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夔嘀咕道:“莫不是你小子想丢下我们一堆人,自己带了我家阿瑜溜去哪里耍?”
明瑜见被外祖识破,有些不好意思,便朝谢醉桥丢了个眼色,意思是改下回。
谢静竹心思剔透。她来了这里数日,见自己哥哥一直很忙,几乎日日早出晚归的,嫂嫂平日要教养一双儿女,又管着诸多杂事,想来从前也差不多是这样。现在见他们好容易得了个空能独自处下,偏这外祖又老不识趣的,忙道:“嫂嫂,别理外祖。哥哥既说有事,想必重要,快跟哥哥去了便是。”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明瑜下马车。见江夔仿似还要开口,朝他瞪了下眼睛,江夔这才住了嘴。
谢醉桥足蹬马踏,俯身下来揽住明瑜的腰,轻轻一抬,明瑜整个人便斜坐上了他身前的马鞍,被他用双臂护住,朝自己妹子点头笑了下,夹紧马腹,马匹掉头而去,迎着夕阳往草场而去。
这样共骑的一幕,若是在金京或江南,自然惹人侧目,在这云城的草场夕阳中却是如此自然。踏马而行时,两边的路人见到州牧大人与夫人共骑,反而纷纷脱帽致礼。
谢静竹呆呆望着这沐浴在夕阳中的一双背影,觉此景只应天上才有,忽然头顶被什么东西一拍,扭头看去,原来是江夔拔出插在腰间的折扇,敲了下自己的头,笑嘻嘻道:“小丫头莫不是眼红?这里后生不少,虽比不上你哥哥,勉强也能挑几个出来。小丫头要是看中哪个,说一声,我老人家给你拉媒做保,保管你爹没有二话!”
谢静竹脸发热,啐他一口翘嘴道:“这般为老不尊拿我取笑,瞧我明天还要不要陪你出来!”
边上的春鸢早笑得不行,任他两个斗嘴,自己催车夫赶车而去。
谢醉桥驭马往西,待人渐渐少了,一只手挽紧身前明瑜的腰身,催马放蹄而行。
七月的河西正是酷暑,此刻夕阳虽已西斜,白日里聚出的炙热却仍未消散,纵马这般飞驰,连迎面扑来的风也带了热气。明瑜觉到身后丈夫箍住自己腰身的臂坚实而有力,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见他面庞正被夕阳镀了一层金光,愈显线条隽朗,棱角分明。想到自己嫁了这样一个如山般伟岸的男子,纵已与他有了两个孩子,此刻心中却仍涌上了丝丝如少女般的甜蜜情怀,忍不住往后把脸靠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道:“你早上说带我去个地方,是哪里?”
谢醉桥稍稍放缓马势,笑道:“到了你就晓得。”话说着,将她整个人抱着改分腿坐马背之上,低低吆喝了一声马儿,马便又疾驰往前。
草地坡势高低起伏,远望去深深浅浅处处是绿茵,近旁偶有牛羊在吃草,被马蹄声惊起而奔动。身下的这坐骑是匹驯化而来的宝马,背上纵负了双人,奔驰亦迅如闪电。
明瑜见谢醉桥一直往西,身后早看不见朵朵帐篷,再下去的远方,就是与西廷划界的荥水了,虽有些不解,却并未开口询问,又驰了段路,忽然见他拐马往一丘坡方向而去,到了坡前,吁一声,马终于停住。
谢醉桥从马上下来,托住明瑜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明瑜站定,左右看了下,睁大了眼,望着他道:“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谢醉桥放开了马缰,改牵住她的手,往丘坡大步而去,笑道:“跟我来。”执了她手登上坡顶,手指下方,“阿瑜你看。”
方才在坡下,不知这边风光,待登上坡顶,饶是明瑜已经见惯了草原风景,此刻也被眼前的美景夺去了呼吸。
她的脚下是道弯弯的峡谷。天边的云隙中间,落日的彩光漫射开来,一望无际的谷地上,成千上万的野花如地毯般密密铺展开来,一阵风过,花毯便齐齐沿了风向倾斜而去,美得不像人间。花海的尽头,汇聚了一汪从荥水流来的溪池,池面上铺洒了一层夕阳红光,风起之时,波光粼粼,几只黄羊正在溪边悠闲地饮水。
“阿瑜,这里是我有次巡边时无意发现的,想着你见了一定会喜欢,早就想带你来。只一直得不了空。”
谢醉桥低头,抚了下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低声道。
明瑜靠在他肩膀上,轻叹一声:“我想躺这花毯上睡一觉。”
谢醉桥哈哈大笑,笑声惊动那几只黄羊,抬头警惕地望过来,见有人闯入,立刻撒腿飞奔而去。
***
明瑜抱膝坐在溪边的白石上,看着谢醉桥在水中畅游。
“阿瑜,你也下来。”
他站在齐胸的水中,朝她招手。
明瑜已经被烈日蒸晒了一天,身上早也汗黏黏的,却抿嘴笑了下,只是到了溪边蹲下,用手鞠起清凉的水,洗了下自己的脸和手。不防他却已经敏捷地分水而来,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扯,她整个人便跌下了水中。
明瑜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双手死死抱住他脖子,惊慌道:“要是有人来了,看你怎么办!”
“这里很偏僻,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来。就算有,我赶他走就是!”
