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轻轻点头,面不改色,浅笑道,“她活得艰难,死得委屈,总得有人为她超度超度吧。”
画眉愕然望着景翊,“公子出家,是为了超度丝儿?”
景翊施然点头。
“那…此事,冷捕头可知道?”
见景翊只笑不答,画眉摇头一叹,伴着发间步摇细碎的声响,叹得凄苦非常,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已被景翊微笑着抢先道,“我记得丝儿曾跟我说,你进雀巢,也是为了一个人?”
景翊话音未落,画眉轻轻摇动的头颈已然僵住,步摇坠子无力地晃动几下,也不再出声,描画精致的面容隐隐发白,唇边常年挂着的浅笑也僵得没了踪影,只含混地应了一声,“公子说笑了…”
景翊像是没听见画眉这软糯的一声,仍像闲话家常一般漫不经心且毫不遮掩地道,“好像还是画眉姑娘至爱之人?”
画眉紧抿红唇,纤长的双手紧紧交握在桌下,握得指节都发白了。
“我若记得不错,”景翊一面玩味着画眉渐渐发白的脸色,一面温和又缓慢地道,“那人身份…”
画眉像睡得正甜的猫被突然踩了尾巴一般,“噌”地站起身来,美目圆睁,一声尖斥脱口而出,“公子!”
景翊微微眯眼,看着浑身战栗不止的画眉,温和地摆了摆手,“别急别急,我不说就是了…你冲我喊这一嗓子要是让鸨母知道,免不了要挨通教训吧?”
雀巢之所以能成为京城第一的烟花馆,除了因为那些看得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三分体面,更因为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七分龌龊,雀巢里的“教训”意味着什么,画眉自然比景翊清楚得多,不禁心里一慌,腿脚一软跪□来,“画眉失礼,请公子见谅!”
景翊松松懒懒地坐在桌边,也不起身搀她,只一如既往地温声道,“就照你们雀巢的规矩吧,罚三壶,寺里没酒,你喝茶就行了。”
画眉心里慌乱得很,一时琢磨不透景翊的心思,也不敢怠慢,忙道了声谢恩,站起身来,捧起茶壶,仰头便往口中灌茶。
茶水不热不凉,喝起来毫不费劲儿,景翊不催她,也不看她,就只等她喝完之后把茶壶搁下,便拎了铜壶来续上热水。
“等会儿,”景翊拦住画眉又要捧壶的手,好脾气地浅笑道,“刚倒上,有点儿烫,凉一凉再喝吧。”
“是…”画眉小心翼翼地坐回去,见景翊脸上不见一丝怫然之色,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唇边不禁重新挂起那抹妩媚的淡笑,“景公子真是极尽讲究之人,在空门中仍要饮这等金贵的茶叶…倒是便宜画眉了。”
景翊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暗吸了一口气,咂么了一下袅绕的茶香。
景翊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日子处处讲究是真,不过这回来安国寺来得仓促,想带的东西一样也没带成,更别说是茶叶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这泡在壶里的茶还是神秀凌晨时分泡的那壶,景翊只是在临出门前续了些热水,这壶茶景翊只喝了一口,就决定在安国寺余下的日子里只喝白开水度日了。
粗劣到这个程度的茶,他长这么大也没喝过几口。
这茶冷月要是说好,景翊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什么种类什么品级的茶到他媳妇嘴里就都只剩下浓淡这一个区别了,可画眉是京城第一烟花馆的头牌花魁,品茶是起码的本事,这难喝得像河水煮树叶一样的茶她已灌下整整一壶,居然还说得出这茶叶金贵…
难不成染上梅毒病的人连舌头都不好使了?
