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她独自折返回到房中,才察觉手中还捧着那盏茶水。原本滚烫的茶水已经变温了。她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手一摊开才看到上面一片红色的烫痕,指尖一动便将茶盏推落在地。
一声脆响,褐色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水,跌落,没有出现的那人。
孟七七猛地抓住自己脖子——不,她并不是要掐死自己。与之相反的,她拼命上下摩挲着自己脖颈,希望如此能让自己感到一丝抚慰,从这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从溅满茶水的案几旁,匆匆走到榻边,坐下,又站起,快步走到窗边又转回榻边;于坐立不安中感到一种让灵魂都颤栗的恐惧与悲伤。
她低头大口的喘气,希望能大哭一场,或者大吼一声,将这充斥胸臆的雾气排出体外。然而除了大口的喘气,她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眼泪。原来痛苦到了极致,连表达痛苦的能力都会失去。到了这样的地步,死反倒成了更容易的事情。
她在这种痛苦中生不如死,直到黑甜乡将她解救。也许那并不是睡眠,而是那种痛苦超过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身体不堪重负不得不让她失去意识。
于梦境中,孟七七感到自己浮沉在温暖的液体上,好似回到母体中的婴孩,感到安全而幸福。她像新生儿那样在梦中睁开眼睛,看到有人站在她卧房窗外,正逆光望着她。
那人有着她最眷恋的桃花眼与浅浅的酒窝。
迎上她的视线,他浓密的睫毛微动,露出那令她朝思暮想的笑容来。初阳下,他的根根睫毛都似闪着金光,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那么生动可爱。
“你醒了。”那是她最爱的低沉声线,说着宛如晨间情话的低语。
这一定是梦。
孟七七猛地起身,扑到战神大人怀中,终于恸哭出声。
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
※、第129章
这不是梦。
战神大人身上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到孟七七身上,带着与初阳一样的暖意。
在怀中的七七还在呆怔之时,上官千杀收紧双臂,勾下头将下巴埋进她肩窝,柔声笑道:“是我不好,来得太迟。”
“可是,你…”孟七七眼中还含着泪,手却已经无意识得上下摸索着他的身体,好像要确定他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你想见我,是不是?”上官千杀轻轻笑着,握住了她发颤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冷,他皱了一下眉头,侧头望住她,“你在怕什么?”
孟七七难以置信,焚情之毒,已经过了九日之期,战神大人却还好端端的;昨夜侍卫长明明汇报京都九门未曾发现战神大人的踪迹,不过一夜过后,战神大人就完好得站在她面前。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变态表哥所说的毒发最长不过九日出了岔子?不,他向来稳妥,又思虑周密——想到南宫玉韬,孟七七心中一滞,眼中含着的泪终于直直跌落下去。
“为什么你现在才来?”她伏在上官千杀怀中,低声又问,却更像是在恨自己。
上官千杀却轻轻呻·吟了一声,按住额角,白了面色。
孟七七忙退开一步,“哪里痛?”不过九日不见,却像是隔了一生那么长。战神大人脸色看上去很憔悴,人也变得很瘦,瘦得让她心肝脾肺肾都绞作了一团。她向着窗外尖声传唤,“召太医!去请南宫…”她猛地截断下意识溜出口中的话,不小心咬到舌尖,一阵钻心的痛。
“谁要请我?”一个绝不可能再出现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孟七七几乎是一动一顿得扭过头去,正看见南宫玉韬缓缓迈入室内。
灿然的阳光落在他银色的锦衣上,晃出了她眼中的泪光。
“咦,今日看到我怎得如此激动?”南宫玉韬轻轻笑着,瞥了一眼面色苍白扶着榻边坐下来的上官千杀,似乎有些讶异,却还是笑道:“原来这法子真的有用。蠢萌小表妹,你倒也聪明了一回儿。”他口中说着,已经走到榻边伸手搭上了上官千杀的手腕。
上官千杀合上双眼,因为疲倦而说不出话来。
“唔,真是奇怪。”南宫玉韬先是皱眉,继而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来,“我只当你昨晚没有现身,定然已不在人世。谁知道这世上还有这巧的事情——师兄,你在哪里找到的毒灵花?”
孟七七却死死盯着南宫玉韬,看着他在日光下的一举一动,看着他身后的影子,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你没有死?”她哑声问道。
上官千杀已经因为脱力晕厥在榻上。
南宫玉韬迅速点了他身上几处重要穴道,闻言笑道:“这不是活生生的吗?”他拍拍上官千杀肩头,“别担心,他只是晕过去了。”他以为孟七七在问上官千杀。
孟七七忍住牙齿的颤抖,“我没有问他。我是在问你。”
“问我?”南宫玉韬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孟七七。
孟七七亦望着南宫玉韬。他脚上蹬着黑面白底的靴子,身上穿着一袭银色的锦衣,乌黑的发以青色的缎带束起,如一道天光般倾泻下来——这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他的双眸隐在俊朗的眉毛之下,藏住闪烁难言的秘密,像墨蓝色夜空里的两粒星子。
南宫玉韬偏过头去,从容打开随身带来的铜匣子,取出银针,快而准得扎在上官千杀头部几处穴道。他能感到孟七七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缠绕在自己身上。
“这种时候,”南宫玉韬慢慢将最后一枚银针捻入上官千杀头骨之中,他悠悠道:“你不是更应该关心昏迷中的这个人吗?”
