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国华到底为何通敌叛国, 谁也说不清楚,当真是一笔糊涂账。
观月帝留了姬廉月在宫中用晚膳, 晚膳过后便发起了热,太医进进出出, 姬廉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龙榻旁。
寝殿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外面却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落在屋檐发出稀碎的声音……龙榻上的人像是一夜间老了几岁, 烧得迷糊了伸手捉住姬廉月的手,迷迷糊糊只是重复四个字——
孤家寡人。
姬廉月看着他亲爹,明明保养得当, 平日里看着也不过是极为精神的中年男子, 如今却一夜之间生出几根华发。
强忍着心酸伸手替观月帝理了理头发,与此同时,殿外走廊上锦衣卫击响了换职的鼓,又到了换职的时候。
走廊里传来极低的交谈声, 姬廉月听见了顾阳的声音,这几日锦衣卫各个都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面过日子,提心吊胆——
没办法,他们的老大要杀他们的顶头老大,这他妈哪是人过的日子?
看了眼刚喝了药,好像是睡着了的观月帝,姬廉月站起来,正想让顾阳他们小点声,这时候,却被观月帝一把捉住手腕。
“锦衣卫……换职了?”闭着眼,观月帝问。
“嗯,”姬廉月强笑了下,“这会儿子时刚过,父皇再睡一会儿,明日早朝便——”
“光……锦衣卫不成。”观月帝言简意赅,“换,两厂加派。”
观月帝也知道锦衣卫十个人加起来不一定打得过陆丰一个,而如今陆丰能够深入敌营取回火铳设计图,其中万般劫难经历,更是一言难尽,今非昔比。
姬廉月闻言“噢”了声,正心想老头心中多疑,今日陆国华夫妇下葬陆丰未必有心思来取他项上龙头……
站起来,正想走到外面去叫顾阳安排点东西二厂的人同他们锦衣卫一锅炖,最好把这养心殿围得水泄不通,经过窗户的时候,忽然余光瞥见一抹黑影极快掠过。
姬廉月:“……”
正当他高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此时殿外便响起拔刀声音,一个声音不怎么耳熟的锦衣卫吼了声“什么人”就应声倒下,挂在窗户旁——
身穿夜行服,脸上带着面罩的男人从窗外踩着他的背一跃而入,与站在窗前成雕像状的姬廉月撞个正着。
姬廉月:“……”
姬廉月唇角抽搐了下,想了想,那句“有刺客”还没来得及嚷出声,那人已经如同一阵风似的掠到自己面前!
他倒吸一口凉气,对视上对方那冰冷蚀骨的漆黑瞳眸,瞳孔微缩,“陆……”喉咙像是卡住了,他艰难地张口。
来人的剑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却在最后一秒稍微一顿,反手用剑鞘轻巧一击将他震退数步远!
姬廉月站不稳嗑碰到案几桌角头破血流,脑子里嗡嗡的,血都模糊了视线,艰难地爬起来沙哑着嗓子吼了声“来人有刺客”,外面的人一拥而入时,他也张牙舞爪地往前扑——
陆丰已经来到龙榻前,长剑一挥,被褥撕裂的声音刺耳响起!
观月帝早年习武,对于危险并非一无所知,如今病的迷迷糊糊也是条件反射一滚躲开要害!
“御医!”
“救驾!”
“皇上!陆丰!”
“陆丰!你当真——”
数名锦衣卫一拥而上,陆丰转身与他们斗成一团,刀光剑影间,姬廉月心酸地发现,陆丰用的还是他那把绣春刀。
锦衣卫说,刀在人在。
顾阳他们都不是陆丰的对手,禁军也不是,转眼间养心殿血流成河,但是没有人死亡……黏腻的血遮挡住了视线,姬廉月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直到一高大身影拎着剑从外面杀进来,后面还带着一大群禁军侍卫,前面的人一头冲进来爆喝一声“贼子尔敢”,后面还没来得及看到养心殿情况的人还在骂“来人啊霍显你无法无天”!
姬廉月:“……”
乱上加乱。
顷刻间,霍显已和陆丰斗成一团,追着霍显来的禁军进了养心殿则全都傻了眼,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陆丰与霍显的武功不相上下。
霍显是唯一能够在陆丰手下势均力敌走上几十招的人,事实上如果单打独斗陆丰也并非霍显对手,只是这会儿姬廉月在,还一脸是血,霍显一眼看得心惊胆战,稍一分神,又被陆丰一剑刺入肩部!
“噗”的一声伴随着男人的怒吼,他双眼染上血色,一手将那绣春刀折断,将近疯狂地将肩头短剑拔出——
“霍显!”
姬廉月额角青筋暴起,撑着案几大吼。
鲜红血液溅满一地,霍显拔剑反手一剑刺入陆丰胸腔,又干净利落挑了他手筋,一把将陆丰捏着喉咙拽过来,面如恶鬼:“你把他怎么了?!”
