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孙子在墙角挠盆,喀拉喀拉喀拉…
如果只看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很点儿岁月静好的意思。
岁月一直静好到景翊看着冷月把一盆排骨啃完大半,景翊捧着茶盘里堆得像坟头一样的骨头,带着一番风花雪月的滋味动情地说了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好。”
冷月忘我地啃着手里那块腔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唔…”
“圆的。”
“唔…”
“但还不是太圆。”
“唔…”
“明天才是圆的。”
“唔…”
“后天是最圆的。”
“唔…”
景翊停了停,看着依旧在全神啃骨头的冷月,认命地叹了一声。
指望着他媳妇在吃东西的时候脑子转弯,似乎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儿了。
“夫人…”景翊直话直说,“明天是中秋了。”
冷月下巴一抖,门牙在骨头上狠硌了一下,疼得鼻子一酸,“唔!”
景翊心里也抖了一下,“别急别急,慢慢吃,厨房还有,不够我再给你热去…”
冷月丢下手里的骨头,捂着硌痛的牙,英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有点儿说不出的难看。
中秋,意味着花好月圆,阖家团聚。
冷家几辈人都是武将,男丁往往不到成年就出去征战了,阖家团聚的日子不能按历法来算,只能按战事情况来算,所以冷月从小就没正儿八经地过过什么团圆节,中秋,端午,年,都没有。
如今她嫁给了景翊,成了景家的媳妇,也就是说…
明天晚上,她得跟景翊一起回景家大宅吃团圆饭。
在那个她前两天刚丢了一场大人的景家大宅里,和景家老老少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喝酒,寒暄…
这么想想,冷月有点儿羡慕萧允德。
什么叫一了百了…
“那个…”景翊看冷月没有再吃下去的意思了,于是起身下床,把盛满骨头的茶盘放到桌上,也把冷月端在手里的盆子接了过去,拿手绢给冷月擦了手,才宽衣,吹灯,钻进被窝,“不早了,睡吧,明儿一早就得去大宅呢。”
冷月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一早?”
景翊翻了个身,顺理成章地把冷月圈进了怀里,“是啊…乱七八糟一堆事儿,去晚了又得跪祠堂了。”
“…”
这一宿景翊睡得好不好她不知道,反正她是睁着眼待到天亮的。
她睡不着是有原因的。
其一,是因为景翊整宿都把她搂在怀里。
搂就搂吧,景翊睡觉还不老实,爱滚。
他滚就滚吧,还抱着她一块儿滚。
于是,她被他抱着,来来回回滚了一宿。
其二,是因为她紧张。
景竏还没成亲,景竍和景竡都已成亲好些年了,娶的都是正儿八经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论模样论身段她未必比她们差,但要论起那些官宦人家的规矩和讲究来…
景翊只说了个“乱七八糟一堆事儿”,她心里就当真乱七八糟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大清早,景翊被窗外一个炸雷惊醒的时候,冷月的眼圈已经熬得发青了。
“唔…”景翊睡意朦胧地在她眼睛上轻吻,“没睡好吗…”
冷月咬牙,“没睡。”
景翊抱着冷月,圆润地翻了个身,把冷月从自己的左边滚到了自己的右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道,“下雨了…晚会儿再去,睡吧…”
冷月黑着一张脸推了推景翊的肩膀,“你不是说去晚了要跪祠堂吗?”
“没事儿…祠堂里有吃的,今天有肉…”
“…”
冷月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么一个吉祥的日子里再跟他一块儿跪在景家列祖列宗面前吃一回贡品。
于是,冷月硬是拎着景翊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两人一起身,冷月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亲娘啊…
床单上,见红了。
冷月慌地用手把那朵殷红捂了起来。
见冷月刚一坐起来就歪了歪身子,还僵在那里变了脸色,景翊愣了愣,轻轻搂过她的肩,关切地问了一句,“疼?”
被景翊不遮不掩地问出这么个问题,冷月脸上有点儿发烧,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疼你大爷…你赶紧着,下床,换衣服,老爷子要是罚跪祠堂我可不陪你去啊!”
看冷月还是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景翊的脸色也变得有点难看,把她搂紧了几分,如画的眉头微微蹙着,一丝笑意不带,又种在他脸上难得一见的严肃,“你昨晚没说疼,现在疼起来不是什么好事,你别瞒我,疼得厉害一定要请大夫看看。”
冷月愣了半晌,看着严肃得不像景翊的景翊,犹豫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小了许多,也别扭了许多,“不是疼…就是单子上有点儿血,你不是怕见血吗…”
景翊也愣了一下,一愣之间,一脸的严肃灰飞烟灭,立马换上了那副死皮赖脸的笑容,环住冷月的腰凑了上来,“又心疼得要命了,是不是?”
