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帝也说,他就快要后悔了。
自祖父而今,三世基业,遍布朝野的门生故旧,李氏一门,隆宠已极。
蒙盐手掌天下三十郡兵马节制之权。
她能做指南车、能造纸、甚至也许还能做出皇帝所说的□□火器。
她相信皇帝的宽厚与仁慈。
可是她不敢拿全族来赌。
绝对没有比让皇帝感到后悔更危险的事情。
等到某天,当陛下意识到他的宽仁竟然酿就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当皇帝决心消除这个错误…
李婧走到池塘边,弯腰细细看那新晾干的、整齐而又粗糙的纸张,她眉心的痣鲜红如血,她哭过的眼圈透着红意。
可是她的目光冷静而又洞察,一如十余年前。
彼时还只有十五岁的李婧,以笛声引诱皇帝的爱犬,勾出皇帝,向他陈情,调回小叔父李甲。
那一次,十五岁的李婧成功了。
这一次,她想要的,也一定会得到。
她要不被辜负。
她要这以生命、以爱情为代价去热爱的事业,不辜负她。
相士说她是极贵的命格,所以家人一直心存妄想。
可是他们都错了。
她确是极贵的命格。
待到这帝王将相都化为齑粉尘土,世上千载万载还流传着她的名字。
在胡亥、蒙盐接连造访李婧院落之时,吕雉却正与太子妃鲁元母女私话。
吕雉先是让带来的太医为鲁元做了彻底的检查,待得知女儿身体无碍之后,才松了口气。
鲁元笑道:“母亲不用担忧。陛下都说了,那巫蛊之事,本就是荒诞不羁的故事,只能吓吓人罢了,根本没有效力的。”
吕雉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在汉地也找了法师给你除厄。”
鲁元又感动又无奈,道:“若果真有用,怎么不见陛下征召法师?”
吕雉道:“他到底是皇帝,命格硬。你自然不同。”又细问了张氏一家的下场。
鲁元一一说了。
吕雉咬牙道:“倒了好!倒了好!否则我回咸阳,也要他们好看!”又道:“那张氏的孩子,我听说是你养着?”
鲁元点头道:“皇长孙没了生母,也没有旁人照顾他。我身为太子妃,是他的嫡母,自然责无旁贷。”
“傻孩子。”吕雉叹道:“你可不要太上心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有嬴祚才是你该关心的。”
鲁元点头,道:“我自然最关切嬴祚。”又道:“然而陛下看重回护我,我岂能对旁的孩子不好?”
“哎,你这孩子,真是跟我从前一样傻。”吕雉训导道:“从前你父亲在外面生下来的大儿子刘肥,我当初也是一门心思对他好,那时候还没有你们姐弟俩,我只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般对待。结果怎么样?如今年纪大了,在封地不安分——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就是祸根!”
鲁元吓了一跳,道:“大哥做什么了?”
吕雉咬牙道:“说出来只能给你添乱。我就是拿这事儿做例子,告诉你,别看这那张氏所出,还有那俩宫人所出,现在都是软趴趴天真可爱的孩子,等他们长大了,就是要吃你儿子血、喝你儿子肉的敌人!下起手来,比外人还要更狠些呢!”
鲁元面色发白,道:“母亲别吓我,说些别的…”
吕雉知道女儿年纪还轻,恨不能把自己的感受一股脑倒给她,好叫她不要走自己走过的错路,然而又清楚,这些错路,旁人是拦不住她去走的。
只有等到她走过了错路,撞得头破血流,才会知道错了,可是却也晚了。
吕雉又问道:“太子如今…?”
鲁元淡声道:“只说是闭门读书养病,已有三个多月不曾出现在人前了。”
吕雉道:“你看陛下是什么意思?”
鲁元道:“我看不出,也不想猜,我只想好好养大嫣儿和祚儿。”
吕雉点头。
“那戚姬着实可恨。”吕雉见女儿面露不赞同之色,又道:“不过卢绾和周勃都死了,戚姬一个人带着孩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鲁元一呆,道:“卢伯父去世了?是得了什么病吗?”
