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陈胜的失利,夏临渊和李甲的心情很是纠结。
朝廷大军胜了,自然是好的,值得喜悦。
可是另一方面,随着越输越惨,陈胜的心态也在逐渐崩溃。
他俩担心陈胜会狗急跳墙。
手下谋士对陈胜道:“大王,您之所以屡次失利,都是因为军中有小人呐!那朝廷派来的夏临渊和李甲这两个小人不必提,还有第三个小人,便是张耳!”
“张耳?”
“正是!如果陈余果真如他所说,有过命的交情,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信都派来的兵马?再者说了,张耳恐怕都不信他自己的鬼话,否则他只给陈余写一封信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给他的老部下张黡、陈泽写信呢?可见那张耳不过是蒙蔽大王,说不定他早已投靠了朝廷,留在大王军中,已经是奸细了!”
“他早已投靠了朝廷?”
“正是!否则,那暴秦的皇帝怎么会这么容易放他出来?”
其实对张耳的怀疑,陈胜始终没有消去,这个谋士的话,也是他自己心中想过的。
只是此前,陈胜一直骗自己,宁愿相信还有信都人马来救援,自己还能与章邯一战。
可是随着自己的节节败退,而信都人马迟迟不见,陈胜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如果他要死,那这些蝼蚁都要给他陪葬!
满饮杯中酒,陈胜狞笑道:“把张耳、蒯彻和那两个咸阳使者都洗干净了!明日大战,我要杀了他们四人祭旗!”
“喏!”
消息传到马厩里的时候,夏临渊正在看庄贾的新伤。
“你这脸上是被鞭子抽的?”夏临渊看着都疼,“又是陈胜打的?”
庄贾沉声道:“他脾气越来越坏了。”
李甲见微知著,抱臂道:“看来你们大王快完蛋了。”
夏临渊在怀里掏了掏,扔给庄贾一个小瓶,“我们家祖传的金疮药。”
庄贾接了药,捏在手里看,粗声粗气道:“用不了这么好的东西。我是个粗人,过两人自己就长好了。”
“算是还你这些天的干粮了。”夏临渊叹气道:“你还不知道?陈胜要拿我们祭旗呢。”
“祭旗?”
夏临渊伸个懒腰,道:“无所谓了。反正等我们死了,陈胜肯定也会被朝廷大军弄死的。知道有人给我报仇,我就放心了。”他游走在死亡边缘次数多了,现在听说要被杀,都没什么真实感了。
庄贾沉默不语。
室内氛围突然沉寂下来。
庄贾离开前,忽然看向李甲,问道:“小兄弟,你的剑能借我一用吗?”
第二日,夏临渊、李甲被洗干净,换了新衣裳,被绑上祭坛。
出乎意料的是,祭坛上,还有俩老相识,张耳和蒯彻。
夏临渊咧嘴一笑,道:“哟,真是巧了。怎么?陈王怎么连自己人也杀呀?”
张耳闭上眼睛,不愿意搭理他。他自然是不甘心就死的,已经派人去向孔鲋求救。
四人被绑了大半日,太阳底下差点成了人干。
终于,孔鲋赶在砍头的时辰之前来了。
“快把张耳放下来!”孔鲋一个文弱书生,急得面色蜡黄。
底下守卫道:“大王有令。对不住。”
孔鲋急得团团转,要去找陈胜,又怕自己一走,身后张耳便人头落地了。
孔鲋看着张耳,流下泪来,“张兄,我当日劝你快走,你这是何苦呢…”
正在悲情之时,忽然有士卒仓皇跑来,叫道:“了不得!大王被杀了!大王被杀了!”
孔鲋大惊,扯住那士卒问道:“大王被谁杀了?”
那士卒脸上一滴滴油亮的汗水淌下来,干着嗓子叫道:“车夫、车夫庄贾杀了大王!”
