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楚宗铁青着脸,沙哑道:“未想你竟是这般无情无义的人!”
“你我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剑柔撇开脸,哽咽道:“自此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无瓜葛了!”
“好,很好!”楚宗看了眼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金簪,冷笑道:“我算看错你了!自此后,咱们便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楚大人走好,那奴婢就不送了!”剑柔冷涩道,倔强地瞪着他负气离去,随即捂着脸也跑了出去。
尘芳拍案起身,见绵凝上前欲言又止,便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也休得多言。”
绵凝自知多说无益,只能低叹了声道:“早知今日,还不如不知道的好呢。”
午膳后,尘芳正在房中徘徊嘘叹,忽听得一个小丫头走进来问绵凝道:“剑柔姑娘正在院子里架了火盆烧东西呢,是姐姐让烧得吗?”
绵凝一愣,随即看了眼尘芳,放下手中的针线,怏怏道:“我去看看,那丫头不知又在做什么傻事呢?”
绵凝走出房,见剑柔蹲在角廊下,将地上的一摊书信,往烧旺的火盆里丢去,顿时火光高窜,烧黑了的纸灰在空中纷乱飘舞。
“你这是做什么!”绵凝上前一把抢过她手中残存的书信,道:“你平日里不是最宝贝这些的吗,没事就爱拿出来念念,怎得就都烧了呢?”
“既然分了手,留这些个烂字纸的做什么!”剑柔拍着手,笑道:“要断就断的干净,一了百了的方好。”说罢,伸手又想拿回那书信,绵凝执意不肯,两人一时纠缠起来。
剑柔扯着书信的一角笑道:“这倒奇了,明明是我的东西,要留要烧,任凭我处置,你急什么?”
绵凝将书信揣在怀中,望向正房处,道:“急得人不是我,真正心里焦急的人在那里!”
剑柔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尘芳默默地站在窗下,乌黑的眼眸中似凝着层水雾,黯淡地望着自己,眼眶一红,正欲开口,却见尘芳将窗户猛地关上,一时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胤禟走进屋,解着外衣嚷嚷道:“都入秋了,这日头却还这般毒辣,我从府门走到房里,才几步路,便又湿了一身衣服。”
将衣服丢给丫鬟,胤禟穿着身雪纺的中衣走到床边,搂着倚在床上看书的尘芳笑道:“还是你好,躲在家里清净。今日倒有精神,前几日我这时候回来,你不都在午睡吗?”见她倦怠不语,又瞟了眼她手中的书道:“近些年,你倒是对佛经多有涉猎。不过,红尘中人还是少看些这个为妙,以免走火入魔,断了俗念,那岂得不偿失。”
尘芳放下书,看着他幽声道:“素日我都道人心叵测,欲念横流,可如今看来,我更是不堪。”
“又怎么了?对了,我正想问你呢?”胤禟疑道:“适才走进来,见剑柔站在日头下,硬是不肯进来。是她做错事了,在那里受罚吗?”
“不是。”尘芳沙哑道:“做错事的人,其实是我。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自己不得圆满,却还要拖累于她。我——实是可恶!”
胤禟瞅着她红肿的眼,良久方道:“你们主仆之间的事,我不清楚。可我见你伤心,见她自责,心中实在是不忍。梅儿,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缘分二字,夫妻之缘,父子之缘,母女之缘,甚至主仆之缘,都是定数。同是一杯茶,有人觉得苦,有人觉得甘,也有人觉得涩,一切皆在自己,不是吗?”
“既是如此。”尘芳握住他项上挂着的玉佛,抬眼问道:“若今日你所遇见的,便是明日会取你性命之人,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胤禟一怔,随即反握住她的手,剑眉高挑,勾着嘴角冷笑道:“那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他是如何翻云覆雨,竟能将我置于死地!”

剑柔

秋高气爽,苔绿横林,远处农家炊烟袅袅,吹入车厢的凉风飒飒。
尘芳望着马车外的景色,不禁道:“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真是个如诗如画的季节啊!”