卢绾与刘邦乃是最亲近的朋友,鲁元幼时还曾在卢绾膝上玩耍。
吕雉淡淡道:“是啊,年纪大了,一点小病就扛不住。”
“我都不知道这事儿…”鲁元感叹道:“那伯母可还好?”
不只是卢绾一人,卢绾全家都被吕雉囚杀了。
见女儿真是丝毫不知外界事情,吕雉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好,好着呢。等过两年,我带她来咸阳见你。”
鲁元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又问道:“怎么不见弟弟来?他不是跟母亲一同来咸阳的么?”
“他一天天的惹我生气。”吕雉道:“我叫他在府中闭门读书,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许他出来。”
太子泩就是闭门读书养病,一闭就是三个多月。
鲁元轻声道:“母亲不要太苛责弟弟,他还小…”
“小什么?不小了!”吕雉提到刘盈就压不住火气,道:“陛下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做了皇帝大开杀戒了!”
鲁元惊叫道:“母亲!”
吕雉也自知失言。
吕雉不知为何,近来时常会觉得一阵热潮上涌,压不住的心烦气躁。
她自己也知道近来的火气着实有些突兀,往常总能自持,现在竟然不比从前了。
吕雉深吸一口气,转了话题,问道:“你葵水正常么?”
鲁元脸上一红,道:“挺好的。”望着母亲,忽然也问道:“母亲您呢?”
吕雉似有些忧愁,道:“你宫中有看妇人病的太医么?”
“母亲怎么了?”
吕雉道:“我葵水已有两月未至…”然而她不能确定究竟是到了岁月,还是、还是、竟然怀了身孕。
她召见的太医,都是吞吞吐吐,只说时日尚短,看不分明。
鲁元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待见母亲神色不对,转念一想,大惊失色,掩唇道:“母亲,您、您…您与…”
吕雉垂眸道:“这是常有的事情。”
“是谁?是我知道的人吗?母亲!”鲁元恼道:“难道要我叫人出去问么?”
吕雉叹了口气,道:“你认识的,是审食其。”
“父亲的舍人审食其?”鲁元难以置信。
这审食其原是刘邦的门客,后来刘邦放走了押送的徭役人员,在芒砀山流窜,官府抓不到刘邦,就把刘邦的妻子吕雉捉到了牢里。
当时萧何、曹参在外奔走,审食其在牢中陪伴吕雉。
可以说,两人是过命的交情。
后来吕雉出逃,动荡中,两人再也没有见到过,直到吕雉做了汉王太后,回到封地,故地重游,想起当初陪伴她坐牢的审食其来。
丈夫多年离心离德,已死;女儿远在咸阳;唯一的儿子却只叫她生气。
吕雉与审食其出了事儿,实在是很好预料的情况。
鲁元一时不知该作何态度。
吕雉轻叹道:“女儿,你是不到年岁不知道,这孤家寡人,着实寂寞得紧。”
鲁元满面通红,道:“母亲怎么跟我说这等话。”又道:“万一宫中太医查出来,传出去了呢?”
吕雉道:“我也是一时慌了——也未必就这样巧。”忽然感叹道:“陛下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所行当真是常人所不能。”
鲁元:…
鲁元虽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但是跟母亲讨论这种话题,还是感觉异常羞耻,嗯嗯啊啊敷衍着,只希望母亲能尽快结束这番对话。
鲁元忽然机灵了一回,道:“弟弟惹您生气,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吗?”
否则,母亲怎么会自爆此事给她知道。
吕雉有几分欣慰,女儿还是长进了的。
吕雉道:“我等下把你弟弟送来,你帮我劝劝他。”
鲁元舔了舔嘴唇——劝,怎么劝?她自己还没完全接受这事儿呢。
第一个涌上鲁元脑海的念头,便是去找陛下。
这半年多来,鲁元已经习惯了出事儿找陛下——陛下什么都能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
感谢伊铃、狒狸11两位小天使的10+营养液!
