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对太子在学业上是大致满意的。
然而功课学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博士。
做皇帝跟做博士,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有些事情随着年岁增长会有所进益,比如说换位思考的能力。青少年们总是很少能做到体贴的,多是以自我为中心,正常来讲,人要到二十岁之后,这方面的能力才会显著增长。
胡亥不想在这方面去苛责太子。
可是有些事情却未必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进益。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并非没有道理的。
胡亥神色沉重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在培养接班人的问题上,他存在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这部分责任,他没能在最关键的时期担起来。
当他在逐鹿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之时,却忘记了,百年之后,身后的疆域终究要交付旁人手。
“陛下?”赵高见皇帝神色不对,担忧发问。
胡亥摆手止住他的询问,坐定沉思。
他是个行动派,一旦发现了问题,不可挽回的就干脆随它去,而尚能补救的,则要不遗余力去做。
唯今之计,要做两手准备。
万一天不假年,他骤然离世,当下唯有太子继位最能服众。太子占了正统名份,只要不出大错,除非国灭,否则无忧。那么关键就是要安排好辅佐之臣,为大秦保驾护航。
当然,这是胡亥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内忧外患之中,太子泩还真未必能镇住场子。
但如果他还能再活十年,再活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呢?
胡亥想了想,他下个月才满整三十岁,再活五十年,也就是八十岁,虽然能活到八十岁的可能性很小,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随着他寿数增加,对继承人的择定标准也会变化。
多了不说,哪怕他再做三十年皇帝,那么太子泩就要再做三十年太子。
康熙朝著名的废太子胤礽就曾口出怨言,“岂闻做了三十年的皇太子”?
父未老,子已壮,在天家便是最大的悲剧。
短短刹那之间,胡亥心中已经转过无数念头。
定下神来,胡亥如常示意赵高退下,却又遣人去问询太子妃孕程详情。
鲁元得皇帝垂询,颇有些惊喜讶异,吩咐太医将脉诊都呈上。
她早年跟随母亲颠沛流离,身子骨算不得康健,只好好调理着,只要心绪平静,虽然怀着孕,却也并不难熬。
与此同时,胡亥请了吕雉面谈。
“太子从民间带回来一位女子,此事王太后可知道?”胡亥面露愧色道:“这孩子着实胡闹。朕这就下旨,叫他把那女子送回去——虽然这女子是太子恩人之后,也不过是多添嫁妆令归旁人罢了。”
吕雉却道:“陛下爱护太子妃之意,臣感激不已。然而陛下虽然威加海内,于男女之事,恐怕却还未得精髓。”
“哦?”
“想来太子殿下与那民间女子,正是青年男女,情热之时,若由着他们,倒也渐渐腻了。若乍然分开,却叫太子殿下引为平生之憾。”吕雉理智道:“虽然感念陛下心意,如今却也只好由他们去。”
胡亥叹道:“是朕管教失职。”又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会张耳的现状,便送走了吕雉。
此前,胡亥曾经要底下人多加约束,不要给太子添置房中人。包括此前教导太子人事的宫女,也在太子大婚后,领了金银搬出了承乾宫。
可是自这日之后,禁令便解除了。
太子泩地位尊贵,又正是年少之时,且正妻有孕,相貌俊美,不过几个月之间,便接连收用了五名宫女。
碍于皇帝威严,这五名宫女,太子没敢请给名份。
太子妃鲁元始终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二丫吃味闹了两场脾气。
赵高将内廷之事,如实汇报给皇帝。
胡亥批阅着奏章,似听非听,最后只一句“知道了”。
赵高垂眸若有所思。
胡亥揉着发酸的手腕,起身道:“叫上萧何,陪朕一起却见个人。”
这个人,便是张良。
当初刘邦密谋与韩王信里应外合,勾结匈奴,反叛大秦,被胡亥及时识破,又因为吕嬃大闹戚夫人,阴差阳错捉住了早该跑了的刘邦与他的臣子们。
其中便有张良陈平等人。
后来刘邦伏诛,陈平被放出来做了冯劫的左右手,只张良还关押着。
在牢中关押了数月后,胡亥下旨,把张良另居别苑,仍由士卒把守,不许出入。
这别苑原是秦宫的一部分,因临水而逃过了项羽的那一把大火,保留下来,精致美丽,夏日草木蓊郁。
如今已是初冬,张良被关在里面已经快一年了,重兵把守,不能出入,便只能望着园子湖泊里的半亩天光云影。
好在还有书籍足以慰藉。
这日,张良正歪坐庭中,膝头摊着一册古诗源,似看非看。
忽然,终日紧闭的木门吱呀响着,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
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几队郎官在跑动。
张良修长的手指扣在摊开的诗文上,指尖发凉微颤。
那日被捕,汉王之死,已是不可避免。
一年又三个月了。
果然,他的死期也到了么?