坐在对面的绵凝笑道:“难得今日格格好兴致,愿意出来郊游,让我和剑儿也连带沾了光,可以出来透透气。”
尘芳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剑柔,又道:“我是见有人一直泱泱得提不起劲,深怕她在府中闷出病来,才特意出来这一趟的。”
听了这话,剑柔抬起脸,小心翼翼问道:“格格,您不生奴婢的气啦?”
“傻丫头!”尘芳弹着她的脑门,笑道:“我何曾生你气过?从小到大,你那火爆脾气,替我闯了多少祸,惹了多少事?若一件件数落过来,我岂不早就气死了!”
剑柔眼眶一热,倾身跪在尘芳脚下,呜咽道:“格格——我,我以为您再也不理睬我了!这两日,我都怕死了!”
尘芳手轻抚着她头,柔声道:“你自幼便跟随着我,事无巨细样样亲历亲为,虽然有时候会莽撞误事,却也是因全心为我而致。十多年的形影不离,相依为命,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会为了些小事而伤了你我之间的情谊呢?”
“格格——”剑柔将脸贴在尘芳腿上,抽泣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用!从今后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一辈子都只陪着您,侍侯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苍茫世界,又有几人有幸,能觅得知己?千转百折中,回首若梦。”尘芳叹道:“在这个世道中,身为女子,已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人生,明白吗?”
剑柔抬起红肿的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哑声道:“只要是格格说的,剑儿都会听,都会照着去做!”
尘芳心中一酸,那边的绵凝已止不住哭出声来。
剑柔奇怪地回头看了下,擦着眼道:“绵凝姐姐,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在委屈呢!”尘芳强颜欢笑道:“绵凝是看你在我怀里撒娇,心里不痛快罢了!”
“是吗?”剑柔眨眨眼,忽然又问道:“格格,一直想问您,剑儿和绵凝姐姐之间,您更喜欢谁啊?”
“你这丫头,竟问出这般刁钻的问题。我早说过,你和绵凝就像是我的左膀右臂,哪来得高低之分。”尘芳端详着剑柔英气的浓眉,乌黑的杏目,又道:“可今日里,我却格外喜欢剑儿。我们的剑儿长大了,是个脂粉不让须眉的好姑娘。”
“我知道格格这是在哄我高兴呢!”剑柔红着脸,扭头对绵凝做着鬼脸道:“姐姐别生气,今日就让我扬眉吐气一回,明日便给你赔不是去!”
绵凝破涕为笑道:“才说你长大呢,这会儿却又说孩子话了。”
尘芳也浅浅一笑,对剑柔道:“记得当年在盛京服丧期间,我夜来孤寂,你便时常瞒着你额娘偷跑到我房中,陪着我长嘘短叹。有一回,你见我落泪,急得便将最爱吃的酥糖全给了我,还对我说——”
“吃了酥糖就不会流泪了。”剑柔接口,又不好意思道:“当时我年纪小,只觉这酥糖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每回额娘打我后,阿玛拿块酥糖给我,我便高兴得忘了痛,也不会再哭了。”
“是啊,年幼的你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今的你呢?”尘芳从身边拿过一个包袱,伸手进去摸索了阵,取出一支金灿灿的簪子,道:“这是你丢下的,我替你拣了回来。”
剑柔顿时面无血色,错愕的问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
此时,马车轻轻颠簸了下,停了下来。外面的车夫扯着沙哑的嗓子道:“主子,到了!”尘芳深深吸了口气,将金簪插入剑柔的发髻中,含泪笑道:“我要把当年的那块酥糖,还给你。”
主仆三人下了车,剑柔见前方的贞孝碑下站着一欣长壮硕的背影,待那人转过身来,不禁又惊又喜。
楚宗见了她,眼中一亮,快步走上前来请安。
尘芳微微颔首,又道:“楚大人依约而至,看来已收到我的信函了。”
“奴才谢福晋的成全,奴才自知势单力薄,也无能为福晋效力之处。”楚宗激动道:“待回去后,奴才便为福晋您设个长生牌位,日日上奉,以求上苍保佑您长命百岁。”
“若长生牌有用,我也不会频添这些烦恼了。”尘芳摇头笑道:“楚大人,其实我多希望你一个可以趋炎附势的小人,抑或是个为情所困的痴情种。可偏偏你不是,你是一位威武不屈、克己律人的君子,我既敬佩却也很无奈。”
楚宗一愣,忙道:“福晋过讲了,奴才一介莽夫,怎敢当‘君子’二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楚大人当之无愧。”尘芳随即拉过身后的剑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日我便把剑柔的终身托付给你,望你能好生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姻缘。”
“不!格格,我不离开您!”剑柔紧紧攥住尘芳的胳膊,哭道:“适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从今后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一辈子都只陪着您,侍侯您!我不要离开您!”
