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砻公子,请小心说话。”独孤棠冷冷瞥去一眼,“若我没记错,你尚无官职在身,他却是五品四方少将。且你俩虽为亲兄弟,他是兄你是弟,无论如何不该口出秽言。”

“四…四方…”余砻气得说不全话。

“正五品四方少将之一。”央替他补全。仍是一张笑面,“砻弟,别怪老爷子和老爹。听说他们在圣上面前为你求封少将,但圣上说你一根脚趾头都没有踏进齐地,真封将怕你压不住,所以封你八品军司记事补官,要是再打起仗来,我说不定得跟你讨军资。所以,这官儿不错,平时清闲在家,照样能吃喝玩乐,陪弟妹孩子。恭喜了。”

余砻恨不得甩袖就走,但注意到向琚和张翼的目光,不得不隐忍下去,咬牙低声道,“不必你恭喜我,回去再计较。”

央置若罔闻,掏掏耳朵,丝毫不在乎有没有将军的模样。

等这两人静了,独孤棠拱手对向琚和张翼行官礼,这才道一声五公子。他如此称呼,就有早相识之意,是大大方方接受提问的磊落。

向琚见独孤棠坦荡,他若是开口责问反显得小气,温和笑道,“独孤少帅真人不露相,是兰烨看走眼了,刚刚直问自己当初没让你受什么委屈吧。”

独孤棠笑答,“不是五公子走眼,我四年前离家,孑然一身闯荡,并无得到家里人的同意,也不能打着父亲的名号,确实短缺银子。多亏你和四公子赏识,让我能养活自己。”

张翼在六宝楼见过独孤棠,见他如今成了国公府的大公子,当然大奇大异,直言道,“独孤少帅,棠大掌事,这可把我弄糊涂了。这般妙然的渊源到底由何而来?”

向琚不语,因为由他来说显得心胸狭隘,别人会以为是讥嘲。

独孤棠有“主仆”默契,毫不介意地说道,“几年前我到南陈游历,用光了盘缠,又不想跟家里开口,犹豫的地方正是六宝楼前。恰巧那时四公子和五公子下车进楼,五公子就问我是不是来应聘掌柜。”

向琚这时笑说,“张大人,你可知他站在哪儿?正正好好就在招人启示的红纸前面。你说,一个相貌堂堂眉宇慧觉的高大男子,虽然看似落魄,但气势气度出色,我六宝楼一向爱才,见到这般轩昂之人,怎能不主动问一声?便是错了,我也不脸红。张大人收徒,听说也用抢的。”

张翼哈哈大笑,“是,是,人才难得。西骋小子就是我半哄半吓才拜师的,不然就算他西大公子喜欢造纸,也未必当成正经事来做。如此说来,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过向家五郎应该是贤主,不然这会儿你俩就掐起来了,是不是?”

向琚指指独孤棠,“兰烨不敢自夸,得问本人。”

独孤棠神情朗然,“向家两位公子待我不薄,若非家里催我急归,我还打算多领几年薪俸的。”没有这份差事,养不了一大家子人,所以真是大实话。

向琚不轻易佩服什么人,但独孤棠如此风度,坦然曾经的逆境而谈笑风生,令他心中不悦去尽,更生出相惜之意。

“不知道向五郎你付多少银子给他,让他连回家的心思都没有?你家还招不招掌柜?我有一侄子,人挺聪明,就是全身懒,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家里人宠坏了,送你那儿帮我练练?”张翼出身也贵,可他有大匠之气,相信年青人要有出息,就该靠自己的本事闯荡,而不是啃父辈祖辈的老本,因此对独孤棠大为赞赏。

知道这是玩笑,向琚当然点头,“棠大掌事既然辞了工,还真有缺,不过先说好,从柜上做起,偷懒是不给银子的。张大人要真为你侄子好,那还得跟家里说断了他的银钱来路,否则不能像独孤少帅这般独当一面。”

余砻因为央的事憋着气,听得独孤棠给向琚做了几年掌柜,终于露出藏在心中的鄙夷,故意揭其身份,“独孤兄,怪不得这几年都没有你的消息,原来到南陈士族家里当差去了。唉,你也是,虽说并非定国公嫡子,但毕竟是独子,而且已故的国公夫人视你如己出,现今的国公夫人最后一胎还是个女娃,你上宗谱继任爵位是迟早的事。国公大人待晚辈一向严厉,迟迟拖着不肯正你的名位,多半也是考验你,你何必赌气离家?”