孟七七道:“你说了要我别担心。”话虽如此,她从极度的惊骇与惊喜中回过神来,还是快步走到榻边,俯身查看上官千杀的情况,“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师兄命不该绝。他不知怎么误食了毒灵花。”
“毒灵花?”
“一种蓝色绝美的花,已不现于人世多年。寻常人若是误食了毒灵花,当即便会七窍流血而死。但是这毒灵花与焚情之毒的引子仙芝草却是相伴而生的,一物克一物。师兄也算误打误撞…”
“仙芝草又是什么?”
“虽然名为仙芝草,却是一种绿色的虫子…”南宫玉韬又搭上上官千杀的手腕,“然而两味剧毒在师兄体内相互冲撞,实在大伤他的元气…”
“他、他不会…?”
“不会死?有我在,多半不会。”
孟七七闻言,从得知战神大人中毒离开那一刻起就提着的那口气登时泄了。这一放松下来,她便觉出腿软来,扶着榻边缓缓跪在了脚踏上。
南宫玉韬笑睨了她一眼,“这下放心啦?”
孟七七半边身子伏在榻上,歪头仰望着他,极度疲惫道:“我不懂…”
南宫玉韬垂头她,目光一闪便即刻挪开,他将剩下的银针收回铜匣子中,口中道:“难得糊涂,何必一定要都弄清楚。”
“你刚进来的时候,说这是我的法子,又说我聪明了一回儿。可是我却不知道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法子?我又聪明在哪里?”孟七七撑住额头。
“想套我的话,让我夸你?”南宫玉韬对于吐槽她倒是驾轻就熟。
“不——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现下却这样心平气和同我说话——我不明白;我亲眼看着你跌落万丈悬崖,你现下却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我不明白;前些日子,你看我就像一个陌生人,你现下却又做回那个我熟悉的表哥了——我不明白…”孟七七说到‘陌生人’三个字,鼻中一酸,眼泪直直淌下来。她把脸埋进臂弯里,不想让人看到。
南宫玉韬将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到她臂弯中,用轻松的口吻笑道:“陌生人要是蠢得像你一样,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哪来的看你像看陌生人的说法?”他伸手停在孟七七脑袋上空,迟疑了一瞬,还是轻轻拍了两下,似一个温和的兄长。
孟七七用手帕堵住眼睛,感到脑袋上传来的触觉,泪流得更凶了——连她自己也觉得诧异。
南宫玉韬斟酌着道:“你知道幻境吗?”
孟七七感到自己头脑中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你是说,昨晚的那一切是幻境?”
“也许是你经历了一个幻境,我也经历了一个幻境…”
可是孟七七打断了他的话,“你在掩饰什么?就算我们昨晚都是在幻境中,那战神大人呢?他的的确确出现了。”
“也许他也…”南宫玉韬也觉得自己这借口拙劣。他本不是这样马虎的人,刻意讲出这样不合逻辑的事情,也许只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是希望孟七七知晓真相的。
就好像那个留在他书房的茶杯。
他本不是这样马虎的人。
另一个他故意留下一盏残茶,也许正是为了让这个他去探寻真相。
※、第130章
孟七七将昨晚静湖崖上与此刻眼前的变态表哥对比着,她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南宫玉韬低头认真思考片刻,说道:“我比别人…更帅些?”
孟七七几乎忍不住要翻白眼,到了这样的时候变态表哥还是如此自恋——的确是她熟悉的那个南宫玉韬无误了。
“昨晚你遇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南宫玉韬看似随意得问了一句,然后合拢的双手还是透露了他的在意与罕见的紧张。
“跟你的长相完全一模一样,穿着喜服,但是给我的感觉截然不同…”孟七七回忆着,缓慢到几乎有些艰难得描述着,“他说起旁人的生死,毫不在意;就像我方才说过的,几乎是个陌生人。但是…”她忽然记起了什么,眸光一闪,“在他坠崖之前,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又看到了你…”她自己也觉得荒唐,说到此处便叹气停了下来,将才说过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察觉她已经不知不觉中将昨晚的南宫玉韬与眼前的变态表哥当成了两个不同的人来讲述。
她望着南宫玉韬,显然在等一个解释。
南宫玉韬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碰在一处的指尖,沉默片刻道:“我十二岁那年学会了天演之术,可以推算出世间任何人的过去未来。我唯一算不出过去的人,是你。”
孟七七心头一颤,好在他仍是低头看着指尖,让她侥幸掩藏住自己的惊骇。
南宫玉韬沉到回忆中去。十年前在房州,他第一次于富丽堂皇的马车窥见立在路旁的孟七七时,惊觉他竟算不出这女娃的过去,这才开口邀她上了马车;自此也便对她多了一分留意。他低声继续道:“而我唯一算不出未来的人,是…我自己。”
“我记得你说你是天命,整个人生都是既定的轨道。”孟七七轻声道,在去长雪山的路上,她曾经被南宫玉韬科普过这方面的事情。那时候她还羡慕变态表哥这样既定而安逸的生活,不像她要因为未知而在天堂与地狱间动荡着承受煎熬。
“从十二岁那年开始一直到今年,每年我都会给自己推算一次。每一次,我的命格都会在三十岁那年消失。”
“那是什么意思?”