孔鲋浑身一软,跪倒在地。
夏临渊和李甲却是死里逃生,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庄大哥是个人物呐!”夏临渊笑道:“我那金疮药没给错人。”
李甲睥睨着他,笑道:“该说我的鱼肠剑没给错人才对。”
孔鲋强撑着,叫士卒给四人解绑。
五人赶到陈胜被杀之处,认出地上滚着的人头,沾着血与泥土的,的确是陈胜本人没错。
大战在即,陈胜却被杀了。
在场众人,除了投降章邯,便只有死路一条。
孔鲋大放悲声,抢过身边士卒长剑,便要横剑自刎。
张耳见陈胜已死,信都兵马未至,若要投降章邯,总要有所献礼。
而眼前的孔鲋,乃是皇帝要的人。
张耳当机立断,夺过孔鲋手中长剑,厉声道:“孔兄!来日方长!”将那长剑抛开,招了士卒来,道:“你去章邯军中传信,就说我们不战而降,愿意归顺朝廷。”
孔鲋被他勒住,哭得发抖,却是无法再追随陈胜而去了。
不管陈胜余部多么悲痛凄惶,夏临渊却是翻出他的羽扇来,翩翩摇着,哼着小调,琢磨着这次陛下该赏他点什么。
咸阳宫中,胡亥还没有接到陈郡的好消息,倒是先接到了泗水郡的坏消息。
他派去围剿刘邦的精兵,竟然败了!
刘邦率军打败了泗水郡的守兵,向周边县城扩散开去。
胡亥盯着这份失败的军报,思考着:也许刘邦太会用人这一点,叫后人忽视了他的军事才能。
仅以军事能力而论,秦末汉初,刘邦能排在第几位呢?


60.第 60 章

胡亥尚不知道陈郡的捷报, 陈郡众人也并不知道胡亥的烦恼。
陈胜一死, 陈郡众人群龙无首,混乱中张耳作为其中经历最丰富的政客, 掌握了话语权。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 做出了当下最自己来说最有利的选择。
勒住孔鲋不许他自杀,派遣使者前往章邯军中投降归顺, 这都是张耳操办的。
可是也就只到这种程度了。
在陈胜死之前,内部军心其实已经涣散。先有周文在渑池战败自杀,后又吴广被部下割了脑袋,更不用说以陈郡为圆心遍地开花的陈胜背叛者。随着章邯大军压境,陈胜众部下心中所想,要么是选什么时机逃走好, 要么就是哪一天被兵败自杀, 起事之初那种要问鼎天下的野心已经消失了。
而在这种死亡威胁下,陈胜的脾气越来越坏,更是逐渐失去了人心。
在这之中,他的御夫庄贾,因为是日常与他接触的身份最低微之人, 受到陈胜的责骂鞭打最多。
毕竟其余掌兵的部下, 陈胜多少还要倚重, 只要理智还在, 并不会多加折辱。
可是庄贾不同。
庄贾就是一个寻常粗汉, 每天老老实实给他赶车, 又是个闷葫芦, 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在陈胜看来,打庄贾怎么了?就是杀了他,他也不敢吱声。
然而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庄贾虽然身份低微,不懂天下大势,却一样有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谁欺负他,他也会记着。
也许在陈胜的想象里,终有一日,他的天子一怒,会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却不知道在他身边,庄贾匹夫一怒,就能让他血溅当场。
这下子陈胜一死,张耳当下只能暂时投降于章邯,便又转换了立场。
他是绝口不提从前说要先杀了夏临渊这小人的话了,立时把夏临渊和李甲奉为上宾。
夏临渊斜着眼睛看张耳,“怎么?不是你把我们关到马厩里的吗?”
张耳垂眸,恭敬道:“此前多有得罪,是愚弟之错。其实愚弟虽然身在陈郡,心却在咸阳。此种内情,等日后再向您分说。”
夏临渊见张耳一个年纪能做他爹的人,自称为“愚弟”,不禁大觉爽快,当下也懒得跟张耳计较了,摇着羽扇往马厩去,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庄贾。
庄贾正坐在稻草堆中发抖,粗糙的大手攥着一把稻草擦拭着鱼肠剑上的血痕。
“庄大哥!你竟然杀了陈胜!你可真是个人物!”夏临渊笑着走过去。
庄贾却是颤抖了一下,目光呆滞看向夏临渊,半响才定下神来,喃喃道:“我、我杀了人…我杀了大王。”
“是啊!你杀了陈胜这个大反贼!”