冷月脸上“腾”地一红,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滚下去!”
景翊不动,“让我看看。”
“看什么看…”冷月捂得死死的,“吓哭了你,你正好回家告我的状去,是不是啊?”
“不看也行,那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处理这床单?”
“扯碎扔了,家里还缺这么一张床单吗?”
“那来收拾屋子的丫鬟发现床单不见了,你猜她会怎么想?”
“…”
“你再猜她会怎么对其他丫鬟说?”
“…”
“你再再猜…”
“行了!”冷月黑着脸把手松开,没好气地瞪了景翊一眼,“看!看完给我把它变没了!”
“夫人放心。”
景翊还当真对着那一朵殷红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冷月直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他到底是真怕血还是假怕血!
看完,景翊气定神闲地下床,拿了一方砚,一支笔,在床单上轻盈落笔,把那一朵红描成了一颗饱满的荔枝,抬头看见冷月一张乌青乌青的脸,景翊又低下头飞快地给荔枝加了两片叶子。
“夫人,这样如何?”
冷月劈手夺过景翊手里的砚台,反手往荔枝上一扣,半池子墨拍下去,一团漆黑。
冷月心满意足地把砚台塞回景翊手上,“还是这样好。”
“…”
丫鬟来收拾屋子,看着染了一团墨汁的床单发愣,冷月气定神闲地说是景翊昨晚趴在床上写写画画的时候不小心翻了墨砚,让丫鬟收拾收拾扔出去了事,景翊颇惋惜地叹了一声,被冷月一眼瞪过去,立马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今儿太阳真好!”
话音没落,窗外“哗哗”的雨声中又响起一声炸雷。
“那什么…今儿太阳也过节,真好,呵呵…”
“…”
冷月懒得搭理他,黑着一张脸坐到外间吃早点。
实话实说,昨儿三更半夜啃了半盆子排骨,冷月一点儿吃早饭的欲望都没有,坐在桌边拿勺子搅合着碗里的红枣小米粥,搅合着,搅合着,齐叔匆匆忙忙地来说,有衙门的人来了。
冷月怔了怔,“哪个衙门的人?”
今儿是中秋,全国衙门还在办公的恐怕就只有安王府了,要是安王府的人来,齐叔是不会说什么衙门的。
齐叔脑门上蒙着一层细汗,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抓狂,“就是京兆府衙门啊!”
冷月怔得更厉害了,三法司衙门来人还说得过去,京兆府能有什么事儿非得一大清早找到她家门口来。
一大清早…
冷月一愕,勺子差点把碗边敲出个豁口来。
“那些人是不是来送棺材的?”
景翊刚好从里屋出来,乍听冷月这句话,一惊,没留神脚下的门槛,“咚”一声趴到了地上。
齐叔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过来扶他,景翊已就地缩起身子利落地一滚,滚到冷月身边,蹲在她脚下可怜兮兮地扯了扯她的衣摆。
“夫人,我错了…”
冷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把自己的衣服从景翊手里拽出来,“你又错什么了?”
“不知道。”
“…不知道你嚎什么嚎!”
“你都让人送棺材来了…”
冷月额头一黑,“你给我起来…谁说是给你用的棺材!”
景翊蹲在地上不起来,“那是给谁用的?”
冷月抬头看向齐叔,齐叔低头看向景翊,“他们确实是来送棺材的,我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就说,就说棺材是奉安王爷的命令抬来交给夫人的,棺材里面躺的那个人,爷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得。”
齐叔说完,默默地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离开景家大宅的,景家大宅里虽然也是整日惊心动魄的,但跟这里的惊心动魄相比,实在不是同一个境界…
冷月皱了下眉头,景翊也愣了愣。
棺材里面躺的人,他认得?
作者有话要说:又shi掉了一个…_(:з」∠)_
蒜泥白肉(四)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前方高能,手里的吃的喝的,放下先…!!!
冷月和景翊一时都没吭声,齐叔憋不住了。
“爷,夫人…”齐叔提醒道,“今儿是中秋。”
这件事昨儿晚上他俩已经讨论过了,冷月还在与景翊一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同时琢磨了整整一宿,所以齐叔这话说出来,俩人谁也没往心里去。
见两人无动于衷,齐叔只得苦着脸补道,“爷,夫人…过中秋,家里搁一副棺材…不大方便吧。”
冷月一怔,“他们把棺材搁这儿就走了?”
