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温和却不容置疑道:“当今天下,还有谁比你更具公主的风骨?你若是坚持推辞,那便是瞧不上这公主的封号了。”
“臣绝无此意…”
胡亥抚着拓曼发顶,温和笑道:“快叫舅舅。”
拓曼看向母亲,见她没有反对,便脆生生叫道:“舅舅!”
胡亥脸上笑开来,竟然弯腰用力,把拓曼一下子抱了起来。
刘萤堂皇道:“陛下!”
胡亥举着乐得咯咯笑的拓曼,睨了刘萤一眼,道:“你该改口叫皇兄了。”
刘萤:…
胡亥示意刘莹登上长公主銮驾,而他则抱着拓曼上了御驾。
这下子,跟随来迎接的文武百官心中便都有了谱。
从前刘萤是有救驾之功的广陵侯,入胡五年,反出匈奴,若论功绩,在北境之战中,无人能及。然而她曾是匈奴单于的阏氏,还为他生育养大了儿子,更带着这儿子回到了咸阳。
发生过的事情不能推倒,正如时光无法倒流。
究竟陛下能够心无芥蒂吗?
归咸阳的这一刻,是否便是广陵侯荣耀的顶峰了呢?
遥遥目送着远去的皇帝御驾与长公主銮驾,众臣心中都有了答案。
不管是大秦的广陵侯,还是匈奴的阏氏,刘萤与她的儿子,都是陛下认下的家人。
若论亲疏,恐怕还在闭门读书了近三年的太子泩之上。
胡亥却没有带人直入咸阳宫,而是先去了李婧的尚造司。
“朕早就想着,要跟你说说这些新玩意儿。”胡亥笑着铺开略显粗糙的纸张,道:“你来看看。”
刘萤走上前来,低头细看,道:“这就是陛下在密信中所写的‘纸’?”
“正是。”胡亥得意一笑,指着还望着刘萤发呆的李婧道:“多亏了这家伙——朕说什么,她就能造什么出来!”
刘萤望着李婧,多年未见,彼此握住了手,都透着力度与温度。
“有了这造价低廉的纸,再有了雕版印刷出来的字儿…”胡亥指着一旁的书法作品,道:“这是赵高费了大半年功夫,精挑细选出来的隶书。如此一来,写字的纸价格下来了,卖的书也不似从前那般价格高昂——若是当初你和叔孙通教导宫女学习新政时,便已有了这两样,不知能多么方便。”
刘萤摩挲着那纸张与拓印出来的隶书,喃喃道:“是啊,当初戚瑶为了练写字儿,把贴身的小衣上都写满了墨迹…”
胡亥听到“戚瑶”的名字,心中掠过一丝阴云——戚夫人就是戚瑶这事儿,刘萤还不知道呢。
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又向刘萤介绍着尚造司的各种新技艺、新产物。
李婧在旁边陪伴着,偶有胡亥讲解不明之处,她便加以更正。
看到最后,胡亥笑道:“可惜今日时间来不及,否则朕真想带你去看看城郊的田地——如今照着新式耕种之法,上等良田一年的产出,可供种植者二十六年之食。”
刘萤怀抱着一张刚揭下来的新纸,垂首低声道:“陛下这五年当真做了许多造福黔首的大事儿。”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成了那个跟随在新君身后的小宫女。
胡亥摆弄着手中那种新式的长柄锄,亦低声道:“朕知道你这五年过得辛苦。朕就是想着,不能辜负了你的辛苦…”
刘萤心中一热,含泪道:“臣自北地南归,愈近咸阳,愈见繁华,待入城后,见屋舍俨然、人烟阜盛,已觉安慰;更遑论入尚造司后所见所闻。”
她顿了顿,轻声叹道:“为此,别说是五年,纵然需付十年、二十年,也都值得。”
“你这话叫朕动容。”胡亥沉声慨叹道:“若是皇亲贵胄都能似你这般,则朕还有何忧?黔首还有何患?”
李婧在旁撇嘴笑道:“哪能个个都像阿萤姐姐一般?能遇上这么一位,你就该偷笑了——还想着人人如此呢!”
