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场梦,太真实了。
思絮瞬息一顿,精神震动,大量的信息侵入至灵魂深处。
困住他的这个少年叫徐舒,字瑾瑜,十八岁,广陵琴派传人。师出名门,八岁的时候,家道中落,十三岁入宫成为一名乐师,熬了五年,终于升至正七品,行云乐职。然而,当政的慈禧太后痴迷于戏曲,他堂堂一介广陵琴派传人只能沦为戏子们的配乐师。
与他同床共枕的男孩子叫徐陵,十四岁,是他出了五服的亲戚,两年前被家人送进宫。徐舒一见徐陵,便将他纳入羽下,二人同为广陵琴派后人,以师兄弟相称,吃住都在一起,日久便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
卡罗尔觉得他的灵魂处在一个很微妙的境地,应该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一点点的渗透到他的灵魂里,霸道地相融,使他无法抗拒,当融成一体后,他竟分不清自己是谁。
他是徐舒,徐舒即是他。
他们是一个人。
黑暗中,记忆化成的光线束缚住他的灵魂,不计其数的光丝线入侵他的全身,很快形成了一个茧,发出微弱的光芒,他连抗拒的精力都消失了,迷迷糊糊中,他睁开眼睛,黑暗之中出现了一个光点,徐徐增强,光点越来越大,刺眼得让他想流泪,却什么都流不出来,最后,他看到了一个身着华国古装的长辫子少年。
徐舒。
辫子少年缓缓地走近他,微微地朝他一笑,伸出手,按在了他的胸口。
‘你…’
卡罗尔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地看着徐舒将手插进自己的心脏,身体贴近,最后——两具精神体合二为一。
——————
夜晚过得很快,一闭眼,一睁眼,天即大亮。
徐舒和徐陵早早地起床,穿上乐师的正式礼服,去往乐部报道。因着太后宴请各国大使,又有宫廷专养的戏班子要唱几场戏,乐师们早已准备妥当。
徐舒与徐陵来得不算晚,却还是遭了总管几句重话。徐舒挡在徐陵身前,态度谦和地认错,这才被放过。
徐陵孩子脾气,恼得鼓了腮梆子,官高一级压死人,他们这些乐师无可奈何,除了赔不是,还能如何。
太后爱听戏,戏子唱的就是后来成为华国国粹的京剧。
京剧的乐器主要分管弦乐和打击乐。古琴是用不上的,所以堂堂广陵琴派传人,只能弹月琴。都是琴不是?可此琴非彼琴,音乐相通,会古琴自然还会其它乐器,为不使自己人头落地,徐舒很早就学会了妥协。
宫中乐琴统一管理,徐舒从总管的手里接过月琴,徐陵接过梆子,便随众乐师一起前往表演的宫殿。宫殿里早就搭好台子,乐师与戏子们在后台,各就各位,太后与众臣携各国大使姗姗来迟。
“咚咚咚,锵锵锵…”开场一阵热闹的敲锣打鼓,这戏正式开始了。
花旦一上场,受到观众的一致好评。这新来的伶人,娇俏柔美,不亚于女性的细嗓子,格外受宠。演一出好戏,慈禧听得满意,招来太监,犒赏吩咐下去,陪在一旁的乐部官吏面色诚惶诚恐,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金发碧眼的外国大使可欣赏不来这咿咿呀呀的国粹,几个懂华国语的,却只能粗浅的交谈,哪听得懂京剧里拉长的词句。很快有几人就无聊得只打呵欠,更有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徐舒坐在众乐师之中,手中拨动琴弦,月琴不同于古琴,长相类似于琵琶,却又完全区别于琵琶,它的音箱为满圆形,琴脖短小,高音清脆悦耳,中音明亮,低音又丰满。徐舒从古琴改弹月琴不过一年,技巧娴熟,曲调把握得极好,这才脱颖而出,能进戏班子担任月琴师一职。像徐陵,古琴师出身,只落得个敲梆子的小角色。
弹、拨、扫弦…
台上的戏演到一段月琴独奏之时,徐舒精神一振,拨弹出的曲子突然势如破竹,震人心魂。
昏昏欲睡的外国大使猛地惊醒,耳边像炸开了般,不可思议的曲调钻入耳中,灵魂都快被吸走了。
深藏于徐舒身体里的卡罗尔只感到一波波强大的精神力以月琴为中心,呈扇形向外扩散,直击观众席上的众人。
被精神力波及的人像被摄了魂般,双眼呆滞,有个别人似乎抗不住精神力中的攻击性,呼吸不畅。
这是…
卡罗尔震惊。
这么强的精神力,有三级以上吧?
