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原本就是从中车府令升上来的,虽然当时的日常工作不需要他去赶车,但是作为基本技能还是掌握了的——所以也算是干回老本行了。
四队最精悍的郎官,化作贩夫走卒,散落在田塍巷陌,每个人的目光都追着胡亥的牛车。
胡亥等人出咸阳,往东北走,进入关中平原,过了一望无际的良田千亩,才是为大秦立万世之功的郑国渠。
走到半途,胡亥口渴,见路边田地里有农人闲坐,既为寻水,也为走访民情,下牛车,抱着小二郎走过去。
老农人独自坐在一株大桑树下,一身朴素的短打扮,正给耕田用的老牛洗刷身子,脚边堆着铁犁、斗笠、半碗麦饭、半瓢水。
老牛安静地站在泥泞中,半睁着一双温顺的眸子。
夕阳洒在老农人饱经风霜的安详面庞上,打亮了古铜色的肌肤,有种叫人想要静默流泪的力量。
这片田地刚放水灌溉过,风把泥土的腥气、水的湿气、植物的清香裹在一起,送到胡亥鼻端,让他嗅闻真实生活的味道。
胡亥弯腰道:“老伯,借口水喝。”
老农人听得胡亥一口雅言,惊讶地回头。
只见年轻俊美的男子,肌肤雪白,与下地劳作者黝黑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穿着长过膝盖的宽大袍服,配着花纹精美的腰带,与田间农人不同。
他束发带冠,脚蹬舄鞋,一副贵人装扮。
老农人笑开来,露出豁口的牙齿,“呐,呐,令长…”在他的认知中,令长便是一切高官贵人的统称,“您要水么?”
他捧起那半瓢水,羞惭于瓢底沾着的泥土,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擦干净,试探着递给胡亥。
胡亥毫不在意,接过来痛快喝了两口,递还回去,笑道:“甘甜!”也在桑树下,席地而坐。
老农人瞪大了眼睛,“啊,啊,令长…”
胡亥咧嘴笑道:“我不是什么令长,我是采风郎。”
“啊,啊,什么郎?”在老农人看来,既然称为“郎”,一定也是贵人。
胡亥笑道:“采风郎,我是来记故事的人。”他冲着赵高招手。
赵高忙捧着竹简墨笔上去,一眼瞅见陛下喝过的水——死了死了,陛下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胡亥摊开竹简,先记了个日子,笑问道:“老伯怎么称呼?”
老农人还处在震惊中,露着豁口的牙齿,道:“啊,啊,小的叫张伯。”
看来是姓张,排行老大了。
“张伯,”胡亥笑道:“我叫赵十八。”
一旁的赵高剧烈咳嗽起来。
“啊,啊…”老农人茫然无措,看向突然咳嗽的赵高,见他还站着,不自在地搓着手也要站起来。
“都坐,都坐。”胡亥一声令下,赵高立马也坐了。
赵高内心发抖:…伴驾微服,太挑战承受能力了。
“张伯,此地有什么故事吗?”
张伯迷茫而又不安,“啊,啊,故事?没有故事…”
“比如狐妖山神之类的故事,也没有吗?”胡亥本意是想跟老农人拉近距离。
谁知道张伯更紧张了,道:“啊,没有,没有。”
胡亥及时更换路线,目光落在脚边杂物上,笑问道:“今日吃的麦饭?”
“啊,是,吃的麦饭…”
“几天能吃一顿麦饭啊?”
这个时代不比后世,黔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且多数情况下吃不上干的蒸饭,多半都是熬粥,这会儿叫羹饭。
像老农人这样扎实的麦饭,能吃上一顿,就算是美餐了。
说到熟悉的日常生活,张伯慢慢放松下来,伸出两根手指,道:“两天能吃一顿。”他在碗上面比划着,“能吃一顿满尖儿的…”说着,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质朴的笑容。
胡亥笑问道:“怎么还剩了半碗?吃不下了?”