景翊伸手掀开茶壶的盖子,向壶中已被泡了小半日的茶叶看了一眼,饶有兴致地道,“你说这茶叶金贵,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画眉眉眼轻舒,嘴角的笑意晕散开来,“托冷捕头的福,画眉曾有幸得品此茶,奈何画眉福薄,至今仍难以品出此茶精妙所在,还望景公子指点一二…画眉若品得不错,这滋味乃是苏州成记茶庄独有,别无二家。”
景翊愣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茶壶盖子摔到地上。
成家的茶…
景老爷子就喜欢成家的茶,景翊只在家里尝过一口,许是日子隔得久了,他总觉得那会儿尝着成家的茶只觉得有点儿难喝,还没觉得难喝到这个地步。
不过,即便是那会儿,景翊对品味一向甚高的景老爷子莫名其妙喜欢上成家的茶这回事也是难以理解的。
景翊觉得,景老爷子对成家的茶的执着丝毫不亚于他当年向景夫人求亲时候的程度,一家子人都说这茶叶放在景家连茶叶自己都羞得慌,景老爷子还非喝不可。
若只是非喝不可,景翊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景老爷子喝的那些都是皇上赏下来的,不喝就是不敬,可景老爷子不但喝得一脸享受,还逮着机会就对朝中同僚夸赞,闹得京中那些附庸风雅之人对成家的茶趋之若鹜,竟连朝中过日子最为讲究的瑞王爷和最不讲究的安王爷也都跟风喝起了这茶,着实让景翊迷茫了许久,最后只得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服自己了。
如今神秀若说喜欢成家的茶,景翊早已见怪不怪了,但神秀这么一个两手不沾铜臭的出家人,若要得喝起这贵得要命的破茶,就只有一个可能。
得人馈赠。
谁赠?
景翊微微蹙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茶壶盖子盖了起来。
“这样吧,”景翊温然抬头,看着已放松下来的画眉,嘴角轻勾,“我有两件事好奇已久,与你这副身子有关,你要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就免你剩下两壶的罚,咱俩慢慢喝,也免得浪费这么金贵的茶汤,如何?”
景翊这话说得温柔里带着一丝轻挑,像是春风拂过一汪静水,在画眉五脏六腑间撩起一阵难言的动荡。
景翊是烟花馆里的常客,多少姑娘被他翻过牌子,却都是陪吃陪喝陪斗蛐蛐陪扔骰子陪打麻将,还曾有个其他楼里的头牌花魁,媚药都吃了一把了,却生生打着哆嗦坐在床上陪他翻了一宿的花绳,使尽浑身解数也没碰得景四公子一根手指头,羞愤得险些抹了脖子。
时至今日,即便景四公子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拿下景四公子依然还是京城烟花巷里姑娘们的人生理想。
突然听到景翊对她的身子好奇,画眉恍然有种金榜题名的错觉。
“是…”画眉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眼帘低垂,方才还苍白一片的脸颊顿时透出一抹诱人的红晕,嗓音轻柔如梦,“公子请问,画眉一定知无不言。”
作者有话要说:请脑补躲在门外的冷女王的脸,然后默默点蜡…_(:з」∠)_
9月1号,祝还在读书的妹子们新学期一切顺利,逢考必捷~

第63章 剁椒鱼头(十四)
景翊眼瞅着京城里最进退得体的花魁在他一句话间就扔了矜持,心里叹了声阿弥陀佛,脸上却笑意微浓,“我若没有记错,画眉姑娘进雀巢之前是嫁过人的,对吧?”
画眉微微一怔,轻抬眼帘,正对上景翊和煦如春的目光。
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景翊与往日在街上或楼中遇见的截然不同,那时的景翊也是笑不离脸,举手投足间一派温柔,不过那时的景翊美则美矣,终究还是一副富贵人家纨绔公子的模样。如今的景翊没了那头如墨的发丝,以一袭粗简的灰色僧衣替下了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衣衫,悠然却不懒散地坐着,清俊的眉目间带着点点倦意,静美如画。
一幅画怎会有什么恶意?
于是画眉轻轻点头,坦然应了声是,“画眉身贱,不敢高攀言嫁…只是得慧王抬爱,曾有幸在慧王身边伺候了一段日子。”
景翊在嘴角勾起一抹轻挑的笑意,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杯子凑到鼻底,一边细细地嗅着茶香,一边饶有兴致地道,“怎么个伺候法?”
