楚四家安慰她的话语,想来只开始阵疼,还不到生的时候。含笑对杜棣道:“瞧这样子,到生的时候还早些,二叔还是先去屋里歇着,等着喜信就好。”
杜棣虽连连点头,那眼还是只瞅着房里,雀儿又叫他几声,他都不动,索性也不去管他,径自走到门口往里面问:“楚妈妈,二婶此时如何?”门帘一掀,楚四家的走出来,额头虽有汗珠,那礼数还是半点不缺:“回大奶奶的话,姑娘虽则已开始发动,此时情形倒还好,方才已经喝了半碗参汤下去。”
雀儿再一细听,里面偶尔会传来几声细细的呻吟旁的就没有了,想是朱愫已听了她们之前的嘱咐,此时不出声,等生产时再用力,吩咐楚四家的进去继续伺候,自己坐在檐下等候。
丫鬟也领着稳婆进来,稳婆见了雀儿还想行礼,雀儿示意不必,直接进去就好。杜棣见稳婆来了,心头定了些许,上前讪讪的对雀儿道:“做弟的方才慌的乱了手脚,还望大嫂莫怪。”
雀儿只是一笑:“二叔伉俪情深,关心二婶也是美事,我怎会怪呢?”这话又让杜棣闹个大红脸,还要说话时候,吴妈扶着杜太太进来,雀儿忙起身迎接。
杜棣搭了把手把杜太太扶到椅上坐下:“娘怎的来了?这里有大嫂就好,娘还是回去歇着。”杜太太坐定又喘息了一会,这才开口:“延续子嗣,这是何等重大的事?你嫂子虽则能干,也不过一个年轻媳妇,况且我的病已好的差不多了,过来瞧瞧也不是伤什么。”
此时是九月天,天色已晚,吹的虽不是彻骨的寒风,但杜太太身子比不得原先,雀儿心知她不会答应进房,忙命丫鬟把火盆生来,给她脚下垫了脚炉,手里放好手炉,又拿一个绒毯给她盖好。
杜太太安然享着媳妇的服侍,等完了才伸手摸一把雀儿身上:“你今日出门的早,穿的也不厚实,还不快些坐在这里,暖暖身子。”雀儿刚要摇头说没事,一股冷风吹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吴妈已搬来一个杌子放在杜太太脚边,雀儿告过座,这才坐在杌子上,杜太太伸手把她的手拉入自己怀里暖着,又示意她把脚放到脚炉上来,雀儿面上露出笑容,往杜太太这边偎的更紧一些,婆媳二人也不说话,就靠在那等着屋里的消息。
朱愫虽是头胎,又发动的早些,但好在请来的稳婆是接生过几十年的老娘婆,生产时候又有参汤定神,过了三更没多久,屋里的叫声就歇了,继而响起的是孩子哭啼的声音。
杜太太本熬不住,已在那里打起盹,听到孩子的哭声,猛的站了起来:“生了,是男是女?”雀儿扶着她:“娘,这不就知道了?”话音刚落,帘子打起,稳婆笑嘻嘻的抱着个襁褓出来:“恭喜太太,恭喜大奶奶,二奶奶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
说着把襁褓送到杜太太跟前,杜太太还没接过,杜棣已从厢房里窜了出来,他虽然被杜太太赶去睡觉,但连外衫都没脱,几乎是用抢的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儿子,我当爹了。”
稳婆差点被杜棣的举动吓的摔了一跤,但她终究是见过世面的,已稳稳站住:“恭喜二爷,贺喜二爷。”屋里屋外,顿时欢欣起来,雀儿虽面上在笑,心里在愁,这杜家长孙,洗三满月这些都要银子,这些银子,要从哪里拿出来?