刘萤笑斥道:“别胡说。”
胡亥摸摸鼻子,笑道:“是朕说错了话,朕认罚。就罚——罚朕设宴为长公主洗尘如何?”又道:“朕一时兴起,在此地耽搁久了,宫中太子妃还等着见你呢。”
于是一行人入了咸阳宫。
太子妃鲁元果然已带了皇太孙嬴祚在章台殿偏殿等候。
刘萤离开咸阳之时,刚操持完太子泩与鲁元的大婚。
当初离别,鲁元还是新嫁妇;如今再见,彼此都已为人母。
太子妃鲁元迎上前来,攥紧了刘萤的手,颤声道:“长公主别来无恙。”
“快别这么称呼。”刘萤仔细打量她两眼,又看跟她身旁的皇太孙,见他年纪虽幼,然而眸色湛黑有神,因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皇太孙殿下了?”
彼此见礼,各自入座。
一时酒足饭饱,胡亥道:“嬴祚,领着拓曼去玩——他比你小半岁,可不能欺负他。”
嬴祚离席,行至胡亥跟前,虽只有三岁,却很守礼节,吐字清晰道:“嬴祚听令。我绝不会欺负拓曼,您放心。”
太子妃鲁元忙也起身,笑道:“臣带孩子们下去。”
李婧等人也各自退下,殿上只剩了胡亥与刘萤二人。
“来,跟朕到偏殿去。”
偏殿的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帝国舆图。
舆图北境标出了许多边界线。
舆图旁烛火明亮,照得殿内如白昼。
胡亥下巴一点,示意刘莹看向舆图,道:“朕与你,从前是过命的交情,如今是家人的情谊,虚的话朕也不说了。长城以内,原是大秦的领土,如今是收复了失地。自长城线以北,从胭脂城之南三十里起…”他手臂顺着舆图往上一挥,道:“自此向北,都是拓曼的。”
刘萤吃了一惊,道:“拓曼的封地?”
“不,”胡亥道:“拓曼的南匈奴。”
刘萤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胡亥此举,并非一时意气,早在这场战争开打之前,他就已经与冯劫等人推演过无数次,打完之后要如何收场。若是首战不利该当如何——就算是一切顺利,大获全胜,那么北地这辽阔而又荒凉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牧民,又该如何处理。
以秦朝的兵力,无法对匈奴的有生力量进行歼灭战。
这就意味着,如果匈奴重整旗鼓后,卷土再来,秦朝又会陷入长期的战争泥潭,而民生也会一路下行,甚至于崩溃。
这绝不是胡亥想要的结果。
胡亥恳切道:“阿萤,你是秦人,你回来做长公主,是你的家国大义。朕忍心成全你的牺牲,却不忍如此对拓曼。”
刘萤垂首——若问这大变故中她唯一的愧疚,便是对儿子拓曼。
他原是草原大单于的儿子。
可是这私心,她说不出口。
然而她说不出口,皇帝却替她说出来了。
胡亥道:“拓曼是冒顿的儿子,这草原该有他的一份。”
在看到拓曼身上胡服之时,胡亥便已经明确了刘萤的态度。
刘萤是秦人,可是她的儿子却未必。
刘萤道:“这实在太过突然了…也太过显耀了…”
可是她没有立刻拒绝。
若为她自己,她不会接受。
可她不能要求拓曼像她一样。
胡亥又道:“这并非只为了封赏。如今战争虽然是咱们暂时赢了,可是匈奴的主力跟随左贤王胡图北撤,据报是在北海附近集结休整。他们很可能会再度南下。而草原上的牧民,与帝国的黔首不同,民俗不同,管理自然也不同——没有人比你和拓曼去管理更合适。”
秦朝的疆域已经向西北扩充了四郡,向东北扩充了三郡。
朝廷已经征调民众前往这新置的郡县屯田定居,然而短时间内想要完全占据,是不太可能的。
更不用说在这七郡更北的地方,单是严寒的气候,已经让境内的黔首难以适应。
胡亥把龙城和胭脂城划入通一个圈内,道:“胭脂城之南,朕能保证安稳。但是这龙城,却要靠你和拓曼去想办法稳定了。”顿了顿,他盯着刘萤,又道:“当然,秦朝永远是南匈奴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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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3 章