画眉一时辨不出景翊那满脸的兴致盎然是对他手里的那杯茶还是对她的伺候法,怔了片刻,方谨慎地道,“画眉愚钝,不知公子何指?”
景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杯子凑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下,茶汤入口,顿时就像尝到什么臭鱼烂虾似的,眉头紧皱成了一团。
“唔…”景翊苦着脸搁下杯子,紧抿嘴唇忍了好一阵子才把眉头舒开几分,道,“我听人说,慧王之所以在服丧期间纳妾,是因为那女子长得与已故的慧妃娘娘颇有几分神似…这女子说的就是你吧?”
画眉谦恭颔首,低声回道,“画眉惭愧,正是。”
景翊像是端着一个姿势坐累了,抬手托起了自己的腮帮子,上身微倾,轻皱眉头端详着桌对面的人,“他既然是因为思念亡母才纳的你,那你怎么伺候他,拿他当儿子养吗?”
“公子说笑了…”画眉抬起头来,笑得乖顺却勉强,“慧王身份贵重,画眉一介贱民,岂敢。”
“那你就是拿他当相公伺候的?”
画眉稍一犹豫,含羞低头,“既为侍妾,这是自然…”
“那你伺候他的时候,他最喜欢亲你什么地方?”
画眉愕然抬头,一缕乱发拂过尖削的下颔,把眉眼间那淡淡的一抹慌乱之色衬得格外清晰。
景翊就这么托着腮帮子眨着眼看她,满目的兴致盎然里找不见一丝怜香惜玉的意思,见画眉一时没出声,一双狐狸眼眨得愈发无辜起来,“你不是说知无不言吗,怎么,都当相公伺候了,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画眉红唇轻抿,勉强牵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轻声答道,“当然知道,只是不知公子为何突然在这佛门净地里问起这个…慧王最喜欢的,乃是画眉的锁骨。”
画眉话音未落,景翊就摇起头来,“不是最喜欢你哪里,是最喜欢亲你哪里。”
“锁…锁骨。”
画眉说完,伸手便要端先前景翊斟给她的那杯茶,手刚触到温热的杯壁,就听景翊又意犹未尽地追问道,“哪边锁骨?”
画眉玉手一颤,碰得杯子抖了抖,在厚重的木桌面上磕出“咯噔咯噔”几声轻响,幸而茶水斟得不满,滴水未洒。
“左…右边,右边多一点…”
景翊微微眯起狭长的狐狸眼,两手托腮,笑得一脸光风霁月,“右边的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画眉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勉强挂在嘴角的笑容僵得已经只剩一个弧度了,却又不得不答道,“后半截…”
景翊这才带着几分满意之色点了点头,画眉刚在心里舒了半口气,捧起那杯微热的茶,还没送到嘴边,景翊又和颜悦色地开了口。
“那他每次亲你右边锁骨后半截的时候你会干些什么?”
画眉手一抖,泼了自己满襟茶汤。
茶汤温热,泼在胸口并不难受,量也不多,只沾湿了外面的一层,画眉慌忙牵出帕子擦拭,慌得别有几分动人。
“画眉失礼了,公子恕罪…”
“你别紧张,这儿又没有外人,不用拘着,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景翊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道,“我小时候没少陪太子爷跟慧王打架,我记得他特别怕痒,跟他打架不用使拳头,随便上手挠挠他就能让活活笑出眼泪来,你伺候他的时候没少费心思吧?”
“是…”画眉神色微缓,清瘦的两颊泛起一重红晕,柔柔地抬起白皙的手背掩口一笑,“慧王极怕痒,伺候起来确实不易,只能碰些无伤大雅之处,着实是要难为死画眉了…”
景翊含笑听着,把下巴颏移到左手心里托着,腾出右手在桌边上愉快地轻点,“所以你就扔下慧王,跑到雀巢里去伺候那些好伺候的了?”
画眉的手背在唇边僵了一下,僵得那抹红晕也烟消云散了。
“不是因为这个?”景翊眉梢轻挑,“那是因为什么?”