谢醉桥揽住她腰,低声呵呵笑道。
暮霭已经完全笼罩了下来,天穹深碧如一块翡翠,一轮明月从东南天际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零二章 番外:边城浪漫(四)
“哗啦”水声中,谢醉桥终于抱着明瑜涉水上岸,顺手扯过自己方才脱了放在石块上的外袍铺展在地,将她轻轻放了上去。
身下碧草如毯,软得如同锦褥。明瑜浑身湿漉漉的,晶莹水滴沿她肢体不断滚落,鼻端闻到一股芬芳花香,她睁眼,头顶是高远的夜空,几颗星子撒落其间,幽幽闪着璀璨之光。
意识到自己席天枕地,她忽然有些羞赧,急忙拉上方才被他半褪的衣衫,以手撑地,刚想坐起身来,胸腹间微凉,他还带了溪水凉意的身体覆了上来,将她重新压于地上,炽热的唇已经沿着她的脖颈,游移到了她湿润的双峰之上。
“不要啊……”
明瑜伸手胡乱抓住他的湿发,想要阻止他。他抬头朝她一笑,目光如天上星辰般闪亮发亮,低头便一口含住她已挺翘的一边樱颗,唇舌戏弄,牙齿轻啮,另边也被他用手覆住,带茧的指腹肆意揉捏着掌下柔软而嫩滑的丰满,很快,声声低吟就从明瑜的喉间轻逸了出来。
明瑜微微睁开了眼,挣扎着侧头,见身畔野花丛密,高过半人,仿佛立了道天然的屏障,这才稍稍放松了些,半推半就间,他已下移到了自己身下的私密之处。
“阿瑜……”
感觉到她骤然紧绷,谢醉桥低低唤她一声名字,双手握住她腿支开,埋头便含住了她腿窝间的花瓣。
一阵战栗沿他热情的唇舌扩散到了全身。明瑜无助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些羞耻之感,脚尖却紧紧绷起,一条腿不自觉地缠了上来,无意识地慢慢摩擦他光裸的后背。
头顶星子闪烁,鼻端花香弥散,梦一般迷离的香艳旖旎。
明瑜全身发热,花房中的蜜露无声地漫渗而出,她感觉到了自己体内急切的渴望,忍不住扭动肢体,渴望他更深的侵入。
咔嗒,咔嗒……
心醉神迷之间,她隐约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在靠近。旖旎顿消,身子陡然惊恐地崩了起来,立刻去推仍埋首在她身下的男人。偏他恍若未闻,反而用齿轻啮她的花瓣,舌如灵蛇般地直刺而入。禁不住心中的惊慌和身体的刺激,下腹最深之处瞬间如烟花般绚烂盛放。
“天啊,有人来了……”
她蜷成一团,抱住了自己的胸,压抑住呻吟,又小声抖抖索索地哀告于他,见他若无其事,一双手反又大喇喇摸索上了自己的胸继续揉捏,不禁恼羞成怒,曲腿用力踹他肩膀,恨不得将他踢醒。
谢醉桥顺她这一脚,仰面倒在了地上,见她起身手忙脚乱地去扯方才被褪下丢于边上的衣物,不但不动,反而双手枕头悠闲地看着她。
耳边那脚步之声更近了,他竟还这样肆无忌惮,真以为这是他们自家的后花园了!
衣物浸水皱成了一团,她也顾不得他了,慌忙抖开要裹回去。他看到她饱满的双峰在月光下如雪团般颤动不停,美景当前,欣赏了片刻,哪里还忍耐得住,一个翻身又将她扑倒,可怜她刚穿上的衣衫又被扯了下来。
“是我的马找了过来而已。我的阿瑜不分人马,看把你吓得,可怜……”
感觉到她在拼命挣扎,他终于在她耳畔低声笑道。那语气听起来像在安慰,只她却觉出了一丝幸灾乐祸。
明瑜拍开他还捏住自己胸口的手,坐起身回头望去,月光下,果然见那匹马儿正晃悠悠地过来。谢醉桥打了个呼哨,马朝这里望了一眼,对这荒唐艳景并没多大兴趣,只大约见到了主人,便停了下来,低头开始嚼食花草。
明瑜这才长吁一口气。方才慌乱的心跳还未平复,觉他又压了自己在地,身下已被一处火热的坚硬顶住。想到他方才明明早听出是马儿过来,却偏不跟她说,还要看她笑话,心中忽然起了丝报复的念头,紧紧闭上了腿。
谢醉桥全身早紧绷,恨不能立时便深埋入她温暖的身体里,觉她抗拒,正要发力顶开她的腿,忽听她轻声嗤笑了下,耳语道:“躺下,不许动……”又见她坐了起来,推自己躺了下去,迅速爬到他腿上。
谢醉桥陡然明白她的意图了,瞬间心花怒放,依言躺了下去,紧紧地盯着她。
明瑜跪坐在他大腿两侧,俯身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紧实的小腹之上,闭上眼睛慢慢摩挲,仿他方才对自己所为,渐渐下移,直到脸颊碰触到了一火热的□之物,这才睁眼,朝他嫣然一笑。
谢醉桥半撑着身体,一直屏住呼吸地任她调皮戏弄自己,终于盼到她的樱唇挪到了自己那早已肿胀难耐之处,正满心期待,忽见她睁眼朝自己一笑,月光下一张脸愈显娇媚,如狐魅般勾人魂魄,只觉全身一热,**处突突跳动,哑声道:“阿瑜……”
明瑜懒懒嗯了一声,终于伸出手握住那杆火热,慢慢上下□,听到他呼吸渐渐粗重,这才低头,伸出舌尖舔了下顶端,继而张开小口,努力含住。
谢醉桥长叹一声,躺了回去,闭眼感受着她用檀口香舌侍弄时的极端舒爽。身体随她不断舔弄,渐渐紧绷,就在他濒临爆发之时,明瑜忽然松口抬头,哎呀一声,拍了下额头道:“糟了,咱们出来这么久,芝儿和阿祉在家不定闹成什么样。芝儿还好,阿祉必要我陪她才肯入睡的。快回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匆忙从他身上爬起来要穿衣。
谢醉桥骤然失了极乐,睁开眼时,见她眉眼含笑,分明是在看自己笑话的样子,一下明白了过来,必定是在使小性子报复自己,哪里容她得逞,咬牙低声道:“最毒妇人心。看我怎么收拾你!”伸手将她脚腕扯住一拉,明瑜惊叫一声,整个人便已仰倒在地,还在扭着身子,沉重的男人躯体已经覆盖了下来,将她压得动弹不得,一双**被高高抬起,闷哼一声,瞬间已被他攻城略地。
***
两人共骑回城之时,已有些晚。白日的喧嚣消散殆尽,平原之上偶见点点尚未燃尽的篝火红光。
夏衫轻薄,戏水时被浸湿的衣衫经这一路,已干得差不多了。纵马到了府衙门前,两盏红灯笼早高高挑出。谢醉桥勒住了马,自己翻身而下,再抱明瑜下来。
方才在坡下花海边被他收拾得狠了,又一路长驰回来,明瑜站地时,腰腿一软,幸好他手未松开,这才没跌倒。
“夫人方才叫人兴味至极。下次得空,再带你去?”