古人就有这么强的精神力了?还是弹奏乐器体现,通过曲调音节进行精神攻击!
太不可思议了!
两魂一体,主体心中的愤怒、恨意、绝望如澎湃的浪涛汹涌,大清虽犹在,却离亡国不远矣。
那群异色发眼的外国人,以枪炮敲开了大清的国门,鸦片迷雾袭卷整片中华大地,一群病秧子何谈反侵略?看看这群当权者,卑恭屈膝地宴侍侵略者们,何其可悲?
徐舒的琴音充满了攻击性,然而,再愤懑,他也无法以琴音杀人。
一段独奏琴声结束,锣鼓音又起,精神恍惚地观众一震,恢复了正常。
数人满脸疑惑,却没有发出质疑。花旦出色的嗓音吸走了人的注意力,太后喝了几口茶,压下了心头的恶心感,只当自己吃坏了肚子,回头腹臆要好好敲打那些个御厨。
徐陵坐在徐舒的身后,停下敲梆后,微微探头看向徐舒的手。只见那弹拨琴弦的修长手指尽是血痕,血色染红了琴弦,然而弹琴的手不曾颤抖,连停顿都无。
束缚在徐舒灵魂深处的卡罗尔一阵唏嘘。
徐舒那亡国奴的悲愤引起了他的共鸣,未来世纪的人类,除却亡国恨,最大的威胁却是世界灭亡,人类灭绝。外星异兽对地球的侵略,又何尝不似此时华国?
十九世纪末科技不发达,人类还没有探索到更多的星系,甚至有些人连自己生活在地球上都知之甚少,他们所生活的大陆,所在的国家,就是他们的所有。
亡国不亚于灭世!
而二十五世纪,人类的科技足够发达,探索了几大星系,更有能力驾驶飞船穿梭在茫茫宇宙之间,可是外星异兽入侵后,人类显得那么渺小,世界末日的降临,打破了所有国家的界线,不管是华国人、M国人还是R国人,都是地球人,所有人类同仇敌忾,抵抗外星异兽,为人类争取生活空间,留下物种,延续生命。
未来的战争是地球人与外星人的战争。
戏毕,散场。徐舒与徐陵回宫院的路上,一队护卫疾步而过,两人退至墙根处,默默地看着几个脸色惨白的御厨被一路拖着走,口里高呼冤枉。
“师兄!”徐陵握住徐舒藏在袖子里手。
徐舒抬头望着青天,双目坚定。
回到住处,徐陵关紧房门,转身见徐舒坐在椅子上发呆,便走到柜子前,取出纱布和药膏,放到桌子上,撩起徐舒的袖子,看见那血肉模糊的手指,红了眼睛。
“师兄不想要自己的手了?”