“丫头,人生太短暂,机会稍纵即逝。”尘芳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哽咽道:“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不能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是我对不起你。从此,你自己可要好生保重了!”
“不——”剑柔将包袱砸在地上,突然一把上前推攘着楚宗,横眉怒目道:“你走!谁让你来得!你快走啊!”
楚宗踉跄地退后两步,剑柔回身扑到尘芳脚下,泪水四溢道:“格格,别丢下剑儿!我会听您的话,我会一直听您的话!”
“我不要你了。”尘芳摇头道:“至此,你我主仆恩断意绝,老死不相往来。”
剑柔身形一怔,松开手,抬头呆滞地望着她。
“他日,我与贝子爷无论是青云直上,富贵荣华,还是身陷囹圄,阶下为囚,都与你无关。”尘芳冷涩道,又望着楚宗道:“楚大人,你身在雍王府,更应明白我此话的意思吧?”
“奴才明白。”楚宗上前扶起剑柔,朗声道:“福晋真正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奴才自愧不如。”
“其实,我是个顶坏心眼的人。”尘芳冷笑道,望着还愣在他怀中的剑柔道:“只是,这次我真得不忍心罢了。”
听到马匹的嘶鸣,剑柔顿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楚宗,追着马车跑了上去,口中凄厉地喊道:“格格——格格——”
绵凝红着眼,听着车后越来越遥远的呼喊声,忍不住动了下身子。
“不许看!”尘芳厉声呵斥道,手中的绢帕拧成一团,“看了就会心软,那岂不前功尽弃了!”
“可是格格,为什么要如此绝情呢?”绵凝抹着泪道:“在楚大人和您之间,剑儿不是早已做了抉择吗?”
尘芳闭目不语,忽听得声哀叫,身形不由一颤。
绵凝赶紧掀帘外看,只见剑柔躺在地上,满身风尘,一双充满绝望的眼直直地望着飞尘而去的马车。
“剑儿跌倒了!”绵凝回头泣道。
“剑儿是个坚强的孩子,跌倒了也会自己爬起来。”尘芳忍着胸口的揪心之痛,苦涩道:“绵凝,我真希望自己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可以有能力救赎每一个人,可惜我不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可以给剑儿的,便是还给她一个女子完整的人生。”
“格格!”绵凝不解道:“可是为什么,您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呢?您这样,剑儿该有多伤心啊!”
“因为我没有时间了。”尘芳淡淡道,划眶而出的泪水,在疾驰的马车中随着拂面而过的秋风飞逝。
是的,没有时间了。
在这康熙五十六年的暮秋,在这个美景如画的季节,在这片温暖和煦的天空下,我的心却异常惶恐悲凉。因为我己感觉到了,那逐渐在逼近的死亡气息!

祸起

“又在看什么呢?”胤禟走进房,解下身上的石青银鼠斗篷,递于丫鬟后,搓着手来到书案旁,笑道:“都已经满腹诗书了,难不成你真要去考女状元?”