晚安,明天见。


第 211 章

虽然鲁元第一反应是向皇帝求助, 然而真要去求见陛下诉说, 鲁元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母亲这桩私事, 鲁元只是在心中一想,都觉得羞耻, 更何况是向旁人开口?而这人还是她的公爹, 天下共主。
鲁元把此事压在心中, 翻来覆去想了两日,最终还是没能去见皇帝。
直到吕雉把刘盈送来,要鲁元劝说他。
自去年刘盈授意夏侯婴与灌婴救走戚姬与如意,吕雉便要这傻儿子整日“闭门读书”了;待到这次回咸阳路上,母子俩人关系才稍有缓和,谁知道又给刘盈知晓了审食其一事, 得,又崩了。
母亲变得冷酷莫测, 刘盈对自幼照顾他的姐姐越发依赖信任。
姐弟俩叙旧过后, 相对沉默了一瞬,刘盈见姐姐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母亲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鲁元松了口气,不用她主动提出来了,道:“你为这事儿生母亲气了?”
刘盈烦躁得一掀衣摆跪坐下去,道:“我不是生气。”顿了顿又道:“起初我是生气过,可我更多的是担心。这事情若是给汉地的臣民知晓了,母亲要如何自处?若是给旁的诸侯王甚至陛下知晓了, 母亲会是如何下场?”
不只刘盈担心,鲁元也为之悬心。
姐弟俩正愁容满面对坐无话,忽然皇帝身边的侍女送了御赐的食物来。
“陛下听说太子妃娘娘这两日不思饮食,特意赐了这开胃好消化的枣泥薯蓣糕来。”那侍女道:“陛下还说,若是身体不适,切莫讳疾忌医,早日请太医来看过为妙。”
鲁元接了赏赐,心中温暖感激。
因母亲私通一事,鲁元这两日的确吃不下饭,没想到这等小事儿,陛下竟然都关切到了。
鲁元拿定了主意,对刘盈道:“走,我们去找陛下。”
“找陛下?”
“正是。而今天下,只有陛下能治母亲的罪——只要咱们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母亲此事,便无人敢置喙了。”
“可是,姐姐怎么知道陛下不会治母亲的罪?”
“你信我。”
胡亥没料到一碟枣泥薯蓣糕招来这么一段公案。
吕雉与审食其私通之事,早已有人密报于胡亥。
但是胡亥没想把这事儿给挑明了。
听完鲁元和刘盈的倾诉,再看这对姐弟惶恐羞惭的模样,胡亥失笑,道:“朕当是什么大事儿呢。怕朕治你母亲的罪?王太后何罪之有?你们父亲已经过世多年,王太后此举,也是人之常情。”
他沉吟道:“若说不妥,便是非婚而有婚姻之实,触犯了律法。不过王太后身份特殊,若要再婚嫁,就太过引人注目了——而且与那审食其也不甚般配…”
鲁元和刘盈原是来找皇帝宽恕母亲罪过的,万万没想到皇帝两句话说到母亲再嫁一事上去。
刘盈连连摆手,道:“陛下,这、这不成的…”
鲁元也道:“还没问过母亲的意思…”
吕雉当然是不肯与审食其行婚嫁之事的。
刘盈汉王之位是从刘邦给传下来的。
如果吕雉再嫁给了审食其,那么她在政治上的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
况且审食其作为寂寞孤单时的慰藉可以,但是要作为王太后的再婚对象,那就太不够格了。
胡亥也只是随口一说,安抚姐弟俩,笑道:“行了,都放心,这事儿朕不追究。”见他俩还有些惴惴不安,又道:“朕保证,也不让旁人追究——好了?”