徐舒见小孩低着头,动作轻柔地擦拭他的手指,低语。“师弟不必担心,没有伤到筋骨。”
“待到伤了筋骨,一切都晚了。”徐陵抬头,大眼里蓄满泪水。
徐舒一愣,由着小孩为他的手指上药包扎。
“师兄错了,师兄道歉。”徐舒柔声说。
徐陵擦了擦眼角的泪,气哼哼地道:“伤的是师兄的手,何必向师弟道歉。”
右手每个手指都被包得结实,弯都无法弯曲,徐舒摇摇头。
“下次我定注意了。”
“还有下次?”徐陵斜眼瞪他。
徐舒急忙道:“绝无下次。”
徐陵这才作罢,收拾好带血渍的纱布,扔进窗口的碳盆里,点火烧了。
徐舒用未受伤的左手,倒了杯茶,喝了几口,静静地看着徐陵的动作。自己的功力仍太浅,无法达到以音弑人之境,真是可惜了这次难得的机会。
“师兄是否在可惜未借此次机会以音弑人?”徐陵一转身见徐舒在深思,便猜到他的想法了。
“咳——”徐舒掩饰地轻咳一声。
徐陵坐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郑重地道:“师兄行事之前,可否与师弟商议?我不想未来某一天面对师兄的尸体,悔恨终生。”
“…师弟,大清将亡啊。”徐舒叹道。此次太后宴请各国使者,实则是要求各国使者停止对朝廷内政的干涉,她要废光绪帝,却受到各国反对,这令她怀恨在心。在徐舒看来,不管是洋人还是太后,都是加速大清亡国的毒瘤。
“师兄,你我皆为汉人,这满清的朝廷亡了便亡了。”徐陵想着中原往前几千年,不知更朝换了多少代。
“这次不一样,不一样!”徐舒摇头。他们生长在宫里,不知宫外已经如何模样,带着枪炮的洋人在中华大地如何猖獗,还有那蠢蠢欲动的倭国。
“不管未来如何,我都与你一起,师兄不必担忧。”徐陵将头靠在徐舒的肩上,安抚道。
徐舒侧首,蹭了下小孩的脑袋。
卡罗尔就像个观看3D电影的观众,被两师兄弟的相处模式搞糊涂了。这似兄弟又似情人的相处模式,令人摸不着头脑。要说是兄弟吧,两人之间情愫波动,暧昧之极,说是情人吧,又不曾越逾。
是梦还是穿越,卡罗尔已经不去想了。他就随着这对师兄弟,在清宫里足足过活了两年,直到八国联军侵华。
1900年,八国联军装备精良,声势浩荡,几万人入侵华国,战火袭卷了整个中华大地,首都城沦陷,慈禧太后及光绪皇帝等一干人逃出了北京城。
跟随太后逃难的人群中,还有一个戏班子,痴迷于戏曲的太后,很舍不得这靡靡之音。她曾言美好的音乐使她心平气和,达到道德高尚的境界。其实这只不过是她为了逃避现世的一种方式,沉浸在戏曲中,令她想起美好的少女时代,以及与帝王短暂的爱情。
一行人,包括太后、皇帝、亲王、尚书、御史、内监、后宫女眷以及部份随侍人员加上一个小型的戏班子,几千余人狼狈地从皇宫中出逃,一路往西,途中艰难万分,却还不忘摆皇室架子,被路过的城县官吏诚惶诚恐,背后悲愤大骂,大清亡矣。
徐舒和徐陵原本也是在这支逃难的队伍中,两人是戏班子不可或缺的乐师,徐舒的琴音有一种魔力,当听他独奏时,恰似天籁之音,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但徐舒不愿跟着这帮没有骨气的皇室一路逃亡,使了一计,留在了宫中。
老佛爷和皇帝都跑了,宫中乱成一团,太监和宫女自行解散,各谋生路。有些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太监和宫女对未来充满了绝望,上吊服毒投井自杀的,数以百计。
徐舒紧紧抓着徐陵的手,背上古琴,简单地收拾一翻,趁乱从宫中逃了出来。他与徐陵是汉人,又是江苏扬州徐家的后辈,宫中混不下去了,还可以逃往南方的宗族。
然而,逃出了皇宫,却陷入首都城的战乱中,洋鬼子在城内滥杀无辜、抢劫百姓、强奸女人、烧毁房屋,无恶不作,甚至那些传教士们带头行恶,丧失人性,作出非人道的暴行。
徐舒带着徐陵油头垢面的从北京城里逃出来,从宫中带出来的但凡值钱的东西丢的丢,抢的被抢,祖传的古琴被徐舒偷偷深埋在了一个寺庙里的榕树下,只盼着将来有机会回来挖出来。
出了北京城,一路向南行,路途艰难,战火不断,处处设有关卡,冒着生命危险,寸步难行,三个月才出了河北,进入山东。