张伯也笑起来,道:“啊,慢慢吃,慢慢吃。”
毕竟,每一粒麦饭都是那么珍贵。
“今年年景挺好的?”胡亥笑着,又道:“你接着干你的事儿,你看那牛等着呢——我就是跟你聊聊天。”
张伯重新拾起毛刷来,顺着老牛的黄皮轻轻刷着,笑道:“呐,呐,年景好啊。自从二十年前,郑国太公修了渠,我们乡里的田再没旱过。”
胡亥来了兴趣,笑道:“张伯你还知道郑国太公的事儿呢?”
张伯露着豁口的牙,道:“啊,知道,知道——小的年轻那会儿,去修过渠。”
“你去修过郑国渠?”
“呐,呐,现在是这么叫了。”
胡亥身子前倾,笑道:“当初征调徭役修郑国渠,你们乡的人去了不少?”
“不少,不少,那时候修渠是个好活计,小伙子都争着去。”
胡亥不禁对先帝大感佩服,看看当初调动的民众热情!
他笑问道:“大家知道修渠有利于种田,所以才踊跃前去吗?”
“嗐,那不是——那时候小的们都不懂,只知道是出力气的,争着去那都是给朝廷骗了…”张伯一句话顺嘴讲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吓得人都僵了,惶惑不安抬头望着胡亥。
胡亥笑容也消失了,一面思索着,一面追问道:“被朝廷骗了?怎么被朝廷骗了?”


75.第 75 章

张伯一不小心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 还是当着贵人的面, 一时间吓得面色蜡黄, 不管“赵十八”怎么问, 都不肯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他闷头收拾着地上的农具、碗瓢, 捡起放牛的鞭子,似乎打算这就回去。
胡亥笑道:“张伯你别怕, 我只是个写故事的人。”
张伯可不管他怎么说。
对于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种田人张伯来说, 胡亥既是陌生人, 又是贵人,怎么都意味着危险。
张伯又不敢不回贵人的话,只能闷着头, 讷讷道:“嗐,嗐, 小的只会种地…”
“那咱们就聊聊种地的事儿…”
虽然老实,可是张伯并不傻, 他甚至有种农民式的狡黠。
“呐,呐,贵人,天晚了…小的得回去喂猪。”
胡亥却是什么都能顺着聊下去,“你家里还养着猪?”
张伯已经收好了杂物,舍不得让辛苦了一天的老牛驮,自己用包袱挂在肩上, 抚摸着老牛的脊背, 不安地挪动着双脚, 讷讷道:“啊,啊,乡里家家都养着猪。”
胡亥复又笑起来,看来关中黔首生活还是不错的嘛。
“贵人,小的真得回家了…”张伯看着天色,“家里的猪怀着崽子,饿不得。”
胡亥跟在他身边,微笑道:“那你就回家喂猪嘛。我又不会拦着你不让你回家。”
张伯明显松了口气,却也不会说什么讨好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家里猪怀着崽子。”仿佛这样,可以减轻他回避贵人问题的罪责。
胡亥也不着急,闲聊般道:“你这日子过得还可以啊——有牛,有田,还有怀了崽子的猪。”他看了看张伯那张沧桑的脸,怎么还说被朝廷给骗了呢?
张伯走到田塍上,却见贵人也跟了过来,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抚着老牛脊背,松了口气,道:“啊,啊,令长…小的走了…”
胡亥微笑道:“走。”
张伯走出数丈,却发现贵人还跟在他身边,“啊,啊,令长?”
胡亥慢悠悠笑道:“对不住,要在老伯家借宿一晚。你看这乡间,前后都不见驿馆,我们今晚是走不出这片田地了。”
张伯愣住,半响,手中的水瓢“咣当”落在路边石头上,把里面的水撒了个干净。
胡亥就这么“仗势欺人”地跟入了张伯的家中。
国家现在鼓励成年男丁婚后自立门户,所以都是小家庭;毕竟如果三世同堂或者四世同堂,那赋税交起来可是翻着倍得长,很恐怖的。虽然是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却已经像后世一样流行小家庭了。
张伯家中,只有老妻与幼子在;成年的儿子们都出去自立门户了。
张伯家在乡间,面积很大,一进院子迎面就是五棵桑树,前院的大黄狗扑出来,冲着胡亥吠叫不停,引得后院的母猪也哼|唧起来。
“大黄!回去!回去!”