庄贾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却是攥紧了稻草,用力擦拭着鱼肠剑,像是要把剑折断。
李甲看不下去了,上前把自己的鱼肠剑解救出来。
庄贾手中空了,却还是攥着稻草,往虚空中拼命擦拭着,就仿佛那柄染血的鱼肠剑还在他手中一样。
夏临渊看向李甲,指着庄贾,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李甲歪头打量了两眼,道:“兴许是第一次杀人之后的症状?以前我大哥说过,真杀人跟平时杀猪屠狗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受不了这种刺激…”
夏临渊将心比心一想,也能理解。毕竟他虽然时刻游走在死亡边缘,可是说到底,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
夏临渊用稻草把发抖的庄贾围起来,问李甲道:“那你杀过人吗?”
李甲摇头,顿了顿,道:“如果有必要,我会杀的。”
“什么情况算是有必要呢?”
李甲想了想,道:“我是陛下封的中郎将,原本职责是守护陛下。所以如果陛下遇险,我当然要杀掉刺客。不过现在陛下给我的命令是保护你,所以,如果有人一定要害你,我肯定也会阻止。”
夏临渊听完,一开始还挺高兴,“小家伙,你还真不错。”旋即想起什么,哼了一声道:“之前张耳要杀我,你怎么不拔剑呢?”
李甲摸着后脑勺道:“那不是我还有陛下给的密旨吗?我就想着什么时候给孔鲋递信合适了。”
“唉,你可真笨。”夏临渊叹气道:“看来你一次只能干一件事。”
李甲也不生气,笑道:“我爹说过,一次只要能干成一件事,就算是很了不起的人了。”
夏临渊瞪着眼睛想反驳,可是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李斯能做丞相,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一个人一生之中能做成一件事情,已是很厉害了;若是每次做的事都能成功,那简直就是如有神助,不是凡人了。
章邯接到这突如其来的投降消息,竟然有种虚脱感。
就好比你聚足了力气挥拳出去,却打到了一团棉花上,赢得没滋没味。
当下,章邯派人先把主要人物接过来,其中便有皇帝点名要的孔鲋,张耳、蒯彻,当然还包括朝廷特使夏临渊和李甲。
这是章邯和夏临渊第二次见面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夏临渊带着李良,而李良带着数万人马来归顺。
那时候,章邯就觉得这夏临渊是位高人。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次见面,夏临渊直接带着陈胜手下十数万兵马归顺了。
章邯请夏临渊上座。
“夏先生,此来劳累了。从前我烦请先生暂解荥阳之围,先生抵达荥阳没多久,就传出吴广被自己部下割了脑袋的消息来。夏先生不肯居功,还是我部下的斥候探知,乃是夏先生说动了田臧,使之犯上杀了吴广。夏先生当真大才!”
夏临渊原本看章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盖因为章邯杀了他“劝降”的田臧。
可是见面之后,章邯这么一捧,再加上此前李甲关于田臧攻打章邯大军的话,夏临渊便暂时把对章邯的那点成见压到心底去,趁着这个高兴的日子,吹嘘起自己这次的功绩来。
陈胜被杀这件事情,在夏临渊版本里,是这个样子的:
“我和李甲接着陛下的密旨,早就知道张耳、蒯彻这俩老小子不老实,一定要反的。我跟李甲按兵不动,就看他们要怎么行动,结果也没什么新意嘛——把我们俩关到马厩里,想要饿死我们。”
此一节,绝口不提他自己情急之下,诬告张耳是女儿身之事。
“可是你们猜猜怎么着?那隔壁马厩一个叫庄贾的,见了我们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凡人。他就主动来跟我们说话。我们交谈起来。这庄贾立刻便拜服于我,知晓自己从前跟随陈胜做的都是错的,从今往后要报效朝廷才是。这时候,那陈胜选好了良辰吉时,要把我和李甲杀了祭旗。嘿,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我的生辰八字,知道我这命格了不得!嘿嘿,那真是——你们要是知道了,也准得吓一跳!不过我的生辰八字不能外泄。”
此一节,绝口不提他偷吃马粮,被庄贾胖揍一顿,嚎啕大哭之事。
“这庄贾当时就急了。他说了,‘你和李家小兄弟,一个是天上的抱鹤真人,一个是地上的白龙使者,怎么能死在陈胜这等俗人手中呢?我虽然就是个普通人,却也愿意为您二位出头!’。其实我乃是真人转世,那陈胜杀我不死的。可是庄贾却是个普通人,我不能让他去冒险,于是拼命劝阻。可是拦不住,庄贾是铁了心要护着我这抱鹤真人,和李甲这白龙使者。”
此一节,抱鹤真人、白龙使者纯属他自己瞎掰,那几天庄贾一共也没说几句话。
“第二天,我就被绑在祭坛上。我当时一点也不慌,因为昨晚老君托梦给我了,告诉我,我的飞升不在这日。等到下午,你猜怎么着?就传来消息,说是庄贾把陈胜给杀了!”
