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许久的季微明猛然间像是被踩到了雷点:“闭嘴!”
阮棠绫等人同时一怔,不知季微明为何突然怒意狂起,赶忙问道:“怎么了?”
此时不是内讧的时候,阮棠绫知道,季微明从来不和季东重声讲话,又怎可能在此刻对他发火,能让季微明生气的只有一个,便是,有人奋不顾身以自己的性命来护他。
许是因为刚才阿天为了保护季东的那一挡,季东想到了办法,季微明也想到了季东所想的办法。
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有自己的价值,血不会白流,他会永远住在这个风雪天所见之人的心中!
“世子,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我们从京城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平安回到西怀!”季东激动道:“这一行护卫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我们做好的十足的准备,若你回不去,我们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季微明看着前方的苍茫远山道:“你们从西怀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使命就是送我回西怀,倘若今天我死在镇君山,无人知晓,只道是途遇山贼,届时西怀无主,权力收归朝廷,我西怀一支便无法延续。可是,今天我若踩在众人的尸体之上回到西怀,西怀的百姓看到的不是一个他们想象中心怀珠玑言有锦绣的人,而是一个甘愿牺牲左膀右臂只为保全自己的自私自利之人。一个连身边的人都不爱的人,谈何爱家国天下?”
“世子!”
阮棠绫默默地看了季微明一眼,他临危不惧,步伐不乱,神清气定,全然抛弃了京城的浪荡模样。此刻方觉,原来那人如山间一席清风,玄天一轮明月,空中一阕春雪,遗世独立,却又于软红十丈之内,将俗世纷争尽收眼底。
季舟做得最正确的抉择,就是派了四大护卫守在季微明身边,如季东这般正直从容的人,教出来的定不会是个纨绔子弟。是以能从京城安全离开,必定也能化险为夷。
阮肃回头目测距离,道:“现在不是你讲仁义道德的时候,你若回不去,一切都是废话!”
季微明垂眸思考了片刻,忽见不远处有一块□□草遮住的矮墙,似乎是个山洞!
“季东,这里的山间形状!”季微明眼前一沉。
“镇君山内部从前有山匪驻扎,整座山脉有数十处洞口,颇为隐秘,只要我们能找到洞口,兴许会有出路!”
“情况不太好!”季微明望着洞口却越发担忧,他们能知道镇君山的地形,对方又怎会不知:“拂玉,去引开追兵!”
“好!”秦拂玉二话没说转头就走,阮肃不安地看了一眼,悄悄跟了过去。
“棠棠,看见下面那处干草没?”季微明拉着阮棠绫微微俯身,那片干草被雪遮掩了一半,阮棠绫对山体结构并不熟悉,唯独看见了那半片不太明显的干草。
“你觉得那里是洞口?”她疑惑,并非不信任季微明,而是紧要关头突然出现的山洞洞口太巧合!
“值得一试。”季微明突然阴测测地笑了笑,阮棠绫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眼,蓦然一笑。
“季东,打火石!”季微明当机立断:“季南,准备霹雳子!”
这一趟出来季微明可是做足了准备,偷偷带了霹雳子,就是以防从山间行走时遇上的各种不便。
若不是,炸也要给他炸出来!
身后,秦拂玉给追兵打了个手势,毕竟是季啸的人,在季啸还没有明确下令丢掉秦拂玉这颗棋子之前,杀手们还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倘若季啸一直不放弃秦拂玉,且季微明成功被拦截在镇君山,届时秦拂玉无论以何种身份回归京城,都会有至高无上的荣耀!
“秦姑娘!”为首的杀手抱拳道:“有何吩咐?”
“离我们五里路!”
“这恐怕……”
“季微明身边都是高手,你以为,凭你们,可以毫发无伤地抓住他?”
“不能。”为首的杀手道:“但我们有埋伏。”说罢看了看远处季微明的方向,突然露出一抹阴笑。
秦拂玉心中一颤,镇君山有埋伏!
正要提醒季微明前方小心,突然间,“轰”的一声,整座山晃了晃,前方溅起了电石火光!
不好!
季微明已经拉过了阮棠绫趴在了地上,就在他们发现的洞口旁边!