张伯斥退了大黄狗。
张伯的老妻听得狗叫,已是一路小跑赶出来,一见胡亥等人,登时愣住了,与张伯一样沧桑的脸上露出惶惑不安之色来。
老妻靠到张伯身边,搓着手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别是惹了什么事儿?”
张伯眉头紧皱,简单道:“路过的贵人,在咱家借宿一晚,你去弄点吃的…”
胡亥忙道:“婶子不用麻烦了。我们自己带了口粮。”
此时每岁收的粮食,按人口留下一部分之后,全部都上交国家统一调度。
所以除了皇家,谁家都没余粮。
胡亥打量着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
老妻用胳膊肘捅着张伯,“你这个老东西!咱家这么简陋,怎么能给贵人住?你咋不给村头富户张贵家带过去…”
“哎呀,你知道什么?”张伯没法说,是自己一时口误,被这个贵人给缠上了,正是自己担心不耐烦之时,听老妻絮叨,低声呵斥道:“大儿送来的腊肉还有吗?给贵人烤了。”
老妻埋怨道:“你也是糊涂了,就那巴掌大小一块肉,冬祭的时候早给孙子们分完了。”又道:“那晚上怎么睡?正屋给这几个贵人,只怕还不够睡的。”
胡亥听他们老夫妻嘀咕,既觉得有趣又有点可怜,笑道:“不必麻烦,我们自己带了肉。”指着柴火堆旁边的东屋道:“这间就挺整洁的,我们晚上住这里。你们不用麻烦,照常吃喝睡下就是。”
胡亥体验一回民间生活,觉得挺有意思。
赵高却是快疯了。
什么!皇帝要住那间看起来快倒了的小土屋!那屋子能住人吗?里面没有蜘蛛毒虫吗?
不对,他们怎么会变成来这农家小院过|夜!放着好好的驿馆不住来找刺激吗?
赵高看着一脸坦然自在的皇帝,只能忍下想要捂鼻子的手——怀念宫中燃着兰膏的香气。
饶是如此,张伯还是让老妻送了两个鸡蛋过来。
胡亥握着那煮熟的鸡蛋,小小的,还滚烫。
这样两枚鸡蛋,不知道是老夫妻珍藏了多少是日舍不得吃的。
他让赵高送了两块白水煮肉与酱料过去。
老夫妻接了肉食,又激动又惶惑,赶过来谢恩。他们两人却并不吃,要留给小儿子。
张伯的幼子张蚕直到暮色四合才回来。
张蚕是个单薄的少年,闪身进了柴门,倒像是怕被人看到似的,快步跑进堂屋,关上了门。
尉阿撩身负皇帝安全重任,对一切可疑行径都不放过,他的目光追着那道少年的单薄身影,直到门板隔断了他的视线。
“看什么呢?”赵高晃过来问道。
尉阿撩盯着堂屋,道:“他家小儿子回来了。”
“哦。”赵高也不在意,打个呵欠,伸伸老腰,赶了一天牛车,他也累坏了,“我服侍完公子,也去睡了。咱们明儿早点走,早到下个驿馆好好歇息。”
尉阿撩道:“那得看公子的意思。”
赵高叹了口气,道:“公子刚出来,看什么都新鲜着呢。”又道:“我不放心,得去看看这屋子角落里。我跟你说——绝对有虫子。”他一缩脑袋又进了屋。
尉阿撩盯着堂屋门板看了半天,看不出异样来,又环视起院子四周,尽着一个护卫的本分。
胡亥的确是刚出来有点兴奋,夜里一面烫着脚缓解身体的疲乏,一面跟赵高感慨着民间的不容易。
“平时咱们在宫里,日常饮食用度不觉得奢侈。可是到这民间来看看,一粒米要费八瓣汗,才知道要珍惜民力。从前朕说,要遣散宫女姬妾,朕的叔叔子婴还不高兴,说是伤了皇家体面。叫朕说,这次真该把他一起带出来,叫他看看民生之多艰。”
“就是这老伯夫妻,说起来养着牛、养着猪,还种着田地,算是乡间过得不错的了。可是怎么样?两只鸡蛋就能当成宝了。”胡亥说着摇头。
赵高在一旁应和着,在胡亥看不到的角度,手指沾了唾沫往眼圈一抹,叫自己提提神。
夜色已深,外面狗都不叫了。