南宫玉韬道:“预示着我会在三十岁那年死去。”他的声音很轻很快。
孟七七呆了一呆,“哦。”她发出一个音来,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前几日我重新推算一次。”南宫玉韬微蹙着眉头,在他接连数日发现了书房的残茶、翻动过的书架以及他异样的感觉之后,“这一次,我的命格没有在三十岁那年消失;可是却也绝不是健康正常的红色细线…”他闭紧了眼睛,“那里笼着一团浓重的雾气,我看不到也拨不开。而且从天象看来,预示着我将陨落的星子旁边出现了一颗白炽色的伴星…”
“是说你不会三十岁就死了吗?”
“不…”南宫玉韬慢慢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我是天命之人,死期一旦确定,便再无更改。”
“可是,你说…你说命格没有再消失了,还生出了伴星什么的…”
南宫玉韬看向孟七七,眼神那么纯粹,仿佛瞬间就看穿了她的心神,“那只代表着,我死后的归宿起了变化。你懂的,是不是?”
孟七七为他目光所慑,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好在南宫玉韬看上去并没有要挖掘她身世隐秘的打算,他望着她静默了片刻,轻声道:“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也许你见到的,是那个‘死’后的我。他大约想改变我三十岁就消失在这世间的命运。我也只是猜测。”
孟七七有些奇怪,难道是这些日子经历的生离死别太多了的缘故,她听到变态表哥天命注定要死于三十岁的事情,竟然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不是麻木,而是她整个人现在有点木木的,连心也是。
“哦…”她机械得接了一声,感觉这一声像溺水之人吐到水面上的泡沫。
南宫玉韬耸耸肩膀,站起身来,勾起一抹无所谓的笑容,“这个解释你还满意吗?”
孟七七不说话,只是目光一直追着他。她看着南宫玉韬收拾好铜匣子走到门边,才找回自己的意识,“不好笑。”她瞪着转过身来的他。
“我没有在开玩笑。”南宫玉韬立在门边,逆光站着,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他摊摊手,很快轻笑起来,“别这么严肃,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孟七七仍是站在原地瞪着他。
南宫玉韬笑得露出牙齿来,洁白的牙齿映着初阳闪出漂亮的光泽,“你看起来,好像要上来抱着我哭的样子。”他再次耸动肩膀,轻快道:“所以我最好赶紧离开。”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孟七七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呆立了许久,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公主殿下,”张新敬小心翼翼走进来,低声回禀道:“南宫公子向属下要走了昨晚的婚书,还有今晨的讣告;属下亲眼看着,南宫公子将这两样都销毁了。”他敢擅作主张将东西给南宫玉韬,也是看准了孟七七的心思。
孟七七果然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别的反应。
张新敬知机,退出去前下意识抬头看了孟七七一眼,目光划过她脸上,忽然就怔了一下。
孟七七下意识得伸手覆到脸上,只摸到一片湿冷,这才发觉自己竟已于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那个熟悉的南宫玉韬又回来,南朝的一切仿佛都又步入了正轨。新帝的大婚成了外界隐秘而又热衷于讨论的闲篇。安阳公主与新帝,好像是成亲了;然而却又始终缺少一份正式的声明。在外人眼里,两人的关系就像琉璃瓦上的霜花,模糊不清却又勾人遐思。
孟七七仍是住在公主府里,她正在看上官千杀喝药。
药房是南宫玉韬派人送来的。他本人多日没有出现在公主府了。
上官千杀大马金刀得坐在榻上,将一碗苦得发黑的药汤喝得涓滴不剩,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是在古战场饮了祖父坟头蓝花坠下来的露水,才得以逾越了九日的生死大限。既然那蓝花是源自柴浪国的毒灵花,从他祖父的尸骨上重新绽放,那当日他父祖究竟中的什么毒已经是非常明显。当日之事,与柴浪国绝对脱不了干系。
孟七七望着面色轻松的战神大人。自从她认识战神大人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长时间的轻松过——这是焚情的余毒在发作。负面的情绪已经被焚烧殆尽,他现在只感到无边的喜乐与平和。即便是孟七七与南宫玉韬假成亲的事情,他也只是微笑着一句“我知道你是想见我”便揭过不提了。
解毒,养伤,平复心情——如果可以,这样悠然的日子孟七七想要一直过下去,与战神大人一起。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封黑色的邸报在南朝的权力中心掀起轩然大波。
柴浪国结兵三十万,挥师南下,一夜攻占定州,悍然挺进锦州。
兵临京都,已是近在眼前。
※、第131章
若干年后,孟七七想起与柴浪国的那场战争来,还是会不由自主得轻颤,从发梢凉到指尖。那场战争在战神大人左臂留下了碗口大的伤疤——那是黑狼留下的狰狞咬痕。然而万幸的是,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最后以南朝的凯旋宣告了终章。
那是南宫玉韬摄政的第一年,史称南宫元年。这年号是南宫玉韬随口定下来的,马虎到潦草。当时战神大人才从古战场归来,余毒未清,颇为虚弱;而她刚知晓变态表哥英年早逝的命格,看每个人都隔着一层雾气般——到处都是秘密。一切都摇摇欲坠。
还不来及整理收拾,就得到了柴浪国逼近京都的战报。
三十万柴浪国铁骑,数不清的凶猛黑狼绕着城墙滴答着口水;而京都只有六万西北军、一万上官军、五千玉如军,满打满算不到十万人马。京都全部人马在上官千杀调动下,浴血奋战,死守城门。
厮杀进行了三天三夜,护城河里的流水都已被鲜血染红。柴浪国兵力三倍于南朝,又有训练有素的黑狼助威,到了第四日凌晨,已经攻破了城南的门墙。戴着灰色毡帽的柴浪国士兵潮水般涌了进来…
“你们送她走!”上官千杀从城墙上移动向南门,在嘈杂的箭雨声与震天的喊杀声中,命令高志远与李强任护送孟七七逃离。
“你呢!”孟七七一把攥紧他的手腕,隔着冰凉的盔甲,她尖声问道:“那你呢!”她已经从他紧皱的眉头中读懂了。他是打算死守的——与京都共存亡。
然而这已经是一场不可能赢的战争。南朝本身疏于防范准备,事发突然,柴浪国又是蓄谋已久——上官千杀本人还在极为虚弱的状态。眼下,柴浪国已经攻进城来!