张良抚了抚自己已经花白的胡须,对着湖水照了照,望天呵出一团白雾,想他五世韩相之后,最后却幽囚死于咸阳某个不知名的园子里,未能报国恨家仇,实乃平生憾事。
沉重的木门彻底打开,郎官一队队冲进来,分列左右。
而后,黑袍加身的盛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张良眯紧了眼睛。
他恨黑色。
同样的黑袍,他曾经在眼前男子的父亲身上见过。
他曾安排勇士,击碎了那人的金银车。
皇帝亲临——张良心念如电转,也就是说,他大限未至。
如果皇帝要他死,便不会花时间还来见他一面。
皇帝肯来见他,那就是说,他对于皇帝来说,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张良露出一个淡淡的讽笑,放松了身体,靠在亭柱上,就冷眼看皇帝走上前来。
胡亥走上亭前,跺脚道:“今儿天可真冷。”
萧何上前,对张良道:“兄长别来无恙。”
张良还礼,微笑道:“托福,我在这园中,丝毫不闻园外事,倒是清静读了许多书。”
胡亥笑道:“清静读书——朕真是羡慕你啊!”又指着萧何道:“跟你兄长说说,这一年多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萧何想了想,笑道:“臣嘴笨,只捡几件要紧的事情说…”
胡亥一点头,示意赵高跟上,“朕先逛逛园子。”
留萧何在亭中,把刘邦如何伏诛,韩王信如何被杀,匈奴如何议和,太子妃有孕等事,一一告诉了张良。
胡亥逛了片刻园子回来,就见张良和萧何都在亭中、面色沉重。
胡亥对张良笑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朕来告诉你。”
张良淡声道:“我如今幽囚园中,便如等候处决的犯人,今日不知明日死活。陛下纡尊降贵来见我,所求为何呢?”
他垂了眼皮,已经料到皇帝要来降服他,却更早已打定主意,宁死也不降秦的。
谁知道胡亥并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径直道:“朕要对黥布用兵。朕知道你和吴芮交情好,他也听你的。朕要你给吴芮去封信,告诉他,朕对黥布用兵的时候,叫他安分呆着,站在朝廷这边,不要跟着他女婿瞎搞。”
张良微愣。
胡亥咧嘴笑道:“怎么样?你写了信,朕叫他们给你安个火盆——这贼老天,真他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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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1 章

胡亥话音刚落, 赵高早指挥郎官抬了火盆在亭中搁下。
胡亥:…
胡亥嫌弃道:“你说说,这人家还没答应,你们就先把东西给上了——这不是强逼人家跟朕合作么?”
赵高是怕冻了皇帝,闻言却是躬身笑道:“陛下亲临, 天下岂有不愿合作之人?小臣就先把东西上了。”
张良卷起膝头的书册,倾身上前, 伸手在火盆上方,烘烤着发僵的手指, 曼声道:“没想到死前还能烤一回火。”
萧何觑了一眼皇帝面色, 打圆场笑道:“兄长好端端的怎么就谈到‘死’字了呢?”
张良淡然到:“有生便有死, 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他面色原本冻得发青, 此刻才渐渐缓过来,倒真有几分离世之相。
胡亥来此是有目的的,耗费宝贵的时间, 冒着严寒, 可不是为了跟张良来参悟生死。
胡亥挨着火盆来回走动, 低头打量着张良, 语速很快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也不必揣摩朕是否还有别的来意——比如是否要借此劝说你归降朝廷, 为朕所用。朕明白告诉你,朕压根没这么想。”
张良摊开取暖的双手凝滞在半空中。
胡亥平心静气道:“朕如今手下谋臣有李斯冯劫,文有萧何陈平,武有李由蒙盐,多你一个还真没地方放你。若说留你给太子用——你如今都是六十多的人了, 多半也活不到那一日。”当收敛了温和的一面,胡亥是可以很辛辣犀利的。
张良挺直了脊背,轻讽道:“然而,现在你却以帝王之尊,亲临寒舍。”
胡亥走到亭子边缘,脚尖触到一点积雪,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良,道:“你大约以为朕是怕吴芮与黥布联合,以为朕没有把握拿下这对翁婿,所以才有求于你,要你写这封信劝说吴芮。”
张良稳坐不动,“难道不是么?”
“哈。”胡亥断然道:“那你就想错了!”