谢醉桥低头附她耳畔,低声笑道。明瑜用肘重击他肋,他假意呼痛一声,两人这才笑着步上台阶,正要叩动门上铜环,门却咿呀一声开了,一个家丁正满面愁容地探头出来,看见他夫妻二人,整个人便跳了起来,大声嚷道:“大人可回来了!出事了!姑娘丢了!不见了!”
明瑜一惊,谢醉桥已是一把抓住那家丁,喝道:“姑娘不是和外祖春鸢他们一道回来?怎会丢的?”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丢了,如今大家都正在找人呢……”
家丁哭丧着一张脸道。
谢醉桥一把推开门,正遇到春鸢匆匆而出。一番询问,这才明白了个原委。
原来傍晚时分,两拨人分开后,春鸢三人便坐马车返回。江夔忽听到远处牛角声呜呜,数十马匹与骑手整装待发,原来是今日最后一场短程赛马,拼出优者数日后再入复赛。便命车夫改道过去看一眼热闹,道看过就走。春鸢见谢静竹也一脸雀跃,自己不好阻拦,便一道过去了。马场边人头攒动,观众挤得里外三层,赛马正要出发时,忽然有一匹立于火塘边的马被迸出的火星溅到了眼睛,狂性大发,将骑手从马背甩下,朝着人群狂奔而来,场面一时大乱。江夔年岁老迈,春鸢只顾扯着他避让到一边,待纷乱平息下来要走时,才发现谢静竹不见了。二人与车夫一道,遍寻了四周,也不见人影,眼见暮霭渐浓,匆匆忙忙便回去报知众人晓得。
州牧大人的亲妹子一眨眼便丢了,上从本地官员,下到高峻和府中之人,个个惊慌不已,偏这关头谢醉桥又不在,众人不敢怠慢,分派了人手到处去找,只直到现在还是没什么消息。
“都怪我不好。若非是我多事,小丫头也不会丢……”
江夔很是愧疚,本也要出去一道寻找,被春鸢劝住了,此刻正在屋子里急得团团乱转,一看见明瑜过来了,垂头丧气道。
明瑜心中也有些自责。若非自己当时与谢醉桥撇了众人离开,而是一道回来的话,谢静竹想必也不会丢了。只见外祖一脸羞惭,只得压下心中不安劝他放宽心,道这么多人去找了,必定会没事的。
谢醉桥安抚了下江夔,又叫明瑜先去哄两个孩子入睡,自己便出门纵马而去。
高峻听到他回府的消息,忙匆忙来见。
“如何?”
谢醉桥劈头问道。
高峻摇头,见谢醉桥脸色沉沉,忙又道:“公子放心,已有数百人去找。姑娘必定无事。”
谢醉桥眉头紧锁。
这时节正有狼出没。云城外的附近草场,因了这天神节会四方来人,野狼想必不敢靠近,再远些的地方就难说了。撇开这个不提,光是谢静竹的突然失踪,就实在叫他纳罕。当时场面虽有些乱,只天还未黑,谢静竹又并非三岁孩童,怎么可能会自己这样走丢?除非……
谢醉桥猛地抬头,问道:“我白日叫你派人去盯的那个少年,怎么样了?”
高峻听他问起这个,面有惭色道:“实在是我办事不力。那少年十分狡猾,似乎晓得我们的人在盯他,派去的人回来说跟丢了。”
谢醉桥心中咯噔一下,起了阵不详的预感。
高峻忽然猜到了他的心思,脸色大变,颤声道:“公子,难道姑娘是被那少年劫了?”
103、第一零三章 番外:边城浪漫(五)
谢醉桥眉头紧锁。
大昭朝在去年底的时候易帝,说来也巧,就在数月之前,西廷王朝也发生了一次王权的变更。只是比起大昭,这变更却浸染着血色的残酷。西廷老汗王有三子,大王子与二王子俱是鹰派铁血人物,与大昭多年争战,和这两位野心勃勃的王子在推波助澜不无关系。除了觊觎大昭,这两人于王位在暗中也从未停过较量。年初老汗王病去,按照国礼由大王子承位。新大汗探听到自己的弟弟凭了岳家克离王族的支持,暗中在对己不利,岂会容他得逞?借了一场宫宴在酒水中暗中下毒,数日之后,二王子咯血而亡。王妃愤而唆动克离王族之人起兵,一场内乱之后,新汗被乱兵戗于刀下,王室共举老汗王的三子利丹继位成汗王。
据密探回报,老汗王的三子利丹生性温和,早些年大昭与西廷交恶之时,他与自己两个手握实权的兄长所持政见不同,因而一直半退居于自己的属地之中。如今由他继了汗位,于大昭来说,也未尝不是个好消息。
刚上个月时,谢醉桥曾接到金京过来的秘旨,命他注意西廷王都的举动。今日那缁衣少年,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只谢醉桥凭了自己的直觉,断定他十之**会和西廷王室有关。
利丹的儿子当中,除了世子少烈已十八岁,次子和幼子都不过十岁出头。难道那少年便是世子少烈?若是的话,他今日先是偷越边境挑衅自己,继而劫走自己的妹妹,背后动机不过两个,一是西廷汗王的授意,二是他个人所为。
以谢醉桥的判断,应是后者居多。
“去驿馆!”