独孤棠看都不看余砻,他是嫡是庶从来不是秘密,更没什么好介意的。自他懂事至今,长安城里有多少人拿此作文章,他要是觉得自尊心有损,早没心肝了。

“砻弟,别随便跟不熟的人称兄道弟。我是你哥不错,但我大哥可不是你大哥。”捣乱自有央出面,“我大哥是正四品的少元帅,圣上亲赐云蛟的封号,前途无可限量,何须借父辈之光?你若眼红,下回抢着点儿上战场争取表现,不然老爷子和老爹就算再有本事,扶得起阿斗么?”

余砻再也按耐不住了,对向琚说道,“向大人,我与你甚是投契,本以为同行会十分愉快,谁知如今来了让我不能痛快的人,看来只能各走各的了。好在你我很快会在长安相聚,到时候再不醉不归罢。”自己是来游山玩水的,不必看贱子的得意脸色。回家后只要告他一状,到时候就轮到他哭丧着脸。他不怕祖父和父亲,他那个贱娘怕。想着还能再得夫宠,父亲说什么她都听,连这个唯一的儿子也能往死里打。

向琚还没挽留,独孤棠道,“砻公子要走,我们不会拦着,不过先跟你说一声,北齐一些流亡贵族捧出一个小皇帝,带着数百残兵想逃往西域寻外族支援,现已混入周境。前两日听说通州出现山贼打劫了一批商贩,手段凶狠,不留活命,恐怕就和他们有关。他们需要路费,需要食物,天冷了还需要棉衣,而且他们对我周人恨之入骨,越到后面越抢得凶。”

央更“好心”劝,“从这儿到长安一条官道通到底,只要砻弟别走歪――路,一定能平安回家告状。”从小到大这小子就会这招,完全能预料。

但余砻哪里还敢率性,赶也不走了。



第275章 为何?为你!


要转走官道?采蘩听云朝转达主船那边的意思。她虽醒得早,却一直在房里看自己记录的造纸心得,而她又交待蟒花尽可能离使船停靠得远些,因此那边发生什么,传到她这儿都要迟上一会儿。

云朝说一个时辰后就出发,陆路带不了那么多行李,所以要轻车从简。说完,赶紧也去收拾了。

“前阵子非要从汉水转嘉陵,结果多出了这么些事,姐姐差点丢掉性命。现在要从水路换陆路,我心里惴惴得。虽然东葛傻了,已经害不了姐姐,但我看暮暮黄昏眼神似狼,姐姐拒绝过他的求亲,他不会变成第二个东葛青云吧?我们干脆别理会了,要不是他,我们既畅游了山水,这时也早到长安了。”因为在船上,不用上学也没那么多的功课,姬钥有时间和雅雅玩,心血来潮跟杏枝学怎么给小妹扎辫子。一心二用,拉疼了雅雅。

雅雅啊啊叫痛,推开哥哥,不稀罕他,“二哥笨!不要二哥!”

姬钥平时烦雅雅黏他,但这时雅雅不睬他,他却反而不乐意,拽着那根惨不忍睹的辫子不放,拿过发带往上打死结,“不行,我给你扎好了,你一整天都不能解开头发。”

雅雅一照镜子,姬钥扎得那半边让自己看起来像疯丫头,哪怕是亲哥头回给她扎的,都不愿珍惜下下,立刻去拉发带,“二哥扎得丑死了,我不喜欢,我要大姐扎。”

两孩子揪成一团,一个硬要留,一个硬要拆,谁也不肯妥协,跟小牛一样互顶犄角。

采蘩不劝,还起哄,帮雅雅鼓劲。“雅雅,敲哥哥的头,他最怕被敲笨了,所以一定抱头窜。然后,你就趁机踩他踢他踹他。”