“是啊…他们说,听凭夫人处置。”
冷月有点儿想掀桌子。
这种日子,刑部和其他所有衙门一样,都是不办公的,尸体要想入刑部停尸房就得等到明天一早了。这班京兆府的衙役要是还没走,她检验完棺材里的尸体之后就能让他们从哪儿搬来的再搬回哪儿去,可眼下…
她相信,京兆府衙门这会儿也一定是大门紧闭的了。
她倒是不介意让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在她家院子里歇一天脚,只是,京兆府是明摆着要跟她过不去了。
“齐叔,”冷月压了压火气,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你就先把它挪到个合适点儿的地方,我一会儿看了再说。”
“是,夫人…”
齐叔一走,看着冷月脸色微沉,仍蹲在地上景翊又扯了扯她的衣摆,低声问道,“你新接了一个案子?”
“嗯…”冷月任他拽着一角衣摆,埋头凑到碗边喝了一口粥,才道,“昨儿从京兆府接过来的。”
“是不是萧允德的案子?”
“嗯…”
“那,这个棺材里…放的是萧允德?”
冷月摇头,想了想,又点头,“差不多。”
一个人,是他就是他,不是他就不是他,哪还有差不多这一说的?
“…差多少?”
冷月几口喝完那一碗粥,抿了下嘴,站起身来,“差个名字吧。”
景翊松开她的衣摆,也随她站起了身来,“什么名字?”
“你没听齐叔说吗,那些人说,你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得。”冷月凤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看着还有点儿茫然的景翊,“所以,得是你告诉我,那是个什么名字。”
景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想让他去…
认尸?!
中秋佳节,一大清早,认尸…
景翊下巴一扬,眼睛一瞪,“不去!”
“行啊,”冷月淡然自若地挑了挑眉梢,悠悠地道,“你不去,我也不去,咱今儿就在家里守着这口棺材过节好了。”
景翊顿时泄了气,“夫人…”
冷月整了整衣摆,缓缓坐了回去。
守着棺材过节这种事,她干起来再得心应手不过了。
眼看着冷月气定神闲地喝起茶来,大有一副说不去就不去架势,景翊听天由命地默默叹了一声,“夫人…我去。”
把景翊从房里拽出来,冷月又发现一件令人抓狂的事儿。
齐叔把棺材搬哪儿去了?
他俩打着伞冒雨在院子里绕了大半圈都没见着齐叔和棺材的影子,景翊都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了,冷月才在马棚一角把棺材找出来。
冷月收起伞,钻进马棚,不悦地嘟囔了一句,景翊倒是一副理解至深的样子,“齐叔办事就是让人放心,这儿还真是咱们家最适合放棺材的地方。”
冷月掸了掸挂在身上的水珠,白他一眼,“你放心,你死以后我立马把你搁这儿,保证没人跟你抢地方。”
“不是…”景翊站在棺材边,哭笑不得地抬手往外面,马棚外离棺材最多三步远的地方长着一株很有年岁的桃树,这个时节枝叶繁盛,硕果累累,“这是咱家最大的一株桃树,棺材放在这儿,辟邪效果是最好的。”
辟邪…
冷月有点儿想把景翊捆在这株桃树上晾两天,没准儿就能把他肚子里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清干净了呢。
冷月懒得接他的话,伸手摸上棺盖,就要把棺盖推开。
“等等!”
景翊突然一声嚎出来,冷月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等什么,你就看一眼,告诉我这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家在哪儿,就行了。”
景翊没说话,躬□子,把鼻子凑到棺材缝那儿,细细地闻了闻。
清清爽爽,除了新棺材独特的气味之外,什么不美好的味儿都没有。
也就是说,棺里的这个人,至少闻起来还是很友好的。
闻起来比较友好的死人,看起来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景翊缓缓舒了口气,“开吧。”
景翊准备好了,冷月反倒犹豫了一下,又叮嘱了几句,“棺材盖一开,你就看脸,别的地方不要看,只看脸,看清楚就闪到一边儿去,记住了?”