鲁元和刘盈没料到,自己觉得山一般重的大事儿,在陛下这里只轻描淡写两句话就揭过了。
好似压在胸口的重石有人接过去了一般,鲁元和刘盈姐弟俩,都觉得松了口气。
吕雉缜密周详了一辈子,没想到临了在私事上闹了这么一出笑话。
好在疑似有孕只是虚惊一场。
皇帝的宽容,让鲁元和刘盈放松下来。
刘盈卸去了心理负担,再面对母亲时,态度也和缓了;并且对皇帝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就像姐姐鲁元所说,陛下是个和善宽厚的人。
按说这事儿吕雉应该感激皇帝。
然而阴私之事给外人知晓,尴尬与羞耻让吕雉心中微妙得警戒起来。
不过审食其一事也算是过了明路。
汉地大臣对此“不闻、不问、不看”,对手段狠辣的王太后的私人生活,不敢擅自评判。
与此同时,楚王韩信、长沙王吴臣已经在前往咸阳觐见皇帝的路上,与他们一同而来的,还有两国封地一年的税金。
叔孙通拟定的新爵秩官职系统,已经最终确定,开始实施。
政体、官制、举荐、赋税、兵役、刑法,光复五年后,大秦的社会秩序逐渐步入正轨。
境内的秩序逐渐稳定下来,越发显出北地的骚乱刺目来。
没到年末之时,冰天雪地,便是胡人南下掳掠之时。
虽然朝廷与匈奴有议和协议在,甚至每年送财物入胡,然而这只是保证冒顿不会率大军来作战而已;小股不断的侵扰,越到岁末便越是猖狂。
喜欢储蓄过冬的农耕民族,便是邻居游牧人天然的仓库。
只要他们想要,就要南下来抢一抢。
与胡地接壤处的黔首苦不堪言,却只能躲藏忍耐。
这一次,北境被侵扰的奏报,与冒顿使者送来的关于阏氏所出子的消息,二者叠加在一块,叫胡亥尤为愤怒。
也是叔孙通赶得不巧,正撞见皇帝在气头上。
“那…小臣这儿也没什么急事儿,小臣改日再向陛下汇报…”
“有话直说。”胡亥压着脾气,道:“朕又不会迁怒于你。”
叔孙通小心笑道:“小臣是在外面寻到一方舆图,知道陛下您喜欢看这个,所以买下来呈给您。”
胡亥和缓了面色,看他摊开那舆图。
这会儿的舆图是很抽象的,跟后世的不能比。
饶是如此,舆图依然是这个时代非常重要的资源,记录着山川河流、地形地貌。
皇帝对舆图的重视,身边人都清楚。
这也不是叔孙通第一次进献舆图了。
“您瞧,这是跟咱们西边接壤的,羌人那边的地方…”叔孙通解释道:“是去那边做买卖的商人请人绘制的…”
北边匈奴的事情还悬而未决,胡亥这会儿对羌人的兴趣不大,他低头盯着那舆图,忽然想到——上有所好,下必从之。
因为他重视舆图,所以叔孙通会愿意从商人手中买下此物来进献。
如今要筹备对匈奴用兵一事,而大秦骑兵的骑射功夫,与胡人相比,始终是短板。
而且除了骑兵营的特殊兵丁进行训练之外,社会上的子弟并无特意训练,仍是以步兵的尚武为主。
他是皇帝,他的喜好,能让百官寻觅舆图进献,自然也能让贵族子弟看重骑射、精于练习。
“叫萧何来见朕。”
叔孙通献了舆图,一个“好”字儿都没得,就被打发走了,只能自认晦气——谁叫他正赶上陛下生气了呢?