姬钥不及瞪眼,雅雅的小拳头就到了。别看她人小,因为还不是懂收敛的年纪,打起来真疼。又急,感觉脑壳咚咚响,他只有窜走。一转身,腿疼得要命,低头看见雅雅的头,半边小疯子是自己的杰作,可他笑不了,大叫不能咬人。

采蘩却笑弯了腰,翘大拇指夸,“雅雅聪明。”灵活变通。出其不意。

雅雅不松口,抬眼眯成月牙儿。对着采蘩发出唔唔声,晃晃小脑袋,好不得意。

采蘩看差不多了,招手让雅雅过来,抱到腿上坐着,给她重新扎小辫,同时跟姬钥道。“离腊月没几日,蟒老大也跟我提到,因耽搁了不少天。再往北水路就很不好走了,风势劲水流急,还怕冻水或浮冰。而且你也听到了,北周派了四方少将领兵迎使护团,恐怕这次变更不是向琚的主意。我们都已经跟到这儿了,就算有人再想耍花样,那些周将却不至于起哄。你赶紧收拾行李去,只有一个时辰,别让人说我们是拖累。”原来东葛一人代表北周,想怎么折腾也没人反对,再加上向琚暗中推波助澜,绕了这一路的远。

姬钥耸耸肩,摸着腿嘟哝几次偏心,冲雅雅作个鬼脸,走了。

一个时辰后,行李都上了马车,采蘩和蟒花话别。使团的船会继续北上,但她决定让蟒花回去过年。她这次出来行李不多,但银票带足了,所以船上没什么东西非要装到长安去,若不走水路,蟒花就不必再跟着。年节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更何况这些够义气的汉子多是有老有小有家的人。

蟒花虽然惦记老婆孩子,但知轻重,问道,“采蘩姑娘,你真不要我们跟去长安吗?回程怎么办?”

采蘩笑了笑,半晌不语。

蟒花一双什么眼,心中突然敞亮,“采蘩姑娘,你该不会――”不回南陈了。

“蟒老大,使船好几艘,难道还没地方给我们住?你就安心回家过年吧,我不想嫂子辛苦一年,除夕却不能跟你团圆。若有需要,我会写信给你的,估摸着也得开了春等水路通畅。”

蟒花见她截断自己的话,其实就有数了,低声道,“采蘩姑娘,日后老蟒要是在康城混不下去,可得投靠你,到时候我让媳妇也别当什么老板娘,费神,不如在你手底下干活。”

“蟒老大不懂嫂子的心思了吧?但凡有点傲气有点本事的女子,未必要做惊天动地的宏图伟业,可至少得当家作主。放着好好的老板娘不当,要低头给别人做工,嫂子是肯定不愿意的。她为你操持家里,平时省吃俭用得存银子,就是为了有一日你不用辛苦跑船,又能说话算数。费神,她喜欢,你就别管了。”采蘩知牛红的要强性子,“若真有一日我在别处安身,你来投奔,再帮你找间铺子当老板就是。在我手底下便免了,你的好兄弟阿肆,我请了才几天,娶个好媳妇就跑没影了。所以,我也算明白了,成家的好汉我留不住,都得立业去。”

蟒花哈哈大笑,“说到阿肆,我还奇怪呢。男人娶媳妇进家门,他却是娶媳妇出家门,当上门女婿了吧。”

“他如今也该在长安,等我见着人,帮你问问。”如此话别,并无伤感。海阔天高,心里都宽。

蟒花一抱拳,“行,采蘩姑娘义气,老蟒能交你这个朋友,幸运。我再说一句话,只要你想坐老蟒的船,传个信,立刻来接。”千里之遥,因此也不远。

采蘩不客气,点头称是,这才下船去了。

胡子在一旁目送她,说道,“老大,觉不觉得这姑娘越活越出滋味儿来了?”

蟒花翻白眼,“你吃萝卜干啊,越嚼越香?”

胡子嗨一声,“我不是说嚼她有滋味。”解释道,“当初她一上船,长得那个妖,但就是不能让人看着顺心的模样。带着俩孩子,眼神却如刀,看谁都防,跟谁都不亲近,冷冰冰的就像――”怎么说呢?