阮棠绫的长枪已经不在手上,就在秦拂玉吸引杀手视线的时候,她依照季微明的吩咐将霹雳子挂在了枪头上,在季东点火的一瞬间投掷到了洞口,火在干草的助燃下迅速引爆霹雳子,在巨大的冲力下进入了洞口!
刚才那闷声的爆炸发生在洞中,此刻从洞中传来的血腥味覆盖了整座山头,以为季微明看见洞口会进去躲避,一拨人埋伏在了洞口处,却不料迎来的是霹雳子!
仅身后一拨人,无法将季微明等人一网打尽,可若是在来一波,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是以季微明先解决了一批,才开始正对身后的追兵!
杀手们顿时领悟,纷纷拔刀对向秦拂玉,为首的怒道:“秦拂玉,你竟敢违抗圣旨!”
秦拂玉离季微明有一段路程,阮棠绫一看不好,也不管自己手上有没有武器,在对方拿刀砍向秦拂玉的一刹那,奔跑已经来不及!
秦拂玉的武功不错,可一人之力如何挡得住十多二十几的杀手!
“去救她!”季微明一声令下,季东等人已经赶了过去!
秦拂玉想要撑住这一段路却并不简单,她想要将人往季微明的方向带去,身后的刀剑如雨纷纷,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秦拂玉!”刹那间季微明突然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那个身着碧绿色衣服的小姑娘蹲在墙角可怜兮兮地看着过往的行人,被好心路过的季府管家带了回去。
彼时季微明不知她是谁,便问道:“你是谁?”
秦拂玉不答,她只记得爹爹告诉她,出了黑沙漠,就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来自黑沙漠。
但是她手上的镯子出卖了她,季微明一眼便知道这个姑娘来自黑沙漠,问道:“想回黑沙漠吗?”
自然是想的,无论家乡多么贫瘠恶劣,那都是心底一块不能触动的柔软,掀起来,埋藏着最深沉的爱恋和思念。
“想回家的话,帮我做一件事。如果成了,十五年之后,我带你回去,把属于你的还给你。可这件事,很艰难。”
一个回家的承诺,她甘愿成为双面间谍,只为多年以后,替季微明打通那条回家的道路。
他欠她一个承诺,便是回家。
这一刻秦拂玉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身后,刀剑如聚,无论多么舍命地跑,却依旧跑不出金戈之下的阴影。黑沙漠似乎离她很久,触手可及,却又,那么遥远。
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如此委屈,阮棠绫突然想起那天屋顶上,秦拂玉问她:“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穿碧色吗?玉的颜色,还有,黑沙漠里绿洲的颜色。”
她自小便不再黑沙漠长大,哪里有绿洲的印象?阮棠绫一直没舍得告诉她,沙漠里的绿洲,比她裙子的颜色更深些,那不是纯粹的绿地,她想秦拂玉总会看到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当年的相识被岁月洗尽,层层剥落,极尽她的美丽,像是一朵还未盛开便荼糜的花。
仿佛只要跑快一步,便可以了。
刀光剑光,闪了前方人的眼,就在要落到秦拂玉身上的那一刻,一直躲着的阮肃突然冲了出来。
阮棠绫差点失声:“老爹!”
☆、第44章 粉尘爆破
谁都没有看见阮肃是从哪里冲出来的,只看见风驰电掣的一刹那,在秦拂玉觉得自己没有生还可能的时候,阮肃从侧边猛地推了她一把!
这是怎样紧张的场面,秦拂玉在地上滚了一圈,刀子刚刚从她的脸颊一侧擦过,风一吹,鬓发飘了起来,落在刀刃上。只听得“哧”的一声,似有粘腻的血星子溅了起来,可秦拂玉知道,那不是她的血。
是阮肃的。
“老爹!”
“老大!”
“阮大爷!”
此起彼伏的惊叫,阮肃猛地起身反手抓住了刺入背心的刀刃,手微微颤抖,鲜血从手心顺着掌纹留下,可他却丝毫未觉疼痛。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救老友的女儿,十六年前没能将老友从刀下救出,反而承蒙他的恩德带着女儿逃离黑沙漠。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有些情,有些债,总是要还的。
杀手们一见砍倒一个,下手更不留情,秦拂玉伸手拉住了阮肃,阮棠绫等人也已经冲了上来。
季东一马当先,阮大壮将阮肃背了起来,季微明的手心有汗液浸湿,尤其是,当他看见阮棠绫通红的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
“棠棠!”季微明一把抱住了她:“冷静!”