帝国将匈奴南北二分,以南匈奴尽付拓曼的设计, 显然是出乎刘萤预料的。
她仰头望着舆图, 心知其上方寸之间, 便是千里草原、十数万牧民。而陛下随手所画的圆, 将胭脂城、蒲奴河与龙城尽皆囊括,这划分对于她和拓曼来说,不能不说是丰厚。
若说难,便只难在如何在北匈奴的报复下守住。
胡亥此刻告诉刘萤, 便早已缜密谋划过了,又道:“至于那左贤王胡图,虽然不可小觑,但是也很不必怕他。冒顿、稽粥一死,胡图扶不起像稽粥这样有号召力的人物来, 而他自己因是左部, 也不能收拢右部之人, 是个瘸腿儿的将军。”
他低声道:“冒顿、稽粥之死,朕早已留意,叫李甲在匈奴散布消息,说是左贤王胡图谋逆,你带着拓曼逃了出来。”
刘萤微微一愣。
“你和拓曼回击左贤王胡图,那是为夫为父报仇。”胡亥面色平静, 语气决绝道:“那左贤王胡图已有北海之地,若还挥兵南下,那便是贪得无厌, 人人得而诛之。”
匈奴人原是一盘散沙,牧民们于各自部族间生存,互相攻击劫掠,也无尊老爱幼之心,只以强者为尊。直到冒顿一统草原,才使得胡人也渐渐有了“吾王”的意识。冒顿死而草原分,谁站在冒顿一边,谁就占了大义。
这和陈胜吴广造反要打着“张楚”的名头一样,黔首也好,牧民也罢,要他们给你卖命,总该有个说法。
至于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便渐渐迷失在历史的风烟中。
刘萤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低声道:“陛下想得长远。”
胡亥微微一笑,道:“最好是那胡图就此罢手,彼此都能安生过日子。若不是胡人当初犯边南侵,原也不会有今日这场战乱。”他叹了口气,道:“能不兴兵戈就不兴——虎符一出,万人为枯骨,万石粮食为灰飞,又是什么好事情么?”
刘萤是自尸山血海的战场上下来的人,闻言面露悲戚。
“这一仗,是匈奴逼着咱们动手的。”胡亥遥望着窗外的日光树影,轻而坚定道:“归根结底,还是咱们当初太弱了,所以勾得邻居起了野心,给了胡人可趁之机。如今外患已解,内乱暂平,咱们可要好好建设,再造强秦——唯其强,能使人不敢轻犯。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嘛。”
刘萤听得愣住。
“兹事体大,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胡亥笑道:“想清楚了,给朕个回复——不过尽量快些,迟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
刘萤抿唇,道:“不用考虑了。”
“哦?”
“臣愿意。”刘萤抬眸,自归来后第一次直视皇帝,“臣代拓曼谢过陛下。”
胡亥站在窗边望着她。
“自今而后,拓曼便是南匈奴的单于。”望着背光而立的皇帝,刘萤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那光似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臣将辅佐拓曼,拱卫大秦。”
胡亥慢慢露出真切的笑意来,一点头,并没有多的话,转而道:“走,咱们去看看孩子们玩得怎么样了。”
拓曼和嬴祚,在太子妃鲁元的看护下,正于太子妃殿前玩耍。
拓曼比嬴祚大了半岁,但是说话却比嬴祚迟缓些,因拓曼自幼秦语与胡语都学着,所以开口便比只学一门语言的孩子慢。
此刻俩小孩摆弄着为嬴祚特制的小弓箭,互相说着话,已是成了小伙伴。
嬴祚问道:“拓曼,你是从草原上来的,对吗?”
拓曼点头,道:“对。”
嬴祚又问道:“广陵侯是你的母亲,那你的父亲是谁?”