胡亥也打了个哈欠,道:“明儿得想个法子,把那张伯隐瞒的事儿给问出来。”
赵高见皇帝还惦记着这事儿呢,不禁又是好笑又有些佩服,小意解劝道:“陛下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小臣看那老伯也就是随口一说,如今他有田有牛,日子过得如意着呢,朝廷能骗他什么?陛下是刚出来,以为民间人都质朴。其实乡间之人才最是狡猾,刁钻起来比江洋大盗也分毫不差,朝廷但凡给了别人好处,没给他们好处,他们就能闹得要捅破天…不过是看别人过得更好眼热罢了。”
胡亥笑道:“你这说到点上了——正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长进了。”
赵高笑道:“都是陛下教导的好。”
“朕教导的好?”胡亥睨了他一眼,“朕可没说过拿黔首比江洋大盗的话。你能说出这种话来,从根儿上就瞧不起黔首。你既然瞧不起他们,自然也不会尽心尽力为他们谋福祉。”
赵高也不否认,笑道:“小臣尽心尽力服侍陛下便是。一心为民,那是陛下才能做到的。”
胡亥大笑,谈兴尽了,也的确乏了,合眼便睡着了。
却说胡亥正睡得香甜,却猛地听到一阵嘹亮狂乱的狗叫声。
他迷迷瞪瞪醒过来,望着发黑的屋顶愣了愣,才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在宫中,他是借住在一位老农家中。
外面狗叫声、怒斥声、哀泣声响成一片,后院母|猪哼唧,而前院大黄狗一叫,满村的狗都叫起来。
胡亥拥被而起,哑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赵高持灯进来,小心道:“惊了陛下,小臣死罪。是两个乡间的游徼,趁夜来捉这家的幼子张蚕。咱们的人在外面看着,因陛下叮嘱除非传唤不许现身,所以没敢动手。这会儿是那俩游徼已捉了张蚕,张伯夫妻俩在那里撕扯哭诉,不许他们带人走。”
胡亥披上外袍,带着被吵醒的不悦,问道:“游徼是抓盗贼的——这张蚕犯了什么事儿?”
赵高“嘶”了一声,道:“说来也奇怪,小臣听着不像是张蚕犯了事儿。那俩游徼是来捉张蚕去修水库的。”他放下手中灯,趋步上前,低头为皇帝系腰带。
胡亥虽然习惯了有人服侍,这会儿却急着出去查看,嫌赵高动作慢,一手挡开他,自己胡乱一系,抢出门去。
赵高被皇帝推开,愣了一愣,有点小受伤——他这服侍人的本事竟然被嫌弃了!活见鬼!


76.第 76 章

胡亥一步出了东屋, 就见柴门外, 好一幕人间惨剧。
少年张蚕被反剪双手捉住, 垂头对着父母哭泣。
张伯夫妻扯着俩游徼的衣裳膝行跪求, 哀声连连。
张伯老妻捶胸顿足, 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又求道:“令长!我的小儿子还不足十六岁,从小就身子弱, 哪里能去水库上做活?嗬嗬!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张伯则是哀求道:“屋后还有一头好猪, 怀着崽的。令长只管牵去!我这小儿子着实不中用。”
那俩游徼跋扈道:“朝廷的徭役, 叫你去你敢不去?走走走!惹恼了官爷,把你这老头子也绑了去!”一脚把张伯踢了个倒仰。
张伯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
老妻扑到丈夫身边, “老伴!老伴!”一转眼见官吏绑着幼子就要走,一人顾不上两头, 软倒在地上,嚎哭道:“老天爷!你不叫人活了啊!”