孟七七死死抓住上官千杀的手腕,她知道,一旦放手,便是死别!
而这场看起来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战争,最终竟是南朝胜利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怪风忽然吹来,将城墙外的柴浪国人马卷起抛到了天上。黄沙漫天,风声,哭声,狼嚎声,一时大作,宛如人间地狱。
这场在南朝历史中被称为“丙申之战”的战役,竟借着“神之天罡飓风”的威力,就地摔死掩埋了柴浪国剩余近二十万人马。南朝民众津津乐道于那场突如其来的飓风,他们相信是天上的神仙出手整治了柴浪国那些禽兽。
孟七七却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起风之时,她是唯一在风眼中的人,看清了一切。
只是她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
***
丙申之战结束后,孟七七与上官千杀便于仲春时节举行了婚礼。上官千杀体内的焚情之毒还是没有彻底清除,也许这一生都不太可能彻底清除了;好在有南宫玉韬。
南宫玉韬用药物帮上官千杀压制住体内的余毒,让其只在每月最后一天发作。所以每到月末,孟七七就会见到一个非常“神奇”的战神大人。
原本私下勾结柴浪国的势力随着柴浪国的战败而瓦解。
马庆忠死于丙申之战,据说是流矢所伤;马家从此一蹶不振。南宫元年的秋,马庆茹带着寡母,悄悄上了殷倾玉回太阳国的船只。
张新敬来汇报的时候,孟七七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骑在马上的少年给她指出了通往蓝色大门的路。“放她们去吧。”她最后这样说着,挽住上官千杀的胳膊,“战神大人,你同意吗?”
当初的灭门惨案,已经查实是马家与柴浪国勾结做下的事情。如今柴浪国苟延残喘,而马家已经无人承嗣。上官千杀垂眸看着自己的小妻子,柔声道:“如你所愿。”
南宫二年的夏日,孟七七与上官千杀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一位异常娇小脆弱的小女孩。上官千杀为她取名做上官钰,“钰儿。”
孟七七睫毛一颤,无限怜爱得凝望着丈夫臂弯里的小小女婴,半响道:“小名就叫玫瑰吧。”
“玫瑰?”
“是呀,我来的那里,玫瑰象征着爱情。”
“你来的那里?”上官千杀与孟七七一同望着安睡的女儿,“房州有这个说法么?”
孟七七失笑,攀上他宽厚的脊背,赖在他身上含糊道:“也许是我记错了…”
南宫五年,上官钰有了弟弟。三岁的女娃已经伶牙俐齿。
孟七七找到女儿的时候,玫瑰正在书房外的垂丝海棠下与人说话。孟七七与侍女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就看到一团粉蒸霞晕的海棠花下,一身明黄的男人正蹲在小小的女娃前。
“他们说有了弟弟,爹和娘就不疼我啦。”小女孩的声音像甜美的糖果,又娇又嫩。
“哦?”
“可是我才不担心。”玫瑰咯咯笑着,很是熟稔得爬到男人背上去,从他肩膀上探出头。
孟七七身后的侍女大惊失色,好险捂住嘴巴压下了呼喊声。
“为什么不担心呢?”身穿龙袍的男人却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伸手护在小女孩身后,以防她掉下去摔伤。
“因为玫瑰知道皇帝舅舅最疼我啦!”玫瑰肆无忌惮地歪头打量着他,“你是皇帝,全天下你最大,是不是?”
“唔…是。”
“那你下令,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听?”
“多数情况下,是。”
“那不就是啦。要是我爹娘偏心弟弟,你就下旨不许他们偏心,要他们疼我——我是不是很聪明?”玫瑰笑着转转眼珠,又道:“若是我爹娘还是偏心,我就找个大侠来疼我!”
“大侠?”
“对呀,就像我爹疼我娘那样。”玫瑰被她娘灌输了一脑袋的江湖儿女感情深,从小梦想能找到一个像她爹上官千杀那样的大侠。
小孩子的心思变得很快。玫瑰从男人背上滑下来,随手采了一瓣海棠花,盖在男人一边眼睛上,“你现在睁开眼睛,能看到粉色的太阳么?”