叫她如何冷静?
阮棠绫咬牙一声不吭,抄起阮肃用过的枪直接抡了过去,季东边打边退,听得季微明在后头喊道:“季东,拦住棠棠!”
风卷起黄沙和白雪,将血腥味带至遥远的地方,阮棠绫回头看一眼阮肃,她看见老爹苍老的脸庞,颤抖的双手,还有欲言又止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让她回去。
她突然记起刚进镇君山时阮肃问她是否还记得黑沙漠绿洲的未名河,那就像是一场提前的预测,算准了自己会遭不测。
“老爹……”阮棠绫忍着没哭,季微明怕她出事,直径离开包围圈,在杀手们的包围之下拦住了阮棠绫。
“棠棠,走!”
阮棠绫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突然坚决道:“我要替老爹报仇!”
前方杀手蜂拥而至,报仇?将十几人全部埋于镇君山,都未必能报的了仇!
“棠棠,跟我回去!”此时一干护卫已经上来挡在了两人面前,季微明极力想要平复阮棠绫的心情,可他晓得她是个怎样的人。“回去,否则今天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季微明!”
“回去!”
阮棠绫第一次看见季微明如此决绝地冲她嘶吼,没有回旋的余地。她到底还是冷静的,她知道阮肃这十六年的目的,否则他不会奋不顾身地去救秦拂玉,这是她和她老爹欠下的。
阮肃还没昏过去,冲着阮棠绫招了招手,就像是小时候那般亲切和蔼,嘴唇蠕动,良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丫头……回……来……”
对方杀手抓住这个时机,刺向季东的刀锋一转,突然对向了正在发呆的阮棠绫!
季微明眼疾手快一把揽过阮棠绫的瞬间,那刀锋第二次转变,直接刺向了季微明!
“世子小心!”
阮棠绫顿时被季东一声喊叫拉回了沉痛的思绪,几乎是一瞬间双手用力将枪往地下一次,全身在枪杆的支撑下一跃而起,在季微明闪躲不及的一瞬间全身之力灌注脚上,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胸口!
几乎是不经思考的,当她发现还有更加危险的时候,她抓起季微明的手便往老爹的方向跑去。如果注定她要失去一个亲人,那便不能再失去一个!
“大壮,背上老爹,快走!”阮棠绫忍下悲痛,她知道,只要摆脱这批杀手,老爹能撑下来就一定可以活着离开!
秦拂玉已经给阮肃包扎好,季微明虽担心阮棠绫的心情,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季东,撤!”
一排抵挡杀手的护卫井然有序的慢慢撤退,季微明朝着刚才霹雳子爆炸的方向瞅了瞅,里头没有动静。
“季南!”
“世子,没有霹雳子了,这东西不好带出来。”
季微明自然是知道的,霹雳子只有在军火重地才有,季南之前带的仅有的几颗,还是季微明当初让王如衍带他去禁卫军军营时偷偷带出来的。
镇君山外的目标太大,此刻山洞里无人,兴许里面复杂的地形更适合逃生。
“进洞!”
阮大壮背着阮肃,阮棠绫着急地在老爹身边打转,心里唯有默默祈祷天不亡他!
一行人沿着刚才的洞口进了山洞,山洞口被横七竖八的尸体挡着,有侥幸活着的也受了重伤,一路进来没有阻拦,直到到了里头,才发现这山洞的路九曲十八弯。
“我带路。”季东来前熟记镇君山地形,他带路是最合适的选择。
山洞里较为黑暗,只有季东一人在最前方点了火把,黑暗容易给人窒息和恐惧,无论是于季微明一方,还是于追兵。
季南想要再点一根火把,却被季微明阻止,没有说理由,他想,他是不需要理由的。
光明中有血,有尸体,还有阮棠绫的亲人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至少暗下来,她看不到血,便不会那么害怕。
季微明不知道阮肃能不能撑下来,但是他想,阮肃绝不会就这样抛弃了阮棠绫,他最疼爱的女儿。
黑暗的山洞中一行人摸索前行,不一会儿后面就出现了另外的脚步声,是追兵来了。
“万一……”阮棠绫轻声开口,她在压低声音,可空旷的山洞中依旧传出了回音:“我是说万一,这里还有其余的埋伏呢?”