尘芳捧着手炉,笑道:“只可惜大清国没有女子科举,否则我可真要去一试。即便考不上状元,拿个榜眼、探花,也是好的。”
“你倒挺自信的。”胤禟将冰冷的手往她脸上一放,惹得尘芳一阵惊叫,自己则哈哈大笑道:“瞧你娇生惯养的,外边才下了些雪珠子,便躲在房中不肯出去,还说要去考科举呢?安生在家呆着吧,你可吃不起那种苦!”
尘芳哼了声,白了他一眼道:“就知道你们这些大男人,看不起女人!”
“我哪敢啊!”胤禟搂着她,呢喃道:“没了你,我可怎么办?我真恨不得,能将你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少看你一眼,我心里便堵得慌!”
“你这张嘴,也不知诓了多少人!赶明儿,让绵凝用针线缝了它,这世间也就少个祸害了!”尘芳啐道,红着脸推开他。
“我诓了世人千万,也不曾诓你一句啊!”胤禟争辩着,随手拿起桌上的书册,不禁咦了声,道:“你倒是越发长劲了,这会儿竟能看起洋文来!”
“这哪是洋文啊!是我自己写的。”尘芳夺过他手中的书册,道:“亏你还是个阿哥呢,接待了那么多的外国使团,又与英格兰、法兰西的商人做生意,连这都分辨不出。看仔细了,单词哪是这样拼写的!”
“是吗?可这明明是英文中的字母啊!”胤禟疑惑道:“我虽不精通洋文,但这基本的A、B、C字母还是认识的!”
“这不叫英文字母,这叫汉语拼音。”尘芳强调着,想了想又道:“我教你怎么拼写,可好?”
“没听说过。”胤禟忙摇首道:“学这个没用的做甚?白耗费了精力不说,还耽误我的时间。”
“这里可有个巧宗儿,你若不学,将来后悔可没处喊冤去!”尘芳嘴角含笑,道:“你若学了,我便应允昨夜的事。”
“真的?”胤禟眼色深沉,问道:“你果真答应了?”
尘芳脸红若霞,低声道:“我只觉得那样别扭,你若学了这拼音,我便照着去试试。可事先说好了,若不舒服,我可再不做了。”
胤禟搂过她的娇躯,紧紧扣在怀中,道:“那就快开始吧,我可等不急了。”
“下流!”尘芳轻捶着他的胸膛,娇羞道:“也不知哪里学来的,竟变着法得想摆弄人。”
“闺房之乐,人之常情吗!”胤禟揽着她一起坐到书案前,鼻息粗重,焦急道:“我只答应了学,可没说一定能学会,到时你可不能赖帐哦!”
“你倒和我咬文嚼字起来,真是个不愿意吃亏的!”尘芳抿着嘴,斜眼瞅着胤禟,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禁笑道:“若我愿先赊帐给你,到时你吃干抹净了,可会赖帐?”
“我做生意向来就凭着‘诚信’二字,从不会赖帐!”胤禟一把抱起她,大步向鸳鸯床走去。
“天还没黑呢!”尘芳急道:“若被奴才们听到了,我还有脸出去见人吗?”
“不管!”胤禟将她放在床上,解着她的衣扣,沉声道:“是你先撩拨我的!”
“放手了!”尘芳推攘着他,轻声道:“是我不对,是我错。我逗着你玩呢,适可而止吧!”
胤禟拔下她髻边的玉簪,一头如丝般柔亮的长发,随即披散在殷红的绣花锦被上。撩起一缕青丝,闻着那淡雅的芳香,他的凤目微微一眯,倾身垂下脸,吹着热气道:“我不逗你,此刻我只想做一件事,便是吃了你!”