画眉涂得极艳的嘴唇轻颤了几下,缓缓落下掩在唇边的手,两手又绞在一起揉搓了一阵,才低声道,“都怨画眉愚笨,伺候得不好,惹慧王不悦了…”
景翊温和一笑,拿过被画眉失手泼空的杯子,重新帮她斟满,“怪我,闲得发慌居然跟你扯起这些伤心事来了,你先在这里喝杯茶歇歇,我去给前面送点东西,一会儿就回。”
“谢公子。”
景翊悠然起身,顺手抱起窗下的一鼎小香炉,气定神闲地走出屋去,一直走出外屋,走到院里,才被蓦然伸出的一只手揪住耳朵,揪到了屋后的院墙根底下。
这只手的触感和力道都太过熟悉,景翊咬着牙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惨嚎,待这只手松开之后,立马把香炉往光溜溜的脑袋上一顶,一屁股蹲进墙角,丝毫不见方才的云淡风轻静美如画。
景翊顶着香炉,扬起一张苦哈哈的俊脸,满目委屈地望着脸黑如铁的媳妇,“不是说好了怎么问都不打我吗…”
冷月紧咬着后槽牙,美目圆睁,使尽定力压低声音,“你怎么问都行,倒是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啊,就拿一句她笨得把慧王伺候烦了来糊弄我啊?”
“不是,那话是她胡扯的…”景翊也放轻声音道,“她可是雀巢的头牌花魁,也就是京城里最会伺候人的女人,怎么可能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伺候不好呢?”
景翊的声音本就不低沉,这样有意放轻之后俞显温润,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夸画眉的,可他偏生在那秃脑袋上顶着一个香炉,香炉里还插着三柱香,香烟袅袅,看得冷月一时间抽他也不是笑他也不是。
“那你说…”冷月抿了抿嘴,抿去嘴角那丝出现得不合时宜的笑意,冷声道,“我让你问的那三件事,你问出哪个来了?”
“都问出来了。”
景翊精擅编撰话本之术是真,但绝不会在与安王府有关的任何事上瞎编胡扯,她已明明白白告诉他这话是安王爷要问的,他就断然不会儿戏。
“那就站起来说吧…”冷月说着,又瞧了一眼那颗顶着香炉直冒青烟的脑袋,“香炉不许放下,顶着说。”
景翊就这么顶着香炉乖乖站了起来,贴着院墙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看着抱剑站在面前的媳妇,一本正经地问道,“说对了有赏吗?”
冷月微微挑起眉梢,点头,破天荒地耐心问了一句,“想要什么赏?”
景翊受宠若惊地看着仿佛不慎吃错了药的媳妇,愣了片刻,才试探着道,“亲我。”
冷月痛痛快快地点头,又耐心地补问道,“亲哪儿?”
“哪儿都亲。”
冷月依然毫不犹豫地点头,“行,我记下了,你说吧。”
景翊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妥,但看冷月的模样,又全然不是信口应承来哄骗他的意思,也就没有多想,心满意足地顶着香炉道,“你让我问她当初为什么离开慧王府,怎么离开的慧王府,还有她现在和慧王是什么关系…其实只要知道最后这个问题,前两个就都不是问题了。”
最后这个问题不是安王爷让她问的,但冷月相信,如果安王爷在雀巢看到萧昭晔卡着画眉脖子的那一幕,也一定会追加上这么一问。
“画眉跟慧王是什么关系?”
景翊把声音压得极低,“慧王是画眉的主子。”
冷月一怔,以为是景翊声音太轻一时听错了,不禁问道,“主子…什么主子?”
“就像王爷是咱俩的主子一样。”
主子…
冷月倏然想起画眉被萧昭晔掐得喘不过气来却连起码的挣扎都不做一下的模样,那会儿只以为她是旧情尚在,这会儿想来,恐怕不敢比不愿的成分要更重几分。
冷月愕然看着头顶香炉满脸自豪的景翊,“她刚才什么也没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了,只是没直说。”景翊说着,眯眼一笑,笑得冷月心里莫名的一阵发慌,“我问你,我最喜欢亲你什么地方?”