张良仰头望着胡亥。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大秦的皇帝。
从前与汉王一同被绑缚入咸阳的时候,张良只隔着马车帘幕,远远看到过那黑色的身影。
为汉王出谋划策之时,张良曾从无数关于大秦皇帝的事情资料中,推演过这个年轻的皇帝该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性格,会如何行事…
张良研究自己的敌人,不惜时间与心血。
可以说,甚至连胡亥自己本人,都没有张良更了解他。
今日,那个在张良脑海中塑造过无数次的大秦皇帝活生生出现在了张良眼前。
他与张良所设想的,分毫不差。
看似温情脉脉,实则冷酷无情;看似言笑无忌,实则工于心计。
大秦皇帝,有着超出年龄的老辣,更有超出古往今来绝大多数君王的“忍”与“狠”。
这样一个皇帝,会成为乱世中最后的胜利者,实在是不难想到的事情。
然而张良还是不能接受这事实。
青年时代埋入生命中的国恨家仇,只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越发根深蒂固。
曾经热血沸腾的恨意,如今化作了偏执的恨意,甚至有一日会成为至死不休的恨意。
张良冷漠道:“哦?我说错了么?”
胡亥面色森然,咬牙笑道:“你错得离谱!朕要拿下黥布,乃势在必得之举。最好你写信给吴芮,缩小战况。否则,也不过是使战争更久更激烈几分而已,最终的胜利者还会是朝廷——然而百越之地的无辜黔首,却也要跟着遭罪。你这封信,关系的不是朕是否胜利,而是关系着成千上万户只想老实耕作的黔首存亡!”
张良一震,顿了顿,冷讽道:“陛下若真有爱民之心,又为何要兴兵攻打黥布呢?”
胡亥亦冷笑道:“从前听说你算无遗策,如今看来却也未必。当初列侯封王,淮南王吴芮最为乖觉,主动吐出吃进去的封地,还给朝廷,只保留一小部分封地。而黥布非但不效仿吴芮行事,还违逆朝廷旨意,没有让士卒解甲归田,现还领着十万常备军,害得黔首不得休息——他若无旁的心思,为何要留这十万士卒?这一仗,是越早打,伤害越小。等到黥布经营起势力来,主动挑衅朝廷之时,恐怕就不是一仗能解决的了——到时候,这十年战乱又要从头再来。”说到后面,他已是语重心长起来。
张良沉默听着,他明白皇帝所说,句句在理。
胡亥话锋一转,对赵高道:“回去安排史官,就写朕已经礼贤下士,三请过张良了。”
张良一愣。
胡亥又道:“这封信,你若是写了,史书上少不了你的一笔。若是你不写——知道什么叫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么?你也甭算无遗策、五世韩相之后了…你就是个小肚鸡肠,为了自家那点恩怨,置百万黔首性命于不顾的小人物,上不得台面。”
赵高在旁道:“可不是嘛——您家祖宗泉下有知,羞也羞死了!”
张良反倒笑了,道:“陛下不必拿话激我。”
他明白以如今朝廷的兵力,要拿下黥布,只需韩信西进便可。
胡亥睨着张良等下文。
张良叹息道:“这封信,我写。”
胡亥换了笑模样,道:“朕就知道先生是高风亮节之人…”
张良又道:“这封信,我为吴楚黔首而写。”言外之意,他不愿为朝廷所用。
胡亥不以为意,笑道:“太子妃有孕之事你知道了?等将来孩子大了,还要请你启蒙呢!朕知道你不愿意归降于朝廷,但是这太子妃可是你跟随的汉王的女儿,也算是你应尽的…义务?”
这是一笔糊涂账。
张良叹道:“汉王乃时运所误。”
胡亥笑道:“拉倒——他连自己家里的事儿都搞不定,还能治理好天下吗?”先吹个牛逼再说。
张良一时被他问住,顿了顿,才道:“陛下讥讽于汉王,然而陛下的家事处理得便清爽么?”
胡亥打个哈哈,道:“朕一个快活的单身汉,四海为家!天下为家!”