尘芳一愣,随即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吻,不禁心神一荡,喃喃道:“阿九——”
胤禟吻着她迷离的眼,沙哑道:“在这里,梅儿。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梅儿!我的梅儿——”
“梅花帐里笑相从,兴逸难当屡折冲。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芙蓉帐外搭拉下一支纤瘦合度的玉臂,在翠绿的碧玉镯映衬下,更显得肌肤白皙光润。
“小心着凉了!”胤禟将她的手臂拉回被中,吻着那光洁细腻的肩膀,柔声道:“累了吗?”
尘芳将脸埋在软褥中,闭着眼低喃道:“你下去了,压着我全身筋骨都痛了!”
胤禟笑着起身,看到弃落在床角的那册书,倚着床拣起翻了下,便道:“这拼音也不是实用的学问,值得你如此费心讨好,非要逼我学会吗?”
“谁说不实用了!”尘芳睁开眼,支起脸道:“不实用的学问才稀罕呢!只有你看得懂的文字,岂不方便联络。”
“这个更说不通了,若是旁人都看不懂的东西,我学来何用呢?”胤禟捋开她额前的湿发,道:“还不如去做些正经事的好!”
“旁人都看不懂,岂不更好。”尘芳将脸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道:“那这世上,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难不成,在我被派差外出时,你想鸿雁传书,又怕书信半路被截,恐泄露了咱们的私秘之事?”胤禟笑道:“那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且不说想出这法子需费精力,便是要找出个敢私拆我信函之人,恐也难吧!”
“时下你是大清国的皇子,自然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可正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才更要想到这法子变通。”尘芳仰起脸,狡诘地笑道:“我只是怕有一日,你会把我弄丢了!”
绵凝在一名小沙弥的引导下,来到一处佛堂,见室宇精美,铺陈华丽,全无半分空门所该有的简朴素雅之风。珠帘半卷,香烟弥漫,隐见正墙上悬挂着一副墨画,便信步走上细看。画中是一名柳眉星目的旗装少女,坐在花圃中,冥思沉想,绵凝只觉画中女子,气质若兰,出尘脱俗,一时不觉看愣了。
“很美吧!”胤禛突然从内间走出来,淡淡问道。
绵凝先是一顿,随即颔首道:“原以为我家格格己算是绝色的,却未想这世间,竟还有比她更灵秀之人。”
“可见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不将眼光放长远些,便会成为井底之蛙。”胤禛端量着那幅画道:“我将此画供奉在这‘三思堂’的目的,便是要提醒自己,凡事都要三思而行,不可因一时意气用事,而致最后追悔莫及。”
绵凝不解地望向他,见胤禛竟又比上回相会时消瘦了许多,面色蜡黄,两颊凹陷,一副病容,心中不免疑惑。
“你的主子真是个有福之人!老九自幼桀骜,目中无人,惟有对你的主子可谓是费尽心机,百般娇宠。”胤禛侧首瞅着她,道:“不过,你的主子却也值得这般对待。”
绵凝讪讪一笑,问道:“四爷,今日召唤绵凝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长言道‘穷不与富争,民不与官斗。’可咱们的九皇子,即是天皇贵胄,又是财大气粗的富商。上至亲王贝勒,六部九卿,下至侍卫巡查,太监宫女,他都能长袖善舞,打通关节,真可谓是八面玲珑啊!”胤禛冷笑道:“他自己不冒头,却怂恿着老八和十四跳出来,笼络人心,挣抢兵权。”
虽是寒冬腊月,绵凝却只觉背脊生汗,沁湿了衣襟,她牵强地扯着笑容道:“贝子爷在仕、商两途确是有番经营,想来是无意中得罪您了吧!”