南宫玉韬微笑着拂开眼帘上的海棠花,就看到身着樱花色月华裙的女子娉娉婷婷走了过来,他缓缓抬头,望见梳起妇人发髻的孟七七。
“见过陛下。”孟七七浅浅一福,对着歪头站在南宫玉韬旁边的女儿伸出手去,“玫瑰,不许淘气。”她呵斥着,声音却又轻又柔,实在是对女儿疼到了骨头里。
南宫玉韬站起身来,原本洒在他皇袍上的数片海棠花也悠悠飘落,“她很乖,并没有淘气。”
“对,我很乖的!”玫瑰见有人撑腰,顿时昂首挺胸,活似一只骄傲的小鸟。
南宫玉韬笑着俯身对玫瑰道:“你娘小时候才淘气呢。舅舅告诉你啊…”
“咳咳。”孟七七咳嗽两声,在对面一大一小的目光扫射中败下阵来,只好让侍女带玫瑰去用午膳,“陛下,我也先告退了。”
南宫玉韬负手立在海棠花树旁,忽然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什么?”
“还政。”南宫玉韬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院中景致,“你二哥还没准备好?原说只要三个月,如今都已经五年了。宋家的势力如今也算起来了。”
她二哥在丙申之战后,迎娶了六品文官宋至言的女儿,次年便得一子,取名孟涧澈。
“如今南朝百废待兴,只怕除了你,旁人也担不起这样的基业。”孟七七低声说,数十年动荡在丙申之战的最后一击下,南朝实在疲惫已极。
南宫玉韬笑起来,同少年时一样,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没办法,毕竟你们都只是凡人。只好我来多受累了。”
“…”
南宫玉韬慢慢向外走去,他走出两步,回首看一眼孟七七,“不送我吗?好歹我也是皇帝。”
孟七七认命得跟上去。
“玫瑰很好。”南宫玉韬忽然蹦出这样一句。
孟七七“唔”了一声,从孩子想到成亲,又想到最近大臣集体上书“椒房无主,中宫旷位”的事情来,不知道在这上面,她该不该说点什么;犹豫间,她只是道:“玫瑰太淘气了些…”
南宫玉韬轻轻笑起来,仰望着碧空中的浮云,叹了一声,“像你小时候啊。”
***
史载南宫六年,南宫玉韬退位,禅让帝位于孟如琦,而后隐入山林,不现于人世。
孟如琦继位,尊父亲孟狄获为太上皇,史称乾元帝。同年,镇国大将军上官千杀携妻子安阳公主,及一双儿女,远赴云州。
乾元帝六年,皇长子孟涧澈册立为太子。孟七七与家人也赶往京都恭贺。
玫瑰今年已经快满十一岁了,她趴在入京的马车车窗上,望着与西北截然不同的红花绿柳,兴奋而好奇地问孟七七,“娘,京城好玩么?我见了那个孟涧澈,该叫表哥,还是太子殿下呢?”六年前离开京都的时候,她还太小,只有四岁多一点;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事,她都已经不再记得。
比如父亲书房前的那株海棠花,比如海棠花下背过她的皇帝舅舅。
那人曾透过她手中的海棠花瓣,望见一轮粉色的太阳。
※、第132章 表哥番外·大结局
五更天,通天殿。
紫金龙椅上坐了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的夏衫,百无聊赖得晃着腿儿,正捡着手心的生瓜子往阶下蓄了水的金池里丢。
那两人深的金池里用九九八十一根铁链凌空吊着一柄黑黝黝的重剑。每根铁链都有小儿手臂粗细,上连高悬的天窗,下缚千年古剑。
据说这重剑乃是上古遗物“黑龙”,数年前长雪山地动,这才得见天日。
龙椅上的少女一面往金池里丢着生瓜子,一面漫不经心打量着左边法坛上立着的老和尚,懒洋洋道:“引来正天命之人,降服了这‘黑龙’重剑,便当真能敌得住我皇叔的百万大军?”
她一双黑玛瑙般的明眸,此刻闪着若有似无的嘲讽与笑意,如同墨色夜空里的星辰,让人见而忘语。这正是南朝明德帝唯一的子女,长明公主——孟凝芳。
法坛上的老和尚转过身来,他须发俱白,形容清瘦,口喧佛号走上前来,道:“贫僧无礼,需借殿下真龙之血为引。”说着双手一翻,呈上一柄小金刀来。
孟凝芳打心眼里不信这些邪门歪道,不过为着这老和尚在百姓中颇有声望,这才耐着性子敷衍;此刻见他金刀献上,不禁颇感牙疼,然而做戏做全套,都陪这老和尚浪费了大半夜光景了,也不差这点“真龙之血”。孟凝芳便拔下发簪来,咬牙往自己指尖轻轻一刺,冲那金池里挤了两滴血。
静了须臾,却是无事发生,黑龙重剑仍安稳吊在金池上方,通天殿里也未凭空多处个人来。
孟凝芳暗笑,兴趣缺缺得起身,还好心顾及老和尚面子,口中笑道:“方丈辛苦啦。大约今晚那正天命之人睡得熟了些,咱们改日…”话未说完,只觉眼前金光大盛,竟迫得她闭上眼睛——饶是闭上了眼睛,仍能感知到那无处不在的金光。