饶是张良深恨秦帝,却也不能不承认,眼前大秦的皇帝,作为一个人来看,实在很难叫人讨厌。
甚至胡亥身上天生透着一股讨喜的劲儿——前提是他收起了帝王的威势。
当下张良挥笔写就了给吴芮的信。
胡亥自己亲自收好,笑眯眯道:“赵高,叫底下人多准备火盆,叫张良先生过个舒坦的冬天。先生,您也别气——局势所限,朕暂时不能放你出去。这也不能怪别人,实在是您智谋太高,又老想着反叛朕的大秦。您放心,等朕平定了南边的事儿,就有信心把您放出来,不怕您作妖了——等您出来了,要是愿意教教刘邦的外孙呢,就教;要是实在不愿意,那咸阳城随便您逛。”
皇帝把自己的去处安排的明明白白,张良看一眼密布的郎官,还能说什么?只好复又捧起那册古诗源来,不再与皇帝交谈。
张良愿意写信给吴芮,也的确是为无辜黔首考虑。
他明白天下大势,知道哪怕吴芮与黥布联合,也敌不过咸阳与韩信夹击。若吴芮出手相救黥布,只是徒增伤亡。
他这一生曾面对无数次选择。
曾经,他选择以勇士一人性命,去换秦始皇的命。
几十年后,他选择以一封吻合敌人利益的信,去换几十万黔首的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张良望着天地间的无垠洁白,呵出一团雾气——果然年纪大了,心也软了么?
吴芮本就是个乖觉的,否则也不会主动吐出大部分封地给朝廷。
平定黥布的战争很顺利,胡亥下令,李由领兵,与楚王韩信配合,不出两个月,便使得黥布兵败自杀。
九江故地尽归于朝廷。
与此同时,淮南王吴芮病逝,由长子继承了王位。
至此,大秦内部诸侯作乱的隐患,暂时消除。
冯去疾病逝与太子妃诞育公主在同一日。
新生与死亡,这就是人间。
小公主单字为“嫣”,是胡亥给起的。
十年战乱之后,朝廷难得有了缓和的时机,又逢公主诞生,底下朝臣们商量着,要给胡亥大办三十岁寿辰。
胡亥起初不愿,觉得多少实事还等着人去做呢,哪有空给自己吹生日蜡烛。
但是叔孙通劝道:“陛下,借着您寿辰,也是整个大秦的新气象呐。”
整个帝国已经苦了太久,需要一点慰藉。
胡亥想了想,道:“贺礼就每人写份书法作品。别的都容易铺张浪费。”
一时间,众臣都在这“书法作品”上争奇斗艳,要从立意上就与众不同。
书法这方面,赵高是强项。
而书法不算好的大臣们,就在写的内容上下功夫了。
“这词真是好!”
“是啊!可惜写给陛下…恐怕不合适…”
胡亥走过去,就听见叔孙通在跟夏临渊嘀嘀咕咕。
“说什么呢?”
俩人吓了一跳。
胡亥伸手取过案几上墨汁未干的作品,却见上面写的是一首《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夏临渊小声道:“…这是淮南王妾室毛苹所作…”
叔孙通小声补充道:“淮南王过世之后不久,这毛苹也一病去了…”
胡亥笑眯眯望着他俩,道:“好词——怎么说送给朕不合适呢?”
夏临渊&叔孙通:…您说为啥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横塘渡、跃然两位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非常感谢大佬畸形的理性的火箭炮!来一发!
晚安,明天见。
PS:上邪作者,有一说是吴芮妾室毛苹,但是没有证据哈。


第 182 章

心里想着“单身狗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叔孙通和夏临渊却是谁都不敢把这话直接摔到皇帝脸上。
叔孙通圆滑些,笑道:“词真是好词,小臣看了心里都羡慕得很,恨不能也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小臣生,为小臣死…不过因为这淮南王新丧,作词的妾室也随之去了,而陛下乃是寿辰, 这兆头不好——所以才说不合适呢。”
“是么?”胡亥斜着眼睛看他。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叔孙通一脸真诚。
夏临渊在旁边一脸佩服地看着他——这人能做太子殿下的老师, 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胡亥也不拆穿, 笑道:“你说是就是。朕告诉你们,这次的贺礼朕是要广告世人,从中选取优秀内容, 传阅天下的——究竟写什么, 你们自己掂量。”
如果不怕给天下人看到拍马屁的阿谀态, 那就随便你们去。
叔孙通到底还是读书人, 平时私下里怎么捧着皇帝都好说, 但是要给史书记上一笔, 却还是有点丢不起这个脸。
叔孙通决定回去打听一下左相李斯的贺礼——毕竟, 老丞相还是很要脸的人。
胡亥感叹道:“吴芮是个治理一方百姓的好受,可惜去得太早了。”
淮南王吴芮的封地,乃是百越文身之所,在这会儿还属于大众观念里没怎么开化的贫瘠之地。
所以原本吴芮治理得好好的,胡亥收服黥布, 但是暂时没想动吴芮——谁知道天不假年,吴芮一病死了。
可知世上真有造化弄人一说。
这日太子泩回到承乾宫,就见太子妃鲁元在绣东西,笑问道:“在给嫣儿做衣裳么?”