萧何担任少府一职,执掌国家山、海、池、泽的出产税收,以此来供养皇室,可以说是皇帝的私人财政官,同时也负责皇家园林猎场的管理。
十余年战乱,皇家园林猎场早已荒废,就连大秦原本的宫殿群,被烧毁的许多也没有重建修葺。
胡亥道:“这次诸侯王入咸阳,都带了不少子弟来。去岁朕接见楚王,不得不花费了一笔。今年不如改为围猎,既是迎接聚会,也让众子弟操练一番骑射。”又道:“你跟赵高商量一下,看私库财政支撑,能够给多少郎官也配置强弓骏马的。”
赵高是郎中令,执掌皇宫门户,所有郎官都归他管理。
而郎官是没有定数的,可以只几百人,也可以达到数万名。
大秦光复之后精简人员,唯有年轻的郎官没有削减太狠,始终维持在千人以上的规模,如今已有三千人。
萧何一一答应了,又道:“郎官人数充裕,今岁山河湖泽的税金入私库,财力也可支撑。只是这强弓骏马…强弓倒也罢了,骏马却恐怕是不够的。具体还要问乌太仆。”
太仆是掌管舆马的官职。
胡亥极为重视马政,征召了养马大商人乌氏倮的儿子乌山来做了太仆一职,让他管理三十六所养马营的细务。
这乌山也的确有能力。
大秦刚光复的时候,厩苑之中只有百余匹马,如今通过繁育、购买等手段,已经在可控的开销下发展到了数千匹。
胡亥沉吟,道:“你牵头,跟郎中令赵高、太仆乌山一同,把此事细节敲定。一定要选最强建机敏的郎官,最优良的骏马。若遇到难处,第一时间汇报给右相冯劫,若是冯劫也难以决断的,便速来报予朕。”
“喏。”
政策吩咐下去了,胡亥决定自己也得先练练这骑射。
皇帝喜欢欣赏郎官骑射,和皇帝自己就热爱骑射,给众子弟带来的观感也是不同的。
骠骑将军李甲带着两百骑兵,先陪着皇帝在渭水之南的林子里试猎了一番。
顶着凛冽的寒风,抖着冻红了的双手,胡亥驰骋在马上,弯弓搭箭,看上去架势还真挺能唬人的。
但是瞒不过李甲这等真精通骑术之人的眼睛。
李甲不忍心,劝道:“陛下,今儿大寒,咱们先回宫。”
胡亥抽了抽冻酸的鼻子,催马狂奔,于颠簸中荡漾得叫道:“别~叫~朕~停~下~来~!朕~就~是~爱~骑~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风中摸鱼莫知知、21101405蒜香鸡爪、爱吃火锅的王局长、我是起名废、出岫、z7zou、六位小天使的地雷!
非常感谢大佬畸形的理性、吮指原味鸡的火箭炮!感谢风中摸鱼莫知知的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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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2 章

熬过最初刺骨的寒风后, 随着驰骋, 胡亥感到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为了御寒,他上马前喝了一小口酒。
那酒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像是燃烧了的冰, 由内而外烘烤着他的身躯。
胡亥沿着渭水之畔开阔的河岸疾驰,猎猎风声中, 只见两侧景色飞快倒退,而他像是要御马飞去。
刹那之间,所有的政务俗事都离他远去了。
天地之间唯余自在逍遥。
这种轻快的情绪似曾相识。
耳畔似乎响起那女孩清脆的笑声,她叫道:“来追我呀!你可真慢!”
她扭身策马, 向着金子般的夕阳驰去,渐渐融入那万丈金光之中。
夕阳忽而一沉。
金光连同那道马上的倩影一同, 倏忽尽收,唯余漫天霞光。
胡亥勒马四顾,满心茫然。
“陛下?”李甲追上来,见皇帝驻马河畔, 由衷赞道:“陛下您方才这一段路,骑得可真漂亮!”
胡亥却道:“天晚了, 明日再来。”顿了顿,又喃喃道:“漂亮么?漂亮啊。”
“我美么?”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不美么?”
“我比刘萤美么?我比李婧美么?我是你眼中最美的吗?”
纵马过后, 胡亥浑身放汗。
冬天的风似乎都暖了。
胡亥垂头坐在马上, 任由骏马慢吞吞驮着他往回走着。
他偶尔抬眸望一眼天际。
迟了十余载,隔了山与海,他轻轻在心中道:你比晚霞更美丽。
胡亥原本以为自己今夜会失眠, 谁知道一天劳累过后,一挨枕头就睡得人事不知,直到天色微明之时被侍者叫起。
胡亥睁眼就起床穿戴,道:“怎得叫迟了?冯劫人呢?”