“幸而你是个识大体、懂得权衡利弊的聪明人。”望着绵凝苍白的脸色,胤禛嘴角含着笑意道:“今日我有一事相授,你若办妥当了,则可立即离开贝子府,到我府中开房立室。”
“四爷尽管开口,绵凝定当竭尽所能。”绵凝将微颤的手藏于背后,哑声道。
“你是九福晋的贴身侍婢,想来将此药让老九服下,是件极为容易的事吧。”胤禛从怀中掏出个精巧的花纹小瓷瓶,递上去道:“此药入水即溶,无色无味,绝不会被察觉。”
“好——”绵凝干涩地应声,接过小瓷瓶,用力地握在手中,又道:“绵凝告辞,请四爷静候佳音。”
“等等!”胤禛唤住已走到门口的绵凝,见她带着丝慌乱地回首望向自己,不禁淡淡一笑道:“你知道吗,从始至终我都是相信你的。”
绵凝微微一怔,颔首离去。
待绵凝走后,自内间又走出一魁梧彪悍的铠甲男子,面目端正,英气勃勃。他张望了下门外,又道:“王爷,松潘局势未定,奴才奉旨回京复命已毕,不便在此久留,这就要回四川去了。”
“好,亮工一路小心。”胤禛颔首道:“西藏之事,我心中已有定论,不必太过忧虑。”
此铠甲男子正是时任四川总督的年羹尧,他见胤禛胸有成竹,便道:“四爷运筹帷幄,亮工自然放心,但有传闻说,皇上想挑选一位皇子带兵出征西藏。奴才恐兵权旁落,危及全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手握兵权,的确可以纵横全局。”胤禛哼了声,又道:“虽说天高皇帝远,可有时离皇帝太远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四爷的意思是——”年羹尧眼中一亮,见胤禛摇手示意,便忙道:“奴才明白了。可是,适才那个侍婢,真得能相信吗?将毒药给她,您不怕打草惊蛇?”
“谁说是毒药了?”胤禛幽深的眼中厉光闪现,冷冷道:“那是解药,也是我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希望她不会令我失望,否则她的主子会更失望。”

蝶梦

“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拏。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
御花园的回廊下,德妃望着银装素裹的雪景,不禁脱口吟颂道。话音刚落,只听得背后一声叫好,回头一看,却见一穿着大红色猩毡的女子缓缓走来,映着雪色,更显容颜素丽,我见尤怜。
“韩文公之诗词,向以气势充沛、巧譬善喻著世。娘娘虽是随性道来,却可见胸襟宽广,气度不凡。”尘芳请安后,笑盈盈道:“难怪旁人都赞娘娘您,德才兼备,六宫无人可拟。”
“你这孩子的一张嘴,真似抹了蜜般的甜。”德妃也止不住笑道:“放着正经的婆婆不去讨好,却在我这里下功夫,就不怕你额娘知道了,又要编派你?”
“尘芳说得是事实,即便额娘听到了,也不会责怪与我。”尘芳努努嘴,又道:“娘娘生性淡薄,抱朴守拙,此等修为确是这宫中众人望尘莫及的。”
德妃纳纳一笑,摇头道:“你道我是谁?我刚进宫那会儿,也是个争强好胜,斤斤计较之人。只不过——只不过有人提点了我,在这深宫之中,争即是失,不争即是得。”
“争即是失,不争即是得?”尘芳想了想,颔首道:“果然是高见。想皇阿玛乃旷世圣主,慧眼识辨天下,这宫中的得失,他心中自然明若镜台。看来提点娘娘之人,熟知皇阿玛脾性,方才深谙此道。”
“真是个伶俐的人!从前就听说你是个才女,可就今日这寥寥数语,我却说‘才女’二字倒是委屈你了,该说你是个女中诸葛,方才贴切!”德妃啧啧道:“只可惜当年,十四的年纪太小,否则我定然要向皇太后请旨,讨了你去做媳妇!”
“果然是骨肉亲情!做额娘的,总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儿子。”尘芳抿嘴笑道,冷不丁地又道:“幸而娘娘当年没为雍王爷请旨,否则我和九阿哥的夫妻情缘,岂不是失之交臂了?”
德妃一怔,良久方尴尬地道:“四阿哥的事,我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