冷月板得好好的脸蓦地红了个通透,抱在胸前的手把胸抱得更紧了几分,狠剜了景翊一眼,不等她开口,景翊已含着一抹会意的笑道,“我这么一问,你脑子里肯定就有答案了,可画眉愣是墨迹了半天,才随口抓了个锁骨应付我,我越问她越心虚,你说,她心虚的什么?”
冷月紧抱着不由自主发热的胸口,通红着脸,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脸皮厚得跟王八壳似的,逮着什么说什么…慧王要是喜欢亲她身上那些说不出口的地方,她还能腆着脸跟你说实话啊?”
景翊乖顺地点点头,“这一点我后来也想到了,所以我才跟她说慧王打小怕痒,哪儿哪儿都碰不得。其实打小就怕痒的不是慧王,是太子爷,太子爷念书不老实我爹又碍于君臣之礼不好意思揍他的时候就下手挠他,太子爷笑得那叫一个惨,慧王可没少笑话他…”
冷月听着,脸色缓和了些,也总算在景翊话里听出了几分门道,“你是说…萧昭晔纳画眉为妾之后,压根就没碰过她,所以你骗她说萧昭晔怕痒,画眉就当了真,顺着你说下去了?”
“夫人英明。”
冷月松了松紧抱在胸前的手,叶眉轻蹙,“就算是这样,那萧昭晔不碰她的可能原因也大发去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景子套话技能点加满~!

第64章 剁椒鱼头(十五)
冷月觉得,无论如何,景翊刚才在屋里有句话说的不错,慧王既然是因为画眉长得像他娘才纳画眉为妾的,那么,对着一张长得很像自己亲娘的脸下不了嘴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不管画眉这副皮囊美成什么样,归根到底也只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乡野女子,又在遭人拐卖之时被污了身子,便是凭着那张脸入了慧王府,在慧王府中的地位也可想而知,那个出身金贵脾气更金贵的慧王妃又怎会容忍与这样的女子均分雨露?
随便划拉划拉,慧王不碰画眉却又使得画眉怕他怕得要命的理由就够凑满一锅的了。
景翊却摇了摇头,单手扶稳顶在头上的香炉,腾出一只手来,竖起一根白生生的食指,“不大发,就只有这一个。”
冷月瞅着那根兴许摸过针线但绝对没有使过刀剑的手指头,使尽最后一小撮耐心心平气和地道,“你一口气儿给我说完…为什么就这一个?”
景翊轻轻抿了一下的嘴唇,抿掉了几分刚才的信心满满,有点儿底气不足地道,“我说了,你不能发火。”
刚才他在屋里对着京城第一烟花馆的头牌花魁浑话连连的时候她都忍过去了,还有什么忍不过去的?
冷月耐着性子点头,“好。”
冷月答得很痛快,痛快得景翊多少有点儿不放心,不禁又追上一句,“不能打我。”
“不打…你要再不说那就没准儿了。”
这一句比十句都好使,景翊立马不拖泥不带水地答道,“因为成夫人曾对我提过一些有关画眉的事儿。”
景翊说得既轻又快,冷月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成夫人…你是说冯丝儿?”
景翊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冷月微微眯眼,扬起嘴角暖融融地一笑,却生生把景翊心里笑得一凉。
“把香炉放下吧。”
冷月这话说得一团和气,一点儿也没有那种想要弄死他的意思,景翊隐隐地觉得幸福来得有点儿突然,突然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没等景翊琢磨清楚哪里不对,冷月已温和可亲地看着他,用方才那般和气的语调补了一句,“你上去。”
“…”
景翊踏踏实实地默叹一声,会意地把顶在头上的香炉平平稳稳地搁到地上,然后转过身去,弯腰撑地,两条长腿利落地往上一扬,悄无声息地倒立着贴到了院墙上。
冷月看着景翊那张倒置的俊脸,笑容愈发可亲了几分。
“我没生气吧?”
“没有…”
“没打你吧?”
“没有…”
冷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那你接着说吧,冯丝儿跟你说过什么?”