拓曼奶声奶气道:“我的父亲是…”他磕磕绊绊道:“天、天所立匈奴大单于。”
嬴祚歪头想了想这是个什么称呼。
拓曼问道:“你的父亲呢?”他知道旁边的贵妇人就是嬴祚的母亲。
嬴祚道:“我的父亲在闭门读书呢。”又问道:“那你的父亲呢?”
拓曼道:“我的父亲在河城睡觉呢。”
嬴祚道:“草原上的弓箭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太子妃鲁元立在一旁,听儿子忽然问起拓曼的父亲,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待要出言打断,又过于突兀,正想着要如何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没料到两人三言两句便已把这一章揭过。
她轻轻舒了口气,才要放心,就听俩人讨论了一会儿弓箭,她儿子又提了要命的话题。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你也有兄弟姐妹吗?”嬴祚问道。
拓曼掰着手指,道:“我有好多、好多哥哥、姐姐…”
嬴祚道:“你的大哥叫稽粥,对不对?”
太子妃鲁元不能再静观下去了,忙一手拉住一个,笑道:“玩累了么?拓曼,咱们去殿里歇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如何?”
拓曼握着小弓箭,道:“不,我要射箭。”
嬴祚仰着小脸,善解人意道:“母亲累了么?母亲去歇着,我陪着拓曼。”
太子妃鲁元心中熨帖,道:“母亲不累…母亲就是…”
——听着你俩聊天,心里发慌。
恰在此时,胡亥与刘萤过来了。
太子妃鲁元忙带着俩孩子见礼。
拓曼见了母亲,跑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挨着母亲的腿不作声。
胡亥弯腰笑道:“这是怎么了?”
拓曼垂着睫毛,攥着手中弓箭,仍是不说话。
太子妃鲁元忙道:“孩子们玩了半日,怕是累了。”
刘萤也道:“这孩子疯起来拦不住,困了也挡不住要睡。”
胡亥笑道:“你们的住处是早已备好的,这便去看看是否合心意…”他似乎还要陪着去。
刘萤忙道:“陛下日理万机,些微小事儿,便不要劳动了。”
胡亥还要坚持,身旁的侍从却奓着胆子道:“陛下,右相等人都在章台殿等着呐…”
“那就让他们等!”胡亥道。
刘萤力辞之下,胡亥这才独自起驾去往章台殿。
这边刘萤带着拓曼去皇帝为她备下的广陵宫。
这广陵宫,原是咸阳宫殿群中的一组,是先帝所置楚宫的一部分。
刘萤原籍楚地,这安排可以说是包含心意了。
去广陵宫的路上,刘萤抱着拓曼在銮驾上,细细打量着儿子的面色,问道:“怎么了?”
拓曼手中还攥着弓箭——那是嬴祚送他的礼物。
他垂着长长的睫毛,抿着小嘴儿不吭声。
刘萤温柔摩挲着他的脖颈,低声道:“不管是什么事儿,都可以告诉娘呀…”
拓曼长睫毛“呼”得翘起来,露出含泪的眸子。
刘萤心中一痛。
拓曼扎到母亲怀中,哽咽道:“娘,我想家。”
刘萤只觉呼吸一滞,好似一枚冰锥扎进了温热的心窝里。
她僵了半响,眼中也有了泪,轻声道:“拓曼,这就是家呐…”怀中温热的小肉团紧紧搂着她,声声叫着,“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娘,我想父亲了——他还没有睡醒吗?父亲什么时候能再教我射箭?拓曼想他。”
拓曼大哭起来。
刘萤只能无力得安抚他,抱着他,哄着他,直到他精力不济睡着了。
抵达广陵宫,刘萤抱着拓曼下了銮驾,却见府前人头攒动,无数过去的旧交的马车都停在府前,守着的车夫与仆从跪了一地。
“见过长公主殿下。”门内的人小跑着迎出来,“小臣刘正,乃是陛下给殿下的公主府长史,全凭殿下驱使。”
刘萤蹙眉道:“怎么这么多人?”