谢醉桥吩咐了一句,当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
这天神节会也是西廷人的重大节日,早小半个月前,西廷便派了使节带商队过来。谢醉桥把这看作是西廷新汗对大昭示善的举动,将使节安排住在驿馆之中,以礼相待,互赠礼物。
使节名安都,熟知大昭礼仪,精通汉话。从前两国议和之时,他便参与其中,出了不少力气。此番西廷朝中刚历过大变,他被派遣而来,临行前曾被新汗秘密诏去谈话,命他过来之时,尽量探听下大昭的口风。
大昭与西廷俱是新帝即位,此时难免存了相互试探之心。安都身负王命而来,他自然晓得这谢州牧乃大昭新帝的心腹之臣,不敢怠慢,与他盘桓数日,只期间任他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却听不出半点口风。今早被邀了一道去参加开节之会,赫然竟见到了世子少烈,大吃一惊。
说起来,这位世子虽然年少,但在西廷的王都煊城,却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老汗王尚在世时,他的父亲在几个兄弟中虽最不起眼,生母王妃亦早早故去,只他却因了自小敏慧骁勇而深得老汗王的喜爱。三年前西廷与大昭最后之战时,他当时年纪还不到十五,便闯入王帐请求上阵,被老汗王拦下了。后西廷军队被谢南锦父子打退,老汗王深感力不从心,便从了朝中温和派的言论,与大昭议和。如今利丹继了汗位,派安都来云城时,世子曾请求一道前来。利丹汗知道自己这个长子对数年前西廷战败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怕他年少气盛要寻事,不予许可。故而今早他骤见世子少烈,自然吃惊不小,立刻便猜到他必定是瞒了利丹汗偷偷跑来的。因了事关重大,所以当时也不敢出声,等到散了之后匆匆再去找时,又哪里寻得到他的人?本就忐忑了一天,待到了傍晚时分,竟听闻州牧大人的妹子走丢,找遍了附近也未见人。忆及早上那一幕,他凭了直觉,立刻便联想到世子少烈,哪里还睡得着。此刻已夜深,突然又听到谢醉桥竟找了过来,心中咯噔一下,忙整了衣冠迎出去。
谢醉桥见了安都,并无客套,径直便问道:“今早那向我生事的少年,大人可认识?”
安都抹了下额头的汗,赔笑道:“谢大人说笑了,那人我并不认得。”
谢醉桥凝视他片刻,忽然微微笑道:“既不是,那我便放心了。方才有人来报,道那少年窥探我城中的军机重地,被抓了起来。我心想那少年乃是贵国之人,故而先来向你通报一声。大人既不认识,我便放心了。这就告辞。”说罢起身欲辞。
安都大惊失色,忙上前拦住。
谢醉桥见他脸涨得通红,话却说不出来,道:“大人若是有话,便只管讲。谢某虽不才,只也分得出轻重缓急。不管何事,总有解决之道。”
安都知他年纪虽轻,行事却少见的稳重,这才长叹一声,无奈道:“谢大人方才所提那少年,不是别人,乃是汗王世子!此番我受遣而来,汗王并未准他同行。他何以竟会去窥探军机重地?此一来,绝非我汗王之意,二来,莫非是有所误会?还望谢大人明察!”
谢醉桥双拳已捏紧,道:“安都大人,我实话与你说了,贵国世子并未去窥探我军机之地,只不过……”他顿了下,冷冷道,“我妹子丢了,你想必也知道。我的人寻遍了附近之地也不见。方才听两国交界荥水侧的一处军士来报,道隐约仿佛见一快马涉浅滩入了贵国国境。那马奔跑太快,军士阻拦不及,故我怀疑与世子有关。本想派人越境去寻,后想了下,还是先知照大人一声好,这才寻了过来。还请大人这就领我一道入境去寻下。”
天气炎热,安都后背冷汗却涔涔而出。
利丹汗一直颇喜大昭趣化,从前尚为王子之时,王府中请了汉人西席教导诸子。如今登上汗位,一来体恤子民连年征战之苦,而来,他本人也有意与大昭真正交好,这才派了他来探路。不想正在这关头,世子先是挑衅谢醉桥在先,后又被怀疑做出这样的举动。若真属实,万一这谢家小姐有何变故,到时只怕真会惹出纠纷。
安都抬头,见谢醉桥盯着自己,一脸阴沉,晓得事关重大,不敢再怠慢,立刻道:“谢大人放心,我这就随你去寻。”
***
明瑜哄了一双儿女去睡了,又劝了江夔也去休息,自己才与春鸢一道熬夜等到天亮,听下人回报,说谢大人回府。急忙迎了过去相询,见谢醉桥一脸疲倦,身后并不见谢静竹,心便凉了,鼓足勇气才颤抖发声:“静竹……”
谢醉桥摇了摇头,一语不发。
明瑜只觉耳鼓里嗡嗡作响,若非谢醉桥及时扶住,只怕已是摔了下去,定了下神,眼泪已是止不住滚了出来,哽咽道:“她到底……如何了……”
谢醉桥见她一张脸青白,晓得必定是因了担心,昨夜一宿未睡,柔声道:“阿瑜你莫担心,人还在找,静竹一定会没事的。”
明瑜已不能成言,只紧紧攥住丈夫衣袖,靠他身上默默流泪。
“大人!夫人!姑娘回来了!”
谢醉桥正低声安慰明瑜,门被人咣当一声撞开,竟是高峻,也不顾礼仪地冲了进来,一脸狂喜。
谢醉桥与明瑜对望一眼,猛地往外而去,果然见谢静竹正站门口。身上昨日的那套衣衫完好,虽脸容稍显疲乏,却正望着自己兄嫂在微笑。
明瑜方才刚止住的泪又滚了出来,这回却是欣喜之故,几步奔至她身侧握住臂膀,上下摸了几下,这才擦了下自己面上的泪珠道:“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谢醉桥也是神色一松,眼中绽出喜色,只很快便问道:“静竹,到底出了何事,为何一眨眼你便不见?”
谢静竹面带惭色,小声道:“哥哥嫂嫂,都怪我不好,叫你们担心了……”
高峻忙道:“姑娘是被一牧人家的老太太送回的。道昨晚正巧遇到她迷路,本是想送回的,只当时已不早了,这才留了姑娘一宿,今日大早地给送回了。”
“可是真的?”