“不可能。”季微明当即否定:“来之前我看过地图,这里的山洞地形复杂,期间相同的路有好几条,每条互不交叉,他们根本无法断定我们会走那条路,除非每一条都设伏。如果每一条都设伏,他们就无须再洞门口设下埋伏,不如直接让我们深入腹地来得快速有效。现在只需要摆脱后面的人即可。”
摆脱二字说得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因为山洞空旷,同行十多人,脚步声足以出卖他们的踪迹。
如今之计是先跑,尽量拉开距离。
阮大壮背着阮肃有些吃力,秦拂玉一直在后头搀扶着,黑暗中有什么簌簌声,空中遍飘起了一些粉尘。
“什么东西?”秦拂玉警觉地捂住口鼻问道。
最前方的季东将火把朝后一朝,便看见山洞中漂浮着诸多粉尘,似乎还有越来越多,这味道阮棠绫再熟悉不过:“是面粉。”
山洞里怎么会有面粉?
几个人的目光转移至了阮大壮身上,软大壮背着阮肃吃力道:“那时世子弄了些上好的面粉给老大,老大怕路上没面疙瘩吃,就让我带了一大包。”他朝后扬了扬头:“是不是漏了?”
阮棠绫立刻退后检查,只见阮大壮身上的包袱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面粉从破洞里漏了出来,本就干燥的山洞立刻飘起了面粉,地上还有一道白白的面粉痕迹。
这怕是,即便没有脚步声,追兵都知道他们往哪里走了。
季微明挥了挥手,漏出来的面粉越来越多,山洞不似外头飘着雪寒冷,越深入便越闷热,加之面粉粉尘漂浮,更是让人燥热不堪,遂开口道:“丢了!”
阮大壮也知此刻命最重要,当即应了一声,阮棠绫解开包袱将一袋破掉的面粉往后头一丢,“啪”的一声,面粉划过一道抛物线扬了一地,当空皆是白蒙蒙的灰尘。
季东背朝着面粉走了几步,催促道:“别管了,先走!”
几个人拍了拍身上的面粉,随即跟上季东的脚步,只留下满山洞漂浮的面粉尘埃,如同白雾缠绕。
此处山洞的地形是个两端狭窄的瓶颈,一袋面粉被丢在瓶中的大肚位置,弥漫在这块地方无法出去,季东早已离开了这个瓶颈口,季微明用手扇了扇,关切道:“热吗?”
跑了一路,打了一路,如今在山腹中央高温处,自然是热的。可这些早已不重要,阮棠绫关心的是阮肃怎么样了,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追兵已经通过了瓶颈位置的第一道口,一行人点着火把,在进入瓶颈地形中央的时候突然用手挡住了鼻子:“小心!”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被面粉弥漫的山洞,良久,才有人放下手:“头儿,是面粉,不是毒药。”
火把“呲呲”地燃烧,领头的用袖子挥了挥:“走,去追!”
只是被面粉覆盖了视线,他们差点分不清该往哪个方向追。
一群人执着火把站在山洞中央几近密封的地方,领头的打了个停止地手势,将自己的火把交给了身后的人:“拿着,我听听。”
说罢他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从地下传来的脚步声。
时间和往常一样过,被面粉遮挡的视线迷蒙,他突然站了起来:“过了下一道口子往右!”
右字刚落下,周围温度骤升!
“糟了!”
“轰”!
整座镇君山都晃了几下,前方逃亡的几人在离追兵不远处,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冲力朝他们涌来!
“趴下!”
“轰”!
又是一声,石壁上的碎石土砾如瓢泼大雨追了下来,晃动、震荡、坍塌!
“快跑!”