孟凝芳稳住心神,睁开眼睛,就见渐渐消退的金光中显出一名男子背影来。
单只背影,便已皎如玉树临风前,其风采竟是孟凝芳生平仅见。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孟凝芳屏住呼吸,期待着该是怎样一副好容颜。
然而等真的见到男子正脸,孟凝芳竟顾不上去欣赏其好容颜。
她的全副心神都被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悲痛骇住。
只见男子双目紧闭,清瘦俊美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汩汩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皮底下淌下来,顺着脸颊留下两道清亮的光泽。虽一声不闻,却弥漫着心神俱灭的悲哀。
老和尚叹息道:“南宫施主,一别八十载。施主仍年少,我却已老去。”他口喧佛号,走上前来,白眉下的双眼中透出悲悯,“阿弥陀佛,老衲明远。”
南宫玉韬如若不闻,低下头去睁开眼睛,望着手心的琉璃瓶,喃喃道:“原来我的归宿竟在此间。”
半个月前上官千杀毒发身亡,紧接着柴浪国兵临城下。柴浪国秣马厉兵已久,南朝却经历数十年的动荡。此一战,怎堪敌?他本欲秘密送走七七,没想到却反被七七设计送出了京都。等他醒来的时候,便得到七七死守上官千杀墓碑、以身殉城的消息,而她留给他的遗物——除了缚住他的绳索,唯有一封便信。
而那封便信,此刻就收在他手中的琉璃瓶中。
在七七死后,他卧薪尝胆三年之久,以自身为饵,诱柴浪国重兵入了火雷阵,决意今夜与敌军同归于尽。原本摆放在他书架上的,由他父母借着隐婆之手留给他的琉璃瓶竟然亮了起来。走近了,才看到发亮的并不是琉璃瓶,而是后来他封在这瓶中的书信。
在他拿起琉璃瓶的瞬间,外面埋伏的火药炸响,大地动摇;与此同时,盛大的金光笼罩了一切。再睁开眼来,他就已经身处这宏大又陌生的宫殿之中。
南宫玉韬摩挲着手中的琉璃瓶,眉目之间满是怅然——是七七的信送他来了此间。
明远和尚见他只是沉默,便问道:“南宫施主可还记得老衲?八十年前,柴浪国入侵南朝,上官将军在那半个月前骤然离世,安阳公主战死;三年后,柴浪国重兵却奇迹般被火雷阵灭掉。而后二皇子登基复位——至今,已经换了三代皇帝——如今殿中这位乃是长明公主殿下。”他便是当初被怀疑与十九公主孟姣依有私情,后来在孟姣依遇害时,向南宫玉韬通报消息的小和尚明远。当初南宫玉韬曾允许他入书房查阅古籍。
南宫玉韬看向明远,心中喟叹,他竟是来到了八十年之后。
孟凝芳见他俩看来看去都不说话了,轻咳一声,从欣赏美男的心思中抽离出来,隔着长窗望了一眼天色,道:“接下来该怎么降服黑龙重剑呢?方丈大师,天可是快亮啦。”
“以正天命之人为载,以黑龙剑气为神,可驱使万物如刍狗——这传说,施主可曾听过?”明远望着南宫玉韬,目光中仍是悲悯,“黑龙剑气,洞察世情…”
南宫玉韬只是静静听着,想起女孩留给他“活下去”的话。
“…老衲耗尽一生,寻出这黑龙重剑,乃是因为这黑龙剑气,能遨游宇宙。”
听到“遨游宇宙”四个字,南宫玉韬终于动容。如果他可以回到过去,是不是就可以救活七七…
“老衲一生所愿,便是回到许多许多年前,救一位女子。然而老衲并非正天命之人,根本承载不住黑龙剑气…”
“做剑鞘吗?”南宫玉韬薄唇微翘,逸出一声似喜似悲的轻笑,“呵。”
***
要救七七,需得先救上官千杀。
想到师兄毒发身亡后,七七水米不进,不过三五日便已不似活人;即便没有柴浪国入侵,只怕她也无法独活。
南宫玉韬牙疼似得吸了口气,蠢萌小表妹,真是个麻烦呐。
黑龙剑气已在他体内,自然知晓他全部心思。
南宫玉韬心念一动,便觉时空变幻,竟是回到了他南宫府的书房。
黑龙剑气在他心中道,一切交给我来做。它便操控着南宫玉韬的身体,在书架旁的圈椅上坐了下来,手中握了一卷发黄的羊皮书,挡住了半张脸。
轻轻一声木门响,绿衫子的少女快步走了进来。
黑龙剑气慢慢抬眼,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眼。
南宫玉韬却是一时间无法言语,也无法做出反应。原来这世上,竟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术;原来时间当真可以倒流——而这三年来,一千多个锥心刺骨的日日夜夜,他从不敢想与她再见有期。他听着黑龙剑气借着自己之口,步步紧逼,要迫着七七说出真正所爱。
“那你真正喜欢之人,会是谁?”