谢醉桥有些狐疑地盯着自己妹妹。
谢静竹脸微微一热,低头不敢看自己哥哥的眼睛,只轻轻嗯了一声,道:“昨日傍晚马场里生乱,我被挤散了,一时心慌竟找不到路,越走越远,幸而遇到了那老妪好心收留我一晚……”
明瑜见她说话时,一双手不住扭着裙幅前的系带,忙打断了她话,笑道:“回来就好。昨夜你想必没睡好,嫂嫂带你去歇息。”说着一时挽了她胳膊要走。
谢静竹松了口气,忙低头跟了她。
谢醉桥望着自己妹妹背影,沉思片刻,吩咐高峻道:“赏那老太太十金。叫出去寻的人都回来。此事就此打住。”
高峻得话,应了声忙下去处置。
明瑜叫陪了自己一夜的春鸢等人都去歇了补觉,自己亲自送了谢静竹回房,叫丫头们送上盥洗之物。待梳洗一番换了身家常衣服,又陪她用了碗乳羹,便催她上榻去养下精神,见她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便柔声道:“你心中若有事,跟嫂嫂说便是。”
谢静竹咬了下唇,终于还是摇头。
明瑜笑了下,握住她手道:“先睡一觉吧。”
谢静竹嗯了一声,目送明瑜轻巧离去的背影。她此时感觉十分疲惫,却仍毫无睡意。脑海中不觉又浮出昨夜那少年张扬的一张脸庞,望着自己肆无忌惮地大笑之时,一双眼亮如草原夜空上的星辰……心中忽然涌出一阵似酸带甜的烦闷,急忙用力闭眼,扯过被衾蒙住了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这恼人的记忆给驱散了去。
***
谢静竹既安然回来了,众人便都放心下来。天神节会一直继续,江夔也继续拉着人到处溜达,颇有些乐不思蜀。谢静竹前些日刚到之时,与江夔一样,也是看什么都新鲜,跟着他到处走,这几日却有些心不在焉,跟着江夔游玩了两日,便推说日头太大不出门了,每日只躲在府中陪着芝儿与阿祉。
转眼十来日过去,天神节会就要结束。这日午后,明瑜哄了一双儿女去歇了午觉。谢醉桥有事在外,她便自己回房,也不觉得困,拿出前些时候给女儿做了一半的一件里衣,正低头收最后的针脚,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见是谢静竹过来了,便笑着朝她招手。
谢静竹坐到了她身侧,低头看明瑜压针脚,一双手轻轻抚摸着柔软的小衣料子,半晌却不出一声。
“静竹,嫂嫂之前就跟你说过,要是有心事,只管放心和我说。”
明瑜放下了手上的针线,看着谢静竹笑道。
谢静竹像个孩子般地把脸埋在她膝上,半晌,这才闷闷道:“嫂嫂……我有事,瞒了你和哥哥……”
明瑜伸手抚了下她乌黑柔软的发,嗯了一声,道:“我和你哥哥都猜到了呢。只是见你不愿说,这才没追问。有事闷在心里很难受,嫂嫂会帮你的。”
谢静竹抬起脸来,两颊微微发红,低声道:“嫂嫂,前次你们寻我的那夜,其实不是我自己走丢,我是被那个坏小子掳走的……”
***
赛马受惊,发疯般地朝人群冲撞而来,众人慌忙闪避,场面一时大乱,谢静竹被人流挤开,与江夔春鸢他们远远散开,正要回去找,忽然看见几步之外一个五六岁的男娃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在地,扁了嘴在哭。怕他被人踩到,正要过去扶起来,已有一戴了大笠的人弯腰下来抱起那娃娃,顺手往他手里丢了块麦芽糖。
附近有兜卖小零嘴的贩子,那糖想必是买来的。小娃娃得了糖,立刻紧紧攥住,脸上还挂着泪,嘴巴却已是咧开,露出两颗大虎牙。
谢静竹见这小娃娃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再看向那男子,正遇到那人抬头,将笠檐稍稍抬高,冲她一笑,因了肤色棕黑,愈衬得牙齿雪白,在日光里闪闪发亮。
谢静竹这一惊非同小可,此人竟是早间挑衅自己哥哥被她抢白过一顿的那个西廷少年!立刻绷紧了脸当没看到,扭头要去寻江夔春鸢他们,谁知刚走一步,手竟被人从后扯住,猛地回头,见那少年竟已靠了过来,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谢静竹到此数日,晓得边城民风开放,时常见青年男女公然并肩握手而行,只这少年的这举动,于她看来自然是极大的冒犯,愤而想甩开,偏那少年手劲极大,非但甩不开,反而被握得更紧,如同被铁钳钳住,甚至有些疼痛。心中羞愤之极,有心想喊叫,又怕惹人围观难堪,正僵持着,忽然听他打了个呼哨,那匹黑色大马便跑了过来,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抡上了马背,那少年也跟着翻身而上,马便疾驰而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待谢静竹回过神来,那马神骏,转眼已经将身后那堆人抛下去老远。少年任她挣扎回头大叫了几声,再次催马,靠在她耳边道:“你再动,跌下去就会摔断脖子。”
谢静竹生平第一回坐上马背,方才只顾惊慌挣扎,此刻被他提醒,眼角风便瞥见自己高高离地,身下那马如腾云般飞纵向前,脑子嗡一声,眼前便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下,被身后的拦腰而来的一只臂膀制住,这才稳了下来。
104、第一零四章 番外:边城浪漫(终)
耳畔风呼啸而过,眼见没片刻,身后人群便被撇得只剩黑点,谢静竹心知自己再叫也没用,只得停了下来,改斥道:“你若敢动我一指头,我哥哥必定饶不了你!快给我停下来!”
那少年充耳未闻,谢静竹嚷了一阵,忽觉他箍住自己腰身的臂膀一紧。夏衫轻薄,他手掌的热度都似爬上自己肌肤,忍不住回头怒视,却见他一语不发,只是紧紧抿了唇角,眉头拧起来,一张脸庞瞬间蒙上一层戾色,心中一惊,犹豫了下,终于不再说话,只是有些僵硬地往前挪了□子,尽量不与他相靠。
那少年微微哼了一声,继续驭马西行。
暮霭渐渐笼罩,谢静竹在马背上被颠得天旋地转不辨南北,等身下那大马渐渐缓下了步子停下,看见面前是条曲折如玉带的河流,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竟已被挟到了大昭与西廷的国境线侧,回身再次怒道:“快放我回去!”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那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的恣狂之态。
谢静竹怒极,心突突直跳,想也未想,抬手便往他脸上拍了过去。那少年猝不及防,一边脸颊被打中,虽不痛,只方才那狂放之态顿消,猛地捏住她还不及收回的手,圆睁了眼,咬牙道:“你竟敢打我!我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样对我!”
谢静竹手腕被他捏得痛极,仿似连骨头都要碎了,昂首回道:“你这蛮子!我从小到大,也没人敢这样对我!”
少年一怔,借了暮色,见她眼中已是雾气氤氲,却还强自忍住,手渐渐松了开来,哼了声道:“我名为少烈,我知道你姓谢。你叫什么?”