“半死不活的人。”美,但没有生气。蟒花还记得。胡子说得对,这姑娘如今不但活得好,还活得精彩,不见得平顺,但充满希望。

胡子感叹,“不过一年而已。这要再过两年,咱们得抬头才能望得见她了。”

“我们也许要抬头望她,但她不会看低了我们。没有几个像她这样的姑娘,已经身价百倍,还跟咱们有说有笑的。走了,走了,扬帆起航,回家抱着胖媳妇胖娃娃,一道过大年。”蟒花眼尖,见采蘩下了舢板之后突然立定,一高大男子朝她走去。等船离岸,帆起了,他一拍脑门,“是他!”

是他!采蘩忘了脚还没好,不小心压力,立刻倒抽一口气。

“过目不忘的记性,却忘了脚伤。”独孤棠转头招手,一驾大马车嗒嗒过来,里面已经坐了雨清雪清。

采蘩走动不便,大家都不让她操心,凡事抢着做了,所以这时才看到独孤棠。她一直以为两人要在长安见,没想到只隔了几日,他居然又在面前了。

“银子?”她低声问。当然周围也没人,南陈的众人让独孤棠的兵们围分,正忙着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

“我怎么想都没有比啸崖更安全的地方了。从凤尧村通往啸崖的路被泥石封死,如同多了一座山头压着。千孔洞的出口有机关开启,只有从里面出来的人才知道那些萤石的位置,记错一块都打不开,而且位处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因此决定银子暂留啸崖,用蚂蚁搬家法慢慢移。不然一下子弄出太大的动静,会引起怀疑。毕竟,陈帝几乎挪空了国库,师父诈死都没能带走,少说五六百万两重,我们不可能几日之工就完得成。”独孤棠答完又道,“见者有份,如今东葛傻了,你我平分?”

采蘩却不眼红,“见者有份,那将来帮你搬银子的蚂蚁只只有份。这些银子太沉,就别算我了,我运气不错却命薄,怕贪心不足反惹来无穷的麻烦。既然让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该分的分,该留的留,但一定要留够,几十个娃靠你养,很费银子的。”

“你怕麻烦,我不怕?”独孤棠好笑。

“你不怕。说身份,你是定国公之子,穷是怪异,富是天生,突然挥金如土,谁会怀疑?说力量,你是蛟盟盟首,三十八支好剑归你用,谁怀疑就打得谁不怀疑。”采蘩这才想起问,“独孤棠,我以为你不当将军了。为何带兵?为何在此?”

“你一向聪明,为何明知故问?”独孤棠沉眸,笑容渐真,“自然是为你。”

采蘩的心一撞,咚声那么大,冲振她的耳膜,无意识重复,“为我?”

“是,为你。”他告诉她,他字有狐,那刻起,不隐藏真心。“采蘩,我对师父失望,但他有句话我听进耳里,而且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个易引火上身的姑娘,靠得太近容易招怨。靠得近,是我的选择。所以,有怨来就得挡。心小挡不住,就心大;平民百姓挡不住,就当了官来挡;你的敌人我的对手当多大的官,我就一定得到同等甚至更大的力量。”

“…”采蘩鼻子发酸,但不能松口,“因为…我们是知己?”

褐果瞳中映着她,独孤棠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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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啦,亲们愉快。




第276章 诺

水流哗哗,码头上人生鼎沸,但采蘩充耳不闻,只听得到一个人的声音。

“我知拒你两次,你虽口上说罢了,但却对我闭了心。是我伤了你,我自然承担。”独孤棠酷冷的五官因温暖的笑而柔和,“你若觉得知己能让自己心里轻松些,那就当知己。三抵二,你若还是有疙瘩,那就别抵了,我也不想你别扭着又非得装作烟消云散的样子。认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有些地方特别小心眼。不过,不妨事,你别委屈自己,我也一样。可是,我得在知己之上加红颜。红颜知己于我,一生只此一人,没有什么家里家外。她不嫁我,就不会有第二个成为我妻的女子。”