此一节,做梦是真的,梦到的却是老君说明日陈胜就要杀你了,然后把他自己给吓醒了。
“哎唷!这我可真没想到!那庄贾啊,是一心想要跟着我们去咸阳了。这次我们离开陈县,庄贾送出好几里地,因为要先把乡下的妻子接来,所以没能跟我们一起来。”
此一节,是他力邀庄贾同来。庄贾挂心妻子,又有些杀人后的惊惧,坚决辞别了夏临渊。
夏临渊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跌宕起伏,又神色真切。
章邯与帐下不知底细的将军听了,都是惊叹不已。
只是苦了知晓内情之人。
李甲听夏临渊胡吹海夸,还给他安了个“白龙使者”的称号,脸都快红得滴血了,只默默坐在角落,抱着鱼肠剑假装不存在。
而张耳、蒯彻听着,却是气得肚子疼,腹中大骂:无耻小儿!
倒是孔鲋,因为思想上贯彻儒家,追随了陈胜就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王了——这会儿正沉溺在君主已死的哀痛中,神思恍惚,没注意夏临渊说了什么。
章邯赞叹道:“夏先生不愧是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果然胆识过人!如有神助!”
夏临渊倨傲地昂着下巴,摇着羽扇,半闭了眼睛做神秘高人状。
章邯又道:“此处捷报,我已经上奏咸阳。如今周围尚不稳定,在陛下旨意未到之前,委屈诸位暂留营中,以策万全。”
外面兵荒马乱的,自然没有章邯军中安全,于是众人都同意。
只有张耳起身,长揖道:“章大将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章邯看向他,知道他是从前魏国名士,这次又是他保下了陛下要的孔鲋、第一个送信给自己、投降归顺。
章邯微笑道:“请讲。”
张耳抚摸着左手断指处,垂眸道:“在下刎颈之交陈余,如今在信都为大将军。日前,在下曾去信向他求救,却始终不闻回音。当时在下还给信都的老部下张黡、陈泽写了信,却也没有回音。在下恐怕信都事情有变,烦请大将军使斥候前去探明。万一信都果真有变,朝廷也好及时了解动向。”
他这立场也当真转换够快。
章邯不动声色道:“张兄勿忧。”当下便叫人去探听情况。
他却不告诉张耳,其实张黡、陈泽都已经死了。
原来当初张耳的信送到信都。
陈余自己心里虽然也有盘算,但到底与张耳交情颇深,虽然没好到能为对方抹脖子的地步,却也是最好的朋友了。
更何况,反秦乃是他们共同的大业,也符合陈余的核心利益。
但是,章邯与李由率领的,除了骊山七十万刑徒,后加入的全部是秦朝关中的精兵。
这些精兵里,有些三四十岁的,都曾经参加过十几年前灭六国的大战,是经历过真实战场的老兵。
一个能当十个用。
陈余虽然内心是想救张耳,可是却也明白,信都这点兵马,根本杯水车薪,只是把赵国也搭进去而已。
陈余犹豫了三天,还没做出决定。
同样接到张耳来信的张黡和陈泽却找上门来。
张黡、陈泽都是张耳的老部下,没那么多私心,就知道跟着张耳干。
“陈大将军与张丞相乃是刎颈之交,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陈余快被“刎颈之交”这四个字给道德绑架死了。
他试图跟他们讲道理,“若是我出兵,我们就全死。我若不出兵,章邯不好说,但陈胜只怕还有忌惮。”
张黡、陈泽则是认定了陈余这是忘恩负义。
最终,陈余给了他俩各自五千兵马,叫他们不信就去试试。