正此时,远处百步之外隐隐有几个人仿似发觉了他两个,朝这方向而来。谢静竹大喜,挣扎着刚要扯开喉咙大喊,这名为少烈的少年大笑一声,伸手捂住她嘴,催动身下骏马。
草原中河流大多不深,这马神骏,记得来时之路,扬蹄踏水而过,反倒溅了谢静竹半身水痕。入了西廷国境,一阵狂奔,等再停下之时,天幕已成深蓝,明月悬空。
少烈停了马,从马背上跃下,长长伸了个懒腰,朝着夜空放声长啸一声,便仰面直直倒在了草地之上,眼睛看着还呆坐在马上的谢静竹。
他少时便以颖慧武功博得祖父喜爱,心气极高。数年前西廷大军被谢家父子所败,被迫西退数百里,归还云城,当时他年岁虽还小,却深以为耻辱。尤其听闻当时的对方主将谢醉桥亦不过弱冠,威名却远扬沙场,心中一直不服,只恨自己比他晚生。若当时自己年长数岁,被祖父允许上阵了,最后战局如何,也未可知。如今数年过去,虽两国早议和,连君王也各自更迭,只他心中的疙瘩却一直不解,只想着哪日能亲自会下这人。等了数年,此番等到这机会,却不被父汗许可过来,哪里按捺的住,自己单骑便从煊都往云城而来。
他善射猎,对自己的箭术一直颇为自负。待亲自会了谢醉桥,却被他的神技与气度所折,不免有些自惭,心中那积了数年的不服之气也消了大半。只不知为何,对谢醉桥的心结易解,对他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难堪的妹子却耿耿于怀,甩脱了盯着自己的人后,忍不住便戴顶大笠遮住脸容,鬼使神差般地一直跟在她的附近,见她时而笑语盈盈,时而安静娴雅,一举一动都吸引了他的视线。到了傍晚时分,趁了马场生乱,一时冲动也未多想,便将她给掳了过来。
如今这人是到了自己手上,只接下来该如何,他心中一时却也没了计较。干脆便自己躺了下来,默默看她举动。
谢静竹经方才那颠簸,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骤然失了身后之人的扶持,剩她一人高高坐在马上,身形摇摇欲坠,慌忙俯身趴在了马鞍之上,半晌定下心神,直起了身举目四眺,见四野无人,远山莽苍,那个掳了自己的人又自顾躺在了草地之上,架着腿一副要看自己笑话的样子,压住心中的惶恐,唯一的念头便是不能让这个人轻看了去。好在身下的马一直低头在嚼食青草,于是牢牢抓住马鞍,这才终于慢慢从马背上爬了下来,两腿还有些发软。
“你方才不是嚷着要回去吗?自管走好了,我不拦你。”
少烈朝着云城的方向指了下,然后随意扯了根草放进嘴里叼着,懒洋洋道。
谢静竹未再看他一眼,抬脚便往他指的方向而去。行了几步,又听见身后那人道:“入了夜,这里可是有野狼出没的!”
少烈喊罢,见她脚步一顿,很快却又挺直了肩背继续往东,微微一怔,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谢静竹此时腹中饥饿,浑身骨头都似散了架,心中一股怒气却如熔岩在翻滚,听他在身后提到野狼,不过略一犹豫,咬牙便又继续前行。这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段路,回头,那一人一马早被吞没在夜色里,前面云城的方向却又遥不可及,四顾皆是荒原,耳边隐隐听到此起彼伏的几声狼嚎,怒气渐消,恐惧袭上心头,心中不住恨恨骂着那个名为少烈的少年。脚下忽然踩到个被多日烈日晒干了水坑,脚一扭,已是扑到了地上,脚腕处一阵痛楚袭来,伸手揉了片刻,待疼痛稍缓,等她抬头要再爬起来时,惊得几乎魂飞魄散——面前几十步远的荒草之中,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正立在那里,月光下看得清楚,居然真是一头灰色的大野狼,站着有她半个人高,一双泛红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她。
谢静竹头皮发麻,惊恐地大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回头就跑,没跑几步,便听身后草丛被拂开的沙沙之响,伴着野狼发现猎物奔动时发出的粗浊呼呼之声,一时心胆俱裂。
“趴下!”
忽然传来吼声,谢静竹腿一软,再次扑跌在地,耳畔听到“噗”的锐物入肉沉闷之声,随即一声凄厉的狼嚎,终于安静了下来,抖抖索索地抬头看去,见少烈正远远地朝自己飞奔而来,而那头野狼就倒在离自己不过四五步外的地上,额心插了杆箭,四肢还在抽搐不停。
“你没事吧?”
少烈奔至谢静竹的跟前,蹲□,有些惊慌道。
谢静竹此时只有劫后余生的感觉,整个人还在抖抖索索,听他语气里有些关切之意,心中一阵委屈,眼泪便滚了出来,哽咽道:“不要你管!你个蛮人!”
少烈见她明明已经吓成了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偏还有心骂自己,只也奇怪,心中却并无恼意,只是道:“我方才跟你说过了,我名为少烈!”一边说着,已是将她抱了起来。
谢静竹挣扎了下,一阵淡淡的少女体香钻入他鼻孔,掌中触感柔软,他心神一荡,低声喝道:“不许动!”
谢静竹一怔,仿佛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心一跳,真的不敢动了。
他其实只要一个呼哨,马便会自己跑来,心中却有些不愿,只抱着她往前去,甚至有些盼望这路就一直走下去。终究还是个有个头,到了马旁,将她又举上了马背。
“喂,送我回去!我哥哥嫂嫂见不到我,定会急死的!”
谢静竹用衣袖抹了下脸上的泪痕,低头看着他道。
少烈站在马侧看她片刻,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握住马缰,哼了声道:“你早上骂我不识诗经,现在又数次骂我蛮人。我索性蛮人做到底,这就扣你回去,你这辈子休想再见你兄嫂!”
谢静竹大惊,忽然见他说话时神情仿似带了些揶揄,自己略一想,便道:“如今大昭与西廷早议和,你也晓得我的身份,除非你偷偷杀了我,否则我哥哥定会找过来的!”