一群人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再不跑,他们可能会被埋在这座镇君山下。
除了坍塌声,后面很安静,没有追兵,那里像是一座埋葬孤魂的荒冢,只有浓烟、粉尘、尸体。
命运便是这么奇特的东西,在他们拼命脱离追杀的时候,一大袋面粉,在密封的山洞中被杀手们的火把点燃,在季微明等人茫然不知的时候上演了一场面粉尘爆。
也是因为,阮肃带了足够多的面粉,而山洞中密封的温度足够高,若非季东一直走在最前头,若非季微明阻止季南等人点火把,兴许炸死的就是他们。
可现在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彷佛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他们的出路只有一条:跑!
不再是与人斗,而是,与天斗!
倘若上天给了他们一切莫名其妙除掉杀手的契机,那么公平的上苍又给了他们一次亡命的危机。是山洞崩塌的快,还是跑得快!
阮棠绫一跺脚回头拉住阮大壮背上阮肃的手,她只感觉到冷意,她老爹的手心不在温暖。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和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生离死别。
她没出声,阮大壮其实早就知道阮肃撑不住了,可他们都一样,若此刻只有自己的性命,那大可以潇洒地说一句:“老子早就看不惯这天杀的命运,老子撂担子不敢了!还给你就是了!”可现在不行,他们是一个整体,所有人的命,都比一个将死之人珍贵!
非冷漠无情,而是,出自于对这个整体的责任!
季微明一看阮棠绫瞬间愣住却又转而恢复的表情,退到了她的身边:“棠棠,你往前走,我看着你爹!”
就在他说完将手伸过去的一瞬间,他终于知道了阮棠绫为何会有那种濒临深渊的绝望。
阮肃他……
“我没事……”
季微明伸手扶住了阮棠绫,心中愈发揪心,却已经没有时间安慰:“棠棠,我们都要活着出去。”
活着出去,否则死有何意义!
“我知道,我没事。”阮棠绫垂下眸子,咬着唇和一言不发的阮大壮对视了一眼。她知道,阮大壮此刻心里并不比她好过。
“世子,带棠绫先出去。”阮大壮说道:“我能行!”
他能行,他喊了阮肃十多年的老大,虽是从属,可情同父子。每次阮肃喊他小兔崽子的时候,那份感情就像在喊阮棠绫丫头,他知道,阮肃从不把他当做外人。
阮肃在最后一刻都没有吭声,甚至没有留下遗言,他要说的话,早已在刚进入镇君山的时候便说完。他想,他还柳重天一条命,本希望亲眼看着女儿女婿脱离危险,可到底已不是十六年前。谁知这一头银发一杆枪,黑沙漠的枪神自离开黑沙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丢到了他的神格。
这些年隐世,何时如此拼命,他离开地太久,回去的时候,是去未名河见一抔黄土一堆白骨,还是和他们埋在一起?
活过头了,他不想去拖累季微明,那就安静地离开,至少他知道,他放心不下的,季微明会替他照顾好。
季微明握着拳头懊恼地想要给自己一拳,身后的石壁不断倒塌,头顶的土砾大块大块地砸了过来,似有千万匹高头大马驰骋而来,那被碾压在脚下的残忍让人不敢回头!
比起毫无征兆地炸死在山洞里,此刻的恐惧更甚,季微明一直握着阮棠绫的手,意外的,他没有发现她颤抖、冷汗和害怕。
在场的人几乎都怕了,只是那一刻爆发出来的求生的*让他们本能地向前冲去!
阮棠绫她没有怕,一点都不怕。
她想,她一直是个不要命的人,只是离亡命之徒还差了那么一点。
“季微明,我们能逃出去,一定能的!”奔跑中有人淡定说着,那份镇定让季微明都有些钦佩。
“老爹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未名河,以前小的时候,每年六月中老爹都会带我过去。那里有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想,他也是想去那里的。”
“我要把他带过去,所以,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倘若真出不去了,我也不后悔,至少能和老爹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只是你爹娘还有西怀的百姓要失望了。你的压力可真大。”
……
她絮絮叨叨地说,口气平淡,好似一杯清茶一盏枯灯在说一个贫乏的故事,可季微明知道,她在用思想控制内心的恐惧,还有,让他沉着。
他们会出去,一定会!