南宫玉韬屏住呼吸,他任由黑龙剑气掌控着身体,因他若自己来问,便太过卑鄙——虽然他从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他也从不愿对七七行卑鄙之事;而若不问,他却又太想得到一点慰藉。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七七书房里两人的对话。她那时候求他答应一件事情;他戏弄着她看她耍赖生气。后来他拨弄着她窗前的贝壳风铃,说要反悔,因她说他是坏男人。虽然他当下没什么反应,但心底是介意的。而现在看来,她倒也没有说错。
然而窗外上官千杀已缓步离开,黑龙剑气也就停止了逼问。
南宫玉韬吐了口气,不知道失落多些,还是会放心多些。患得患失,原来是这般滋味。
待七七离开后,黑龙剑气道,上官千杀受刺激会回族人坟地处,那里遍布毒灵花,便是解药中最重要的一味。若不是穿梭宇宙不能被外人察觉,又何必绕这样大的圈子。
是了,这便救得了师兄。
第二站却是胁迫七七嫁给他。
黑龙剑气的确不同凡响,它能感知到人心中最幽微的情感。它做的事情,都是让南宫玉韬无法坚定拒绝的。
子时,山崖之巅的镜湖,在要坠崖的前一刻,面对奋不顾身来救的七七,南宫玉韬不自觉得压制住了黑龙剑气,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他抓住七七递来的船桨,望着她惶急的面容,柔声道:“我不后悔。”南宫玉韬轻轻笑起来,他已经离崖边越来越近,湖水打湿了他红色的新郎服,让那灼灼的颜色暗沉下来,“落子无悔,我教过你的…”
月光在七七纤长的睫毛上滚动,为她整个人覆上一层清冽的光。
听到这话的瞬间,七七整个人犹如被冰霜封裹。
南宫玉韬轻轻笑着,想起当初与她一同度过的少年岁月。
怡华宫里悠长的白昼,刚留头的小女孩与初长成的少年相对而坐,阳光透过开着的长窗将棋子映成半透明的翠色…
黑龙剑气再度上涌,南宫玉韬闭上了眼睛,他感到自己的手松开了船桨,听到七七尖叫的声音…
别怕,也别担心,等着一切结束;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最后一站是柴浪国入侵之时。
黑龙剑气道,若要我借天地之力,便需将这具躯壳送给我。
南宫玉韬沉默。
三十万柴浪国铁骑,数不清的凶猛黑狼绕着城墙滴答着口水,护城河里的流水都已被鲜血染红。戴着灰色毡帽的柴浪国士兵潮水般涌了进来…
不用南宫玉韬说什么,黑龙剑气已经读懂了他内心的想法,它冷笑道,你想带那个七七走?那好,若她肯跟你走,你便不用让出躯壳;若她不肯,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于是一剑一人就此滴血立契。
黑龙剑气借来天地罡风之力,将城墙外的柴浪国人马卷起抛到了天上。黄沙漫天,风声,哭声,狼嚎声,一时大作,宛如人间地狱。
南宫玉韬就站在风眼之中,对趴伏在地上的女孩伸出手去,“蠢萌小表妹,跟我走。”仍是一贯风度翩翩的模样,眉梢眼角的笑意仍旧温润。只看他从容镇定的模样,谁会想到他正冒着成为孤魂野鬼的风险?
孟七七下意识得搭上他的大掌,借着他的力量慢慢站了起来。
在她微凉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那一刻,南宫玉韬整颗心都颤了一颤。
然而孟七七回首,透过狂风望向上官千杀的方向,她方才正看到一匹黑狼扑向战神大人。
“小表妹?”南宫玉韬轻轻道。
孟七七终于抬眼望他,“对不住…”眼前这人该是变态表哥所说的“另一个他”吧。
南宫玉韬慢慢收回手去,在背后握成拳,他仍是笑着,风度翩翩的样子,“那就…再见吧。”
孟七七怔怔望着他,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要消失不见了。
后来,南宫玉韬发现孤魂野鬼的日子也很自在。他留在了这个“被拯救过”的世界。这个世界里,上官千杀没有毒发身亡,小表妹也没有以身殉城。飓风打败了柴浪国的军队;这个世界的南宫玉韬做了几年的皇帝,在三十岁那年消失了——一切就像是一个循环。除了那三个救人的节点有所不同,其他的都渐渐走上历史既定的轨道。
没有人能看到他,他却亲眼看着小表妹穿上嫁纱,看着她与师兄情好日密,看着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又有了一个儿子。
没有人能看到他,唯有夜风吹过他寂寞的灵魂。
他最喜欢的便是穿梭在自己的少年时光里,在一旁看着年轻的自己和蠢萌小表妹斗嘴玩闹,像是孩子守着他最珍贵的宝物。
那一天,他又来到七七十三岁那一年的夏天。
那时候,公主府的书房里,年轻的南宫玉韬仰躺在软榻上,头枕双臂。他定定望着屋顶出了一会神,忽然轻轻问道:“小表妹,你说表哥给你找个表嫂怎么样?”
窗外看着的“他”微微笑了,年轻时候试探的心思真是稚嫩啊。
“挺好呀。”孟七七听到下意识回了一句,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什么!”她一下顶着椅子从桌子边撤开,椅子腿划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刚刚说什么?”孟七七快步跑到软塌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变态表哥,笑弯了眉眼,取笑他,“是哪家的姑娘?嗯?哪个不幸的好姑娘被你盯上了?”
年轻的南宫玉韬躺在榻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惬意得抖动着,听了孟七七这话,他不抖腿了,抖了抖手,好像在忍耐着不要诉诸暴力。
“被我盯上,很不幸吗?”