少烈歪头看她,笑嘻嘻道:“谁要杀你!你只要叫我两声好哥哥,把那几声蛮人给抵消了,我就放你回去。”
谢静竹有些恼羞,闭口瞪着他不语。
“你不叫,我就一直扣着你不放。你哥哥虽然是个人物,我却也不怕他。西廷何其大,他想找到我,也未必是件容易事。让他慢慢着急好了,我又不急……”
少烈慢吞吞道,牵着马又往西而去。
谢静竹心知他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见他又往西去,心中发急,一咬牙道:“我若叫了,你真送我回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静竹听他趣邹邹地卖弄,晓得是对今早被自己讥讽之言还耿耿在心,也不去管他了,一心只想回去,憋了半天,终于叫了两声“好哥哥”,自己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少烈大笑起来,仿似十分受用,翻身骑上马背,喝了一声,马便转向待发。
谢静竹发现方向不对,回头道:“你不是说我叫了你好哥哥就送我回去吗,怎的又食言?”
“我又没说现在就送你回!我一个人甚是没趣,你再陪我,等我腻了,就送你回!”
少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随夜风送出老远。
谢静竹这才晓得自己被他戏了,心头大怒,口中骂着蛮夷,回身便朝他胡乱捶打,两人纠缠之际,被他带着跌下马来,在草地上翻滚了几圈,竟是被他压在了身下,双手按过头顶。
“你再骂一声,我就亲你!”
谢静竹听他威胁自己,两人脸不过半肘距离,四目相对,他一双眼如兽般闪闪,鼻端满是仿似带了青草气息的陌生男子气息,心怦怦直跳,慌忙闭上了嘴,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少烈凝视她片刻。
少女洁白的脸庞在月光下蒙上了一层温润而朦胧的光,眼眸映了两轮明月,亮得仿佛照进了他的心房。他的心忽然一跳,强压住俯身下去亲她的念头,猛地放开了她,翻身滚到一边,摊手摊脚地望着头顶天穹,长叹一声:“这夜色真好。你就在这里陪我,到天明我再送你回去。”
……
“后来他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拿了吃食,我和他吃了东西,又说了些话,他说他的娘亲也是在他小时就没了……然后我困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然后他就送我回来……”
谢静竹声音越来越低,头低垂了下去。
明瑜暗暗心惊,虽早料到自己这小姑子那一夜必定有所经历,却没想到是这般度过,眉头微微皱起,犹豫了下,轻声问道:“你们……那夜里真再没别的事?”
谢静竹陡然明白她话里意思。想起自己当时醒来时,身上盖着他的外衣,他正坐在一边在看自己时的情景,脸一红,急忙摇头,“嫂嫂,他除了起先有些讨厌……后来真的没对我如何了。”
明瑜这才吁了口气。心想那世子晓得托旁人将谢静竹送回,也算是个有心。只是看自己这小姑子的口风,到现在仿似还不知那少年的身份,犹豫了下,正想再问,谢静竹忽然忧心忡忡道:“嫂嫂,我找你说这些,实在是……那个坏小子,他送我回来时,说午后会在上次马场那里等我,定要我过去,有话要跟我说。还说我要是不去,他就找上门来。我……我……怕哥哥见了他要抓他……”
明瑜吃了一惊,道:“静竹,他约你,你想不想去的?”
谢静竹两手扭着,脸仍是绯红,说不出话。
明瑜想起自己从前年少时与丈夫的种种,再看眼前这小姑,只怕也是少女春心萌动了。只是这般赴约,却是万万不可。想了下,便道:“静竹,你能把心事跟我说,我很高兴。只是那少年……”犹豫了下,终于还是道,“他并非普通人,乃是西廷新王的世子。你和他……以后最好还是不见的好……”
谢静竹猛地抬头,定定望着明瑜,方才面上红霞一下褪尽,瞬间成了苍白之色。
明瑜有些不忍,叹道:“静竹,他若是寻常之人……”
“嫂嫂,我晓得你的意思。”谢静竹忽然打断她话,咬了下唇,“我再不会见他第二面!”
明瑜暗叹一声,抱住她肩安抚了片刻,柔声道:“我叫你哥哥过去,把话和他说清吧。免得他真冒失闯了过来。”
谢静竹埋头在她怀里,半晌闷闷道:“嫂嫂,你代我求下哥哥,不要生他的气。我过几日就回江州去了……真的没事。”
明瑜应了下来,又陪她片刻,这才送她回房,转身便叫人去找谢醉桥。
谢醉桥听到明瑜急找,不知是什么事,匆匆回来。待晓得那少烈竟如此大胆,怒火中烧,一掌拍下,桌案上物件蹦得老高,“我这就过去!”
明瑜忙拉住他袖子,哎了一声,“你妹子就怕你这样!”
谢醉桥压下心头怒气,道:“阿瑜,你放心。我有分寸。”
明瑜晓得他素来行事稳重,又叮嘱了几声,这才放他离去。
***
谢醉桥纵马到了前次事发的马场。因了天神节会午后已结束,此地早不复起先的热闹,不过数人在忙着拆旗帜帐篷而已。远远果然便看见少烈正倚在马侧,朝这方向张望,等见到疾驰而来的谢醉桥,略微一怔,方才面上那期盼之色顿消,唇角紧紧抿了起来,戒备地盯着他。
“跟我来!”
谢醉桥朝他喝了一声,提起马缰,驭马转往无人之处而去。
少烈朝他来时方向又看一眼,并未见到自己要等之人,压下心中失望之意,翻身上马追了过去。两骑一直到了荒渺无人之地,这才停了下来。
“她为何不来!”
少烈迎着风,大声问道。
谢醉桥气极,反而笑了起来,寒声道:“少烈世子,我妹子也是你当你问之人?前次你冒犯她之事,我也无意再多计较。此次过来,就是叫你知道,往后再不许缠着她!”