季微明看着远处似乎出现的一点点微光,紧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棠棠,我们一定会出去!相信我!西怀还在等我,等你,等季东,等我们的回归!棠棠,我还欠你一样东西,你知道么?”
“什么?”
“那时候我把你一麻袋从鹿鸣巷套过来,匆匆忙忙拜了堂塞到了竹林里。棠棠,我还欠你一个婚礼,一个属于西怀郡王世子妃的婚礼!回西怀,我还你!”
声音不大,带着喘息声,却一字一句落尽她的心里。
那个荒唐滑稽的婚礼,阮棠绫以为,她有季微明已是此生之幸,她没有太多奢望。
可此刻,死亡的边缘,黑暗和沉沦,那无边无尽的恐惧中突然出现的希翼和向往,将心唤醒。是远方的召唤,西怀、黑沙漠、未名河,她能看到,能感觉到,越来越近的熟悉!
“轰”!
背后巨大的坍塌声想起,一行人几乎是带着绝望和希望的矛盾交叉越向那个微弱的光点!
嗒!
嗒!
嗒!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世界都变得灰暗。
尘土飞扬,镇君山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们看到了雪,纯白的雪花,像最珍贵的白羽,铺了厚厚的一层,足以陷入人的半个脚掌。
天际的光并不明亮,却是最后一刻的生命之光,夺目而不刺眼,是他们见过的最美的光!
镇君山突然变得很安静,很安静。只有呼吸声,再无其他。
死里逃生。
众人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瘫坐在雪地上。他们逃过了追杀,只要离开了镇君山,便能和西怀派来接应的人碰头。
天寒地冻,心却是温热的。
阮棠绫靠着季微明的肩闭上眼,他偏过头,便看见两行清泪慢慢落下。
明明不过是几个时辰,却像是过了几个春秋,还有,她失去了老爹。
静默,所有人无言,朝着阮大壮坐下的方向,看着他背上的老人,默哀。
☆、第45章 这是结局
雪渐渐退了下去,没有了追兵的镇君山,如此清静,如此苍茫。云卷成棉絮坠在空中,远处隐隐有悲怆的笛声,似在诉说无尽悲凉。
阮大壮一直背着阮肃,因为阮棠绫说,她要带老爹回黑沙漠的未名河。阮大壮想,阮肃也是他老爹,阮棠绫是不会继续住在黑沙漠的,但他会,他会守在阮肃的坟旁,一年三炷香,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现在的黑沙漠,应该是能住人的。
众人离开了,即使没有追兵,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在约定的时间之前翻越镇君山。山脚下,西怀派来的人已经到达。
风雪兼程,一路无阻。
季微明松了一口气,那片西怀广袤的土地,离他已经不远了。可内心却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一路上没有人笑,这一场行程变成了肃穆的送别,送别的是阮肃,还有回首二十五年的心酸和伪装,他还是回来了。
这一路的风景在二十四年以来无人诉说,直到出现了阮棠绫,他可以和她一起看戏一起喝酒一起耍人一起揍人,到最后,连回西怀,都需要她父亲的帮助。阮肃这一生为了兄弟为了战友,季微明想,自己是欠了阮家的,西怀是欠了阮家的。
一足还未踏进西怀边境的时候,季微明突然停了下来:“季东,改道,先去黑沙漠!”
阮棠绫刹那间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季微明。
“世子!”季东岂会不知季微明的意思,可是,西怀郡王和王妃还在封州等着季微明,眼看就要到达封州,季微明却要去黑沙漠!
“季东,你带人先回封州,和我父亲说我去了黑沙漠,会尽快回来。”季微明说得不容置喙:“我将近二十五年没回西怀,不差这一两天,但是我老丈人……”转头去看阮棠绫,阮棠绫已经垂下了头。
她知道季微明是爱她的。
他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回西怀,巴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封州,可他没有,他决定先安葬了阮肃。哪怕天寒地冻,可尸体能存放多久?
他是不愿让阮棠绫看到她的老爹腐坏在她的面前,那就像拿了一把刀子,一点一点将血肉割开,将心剜了出来。这于她,多么残忍?