采蘩攒着手心,如同攒着两团火。

独孤棠统统看在眼里,“我并非在求亲,所以你别慌张。采蘩,你我相识之初就已经非比寻常,彼此往来全然不同其他男女,实在不必拘束于世间的俗见。确实,我在表明自己的心意。你当我知己,无妨,但我不想你因此以为我回应着相同的感情。这么说吧,我个性不好,也许疼我的人都走得早,所以就多变了,且以为只要不动情日子就好过些。你两次说要跟我走,哪怕我是真想带了你去,可我自知缺陷,实在不敢答应。然而,如今我敢跟你说,因为是从你身上学到了勇气。我对你动心,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让你自救,到现在为你操心,不是你所谓的知己友情,而是男人对女人的感情,不容自己错辨,更不想你错辨。但,我告诉你,不是想你这时答应嫁我,而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独孤棠――”她费劲地说出他的名字。心跳太快,呼吸却迟疑。

“采蘩,我穷,啸崖那么多银子可能都富不了我;我吝啬,阎罗割坏我的军帐,我还让他陪银子;我冷狠,杀人不眨眼,你也亲眼见过;我自私。不是自己人,不会想到帮忙二字。我还是不孝子,忤逆子,暴烈的大公子。我也给你机会看清楚我,如果你还愿意跟这样的我走,我恳求你――”独孤棠的笑容隐去,目光灼灼,“恳求我心爱的姑娘,不是给我第三次拒绝的机会,而是给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答应的机会。”

采蘩蹙眉抿唇。眸中蒙上一层轻雾,“独孤棠。我不知道――”她下定过决心的。

独孤棠完全懂她,轻言轻语,目光绵长,“无论多久,我都等。你只要记住,我的心意拽在你手中,能不能实现全在你。此诺一生。”

“哪怕知己一辈子?”采蘩定定望着他。

“知己一辈子。你不嫁,我不娶。”他的诺言一向重如山,却还比不过这位姑娘在他心中的份量。知道她竟已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开始有动作。

采蘩心潮澎湃,两世为人,她怕爱又渴爱,但居然遇到一个恳求她的男子,令她想哭。东葛是她用了心机的,身为无姓的奴婢,当时她只知这条摆脱卑贱的路,因此虽然不是口头上说,实际等于是她求他。这一世有向琚,家世相貌才气胜东葛良多,说想娶她,由妾位到妻位,却自始自终高高在上的姿态,即便被她连番拒绝,也不曾低过头,使尽手段逼她臣服。她可以想见,真嫁他就是君为天,能容她的小聪明,一定不能容她的小心眼,迟早磨灭了所有对她的疼惜,改爱另外贤惠可人的女子。

然而,独孤棠说,恳求她。这三个字在她心里引起的震动前所未有。前世她为嫁富对男婚女嫁之事特别关心,何曾听闻有男求女的?民间流传的那些所谓凤求凰,也不是这般直白,隐隐晦晦,七折八弯,最后还是女子自我满足,觉着男子求她了。

她闭眼深呼吸。独孤棠真心,她懂了,而且她也相信他的话里没有虚言。他给他自己一个机会去喜欢她,也给她一个机会去看清楚他。没错,前世她错看了人,今世不该重蹈覆辙。因为对他刹那的心动,她曾两次告白,但当他以独孤将军的身份出现时,她就想也许被拒绝是件好事。独孤棠是谁,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真性情,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她一点都不了解。东葛绝情,她在流放地以为知道得够清楚了,到这一世却才将那位的真面目全看仔细,根本是不可能一起过下去的人。她因独孤棠的拒绝而自尊受伤,可刚才独孤棠说失去,她方明白他的拒绝有前因。如果两人走到一起,最终她却发现过不下去,他心里的伤会比她更重。

“独孤棠,我会好好看清楚你的。”到此明白,感情是两个人的事,率性能获得快感,但也可能很快冷却,他给她一辈子的诺,她也得回一辈子的诺才行,因此要慎重。“如你所说,你我相识已非常,不在乎世人俗见,未必你说喜欢我就得在嫁和不嫁间立刻给答案。日后我们相处的时候很多,我若改主意,也许――也许――”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等着。你尽管看,哪里看不惯,说出来,我说不定能改。”独孤棠语调渐轻松。

“说不定能改?”采蘩觉得好笑,“不是一定会改?”