少烈未想自己身份竟已被识破。见他说话时面带严霜,双目如电般地盯着自己,略想了下,索性下马,单手放胸,朝谢醉桥行了个西廷之礼,这才道:“谢大人,我约她是有话要说。她既不来,你是他兄长,与你说更好。依我西廷惯例,我年满十八,要娶世子妃。我仰慕她,意欲求她为妻,还望兄长玉全!”顿了下,又飞快道,“我父汗一直有心与贵国交好,本就有意代我遣使入金京,求娶贵国公主,以期两国永世和好。我回去后向他禀明,父汗一定会同意的。”
谢醉桥未料他竟如此直白,道:“我妹子高攀不起世子,且她已有婚约,岂有悔婚再议之理?我朝适婚公主不少,世子尽管另娶便是。”
少烈一怔,想起那夜自己费尽心机,就是问不出她的芳名,更遑论有无定亲。此时亲口从她兄长口中道出,也知道大昭之人对女子名节极是看中,若她真有婚约在先,自己只怕就永无希望了,心中升起一阵强烈惆怅,喃喃道:“她……有婚约了……”
谢醉桥皱眉,道:“世子既也是明理之人,我不多为难你。此地并非你能久留之地,这就请回!”说罢提缰,催马欲行。
少烈忽然忆起那日一早她在自己注目之下醒来,与他对视之时面上露出的娇羞之色,心中一动,大叫道:“你定是骗我!我不信她有婚约!我回去派人去查下就知道!”
谢醉桥见他纠缠不清,强压下心头怒气,道:“世子,两国外交从来便无定数。你父汗有交好之心,自然是好。只我却绝不会让妹子远嫁他国。且我谢家男子,从来都只娶一妻,一心一意。女儿自然也只能嫁这样的男子。你身为西廷世子,难道竟能守着我妹子一人?”
少烈胸口一热,昂首大声道:“只许你谢家男人守信,难道我西廷便无重义之男子?我既属意于你妹子,在此便对着皇天后土立誓,若得她为妻,此生绝不相负!”
谢醉桥盯他片刻,终还是冷冷道:“便是这样,我也不会将我妹子许给你!贵国安都大人明日动身离去,也请世子一道及早请回,切勿再纠缠不休!”说罢不再理会,径自驾马而去。
少烈望他一骑飞去的背影,胸中只觉郁闷难当,仰天长啸一声,啸音久久不绝。
***
谢醉桥回去,把经过和明瑜说了下,也是头痛难当,抚额皱眉道:“阿瑜,这臭小子极是难缠,油盐不进的。我怕他还不死心。赶紧去信,托我婶母和丈母给静竹再留意下有无合适人家。”
明瑜自然明白丈夫为何烦恼,忍不住轻叹道:“最是少年心动处。原本咱们也不该这样强拆姻缘。只是可惜……”
是啊,只是可惜……
***
数日之后,江夔带了谢静竹一道返南,仍是来时的高峻等人护送。谢醉桥与明瑜送出几十里地,及至关口峡谷之地,忽闻身后踏马之声,众人回头望去,见一少年飞驰而来,赫然正是那西廷世子少烈。
谢醉桥脸色微变,怒气顿生,正欲上前阻拦,被明瑜扯住了衣袖。
一人一马停了下来,骏马哕哕作声,引得车里的谢静竹和江夔双双探头出来。江夔不识这少年,谢静竹却樱唇微颤,圆睁了双眼。二人隔了十数步,四目遥遥相望,一时四下俱寂。
少烈忽然从背后取弓,搭箭射来,箭如长虹,噗一声插入了马车檐木之上,箭杆上套了一枚兀自滴溜溜转动不停的金灿粗厚指环。只听少烈之声随风传来而道:“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只方才这东西,却是我身份之象征。你回江南之后,务必等我!我必会去向你求亲!”
谢静竹见那少年迎着日头,恍若从天而降般地望着自己,笑容灿灿,心中忽然像是燃了团火,也不管近旁之人了,探身出了车子,朝他大声应道:“我叫谢静竹!”
少年念了几声她的名字,哈哈大笑,朝她扬了下手,又冲谢醉桥握了下拳,这才一抖马缰,宝马飞驰而去,瞬间便只剩一个黑点,只笑声却在峡谷弥久不散。
谢静竹双眼发亮,忽然见众人都在盯着自己,江夔更是眉毛一抖一抖,脸一下涨得通红,猛地缩回了马车里。
***
夜幕降临,明瑜哄了两个孩子入睡,寻丈夫到了书房,见他坐那里,目光虽落在书卷之上,却分明是在出神,晓得他还在为白日的事所扰,叹了口气,拿走他手上的书。
谢醉桥顺势将她揽了坐自己腿上,抱住她腰身,手轻轻抚摸她小腹,叹道:“阿瑜,我竟忽然觉着自己老了……”
明瑜嗤一声轻笑,抬手轻绘他方隽的下颌线条,仰头靠他怀里,慢慢道:“我从前也曾对将来之事极其渺茫恐惧,后来遇见了你,心中便似有了依靠般的踏实。静竹也会有她自己的人生和可靠之人,我信她一定有福。”
谢醉桥下颌抵着她额头轻磨几下,终于低低唔了一声。
“哦对了,我前几日收到了封信,你猜是谁寄来的?”
明瑜忽然想了起来。
“谁?”
“竟是松阳公主呢。”
“她?”
谢醉桥有些惊讶。
“是啊,”明瑜喟叹道,“她跟我说,数月前曾悄悄去过江南一趟,见了公公。他眼睛已有好转,视物有形。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引她见了自己的床榻,只容一人而卧。公主道她终于彻悟,敬他对故去的亡妻情深至此,道往后再不会相扰。太后如今身子也不大好,公主为她安心,已应了太后为她另择的一桩婚事,待先帝斩衰满后,便会成婚。”
谢醉桥默然片刻,忽然道:“咱们到这里,转眼已是三年多了,与我表哥倒见过几面,只家里却一直未踏步过。待我忙过这阵,请命于上,咱们回去看下。前些日我听外祖说,你爹娘和我爹都极想念咱们的一双孩儿。”
明瑜抱住他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慢慢道:“咱们若是一直在此,爹便不好过来与我们一道住。皇上不是已经数度来函,叫你返京回朝吗?我心里有个计较,再过两年,若这里真的太平了,咱们回去也好,这样一家可以团圆,爹一人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谢醉桥抱紧了她,低声笑道:“阿瑜,我还听外祖说,爹闲着无事,已经把我们孩子的名字都起到了老四老五,只等着一一安上去。咱们不好叫他失望,这就去努力……”说着,抱起了她便起身。
夜深,明瑜听着身边男人均匀而沉静的呼吸之声,伸展了下方才被他紧紧绞缠住的肢体,慢慢也沉入了梦乡,唇角还带了丝微笑。
这一世,再大的春深富贵,也及不上身边之人半分。
他在哪,她便也会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