鲁元抬眼,见太子泩一头汗水,先示意侍女去拧了湿帕子来,给太子泩擦脸,笑道:“倒不是——这不是陛下寿辰,朝中大臣们都写字送贺礼,我想着,咱们身为小辈…”
太子泩一愣,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悦,勉强道:“还是你有心。”又道:“孤就随众臣一同,送字便是了。”
鲁元知道枕边人的心病,轻声道:“我想着——这小屏风就算是咱们二人一起送的,只是上面绣什么字,还没想好…殿下若是想要了要写什么字,我也绣一样的送上便是了。”
太子泩哼了一声,呆着脸想了一想,又和缓了面色,道:“这倒也是个机会。借着送贺礼,孤说不得能要求多参与些政务…”
鲁元侧耳静听。
太子泩抱怨道:“说是给孤入了预政,然而就是跟大臣们商量事儿的时候,叫孤过去干坐着听罢了。真刀真枪的事儿,全然不让孤沾手。知道的,说孤是他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防贼呢!”
鲁元吓得左右一看,见侍女都耷拉着脑袋作耳聋状,还是不放心,叫她们都退下了。
鲁元也不劝太子慎言了——俩人孩子都生了,她也摸清楚太子的脾气了。
鲁元顺着太子泩的话,道:“既然殿下想在政务上有所进益,那么何不从政务上去下功夫送贺礼呢?若是殿下能提出利国利民的新政,作为给陛下的贺礼,趁势提出您的要求,想必陛下也不会拒绝。”
太子泩喜道:“你说的这个法子好!孤怎么没想到?”
他欣喜于得到了一个新办法。
鲁元却是被自己心底的情绪吓了一跳。她历来是个敦厚温和之人,别人都这么评价她,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那句“若是殿下能提出利国利民的新政”冲口而出,落在太子泩耳中或许只是一句建议,鲁元却深知自己心中涌起的讽刺之情。
太子泩兴冲冲离开了。
鲁元却呆坐半响,忘了手中针线——她竟然敢讽刺太子殿下?难道…她竟然瞧不起这位天之骄子么?
太子泩得了鲁元一句话点醒,当时兴冲冲离开了,随后却开始苦恼——利国利民的新政,岂是那么好想的?
大秦如今的政令也好,律法也罢,无不是经过了贤人志士的反复思考锤炼的。
要太子泩一个刚入预政的少年人,提出什么一鸣惊人的新政——哪怕是太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太子泩心中有事儿,神色间便流露出来。
如今叔孙通已经不再每日教他功课了,只每周来一日。
太子泩日常授课的老师,改换了许多山东来的儒士。
原本胡亥还想要李斯等人给太子泩轮流上课——但是政务繁忙,太子泩如今高度也没达到,就先让儒生博士给太子泩打底子。等到底子打得差不多了,胡亥却又对太子泩有了新的看法,于是给他另择名师之事,也就耽搁下来了。
恰这几日给太子泩讲经学的是位叫娄敬的博学大儒,见唯一的学生神思忧虑,少不得询问一二。
太子泩对于朝夕相处的老师还是很放心的,于是便把心头难题给讲了。
“想出一则利国利民的新政,为父皇祝寿——一时间却没有好的想法,为之奈何?”
娄敬却是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一肚子“利国利民”的想法,就差个合适的平台和渠道,一听太子泩的苦恼是这个,登时激动得差点晕厥过去。
娄敬忙道:“殿下有心。若说利国利民的新政,眼下还真有一则,若殿下果能说服陛下启用,那不只是利国利民,更是为大秦立万世功业呐!”
太子泩眼睛亮了,道:“老师教孤!”
娄敬也不卖关子,开篇就把立意提到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铿锵有力道:“大秦因何而几失天下?项羽因何能有天下?大秦又因何而复有天下?”
三问,三个天下,听得人激情澎湃。
这个问题可太大了。
太子泩一听就迷茫了,想要回答,然而千头万绪,从何谈起。
娄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微微一笑,老神在在道:“在于先王之法。”
“先王之法?”
“正是。古周天子分封诸侯,而有天下八百年…”娄敬所说,其实是老调重弹,究竟是分封制好,还是郡县制好——这在此时此刻,还是个牵动人心,而有难分难解的大辩题。
娄敬说得乍一听也很有道理,秦始皇废分封,改郡县,结果一死帝国就分崩离析了。项羽联合众诸侯,分别治理封地。等到皇帝回来,也是联合刘邦等诸侯,又光复了大秦。
只从结果来看,很容易得出分封制更利于统治,郡县制是万恶之源的结论。
更何况,“师法先王”更是儒家的精神指导,有点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跟着古人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