卡罗尔被一路上的暴行震惊了。未来世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残无人道的人类内战了,不管是哪国人,面对的敌人首先是外星异兽以及被感染变异的地球动植物。他虽然是皇子,却很早就在帝国各部队刷战绩,从新兵往上晋升至将军,击杀的都是异兽。
自从外星异兽入侵地球后,小国界消失,地球按大陆分成四个部份,亚洲的鲲鹏联盟,西欧的圣里格联盟,南北美的斯特林帝国,以及被异兽侵占的非洲大陆。前三个同是人类,有共同利益,偶有小摩擦,都能在谈判桌上和解,绝无可能上升至战争。
人类已经够少了,战争只会消耗人口,不利于未来的发展。人类内战,难道要将地球拱手让给外星异兽?高层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在未来,人类世界前所未有的和平。
再看他所在的这个时代,梦也好,穿越也罢,他坚信这是真实存在的历史,太深刻了。
徐舒的绝望,战火荼毒的华国,与卡罗尔同肤同色的“洋鬼子”,狰狞如兽,肆意地在这片繁华的大地上撒下罪恶的种子。
卡罗尔曾以皇太子的身份,访问过鲲鹏联盟,在华国小住过一段时间,接触的人大多是身居高位的上层人,交往过程中多是彬彬有礼,以贵族礼节相待,所以无法琢磨出华国人对“洋人”特别看法。倒是在网游维瑞克特大陆里,遇到过一些平民身份的华国人,口角之中,会喷垃圾话,话中带刺,谈及历史,更是咬牙切齿。所以卡罗尔在一次口角中,好奇对方话中的八国联军侵华事件,便去翻看历史了。
历史记录毕竟是理性的,一笔带过,远不如此时此刻的深有体会来得刻骨铭心。
他是徐舒,或者说,他共鸣着徐舒的灵魂,所以他忘记了自己“洋人”的身份,全心全意地认同华国人的身份,对“洋鬼子”的暴行,深恶痛绝。
如果此时他有一架机甲,或者有一把激光枪,他就能冲出去阻止战火,然而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
一间脏乱的矮平房内,徐舒和徐陵靠坐在床上,互相取暖。十一月,天气转寒,两人衣服单薄,靠几个铜板,换取了一间休憩的住房和一床破烂的床被。
“师兄,你后悔吗?”徐陵靠在徐舒的怀里,轻声问。这几个月来,原本白嫩的包子脸,变得又瘦又黄,可怜极了。
徐舒也好不到哪里去,俊逸的模样一去不复返,篷头垢脸,仅一双眼睛清亮。
“后悔没有随太后逃难?”徐舒拉了拉被子,与徐陵贴得更近了。“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跟随太后逃难性命虽暂时无忧,可奴才终究是奴才,当祸及贵人性命之时,奴才总是死在前头,甚至毫无尊严。如今你我即使落迫,却能争上一争,只要回到族中,还有未来。”
“不知这世道将会变成何种模样。”徐陵叹息。从怀里摸索了下,掏出一个灰色的布包,神秘兮兮地献宝。“师兄,看。”
“这是何物?”一路向南,他们的行李都没有了,想不到师弟居然还藏了一件东西。
随着布包展开,露出了玉质温润的雕章,小巧玲珑,通体素白,印身的饰纹像一只瑞兽,壮硕饱满。徐舒惊诧,如此玉质上佳,充满灵气的玉雕印章不可能是徐陵的,但为何会出现在徐陵手中。
太后皇帝逃亡时带不走大量珍宝,宫中大乱,平时被贵人珍藏的宝物,自然被哄抢一空。他没想到徐陵居然也“偷”了件宝物。
“你——”徐舒瞪眼,想骂,却被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看得软了心。
“师兄…我错了,可是…”徐陵扁了扁嘴。“这东西是一个太监逃跑时,经过我们身边,从他行李里掉出来的,我就捡了。我没偷宫中物件,绝不会去偷的。”
徐舒这才缓和的表情,摸摸小孩子委屈的脸蛋,轻声说:“既然如此,便收着吧。”
“嗯。”小孩儿蹭了蹭徐舒的大掌,像只小狗。“师兄,你说这印章雕的是什么神兽?我琢磨了许久,也辨不出来呢。”
“我看看。”徐舒接过玉雕印章,仔细辨认章上的雕纹。
整体形状像一只羊,大头上有一对弯曲的角,牙齿外露如虎齿,眼睛却长在腑下,身上有一对短肥的肉翅,长长的尾巴绕身一圈。
“这是…饕餮?”徐舒皱眉。
“饕餮?”徐陵惊讶。“那不是凶兽?”