景翊乖乖点头。
冷月这才在掌心上运了些力,把棺盖缓缓推开,刚推开一头宽,冷月的手就滞了一滞,脸色霎时阴沉了一重。
棺材里的人,放反了。
脚在棺材头,头在棺材尾,并且还是趴在棺材里的。
明明棺盖一推开就该看到一张脸,结果如今出现在冷月眼前的是一双脚,还是脚底。
一双茧子被细致地打磨过,皮肤白皙洁净得一尘不染的脚的脚底。
还是一双男人的脚,看肤质,应该是个年轻男人,比萧允德年轻不少。
位置错了,人倒还是对的。
一准儿又是京兆府那些人使的心眼儿…
景翊壮着胆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先是一愣,愣后,心里安生了不少。
人虽然在棺材里躺反了,但只看这一双无比干净的脚,就能知道棺材里的人一定死得还算体面。
比起先前那具乌漆抹黑难辨人形的焦尸来说,这人实在幸福得太多。
想起今天是中秋,张老五却只能揣着孙子惨死和徒弟入狱的痛楚,带着一身未愈的伤,守着院子里冷冰冰的瓷器,景翊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
那可是名噪一时的京城瓷王,应该会有人探望照顾吧。
就在景翊想着张老五的事出神的时候,冷月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棺材盖这种东西,只能顺着从棺材头往棺材尾的方向推开,于是,冷月手一催力,把整个棺材盖一推到底。
景翊一直气定神闲地看着这双脚,于是棺材盖这样一开,景翊清楚地看到这双脚上方修长的腿,腿的尽头饱满的臀,臀上方线条均匀的腰背,脖颈,以及一个剃光了头发之后锃光瓦亮的后脑勺。
景翊一愣。
“这是个…僧人?”
冷月沉着脸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未必。”
未必?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俗家人哪有把头发剃成这样的?
景翊还迷糊着,冷月已道,“我把他翻过来,你记得,只看脸,不要往别的地方看。”
景翊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从背面看起来如此赏心悦目的人,正面能可怕成什么样?
在他认识的年轻男人里,还没有哪个是背影风华绝代,正面惨绝人寰的。
于是景翊坦然地点了点头。
冷月又叮嘱了一遍只能看脸之后,终于探下手去扶住尸体冰冷的两肩,使了些力气,把尸体朝着景翊翻开了一些。
目光落在尸体面孔上的一霎,景翊一愕,无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小月…这人,你也认识。”
他认识,她也认识?
冷月和景翊分站在棺材不同的两侧,冷月只把尸体往上翻开了一点点,从她的角度还不能看到尸体的正脸,听到景翊这一句,冷月一怔,顺手就把尸体又翻开了些。
冷月还没来得及看到尸体的脸,景翊已经一嗓子嚎出来了。
瓢泼大雨里,这样的一嗓子实在让人有些慎得慌。
冷月手一松,尸体又无声地趴回了远处。
“他,他…他肚子…”景翊像是见鬼了一样,脸色煞白一片,舌头打结得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冷月默叹,“告诉你了别往下看…”
冷月虽还没看到尸体的正脸,但有一样她是比景翊清楚的,那就是这个人的死状。
这个人之所以干净,不是因为给他收尸的人帮他清洗了身子,而是杀他的那个人在动手之前,先把他洗净,剃毛,然后由上腹入刀,一路割到小腹底端,从这个大口子里把肚膛和胸膛里所有的零碎全掏干净,再浸洗到不剩一丝血水,就像…
肉铺里宰杀好挂在墙上待卖的整猪。
只是,猪被开膛破肚的时候往往已经咽气了,而这人被剖开的时候还是活着的,甚至是意识清醒的。
而且,这人也不会被挂在墙上,而是在夜里被悄悄地放在家门口,第二天清早家门一开,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出声,外面的雨似乎又急了几分。
景翊半晌才回过神来,蓦然意识到一件事,“听说…萧允德的死状格外干净,像是…像是宰好洗干净的猪肉…是不是就跟这个一样?”
冷月默默地点头。
不然,她经手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怎么会轻易被吓得手脚冰凉,冷汗层出呢。
景翊这才明白冷月方才所谓的“差不多,只差个名字”是个什么意思。
“其实,”冷月看着眼前这个光洁美好的后半身,红唇轻抿,“他不是第二个,是第四个,在萧允德之前已经有过两个了。”
“…还有两个?!”
“嗯…”冷月淡淡地道,“昨天早晨京兆尹火急火燎地去见王爷,不是为了萧允德的事儿挤兑我,而是奉王爷的命令,把他手上那两具尸体移交给我。”
“那两个…都是什么人?”
冷月犹豫了一下,只道,“一个富商家的儿子,一个大官家的儿子。”说罢,指了指俯卧在棺中毫无生气的人,“这个是什么人?”
“这个人…”景翊也犹豫了一下,“你前天刚见过。”
前天…
她前天实在见过不少她认得且景翊也认得的人。
“在哪儿见的?”