结果张黡、陈泽领兵南下,遇上李甲率领的三川郡精兵,立刻被包了饺子,俩人全死,一万兵马归了李由。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中,悄无声息的,张黡和陈泽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李由和章邯把张黡、陈泽之死,如实上报了咸阳。
胡亥回复奏章,照例夸奖了他们两句,特意叮嘱了,陈余派兵之事务必不要让张耳知悉,张黡、陈泽之死倒是可以告知。
李由和章邯也是人精,略一琢磨便明白了陛下用意。
于是这会儿章邯派出去探听情况的人马,不过数日便带回了一个叫张耳痛极怒极的消息。
“张黡、陈泽已经死了。信都不曾出兵。再多内情,仓促间便探不出来了。”
张耳只道陈余不但不顾他的生死,还杀了他的两名部下灭口。
“陈余负我!”大叫一声,张耳喷出一口血来。
蒯彻在旁,抚着张耳的背,劝道:“张兄息怒。如今最紧要的,乃是如何过秦朝皇帝那一关。咱们入陈胜军中,反出秦朝,这些事情,那个夏临渊和李甲可都是亲见的。那小皇帝第一次信了咱们归顺之事,这一次却恐怕不容易信了——张兄,咱们得商量个办法出来。”
张耳擦去嘴边血迹,只觉满口腥甜。
他先是在陈胜营中受了断指之痛,又日日被信都兵马不至之事折磨,早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可是那双黑色的眼睛,却越发亮了起来,像是火把在熄灭前最后的光明。
“小皇帝第一次信了咱们归顺之事?”张耳嗤笑一声,伏着案几站起来,“他压根就没有信过。”
蒯彻一愣,“那他为什么放了我们?”
张耳冷声道:“放我们,是小皇帝拿住萧何的饵;擒我们,是小皇帝给那俩特使的磨刀石。”
蒯彻一惊,思索着道:“他就不怕我们这石头太硬,把刀给磨断了?”
张耳冷声道:“若能被石头磨断的,就不是宝刀。既然不是宝刀,他又何必珍惜呢?”
蒯彻汗毛倒立,喃喃道:“夏临渊是他亲封的抱鹤真人,李甲是他亲选的中郎将。若论圣眷优渥,无人能及这二人…”
张耳闭目叹道:“帝王无情呐。你虽精于辩术,却不知帝王者,早已不在人伦之中。”
胡亥并不知道,在遥远的陈郡,张耳正与人感慨着他的无情。
泗水郡精兵之败,叫他恼火了一阵。
可是再恼火,他也不能不管不顾,调拨正与陈胜作战的章邯大军去灭了刘邦。
陈胜之死的消息,是和刘邦的信同一天送达的。
是日,李斯等人正在殿中讨论冠礼一事。
冠礼,是古时候男子的成年礼。
按照秦朝的风俗,是在男子二十二岁这一年行冠礼。
已是腊月,转过年去,胡亥就是二十二岁了。
胡亥对这种古代版的过生日兴趣不大。
毕竟,如果是你,知道自己过了生日,没多久就是忌日,那肯定也没多大兴趣。
“这些繁文缛节,儒生最会了,交给叔孙通,叫他去研究一下冠礼的规矩就是了。”胡亥随口道。
李斯抚着白胡须,微笑着反驳道:“陛下虽然不愿意兴师动众,然而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加冠一事,对于安抚民心颇有作用。以老臣之见,只交给叔孙通一人太过潦草了。似乎交给仆射周青臣,让他率领七十博士,群策群力,更为妥当。”
陛下屡屡重用叔孙通。
在众博士中,叔孙通的地位隐然有要超越仆射周青臣之势。
而周青臣明明才是该部门的领导。
这就使得周青臣的地位很尴尬。
胡亥只是用着叔孙通顺手,日理万机,一时之间真没顾及到这一点。
可是李斯乃是老臣,制衡百官,是他丞相的职责。
所以李斯看似是要“人多好办事儿”,实际上是把主事权又还给了仆射周青臣。
胡亥听了李斯的建议,隐约也明白这样的确更妥当,便没有异议,道:“就如李卿所言。”
他翻开陈郡捷报,笑道:“好好好,章邯又立了大功,把陈胜这个始作俑者也给拿下了!”