“季微明,我可以和大壮先去黑沙漠。”阮棠绫突然抬起头,看着他时的目光是澄澈的。她本是因老爹一句话去了季府,季微明对她很好,他愿意为了她放弃先回封州,她又怎会抓着他限制他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死死不放。“你回封州,等我安葬好了老爹,我来封州找你。”
她说得平淡,将伤心难过通通压在了心底,这世上还有爱她的人,她便不想将那些悲伤放在脸上。
因为,她怕爱他的人同她一样悲伤。
“跟你一起去。”季微明屏退了众人:“你爹就是我爹,我有这个责任。”
“季微明……”
“棠棠,这世上若还有人会记得你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我想,那个人就是我。”他叹了口气,阮棠绫从未见过这般深沉的季微明,眉头微蹙,笑意全无,她看不清他的眼底的神色,却知道他因自己的欢喜而欢喜,悲伤而悲伤。“老爹走了,我很难过。棠棠,我们一起去未名河把老爹埋葬,然后你和我一起回封州,一起!”
“我以前对老爹说,等我回了西怀,我就还你清白,你看,现在我是还不了了。无论如何,老爹也算因我出事,秦拂玉是我安排做得细作,否则老爹早就可以找到她,他救秦拂玉,间接替我完成我的允诺。你这一辈子,我季微明负责到底了,不还你清白了,可好?”
阮棠绫撇了撇嘴,突然觉得,其实她已经习惯了那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季微明。那种腔调,那种语气,那种俗到极致之后的超脱,和那个迷迷糊糊的阮棠绫,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季微明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许是天太亮,阮棠绫的手冰冷冷的,手心的温度从他身上传来,她垂眸浅笑,如天端的新月一般的弧度,淡而忧伤。
就算失去全世界,至少,她还有一个季微明。
“我要是说不好呢?”阮棠绫仰起脸。
季微明突然抬起头,好似被那一句话气得想要打她,落下时却轻轻地抚在了她的发间,温声道:“不好,那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说好为止!”
阮棠绫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相视淡笑。
……
次日,季微明带了阮棠绫和阮大壮秦拂玉等人折道前往黑沙漠。
冬天的沙漠,一半如崭新的雪纸蜿蜒成一道用雪堆积的迢迢之路,一半是黑沙漠原有的深沉朴素的大地黄,马蹄踏过留下一排并蒂莲般的脚掌印,直至通往黑沙漠的深处。
深处,神秘的沙漠之洲,阮棠绫放眼望去,这是她十六年前的家,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唯一不变的还是这里的一抔黄沙,和从前一样,沉淀,风化,旧人去新人来,仍是旧时模样。
而对秦拂玉来说,这里是生疏而向往的。她想了二十年,如今来了,便有一种抛却了人世浮华归于隐秘的感慨,她本身的冷漠和黑沙漠的独有的狂野相去甚远,却又贴合的融在一起。一抹碧色似沙漠中的生机,她想,她本就应该属于这里。
“到未名河多久?”季微明骑在马上风姿绰约,放眼望去无边无垠,地平线和沙漠连接在一起,让人心怀敬畏。这个世上的主宰者不是京城金銮宝座上的那个人,而是,自然。
“很快。”阮大壮回答:“未名河不远,就在最近的一片绿洲上,只不过天冷了,绿洲也就萧条了。”
他回首看阮棠绫,阮棠绫点了点头。过去这么多年,她都快忘了,还好,还有阮大壮。
季微明扬手挥鞭:“走!”
风中衣袂翩迁,将黄沙白雪踩于脚下,这片土地是西怀的,也就是他季微明的。
阮棠绫跟在他身后,看了看阮大壮,阮大壮微微点头,示意她宽心。
心里有太多事,才会让心越来越狭窄。看天地广袤,看蓝天下的白雪黄土,她突然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和渺小,感受到心所指的方向,便是前方那个回归他原本桀骜和睿智的男子。
何其幸运。那是老爹一手策划的,而她,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最大的赢家。
未名河并不远,几个人到达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阮肃曾经住过的地方。
季微明下了马一直牵着阮棠绫,就好像从前每一年,阮肃都会牵着她,来到未名河中游的土屋里。土屋旁有两座坟,坟头干净,是常年有兄弟来这里打理的。
因为冬季,所以这附近鲜少有人。
阮大壮将阮肃葬在了这里,自从阮肃过世后他一直沉默不语,阮棠绫跪在坟前叩首,阮大壮便也跪了下来。
“老大,大壮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往后我住在这里陪着您老人家,每天三炷香,还会有别人。老大你一生为了别人,从没在乎过自己,黑沙漠还有很多兄弟,大家知道你来了,一定会很高兴。是的,高兴,终于能见到你了,那些二十年前并肩作战抛头颅洒热血,为了生存和饥饿抛命的人,可是老大你还能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么?”