张蚕含泪, 安慰老父亲与老母亲,“你们进去。不过就是去修水库,过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张伯歪在地上,长叹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凶险呐。”
张伯老妻则是大哭道:“不该你去啊,我的儿, 你还不到十六岁!”
胡亥听得满腹怒气。
秦时律令, 男子服徭役, 当在傅籍满十七岁之时。
这张伯老妻口口声声张蚕还不到十六岁,怎么就要被捉走去修水库?
胡亥从月影下走出来,身后跟着尉阿撩与赵高。
那俩游徼猛地见三名壮年男子从张伯家走出来,吓了一跳,叫道:“好你个张伯,还在家中埋伏了人。”
张伯回头见贵人出来,却也知道朝廷征徭役,便是贵人也无法,仍是转过头去垂泪,道:“他们不过是借宿的过路人,令长莫要误会。”
胡亥走过去,伸手扶张伯起身,问道:“可摔着了?”
张伯木愣愣的,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摔伤不曾,一双眼睛只盯着幼子张蚕。
那俩游徼见胡亥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胡亥冷笑道:“问得好。朕…真…真正要问,你们是什么人?朝廷征发徭役,自然要按律令,查傅籍,哪有像你们这样半夜捉人的?况且张蚕年不足十七,你们是奉的哪条律令,半夜前来?捉人不成,还要伤人,身为朝廷官吏,却欺辱黔首,着实可恨。”
夜色中,那俩游徼看不清胡亥等人具体形容,只当是投宿在张伯家的闲汉,闻言怒道:“你算什么狗东西,倒教训起爷来?我看你们几个不像好人,正该捉了去做苦工!再不走,爷就绑了你们!”
胡亥冷笑道:“阿撩,听到了吗?给他们个教训。”
“喏。”尉阿撩上前两步,长臂伸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两个游徼已被捏着后颈提了起来。
“哎唷!哎唷!”两名游徼痛得大叫起来。
尉阿撩轻斥一声,“去”,将他二人高抛出去。
那两名游徼只觉腾云驾雾般就飞了出去,不等回过神来,便已经脸朝下直直砸在泥地上。
“有妖法!”
“快跑!”
两名游徼爬起来就跑。
尉阿撩看胡亥没有指示,便没有追赶。
那两名游徼跑出半条路,不见人追来,才放了心,回头又跳脚叫道:“张老头,你等着!有本事儿都别跑!等爷明日带人来,把你们都绑了去水库上!”
尉阿撩作势要上前。
那俩游徼当即闭嘴,拔腿就跑,生怕比对方跑得慢了落下。
张蚕擦去眼泪,左手扶着父亲,右手扶着母亲,看着胡亥,道:“贵人,你快带着人走。你今晚打了游徼,那是大罪。明日他们带人来,你也跑不了。”
张伯猛地掐了儿子一把,叫他噤声,道:“啊,啊,令长,进院里说话。”
原来张伯见贵人打了游徼,虽然暂时保下了儿子,可是明日游徼再来,若走了这“赵十八”等人,那么他全家便是灭顶之灾。也许他年轻时也曾是个善良勤恳的小伙子,生活却给他以狡诈自私的技能。
父子俩的小动作,胡亥都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于是一行人聚在堂屋里。
张伯老妻点了平时舍不得用的油灯。
一灯如豆,映得屋子里鬼影憧憧。
赵高问道:“此地游徼怎么如此大胆?而且还管征徭役的事儿?”
张伯苦着脸,道:“小的哪里知道。朝廷征徭役一贯凶得很。”
胡亥道:“皇帝明明颁发了新政,减轻了许多徭役,怎么还这么凶?”
张伯呆着一双眼睛,“减轻了什么徭役?嗐,嗐,小的哪里知道皇帝的事情。徭役是一年比一年凶了,新君继位后就更凶了。”
张蚕猛地道:“皇帝颁了新政又什么用?闾左不愿服徭役的,有的托人免除了,空出来的缺就找我们这等农户去补——弄得乡间民不聊生。”
胡亥看向张蚕,道:“你读过书?”