景翊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起目光深深地看向冷月,苦笑,“在买乌龟的地方。”
蒜泥白肉(五)
买乌龟的地方。
景翊认得,她也见过的人。
“是那个…”冷月愕然地看着棺中的人,难怪,一眼看过去,总觉得这副身架子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大理寺新来的官员?”
景翊点头,“他还是苏州茶商成儒的小儿子,成珣。”
成儒这个名字冷月听过,这是当朝最有名的茶商,苏州人士,商号成记茶庄在苏州,人也从不离开苏州,却在几年前悄没声地把生意做到了皇上家门口,据说,近几年皇上放着各地进贡的各样好茶不喝,偏偏就喜欢成家的茶。
冷月在安王府喝过成家的茶,觉得跟城门口凉棚下面卖的大碗茶没什么区别,事实上,景翊常喝的那种几乎和金子等价的太平猴魁,她也都当是大碗茶喝的。
不过,安王爷喜欢成家的茶,朝中最为养尊处优的瑞王爷萧瑾璃也喜欢成家的茶,连口味向来刁钻古怪的景老爷子也酷爱成家的茶,于是眼下的京城里,喝成家的茶是一件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儿。
贴金归贴金,商人终归是商人。
一个商人的儿子怎么有资格进大理寺为官?
冷月皱了皱眉头,“你跟他熟吗?”
“我跟他家的茶叶更熟一点儿。”
“你知道他家在那儿吗?”
景翊点头,“我去他家吃过一回饭,离大宅还挺近的,翻几个房顶就能到。”
冷月一时无话,探下手去,没有把成珣的尸身翻过个儿来,只帮他趴出一个不大容易破坏尸体原貌的姿势,就把棺盖合了起来,抬眼看了看马棚外的雨势。
外面的雨仍然像天上有人拿着澡盆往下倒水一样,“哗哗”的,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冷月浅浅地叹了一声,“雨下成这样,咱们晚点儿去大宅,老爷子不会怪罪吧?”
景翊犹豫了一下。
照事实说,老爷子不但会怪罪,而且很可能会拿出些常人的思绪无法企及的法子来怪罪。
但冷月这样问,显然是不情愿冒雨出门的。
她不愿意做的事儿,他丝毫不愿为难她,否则早好几年前她就该是景家的媳妇了。
景翊笑笑,轻描淡写,“死不了人的。”
“那咱们就先去一趟成珣家好了。”
“…”
成珣家和景家大宅隔着两条街,两条京城最为繁华的街,在这种合家团圆的日子,又逢彤云密布大雨倾盆,平日里车水马龙的两条街就静得只剩下雨打砖瓦的声响了。
两人各打一把纸伞,从聚水成流的屋顶上一路踏过去,如履平地。
景翊根据冷月的要求,在距成珣家门口约三丈远的地方落下脚,乖乖站在落脚处,一动不动。
“前面那个就是成珣家的正大门。”
冷月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景翊笃定地点头。
冷月抬手往大门上面的牌匾上指了指,“这俩字你都认识吧?”
雨帘之后,纹饰精美的屋檐下面,一面黑漆大匾上中规中矩地写着两个大字,“冯宅”。
景翊微微眯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俩字,“我上回来的时候是晚上,黑灯瞎火的还真没注意…不过我记得他家门口的这棵槐树。”
冷月确实看到大门口有棵正被大雨打得沙沙作响的槐树,但放眼看过去,这一条街每户人家门口都有一棵槐树。
这是前任京兆尹在任的时候由京兆府衙门统一种下的,几年下来,晚春花香满街,盛夏绿树成荫,清秋落叶纷纷,已成京中一景。
成珣家门口的槐树与别家门口的槐树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家门口的槐树怎么了?”
“看见上面的蜂窝没?”
冷月仔仔细细地看遍了每一根枝桠,摇头,“没有。”
“没有就对了,”景翊怨念极深地盯着树上某个枝桠,“我在他家吃饭那天晚上划拳输了一回,没酒了,他们就让我上树去采蜂蜜…”
“…”
即便如此,冷月仍觉得一个姓成的人在自家屋檐底下挂个冯姓的牌子是件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
“这条街上哪有几棵槐树上面是有蜂窝的啊,你是不是记错了树了?”
景翊幽幽道,“我抱着蜂窝从这棵树上下来的时候蜜蜂全家都出来送我了,你说我这辈子能忘得了这棵树吗?”
“…”
有景翊这句话,冷月总算放弃了怀疑这户人家到底是不是成珣家这件事,交代了景翊几句,就弓下腰来,一边向成珣家门口走,一边仔细查看被大雨冲刷得越来越干净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