忙完朱愫这边的事,等雀儿回房,已是天光大亮,雀儿打了个哈欠,只能眯一会,等会还要理事呢。刚走进院子,奶娘就抱着杜琬走上前:“奶奶回来了,大姐儿昨晚也不知怎的,不肯睡觉,小的哄了半夜,才打了个盹,这会一听奶奶回来,就又醒了。”
雀儿把杜琬抱在怀里,杜琬一双眼又黑又亮,只是看着她,雀儿用脸贴一贴她的脸,笑着对奶娘道:“你下去吧,我再带着姐儿睡一会。”奶娘行礼下去,雀儿抱着杜琬走进房里,杜桐却还没起床,只着了中衣坐在床上:“昨儿夜里听着她哭,想抱过来哄呢,又不好叫过来,生生听了她半夜的哭。”
雀儿打着哈欠把杜琬放到杜桐身边,自己也顺势躺下,闭着眼道:“你不起床去书房,还躺着做什么?”杜桐把刚一放下就爬到他身上打起瞌睡的杜琬往雀儿身边一放,嘟囔一声:“昨儿夜里我也没睡好,想着你在那里,不定怎么冷呢,让我再躺会。”
说着已沉沉睡去,雀儿睁开一只眼,看一眼丈夫,哎,在自己跟前,怎么就这么孩子气,趁着这会没人,一家三口就补个眠罢。
洗三还好些,不过就是几家亲戚来添盆,所费也不多,总算糊弄过去,可是这满月是大事,雀儿看着账本上的银子,要是这银子能生银子该多好?不过想也知道,这事不过是自己痴心妄想,还是去问问杜太太,这大侄子办满月,该怎么办才好?
请过安,雀儿先说了几句远话,这才笑着道:“娘当家时日不短,遇到烦难事轻轻就过,媳妇却是才疏学浅,有些事还要讨娘的示下。”杜太太噗嗤一笑:“得,什么时候你这个爽快人也学会了给别人戴高帽?有什么话就直说。”
雀儿搓一搓手:“娘,你也知道家里的光景,光四叔的婚事,已用了不少银子,现下二婶又生下个侄子,这满月本该大办戏酒才是,可是家里着实抽不出银子来。”
想也知道是这事,杜太太叹一口气,拍一拍媳妇的手:“雀儿,这个家,当的辛苦你了。”雀儿还是一笑:“娘,当日你比媳妇,更是辛苦百倍。”
杜太太又是一声长叹:“按说呢,这样喜事,三四日的戏酒是免不了的,可是家里这等光景,就只在满月的正日子里请一台戏来,再摆几桌酒,太俭省了,旁人瞧着也不像。”
雀儿已起身应是,杜太太说了那么几句,就觉得疲乏上来,雀儿忙帮着冬瑞她们伺候杜太太躺下,自己出去筹划侄子的满月酒。
虽说只是一日戏酒,这样的大事,怎么说也有许多亲眷来,少说也要五六十两银子,雀儿叹一口气,本来以为这些日子已来,把庄上额外的出息收了回来,又尽量节省,想着今年总还能省出百来两银子,到时买几亩地,租子又能多收一些,这么三四年下来,手头就松动许多,谁知这省的银子总挡不住这层出不穷的事。
这很快又是年下,各家的年礼又是一笔,哎,光省是不行的,还是想着从生意上来,想着那日杜桐说过,朱家是做南货生意发起来的,不晓得等凤儿嫁过去,成了连襟,朱家会不会把那些极熟的路途让一条出来,就算肯让,也要杜家这边出人才是,谁合适呢?
外面突然传来吵嚷声,丫鬟们在那里嚷:“二爷要进去,总也要回了奶奶才是,哪有直闯进去的?”雀儿皱眉,杜棣闯进来做什么?
帘子被掀起,杜棣气冲冲的走进来,直冲雀儿跟前,也不行礼,也不问候,只是看着雀儿道:“大嫂当家,家下大小事务全是大嫂做主,做兄弟的虽然受些委屈也罢了,怎的今日大嫂把侄子的戏酒也克扣起来。”
这话来的无头无尾,雀儿却只一瞬就明白,含笑起身道:“二叔先请坐下,等我细细的和你说。”杜棣哪里肯听,他新得了儿子,正在欢喜头上,想着去年杜琬落地,虽是个女孩儿,杜太太当日都办的那等热闹,自己这个儿子,定要比杜琬办的更热闹才是。
谁知道今日抱着儿子在那里晒太阳,听到几个下人在那里说闲话,本来杜棣遇到这种事情,明白下人之中良愚不已,正要上前喝住他们。谁知听到他们提起自己儿子的满月,说雀儿只预备了一日的戏酒,还比不上去年杜琬降生之时。
杜棣那出口的喝止又停住,竟隐在柱子后面听起墙根来,听得下人们抱怨自从雀儿当起家来,这家用是越来越克扣了。有人冷笑道:“照我说,定是大奶奶想省些银子去讨太太的好,显得她会过日子。”
立即有人附和:“就是,我瞧着不光如此,大奶奶定是把这里省下的,给了亲家太太,不然就她那个被休的姐姐,怎么会攀上那么好的一门亲事?说不定连嫁妆都是这边出的,不然怎么给小哥儿才办一日的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