阮棠绫和季微明静静地听阮大壮低声诉说,他没有哭,因为悲伤的时候,眼泪是干涸的。
季微明叹了口气,执起酒杯将酒洒在了坟前:“老丈人,你安心地离开,棠棠往后就交给我了。您这一生最牵挂的女儿,您交给了我,我必定好好待她,真心真意,此生不换。”眼神里溢出的尽是深情,对着阮棠绫微微一笑。有时候话太多,反倒不够真诚。
他能用心意昭明日月,坦荡荡不畏情路坎坷;他能用鲜血敬以天地,铁铮铮不惧前途巉岩。他说出的话就是磐石,永不瓦解。
阮棠绫点头,看着石碑上的阮肃二字,便好似看见半空中有老爹的身影,看着他们,吃着面条,笑说人生如戏,只可惜自己这一出唱完了。
“老爹,我跟着季微明去封州了,以后每年我都会来看您,大壮在这里,你不孤单的,要是寂寞,就让季微明请个戏班子来给你唱一出戏,戏词还是你自己写,这回咱不写什么《西怀秘史》《东隅之谜》了,咱就写自己,写尽人生百态,市井繁华,也比那些尔虞我诈来得潇洒。老爹,我走了,你保重。”说罢起身,回头,才看见秦拂玉一直站在另一座坟前。
那是柳重天的坟头。
大风刮过,这里的雪花像一床白色的棉被,盖了厚厚的一层。
“秦拂玉……”
“你们走吧。”秦拂玉抬起头,看不出悲伤喜乐:“我也留在这里了,我爹在这里,阮大爷也在这里,一个人待久了会累的,还好这里不是一个人。”
“我本来就是想回家的,回黑沙漠,无论是驰骋马上纵横沙漠还是天之涯海之角托身,都没有差别。”
阮棠绫此刻觉得,其实秦拂玉也累了,在京城二十年辗转于季啸和季微明之间,她的心里,却一直只有这么一个微渺的梦想。初心不改,细水长流。
“走吧。”季微明摸了摸阮棠绫的头,宠溺而无奈:“我们还是要回封州的,以后我带你回来。”
阮棠绫点头,和季微明双双上马。
走的时候天快黑了,满天繁星挣破玄天夜幕,似一张缩略的天体图,她从未看到过这么多明亮、耀目、灿如晨光的星,一闪一闪,将黄沙白雪照得晶莹剔透。
阮棠绫收住马缰,抬头看天:“季微明,这里的星星真好看。”
是好看,在京城是看不见这么美的星空的。
季微明也驻足欣赏,忽明忽暗的星星,还有偶尔划过黑幕的流行,转瞬消失。
“听说,每一颗星星都有一个故事,或凄美或欢乐或磅礴或哀伤,人生事,书不尽道不明。”季微明伸手,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弯:“棠棠,看见没,最亮的那颗!”
“看见了!”阮棠绫也伸手,指尖相触,一瞬间心底埋藏的情感如闪电般迸发,再想收回,已然被他握住。
“也许那颗就是我们的故事。”季微明握着她的手,忽然放声喊道:“阮棠绫……我!爱!你!”声音一阵一阵地铺展开去,变成无数个我爱你,一直回荡在沙漠里。
这世间最俗气的、最普通的、被念叨了无数遍的“我爱你”,从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口里说出来,便好似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使人包裹在温暖和感动之中,变成一首最美的歌,一首只有三个字,只有一个音符的歌,却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
阮棠绫仰首,对着那颗星,还有不断重复的回音,喊道:“季微明……我!也!爱!你!”
最莫名的相遇,还有最爱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