锦衣卫冲上来,顾阳趁机抱着陆丰的腰往后拖——
两人身上的血弄了他一身,陆丰一个猝不及防被往后拉了几步,霍显还挣扎着要往上冲!
姬廉月见状像是没头苍蝇似的撞入男人怀抱,抱着他的腰,冲身后顾阳撕心裂肺地吼:“走!顾阳!带他走!”
腰间男人湿热的呼吸和粘稠的血腥充满了他的鼻息,他面色苍白,因为摁不住狂兽似的男人,脑袋撞在他结实的胸膛,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而他只知道伸手要去碰他肩膀上的伤:“别动了,霍显!他走了!他走了……你先,先包扎!”
顾阳压着陆丰离开。
养心殿内混乱终于稍微安定,御医瑟瑟发抖抱着药箱冲进来,皂靴踩着一地粘稠鲜血,与鞋底还未融化的雪混杂在一起……御医先看观月帝,只见他胸前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好在有棉被做缓冲以及躲避及时,伤口不深。
观月帝坐起来看了眼不远处抱成一团的姬廉月与霍显,淡淡一挥手打发了一些站在旁边的寓御医:“看看去。”
御医得令转身,匆匆来到霍显身边,这时候男人已经冷静下来,倒是姬廉月方才撞着脑袋,这会儿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只觉得耳鸣头昏,瘫软在男人怀里——
见霍显伤可见骨,微一惊要上前。
没想到霍显让了让,面色阴沉地示意自己怀中人:“我无碍,先看他。”
姬廉月靠在他胸膛,艰难睁开眼。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想跟他好好讨论一番他放走刺客的事,想了想却还是说:“出来的着急,忘记带令牌,禁军拦着不让进,我翻墙进来的……来迟了。”
姬廉月想了下霍显进来时身后那一群“小尾巴”,姬廉月:“……”
男人大手抹了把他脸上的血,将他抱起来一些,靠在自己没受伤那边肩头,低下头嗓音沙哑:“疼不疼?”
“自己没站稳磕的,不疼。”姬廉月慢吞吞道,“就是有些头晕。”
男人抿抿唇。
将他抱起来,一把将榻子上乱七八糟的茶几扫下地,噼里啪啦茶具落地声中,他面无表情将姬廉月放到榻子上。
养心殿众:“……”
姬廉月指了指他肩膀上的血窟窿,问:“疼不疼?”
“不疼,”男人面无表情,“没有你放走陆丰时心疼。”
姬廉月:“……”
养心殿众:“……”
霍显微微蹙眉,用大拇指指腹揩拭去姬廉月脸上的血,又垂下手。
这才转身去找人给自己包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得有点晚,下午出去医院拿结果了,晚上直接出来了吃了饭
不好意思
☆、第86章
这一夜颇不太平, 姬廉月放走了陆丰,观月帝没说什么,只是让人去把陆府那块捂了好几代的铁券免死金牌收了回来。
他到底是给陆家留了个后。
陆丰今日手持绣春刀闯入养心殿,见了血, 也算为父母报了仇, 真相他总有一日会知道, 想必也不再那么恨皇帝——
观月帝有时候想,这大概就是上了年纪, 人都有了许多不该有的慈悲之心,换了三十年前他刚登机那会儿, 指不定就直接杀了陆丰,他不会有潜入皇宫的那一天。
……只不过是皇帝睁只眼, 闭只眼。
靠在床边,观月帝有些昏昏欲睡, 看着包扎着脑袋,因为失血面色苍白坐在床边的姬廉月, 笑了笑:“回去吧,还杵在这做什么?”
姬廉月有些茫然地看了观月帝一眼,看后者一脸平静, 又多少猜到今晚他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顾阳怎么有胆子不跟观月帝报告有人要放走陆丰呢?
观月帝早就知道了。
所以今晚他才会坐在这里, 以“侍疾”的理由等着陆丰来。
手被拉过,皇帝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有些凉的手背:“手怎么这么凉?”