刘正笑道:“这都是听说殿下您归来,前来送拜帖的。”
“只是送拜帖,就这么大阵仗?”刘萤道:“我还以为正主儿都来了呢。”
“的确来了几位。”刘正笑道:“不过都知道您千里归来,讲究人不敢这会过来叨扰。来的那几位,小臣都请他们在门房上等着了——殿下今日见么?”
“不见。”刘萤抱着熟睡中的拓曼,让开了侍女要接走拓曼的手,又道:“一个都不见。”
“喏。”刘正压低了声音,不敢惊扰拓曼,轻手轻脚下去安排了。
待到入夜时分,刘正又来汇报,将拜帖一一呈上。
刘萤守着仍在熟睡的拓曼,在昏黄的烛光下翻阅,见拜帖上虽有几个旧交,更多的却是她叫不上名字的朝中官员。
她挑拣了几份旧交的拜帖出来,回眸望见拓曼的睡颜,叹了口气,最终只将吕雉的拜帖留下来,其余的都放了回去。
刘正会意,知道这便是明日只见汉王太后了。
刘萤示意刘正跟出来,低声道:“我久不在咸阳,不知汉王太后如何了?”
刘正揣摩了一番刘萤问话的用意,小声笑道:“汉王太后一向都好,身体康健。太子妃殿下生下了一对儿女,儿子落地便被封为皇太孙,女儿也封了公主。汉王也已经娶妻。原本按照制度,汉王太后上个月就可以返回封国了,听说就为了等您,特意留在咸阳没离开呢。这汉王太后,对您的归来,可是期盼已久。”
刘萤低声道:“那就明日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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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明天见。


第 224 章

吕雉特意延宕近半月, 等到刘萤, 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叙旧。
次日广陵宫中,吕雉与刘萤隔了五年再会面, 也都是百感交集。
吕雉握着刘莹的手, 将她细细打量, 叹道:“殿下受苦了。”
刘萤一笑带过,道:“我刚回来, 许多事情都不明白了,所以也怕见了人闹笑话, 今日只敢先见一见王太后——姐姐待我宽和, 纵然闹了笑话,也只在你我之间。”
吕雉笑道:“我也是这般想。”
于是两人入座, 屏退左右。
刘萤先笑道:“我不在咸阳,汉王大婚,也未能前去恭贺。”
吕雉道:“他小孩子成亲罢了。当初带他来咸阳, 多少家的淑女都不中意,谁知道最后竟是与他表姐投契,凑做了一堆。早知道, 省了我多少工夫。”
汉王刘盈最后在母亲的安排下, 娶了大舅父的女儿。
这正是吕雉想要的结果——她的儿子越来越与她离心离德,她需要一个新的吕氏来拴住她的儿子。
刘莹低头微微一笑,又问临光侯好。
临光侯便是吕雉的妹妹吕嬃。
吕雉笑道:“这普天下,我只羡慕她一个了——什么事儿都不操心,想要什么了就来找我, 华服美食,孝子贤孙,真是过起神仙日子了。”
“那当真是好福气了。”刘萤莞尔。
两人寒暄过后,吕雉切入了正题。
“有一桩事,悬在我心中已久,苦于没有知心人讨论,更不敢冒然捅出来叫众人知晓。”吕雉坐到刘萤身边来,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道:“今日只你我二人,你跟姐姐说句心底话,你看楚王韩信这人如何?”
吕雉突然如此郑重其事提起韩信,叫刘萤不能不谨慎。
刘萤歪头思量着,轻声道:“不知姐姐是问楚王,还是问韩信?”不等吕雉回答,刘萤又道:“若是问韩信,我要告诉姐姐,他是个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吕雉盯着她,问道:“若是问楚王呢?”
刘萤垂眸,道:“若是问楚王,我要告诉姐姐,他是陛下的心腹重臣、朝廷的栋梁之才,纵然我远在胡地,也时时听得楚王英名。”
吕雉握着刘莹的手松了,她苦笑道:“你这么告诉我,我便不敢把心底的这桩事儿宣之于口了。”
刘莹面色平静,睫毛轻轻的起落间,心中已转过千般心思。
“姐姐的心事,对太子妃娘娘也不敢吐露么?”