侍者小心道:“陛下睡得沉了。”…叫不醒啊!
又道:“右相在章台殿候着呢,也才刚到。”
“你这是胡说。”胡亥哼笑道:“冯劫的性子朕还不知道?朕跟他说的是五更,他就绝对不会拖到五更一刻。”
冯劫果然早已在等候了。
他不是自己在等,还带了一个叫崔茂的属官。
“这就是你跟朕说的大农学家崔茂?”胡亥笑着打量那崔茂,见是个黧黑瘦削的汉子,脸与手露出来的肌肤颇为粗糙,然而站姿行礼都是贵族做派。
冯劫道:“就是这位崔茂。”
崔茂躬身道:“小臣不敢当此称呼,不过是在我父郡内研究过几年如何种田。”
胡亥笑道:“家学渊源,你父亲崔源管辖的上郡乃是多风干旱之所,然而粮食产出丝毫不弱于南方大郡,听说你在里面出了很大的力啊。朕找你来,就是想向你学习学习这种田之法,听右相说,你发明了新的耕种之法?”
“发明不敢说。”崔茂道:“只是此法一直没能推行开而已。”
胡亥坐定,请崔茂也坐了,道:“详细说说。”
崔茂也不谦让,道:“小臣已经听说了朝廷试行的‘代田法’种植,此法亩产能增加十石,但是受限于民间少牛、铁器不合用等原因,实际很难在黔首中推行开来。而小臣要陈述的法子,若用上等田来耕作,十亩所产,可供耕种者二十六年之食用。”
胡亥一听,精神大振。
冯劫却道:“崔茂,陛下面前,说话需谨慎些。”
对皇帝做承诺,要越谨慎越好,做好了固然有功劳,但若是一旦做不到,后果可大可小。
崔茂板着脸,道:“不敢对陛下口出狂言。”他细细道:“小臣所用,乃是浅坑播种之法。地中分出长一尺、宽五寸的格子来,在这格子里挖一个六寸宽、六寸深的小坑,此为一区。一亩地可得三千八百四十个小坑,每坑撒种子二十粒,上面再撒上用泥搅拌均匀的粪肥。如此每坑可产三升谷物,每亩地可得谷物一百石,十亩地,就是一千石。臣并无夸大之处。”
胡亥听得入神,一面在心中做着计算。
崔茂又道:“当然,小臣所计,乃是良田沃土。如果是中下等的土地,那么坑就要大一些,间隔也要大一些,如此一来,每亩地的谷物产出也会有所下降。”
农田民生之事,每日不知要在胡亥心中过多少次。
胡亥一听,便知道关键,笑道:“你这法子,土地是否肥美还在其次,关键是省水。你这法子不用牛耕,也不用大量的水,只要定点浇灌在坑里就可以,难怪你父亲管理的上郡明明是干旱之所,却产粮颇多。”又笑道:“你有这好法子,怎么到如今从才上报?若不是朕与右相参详各郡粮食产量,召见你们挨个问话,朕还不知有你这等人才。”
崔茂垂头道:“种粮乃是大事,小臣不敢贸然进言,先在一郡之内尝试,果然可行,才敢上报朝廷。”
这道理胡亥比崔茂更懂。
他实在是高兴,对冯劫道:“把咱们的大农学家留下来,现在咸阳城郊外与北边边境屯田试行,看看来年的产出,再择几个郡试着推行。”
冯劫一一答应。
崔茂始终垂头听着,不喜不悲、不骄不躁,只皲裂的手指绞在一起,泄露了初次面圣的紧张。
胡亥闲话家常似的,对崔茂笑道:“你父亲是上郡郡守,你也是允文允武——朕记得你原来在王离、章邯手下都带过兵的。等到光复大秦之战,你辅佐楚王韩信,也立了不小的战功,怎么转头去种田了?”
崔茂平直道:“小臣原认为以战止战,能还天下太平。然而等到战乱消弭,小臣随父亲上任,恰逢上郡大旱,赤地千里,荒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小臣才知,再没有比田地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