突然她收敛笑意,眸光淡凝,“五公子。”向琚走过来了,大概是她和独孤棠说得有些久,他微眯着双眼,似有猜臆。

独孤棠转身,神情也恢复冷峻,“向大人。”已不为向家做事,称呼得变。

“我想起来了,采蘩姑娘也见过独孤少帅,从六宝楼棠大掌事变成了如今来迎我们的北周云蛟少元帅,你一定大大诧异了一番。”向琚不动声色看着两人,有种感觉,好像他们之前那种旁若无人的默契转成了一致对外的默契。

采蘩听到少帅这个称谓,瞥了独孤棠一眼,真心叹道,“了不起。”

独孤棠却对向琚道,“向大人有所不知,我与采蘩姑娘在齐地已经见过面了。你应该记得当初送采蘩姑娘回北江州大营的是央将军吧?他乃奉我之令护送。也是巧,我率罗大帅帐下先锋军在半路遇到了采蘩姑娘。”

采蘩本只想认送燕窝那段,料不到独孤棠居然把北齐的事也说出来了。再一想,也是,向琚见过央送她,他又要到长安去,这事一问就知,瞒了反而有鬼。

这下轮到向琚惊讶了。他一开始就已经认出央来,当然也瞧出央和独孤棠的兄弟情谊,但怎么都没想到当初采蘩在北齐遇到的周军是独孤棠领的。照理这也没什么,可他沉了脸。

“采蘩姑娘原来早知棠大掌事是独孤将军,竟然在兰烨面前只字未提,不知何故?”他气得是这个。

采蘩挑眉,“五公子这话好没道理。独孤棠是大掌事也好,是将军也好,都是他的事,都该由他开口说,我怎能随便在人前搬弄?”

“向大人,是我让采蘩姑娘不必提起的。你和四公子对我不薄,我本想打完仗就亲自登门解释道谢,谁知我还没去康城,你就成了南陈正使。其实这差事无需用到我,我觉得是个和你见面的好机会,因此跟罗大帅讨了过来。”圣旨到的时候,罗扬大军行到襄州,他正好也接到采蘩随使团转道嘉陵江的消息。立刻知道事情果然如自己所料,采蘩定会被迫到泸州认乡亲。仗打完了,他又不想受皇帝的封赐,直接跟姐夫请辞,日夜兼程赶往凤尧村。同时,又安排尉迟讨了这差事,带了护兵来迎,以防更多对采蘩不利的阴谋。

好的是,独孤棠虽不在意功名利禄,但罗扬这个姐夫却希望他成为自己这方的得意助力,自作主张帮他接了圣旨,要尉迟带给他。

一切似有冥冥天意。独孤棠决定不再隐藏自己对采蘩的真心,而师父的话令他重新考虑自己的路。向采蘩求亲的三个人,以向琚的力量最强,且对采蘩颇为执着,若用谋算,自己就必须与其地位势力相当。再说劫银案,牵涉出越来越多的人和事,阴影重重,自己和采蘩已经无可避免卷了进去,当平民百姓似乎自欺欺人了。

师父的话语中隐藏深深的无奈,警告他不要追查背后的主使,可见阴谋还在继续。齐灭了,陈帝年事已高,周帝的身体自去年起也一落千丈,眼看江山动荡的大好时机就要来临,任何阴谋都该动了。对他而言,当年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就是师父利用蛟盟杀人。至于师父为何这么做,除了利用之外,是否还有莫可奈何,他不想去探究。兵工场到底是为谁造武器,又到底是谁要造反,他也没有兴趣。但得未雨绸缪,因为很多事并不是他说不探究没兴趣就大吉了。劫银案跟采蘩半点关系都无,她却和他一样深陷其中。再者,啸崖下的秘密被他们发现,主使人若知道,必然起杀心,总不能等死。

因此他接了旨意,也因此他变成了云蛟少元帅,统领四方少将。当初为了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练武,杀盗,逍遥江湖,如今为了自己,为了采蘩,他再入激流,誓必强大!


第277章 新鲜的饵


由独孤棠领着,再没有人能拖拖拉拉耍心计,一路快马加鞭,但凡有官驿才会歇上一晚,这天已到隆州,十日不到就完成了近半的行程。但在两州边界的镇上补充食物和水的时候,苦不堪言的余砻找上独孤棠,说什么明日都不肯再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