“她说…”景翊看着那张倒看起来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脸,缓缓调了一口气,斟酌了一下,才道,“她曾撞见慧王悄悄到雀巢里找画眉,在画眉房里把画眉踹得满地打滚,画眉来来回回一直说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敢了什么的…冯丝儿那会儿以为她是因为从慧王府沦落到烟花馆,记恨慧王,不好好伺候他,把他惹毛了,就私底下劝了她跟鸨母说说,让鸨母以后帮她挡挡,索性不接慧王的生意了,结果画眉跪着求她别往外说,说这事儿要是让别人知道,她弟弟就活不成了。”
冷月一愕,“画眉还有个弟弟?”
冷月清楚地记得,她把那些被绑进深山的女子解救出来之后挨个问过她们家在哪儿,是否还有亲人,一圈问下来,唯独画眉是孑然一身独居乡野的。
她哪里来的什么弟弟?
“我也不清楚…”景翊晃晃悠悠地调整了一下两手间的距离,白生生的脸蛋儿已涨出了两朵红晕,声音因为这个不大舒服的姿势而显得有点儿底气不足,“冯丝儿就只跟我说了这么多,这种老东家找到新东家家门口的事儿在烟花巷子里常有,我之前也没往心里去,你刚才问起画眉和慧王的关系我才想起来…他要是跟画眉有过一段,那就还有别的可能,但他既然没碰过画眉的身子,除了逼画眉给他办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之外,还能因为什么非要拿着她弟弟的性命逼她不可啊?”
冷月思虑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垂目看向脸蛋涨得红扑扑的景翊,笑意微浓。
景翊蓦然发现,倒着看这样一张没有笑意的笑脸,比正着看的时候还要觉得凉快几分。
冷月就带着这道格外凉快的笑容,心平气和地问道,“雀巢里面的事儿,冯丝儿为什么要跟你说得这么清楚呢?”
这样的位置看起来,景翊那张欲哭无泪的脸很像是有几分喜色。
他就知道,只要他把这话说出来,免不了的就要受这一问。
不过,这一问的答案早在他知道冯丝儿过世之时就想告诉她了,只是她绝口不提这个名字,他也不愿蓦然提起惹她不悦。
他宁愿她生气发火到把他揍扁了挂到墙上,也再不想看一回她因为自己与其他女人的事儿而患得患失的模样了。
景翊把声音压到极低,轻轻地答了一句,“因为她是太子爷的人。”
冷月狠狠一愣,愣得那道笑容僵在脸上而不自知,景翊倒着看在眼中,直觉得她这副模样别有几分可爱。
自打看出冯丝儿是被成珣的管家害死之后,冷月一直在猜测冯丝儿可能的身份,在她猜出的数十种可能里,没有一种是跟太子爷挨边的。
一个委身茶商之子为妻的清倌人,跟那个一天到晚把太子妃捧在手心里还嫌疼不够的太子爷能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事儿景翊绝不会信口胡诌,他说了,就一定是有理有据的,但事系一国储君,这里面的理据她有没有资格知道,那就两说了。
见冷月愣在那缄口不言,景翊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于是不等她来问就主动道,“有些朝廷里的事我不便细说…那会儿太子爷需要一个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收集些消息,冯丝儿原来是在宫里跳舞的,身上有点儿功夫底子,碰巧那会儿在宫里犯了错被逐出来了,她一个孤儿没地方去,太子爷就托我问她愿不愿意为他当这个差,她就答应了。我去雀巢捧她就是太子爷的意思,那天跟着起哄砸钱的公子哥儿里也有太子爷的人,所以那回一夜之间就把她捧红了…”
景翊动了动线条流畅的腰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又顺了顺气,才接着道,“她收来的消息都是由我接过来再呈给太子爷的,未免人起疑,我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也没少去别的烟花馆里串游…”眼瞅着冷月的眉毛抖了抖,景翊忙补道,“我对地藏王菩萨发誓,我从没让那些女人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这样倒着看,还搁着一个青烟袅袅的香炉,景翊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出正在那张美脸上弥漫开来的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