说着把印章扔到一旁,不敢再摸。亏得他以为是瑞兽,天天揣在怀里,宝贝得不行,生怕丢了。
徐舒摇摇头,捡回印章,道:“饕餮虽为凶兽,最早在西周时,多雕在青铜器上,为祭祀鬼神或求佑福除不祥之用。你看这件章雕,饕餮面目并不狰狞,嘴角上扬,威武不失仁慈,雕者心中怀善,凶兽亦能成仁兽。”
“饕餮贪食又贪财,也算仁兽?”徐陵嘀咕。
“贪食贪财也需要真本事,不是?”徐舒笑道,“它的这种寻宝能力与生俱来,故有人喻饕餮为瑞兽。”
徐陵接过徐舒递还给他的玉章,不断地翻看,听师兄这么一说,觉得这玉雕的饕餮越发可爱了。
“收着吧。”徐舒道。
“嗯。”徐陵将它重新包起来,贴身放着。
精神一放松,突然感到眩晕,眼前一阵朦胧,欲醒来却挣扎不出,连灵魂都似沉沦了般,仿佛穿过了一道长长的时光隧道,到了另一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第98章 前世和兄弟
冬雪融化,大地回春。
三月三,两个衣裳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出现在扬州城外。
这两人正是从北京城逃出来的徐舒和徐陵,历经千辛万苦,费了半年多,终于活着来到了扬州,回到了家乡,望着高大的城门,两人喜及而泣。
国已乱,民不聊生,到处是逃难者,守城的士兵挡了一批批南下的乞丐。徐舒用仅剩的几个铜板,获得了进城的许可。当回到年少时的宅子,见到了亲人,抱头痛哭。
生活暂时安定了,但这片东方大地的战火越演越烈。辛亥革命、袁士凯称帝、北洋军阀、国民革命——直至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中国与日本矛盾暴发,日本全面侵华。
那个时候,徐舒已是知天命之年了,他一直未娶,同徐陵也未婚。两人自北京逃难回来,父母虽接纳了他们,宗族的长辈却以他们为耻,长期不与他们来往。徐舒并不在乎,他只愿与徐陵一起,有个安身之所即可。
可是战火连年的中华大地何处是安家之处?
徐舒五十一岁,徐陵四十七岁,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同床共枕了三四十年却未曾越雷池一步。
对此,卡罗尔是佩服徐舒的,身边躺着思慕的人,竟然能做到柳下惠坐怀不乱之境。呃,他的华国语在这个“梦境”里得到了空前绝后的提升,什么七言五言古诗,那叫一个信手拈来,只要徐舒会的,他都会,连弹古琴这么难的手艺,他不敢说融会贯通,也懂了七七八八。
日军入城了,大家族逃得逃,移民的移民。徐家也难逃一劫,几个留过洋的后辈,带着族中的重要族人和大量财宝逃去了南洋。徐舒和徐陵一直留在国内,父母去世后,便去了上海,缩在贫民区,苟且余生。
他们已经年过半百,对未来毫无幻想,只盼着晚年能相安无事地伴到死亡。偶尔徐舒会弹一弹父母留下的古琴,编些曲子,卖给百老汇。收入虽然微薄,但能维持生活。
徐陵摩挲着手中的玉雕印章,这枚雕有饕餮的印章已伴他有三十余载了,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这么多年,遇到很多危险,总能安然躲过去,一次两次,次数多了,徐陵隐隐觉得是这枚印章上的瑞兽给他们带来了好运。
当年与他们一起从北京城里逃出来的人很多,过半的人死在了逃难的路上,他们躲过了几次惊险,最后能活着过了长江,来到南方的,不到五人,除了他与师兄全须全尾,其他人缺胳膊断腿的,十分凄惨。
如今在上海,日军洋人横行,有多少华国人横死街头,饿死巷口,他们有惊无险地活到了四五十岁。其实最神奇的是,这印章居然能伴他到现在。印章小巧,装在一个灰色的挂袋中,平日他贴身放着,过往逃难中,但凡值钱的东西被人抢得抢,偷得偷,唯有它,安安稳稳地挂在他脖子上。
如果他有孩子,这印章将是传家宝的不二人选。
他与师兄都未婚,遗憾吗?