“当然不幸啦!你没点自我认知吗?你这在南朝都属于大龄未婚青年了,娶谁——基本都是老牛吃嫩草。而且你从前那么多莺莺燕燕,谁跟你不得亏死啊!再说你不光嘴毒,心还黑,一般小姑娘嫁给你,不出两年估计就得疯…”
“容我提醒你一下。”年轻的南宫玉韬磨了磨牙,“你的战神大人比我还长了一岁。”
“啊,”孟七七双手合十,赞叹了一声,“战神大人拥有的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好男人就像酒一样,越历经岁月,越是醇香动人。跟你这种坏男人是完全不同的。”
年轻的南宫玉韬被她气乐了,较真道:“表哥我可还是童子之身呢。”
“吥啦吥啦…”孟七七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白天的月亮好圆呐!”
年轻的南宫玉韬翻身朝着窗外,不理她了。
孟七七无声的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探头望了一望,轻声问道:“是谁呀?你看上哪个姑娘了?不会是十九长公主吧?”
年轻的南宫玉韬有些头疼得叹了口气。
孟七七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善善?”
年轻的南宫玉韬仍旧望着窗外不吭声。
“他”摇头叹息,无声无息得在那个年轻的自己身边躺了下来,与他一同望向窗外。
窗外已是斜阳西坠,迷离的夕辉渗进黛蓝的暮色,公主府屋顶上那明黄的琉璃瓦在漫天绚丽的晚霞中放出橙色的光芒。
“他”静静地望着那橙光,从心底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独。
这样的孤独,仿佛是他的伴生,与生俱来、如影随形。
“小气鬼,我可是把跟战神大人的事情都告诉你了的!你有情况竟然不告诉我!”蠢萌小表妹不忿得叽叽喳喳着。
年轻的南宫玉韬轻轻把衣袖遮在脸上。
孟七七深呼吸两下,忽然灵光一闪,“变态表哥!你不是逗我玩呢吧?故意说一半留一半,要让我好奇死是不是?好吧…我现在快好奇死了,你敢不敢告诉我啊?真的还是玩笑?”
年轻的南宫玉韬一言不发,直接下榻走人。
…孟七七目瞪口呆!她摸摸下巴,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
“这里。”南宫玉韬的声音忽然从窗口传来。
“他”和孟七七一起循声望去,只见年轻的南宫玉韬正站在打开的八角窗外。一只黄色的小鸟鸣啭着从窗前掠过,从孟七七这个角度看来,那只小鸟好似从他胸口飞出来的一般。
“什么?”孟七七站起身来,往窗边走去。
年轻的南宫玉韬仰头,拿手指敲击着屋檐下挂着的贝壳珠串,发出一阵清脆的低音,“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哦哦。”孟七七挠挠头,得逞一笑,“那你是答应喽?”
年轻的南宫玉韬又拨弄了一下那串贝壳,磨牙道:“趁我没改主意,快说。”
“好的好的!其实很简单啦,我是想请你帮我训练几匹马…”孟七七把具体要求说完了,这件事情关键在于那几匹马的目的地。
年轻的南宫玉韬听她把整个请求说完,盯着她看了半响,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他”知道自己那会儿的心情,蠢萌小表妹要他帮忙驯马,而且是训练认识去明山腹地的马匹,这是为了防备上官千杀。
她连这样的事情都肯对他讲,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
孟七七有点不安,“你可是答应了的啊!”
年轻的南宫玉韬淡淡道:“反正我是坏男人,反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孟七七捂住胸口,学他常做的样子,“变态表哥你这么翻脸不认人——表妹我好伤心…”
年轻的南宫玉韬红唇轻启,露出个贱兮兮的笑容来,“来求我啊。来讨好我啊。表哥心情好了,说不定真答应你呢。”
孟七七“啪”得一声把八角窗合上,“再见!”
年轻的南宫玉韬大笑而去。
没有人能看到“他”,唯有夜风吹过他寂寞的灵魂。
那柔和的风声仿佛在说:我喜欢你,怕你不信,便从未提及。
***
黑龙剑气掌控了南宫玉韬的躯壳,在八十载后的人世间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一天夜里,孟凝芳拿走了这个南宫玉韬的琉璃瓶,打开来,看到了里面的信件。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变态表哥:
展信愉快。
你曾经说过死亡并不是结束。当我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经历过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我有了家人,有了朋友,有了战神大人;还有了你。
虽然这个时代充满了动荡,我们之间却甚少离别。仔细想来,我们竟从未有分开逾十日过。我们就像彼此的镜子。你的好的、坏的,我的真的、假的,都在镜子里。
记得当初在长雪山下营帐里,你问我那些旧事为何不拿去问战神大人,却来问你。我答因对战神大人患得患失,不敢轻易开口。而对于你,而对于你,我从未想过会有分别的一天。我相信你不会离开我,哪怕让你看到我的心机、虚伪甚至不堪;我相信你不会离开我,哪怕我让你恼怒、鄙夷甚至难过。我确信我们的不可分离,犹如我确信天是蓝色的,犹如我确信日出东方,犹如我确信这一刻我要你活下去。
战神大人的坟冢就在城南的明山中。我已决意与此城共存亡。当日他与世长辞,我心神俱灭,是你陪在我左右,唤回我离世游魂。今日我长眠地下,能留给你的,竟只有这一封简单的书信;一念至此,肝肠寸断。
请原谅我的软弱与心有所属,请原谅我为你擅作决定,请原谅我。
请将前尘往事尽数遗忘吧。
让死去的,留在死去的世界。
变态表哥,活下去,勇敢地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崭新地活下去。
只有知道你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我的灵魂才会安息。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