张伯道:“嗐,嗐,从前家里光景还行的时候,送他去跟着乡里三老学过几个字。”
调换服徭役之人,这等权力徇私,当是监察部门的失职。
胡亥记下这一桩,又问张伯,“你此前说朝廷骗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伯搓着手,低头不安。
胡亥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顾忌呢?”
张伯叹了口气,道:“不过是从前给郑国太公修渠时候的事儿…”
“郑国渠修了十年,你是哪一年去的?”
“小的是先帝元年去的。”
“那就是从第一年开始了?”
“嗐,嗐…”张伯陷入回忆中,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那一年我二十,应徭役到北边修渠。修渠苦得很,身板不结实的都扛不住…”
“起初说是修三年。郑国太公是想修到清河就算完了。谁知道后来都说郑国太公是朝廷派来的间谍,压着他,一定要修到东边洛水。令长,您知道,那洛水离着清河可太远了。郑国太公一开始压根就没想修到洛水,可是都说他是间谍。说是不修到洛水,就要杀了他。没办法,修。”
“这一修,就是十年。”
“那十年里,先是蝗灾,我爷爷饿死了。”
“再是先帝九年的寒灾,我记得清清楚楚,四月里,修渠的里面,冻死好多人。”
“修渠哪里有不死人的呢?寒灾毁了庄稼收成,家里吃不饱饭,把我小弟弟也送来。他那时候刚十七,常年吃个半饱,单薄得很。来了三个月,搬石头的时候出了事儿,脚底打滑把自己栽到水库里去——没了。才十七岁呐。”
“十年,郑国太公的渠好歹是修起来了。”
“渠修好了,田里有水,庄稼收成也好。”
“可还是要人。年年要人。要人修水库。”
“年年修洛水水库。”
“没办法。这都是当初埋下的病根。不听郑国太公的话,非要修到洛水,结果怎么着?洛水水库年年决堤。”
“新君继位后,又说是修皇陵,又说是修阿旁宫,徭役凶极了。”
“我一共五个儿子,四个服徭役都还没回来,儿媳妇们自己拉扯着孩子,艰难,艰难极了。”
“只剩这一个小儿子,才十六岁不到——怎么能去修水库?”
“我那小弟弟走的时候才十七——饿得人都飘着。小的有时候梦见他,他因为饿,一双眼睛格外大,凸在眼眶外面瞪着,可是不吓人,就是可怜。十七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瘦得只有一把骨头…”
张伯说着埋下头去,粗糙黝黑的大手捂住了双眼。
满屋寂然,众人都面色沉重,张伯老妻啜泣起来。
胡亥顿了顿,问道:“朝廷骗了你…”
张伯仍是埋着头,道:“当初乡里青年都抢着去修渠,说是去修渠的,等回了乡里,优先分良田,优先分好牛,还免除家里人徭役。”他苦笑起来,“等小的修渠完,十年之后,什么都变了,一条都没有兑现。也是小的们当初年纪轻,人傻,都给哄着去了。家里老的劝都劝不住。”
胡亥一愣,脸上烫起来。
张伯吸吸鼻子,抬起头来,道:“令长,你的人打了游徼,留下去要出大祸的。趁着天还没亮,你赶紧走,带着我这小儿子。叫他给你赶车,给你喂牛,他都能干。”
“爹!”张蚕叫道。
张伯擦干了眼泪,天性里的良善还是战胜了生活赋予的狡诈自私,“小的和老妻也到岁数了。他们若来捉人,就叫他们捉小的去。修渠这活,小的干过,熟得很…”他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想给幼子以安慰,却是比哭更惨。
胡亥咬牙狞笑道:“令长我哪里也不去。就怕他们明日不登门!”


第 77 章

次日清晨, 游徼等人还没来, 倒是张伯的几个儿媳把孩子送了过来。
家中丈夫出外服徭役未归, 几个儿媳既要养蚕, 又要照顾孩子, 平时兼顾已经艰难, 这几日正是春蚕“上山”的关键时期,几个儿媳与乡邻一起,忙得不得合眼;于是白日里把孩子送过来,托给婆母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