徐陵轻笑。
怎么会遗憾呢?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与心意相通的人过一辈子吧。师兄做词曲卖给百老汇,而他呢,在巷口摆个早餐小摊,收入甚微,好过无所事事,虚度余生。
过了四十七岁的生日,过了四十八岁的生日,过了四十九岁的生日…很快,他也年过半百。在这战乱的年代,五十多岁已是长寿了。相比同是知天命的老人,他们身体健朗,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徐陵一直觉得,能陪师兄活到耳顺之年,不虚此生了。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的生命,暂停在了五十三岁那年。
1937年8月28日,日本战斗机轰炸上海南火车站。天空掠过的战机轰隆隆震慑了被吓破胆的华国人,炸弹嗖嗖地投下,每一颗都精准地投到人口密集处,炸毁房屋无数,炸死活人无数。
徐舒与徐陵的住房近火车站,他们这片平民区受灾严重,但闻“轰轰轰”,整片大地都震动了,建筑物倒塌,人们惨声惊叫,伴随着悲凄地痛哭声,多少人阴阳两隔。
当时徐舒与徐陵都在屋里,年纪大了,午饭后,正想午休,还没坐下,天空一声惊雷般地轰炸,房屋摇晃,墙壁断裂。
徐舒的身体里有卡罗尔的灵魂共存,他很快感到危机,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拖起徐陵往屋外跑。然而,毕竟年纪大了,两人的反应再快也比不上年轻人,在快出大门时,横梁支撑不住,整个往下坍塌,千钧一发之际,徐陵推了徐舒一把,将徐舒推出了大门,而他半个身子被压在了废墟下。
徐舒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大量的血从徐陵的口中喷出。
他张了张嘴,想呼唤,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跑…跑…师…兄…”徐陵想露出一抹一笑,却痛得眼泪直掉,嘴里的血像喷泉一样的往外涌。
那一刻,徐舒似乎愣了,如木偶般动都不动。大地还在摇晃,头顶上的轰炸机嚣张,无数的碎石溅起,划破他的脸颊。
卡罗尔猛地一震,精神力暴增,突然,他拥有了身体的主控权。
徐舒僵硬的身体在卡罗尔的操控下,重新拥有了灵魂。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初入这个“梦境”时,他有过片刻的身体主导权,后来很快失去了,就这样与“徐舒”的灵魂共存了几十年,随他们浮沉了半生,如今,在面临“爱人”徐陵的死亡,他再次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
也许是徐舒接受不了“伴侣”的死亡,所以暂时“躲”起来了,也许是他的灵魂受损了,不管如何,卡罗尔很快冷静下来,他爬到徐陵身边,握住他的手,徐陵只剩一口气了,绝望地盯着前方。
他的视线模糊,快看不清了,可还忍着一口气,想对师兄说什么。他知道,他死了,师兄绝不会独活,但他不想师兄陪他一起死,至少…至少要看到华国的大解放啊。
他们蜗居在一隅,虽只是一介平民,却时刻关注着天下大事。这片大地,满目疮痍,何时才能归为太平?
“师…兄…师…兄…”他喃喃着,眼前一片黑暗,他知道,他快死了。
卡罗尔紧紧握住他的手,跪在他身边,伏下身,贴在他耳边。“我在…我在…坚持住…”
这具身体拥有三级以上的精神力,合理应用,可以做很多事。徐舒不会应用,自来未来的卡罗尔却应用自如。但见一团小旋风从他周身转起,渐渐转强,压在徐陵身上的碎块浮空,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下,一点一点的挪开了,慢慢地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下半身。
卡罗尔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可是日本军机轰炸未完,何处是安全之所?
徐陵一直在喃喃着,卡罗尔只得找到一个暂时算安全的地方,揽他坐着,擦干净他脸上的血,静静地听他说。
“师兄…不要…难过…师弟…先走一步…”每说一个字,都喘一口气。
“没事的,师弟,你不会有事。”卡罗尔心里悲哀,他知道这是徐舒的,可也共鸣了给他。
“这个…给师兄…”徐陵困难地掏出怀里的布包,里面是饕餮玉雕印章。
卡罗尔接过来,轻轻地摇晃着头。这个印章,徐陵像宝贝一样的贴身放着,睡觉都压在枕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