“不敢。”
“对陛下就更不敢吐露了?”
“更不敢。”
刘莹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姐姐是要借我之口,告诉陛下。”
吕雉也不回避,诚恳道:“我再想不出第二人,能将此事转告陛下,又不引火烧身的。”
“看来这是一桩糟糕的大事儿。”刘莹红唇轻启,淡声道:“事涉楚王。”
吕雉道:“正是。我深知其中危险,所以不能不顾你的意愿,就直通通告诉你,把你牵扯进来。”
“请直言。”刘莹笔直跪坐着,微笑道:“姐姐为我顾虑,足感盛情。然我既受陛下深恩,便不可畏难躲避。”
吕雉早已忍耐多时,却仍是先赞了她一句,才道:“为了准备与匈奴这场战争,朝廷早在三年前就更改了收税制度。从前各诸侯国、列侯封地的产出,先归于封地主人,再分给朝廷。自三年前,改为先送入咸阳,再由朝廷统一调拨。”
刘萤颔首,道:“的确如此。”
吕雉道:“这本是为了增强帝国的能力,使其能在对外战争中利占据优势地位,从而保护境内黔首、使帝国得以长治久安的办法。这道理我明白,所以当初陛下一提出来,我立时便响应了——淮南王吴臣与楚王韩信也都答允了。自此而后,每年我们都把税金运入咸阳。而我们的付出也没有白费,朝廷对匈奴的战争果然胜了——”她攥紧刘萤的手,道:“当然,这离不开你的智勇双全。”
刘萤勉强一笑。
吕雉叹道:“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然而谁知道上苍不让我这老婆子安享晚年,竟然叫我无意中发觉了楚王在此中蒙蔽朝廷的劣行。”她说是无意之中,实际则不知派出了多少探听消息、查访真相的小卒子。
“楚王蒙蔽朝廷?”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吕雉道:“楚地运入咸阳的税金牛车中,装得满满的,全是石头!”
刘萤愕然道:“石头?”
“对,全是石头,盖房子都嫌不够周正的破石头!”
刘萤微微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此事实在太过滑稽。
吕雉又道:“你久在胡地,恐怕不清楚朝廷如今的人员安排。这些年来,楚王送来咸阳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偏个个都得陛下重用。其中有个叫桑不俊的,早年是楚地商人之家的账房,不知怎么入了楚王的眼,被送入咸阳到了陛下面前——因有几分算账的本事儿,又力推陛下的盐铁新政,先做副史,如今已是执掌天下税金的大司农。我虽不知这楚王究竟如何蒙蔽陛下,但其中少不了大司农桑不俊的手笔。”
刘萤缓过神来,道:“你是说楚王韩信与大司农桑不俊勾结,以石头取代税金?”
吕雉道:“其中关窍我还未想明白,但楚地的税金车里打开却是石头,此事千真万确。只不知是全部车里都如此,还是只有一部分。”
若是一部分,还能说是楚王私自行事,少缴税金。
若全部都是石头,除非陛下是傻子才会不知道。而当今陛下岂止不是傻子,他简直是全天下最难糊弄的人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而如果皇帝明知楚地送来的石头,却视楚王为心腹,那只能说明,此事即便不是皇帝授意楚王韩信去做的,也至少是君臣二人的默契行事。如此一来,却置汉王、淮南王与百名列侯于何地?
吕雉准备好的话已经说完。
她端起案几上的果酒,轻呷一口,眼皮耷拉下来,露出一种大事过后的松弛之色。
与她相反,刘萤却是明眸微眯,红唇紧抿,陷入了沉思。
若按照吕雉所说,税金一事,分明是皇帝与楚王唱了一出双簧,引得底下人纷纷中计。而吕雉不知从何得知了内情,不甘不忿,却又不敢跟皇帝挑明——这也的确不是聪明的办法,一着不慎,再无回旋的余地。所以吕雉等来等去,等到她刘萤来做这个传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