帝国之乱,祸起陈胜。
一听皇帝说陈胜被拿下了,众臣都大喜。
胡亥扫视了全篇内容,递给李斯,笑道:“这陈胜竟然是给自己的御夫给杀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斯接过奏章,低头细看。
胡亥笑道:“你先看下面,你儿子这次又立了大功!”他松了口气,“这次事情棘手,朕原本还为他俩悬心,不过想着他们福大命大,在外有章邯、李由大军坐镇;在内有陈胜、张耳旧怨,还有孔鲋和叔孙通多年师生之情照拂。再加上他俩自己机变过人,当能无碍。果然没叫朕失望。”
李斯抚着白胡须,也微笑起来。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却无论如何不敢问出口——陛下,若是叫您失望了呢?
胡亥站起来,走动着舒缓筋骨,笑道:“陈胜这一死,就好比是打猎杀了头狼。剩下的饿狼们,失了首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咬人,还是夹着尾巴逃走——饿极了,说不得会互相撕咬起来。”
他心情好,底下大臣也都凑趣。
一时间,殿内一片笑声、赞颂声。
“章邯这次立了大功,”李斯沉吟道:“不知道该如何封赏才好了。”
胡亥脸上笑容不变,踱步道:“该怎么办封赏就怎么封赏嘛。”
“这…”
胡亥微笑道:“从前王翦老将军那样大的功劳,是怎么封赏的?朕虽然不敢与先帝比肩,却愿意学习追随。当初先帝怎么封赏王翦老将军的,朕就怎么封赏章邯。当初先帝怎么用王翦老将军的,朕就怎么用章邯。”
当着群臣,胡亥知道场面话一定要说得漂亮。
他扫视着底下神色各异的臣子,知道这番话一定会传到章邯耳中。
借着愉悦的心情,胡亥翻开了下一封奏章。
很快,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是刘邦写来的信。
胡亥还记得一个月前,接到泗水郡精兵战败的消息之时,他那种恼火的心情。
如果说当时那种恼火程度是一,那么现在他的恼火程度就是十。
信中,刘邦还是一副归顺者口吻,仿佛那个打败了泗水郡守兵的人是他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格。
刘邦上报了沛县、胡陵、方与、丰邑等地的战况,让朝廷不用担心,他都抚定了。
这些都不是让胡亥恼火的点。
让胡亥恼火的点,是刘邦在信尾写道,知悉旧友萧何在咸阳做了少府这样的高官,大感振奋,立志要更为朝廷效力;请萧何不要担心族人,他都已经妥善照料,视为家人。
胡亥合上这封信,心知刘邦以近五十岁之人的阅历,在忍耐与拉拢人心方面,远超同时代绝大多数首领。
这是他和刘邦之间一场拔河比赛。
争的,乃是绳子中间名为萧何的大红花。


61.第 61 章

刘邦来信所写, 让胡亥很恼火, 却让萧何很欣慰。
族人安好!
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萧何放心之余,又有种理所应当的释然感。其实在刘邦的信送到之前, 萧何心中一直隐隐期盼着沛公能善待他的族人。毕竟他与刘邦相交十多年, 对刘邦的了解还是比较深的。
刘邦这个人虽然爱说大话,平时游手好闲, 可是在不伤害到他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为人处世还是够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