“唔。”
“回去看看霍显么,他那一下没伤及药害,但伤口也实在不浅, 他走得匆忙,我看他是因为陆丰心中有气……”观月帝难得像个真正的父亲似的絮絮叨叨起来,“陆丰已经走了,别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伤了和气。”
姬廉月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观月帝淡淡道:“阿月,你和顾家小子,还有陆丰,其实都是朕眼跟前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前你小时候,还当公主时,朕还考虑过把你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
自古公主不下降权臣。
若有,所下降家族,必为皇帝亲信,极为信任之名门望族。
“陆府满门忠烈,原可再兴旺百年,是他咎由自取。”
观月帝一声叹息,仿若话语之间又老了几岁,他手背冲外,轻轻扫了扫——
“你回去吧,去看看霍显。”
姬廉月站起来,不知道为何眼底有些发酸,他忽然想知道若是这几年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若是他真的是女儿身,他是不是会嫁给陆丰——
他是威风的锦衣卫指挥使,整个京城的官员看见他还会瑟瑟发抖。
他则是他养在府中普普通通的妻,平日闲来无事与京中贵女闲聊游戏,或者窝在家里,怀中抱着只猫,写上一首打油诗,谱上一首不堪入耳的浪曲……待每日黄昏下职,夫君身批夕阳而归,他站在门廊下等他,给他念一念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两人会一同用晚膳。
他可能会缠着陆丰那面瘫脸给他讲一天宫里的八卦,那些琐事面无表情地被讲出来,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好多的琐碎幻想拼凑出一个平静也平凡的一日。
最终被殿外屋檐,落在鼻尖的一抹雪花打碎了所有的画面。
“……”
姬廉月的眼泪猛地滚落下来,心中升起了一股茫然与悲怆,恨造化弄人,也想过或许曾经年少时期,他确实憧憬过陆丰——
只是那年花好月圆,好像没有太多的烦恼,亲朋好友都在身边,国泰民安……有太多更眼花缭乱的事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这些风花雪月。
后来有了霍显。
他毫无征兆地闯入,强势地占据了一切,他总算是意识到原来这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感情……
可惜这种感情太特殊,一次只能给一个人。
他和陆丰就这样错过了,好像有些遗憾,但仔细想,似乎又没什么好遗憾的。
姬廉月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否算对不起陆丰,他只是忽然猜想,或许陆丰今晚根本就没想过活着走出皇宫……
他也不知道这人世间是否还有什么值得陆丰眷恋。
但他总归希望是有的。
彼时,天已蒙亮,东边有初阳升起……晨光熹微,刚到了一日里最冷得时候。
……
将军府。
养心殿中的混乱一过,霍显草草包扎便回到了将军府,战场上受过的伤成百上千,他亦并未将这次放在眼里。
虽然这次伤口是比以往深了些。
霍显回了将军府,也没唤人,黑暗中自个儿提了井水清理了伤口又缠了纱布——隆冬腊月,井水已经快结冰了,那冰冷却正好麻木了伤口带来的疼痛,男人觉得很是受用。
清理完伤口便翻身上床睡觉,如此作死之下,半夜就发起了热。
将军府的管家是半夜叫隔壁安王府的管家弄醒的,睡眼朦胧中他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大爷受了伤,宫里头派了人来瞧瞧。
将军府管家晓得自己这是失职,吓得屁滚尿流,跑过去敲霍显的房门,半天又没人应——
心中“咯噔”一下,硬着头皮推开了门,便看见只盖一床薄被躺在床上的男人……
外头能冻死一头牛的温度。
见霍显对来人毫无反应,管家心中的不安逐渐加大,垫着脚上前探了探男人的体温,滚烫一片!
管家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转身去传唤御医。
“伤口发炎,外加又碰了冰水。”御医说,“方才进来时候看见井水边结了层薄冰,是用了井水?怎的伤成这样,你府上没有女主人,总该有个懂伺候的婢女吧?”
管家哭笑不得,别说女的,将军府上那可是母蚊子都没有一只。
送走了御医去抓药,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霍显,管家琢磨着这到底还是得有个女人照顾呐——
稍一思考,他便叫来一名,耳语半晌。
那侍卫领命,顷刻间出了将军府,又消失在了街尾巷子的一座府宅里。
不一会儿,那侍卫便又出现了。
只是这次他身后多了一个披着斗篷的女人,雪落在她乌黑的发上,抬起纤细的手拉起兜帽,低下了头。
……
将军府。
霍显烧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给他盖上了比之前厚实的被子,又有人放了冰凉的水在他额头上。
那个人动作的时候,袖子扫过他的鼻息。
起先霍显心中一喜,以为是姬廉月,然而很快的,他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像是衣物特地用香薰过后残留的味道。
……姬廉月从来不用这种香。
那颗雀跃的心,终于还是泯灭归入沉寂。
胸口潦草缠绕的绷带被纤细的指尖拆开,女人颤抖的鼻息就在他的耳边响起,烧得不辩人士的男人微微蹙眉,抬手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轻轻一颤,睫毛颤抖了下,声音极低柔:“将军。”
霍显捏了捏掌心的手腕,入手只感觉到一片滑腻柔软,女人的手到底还是小,和成年男人的完全不同。
心中惆怅,原本就面色惨白的男人,这会儿那因为干燥有些起皮的唇动了动……谢三郎附耳倾听,却听见他叫她的名字:“谢……三郎?”
那一刻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她猛地眨眨眼,扬起了唇角,连带着呼吸都微微颤抖着,“我在,是我,”她吐气如兰,如同一条蛇盘踞在他的床头,“将军,您发了热,便不要讲话了——”
我在这照顾你。
她将微来得及说的话藏在心里,却印在眼中。
气氛这样美好,甚至有些甜蜜,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时的天朗气清。
却在下一秒,男人偏开的脸中被打碎的一干二净。
“不要你。”
他嗓音沙哑,几乎碎不成声,听在她的耳朵里却如雷炸开,让她的笑容和欣喜僵在了唇边。
她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依然英俊如记忆中初见时那般,战场的风霜战伤只是让他于岁月里渡上了另外一层更有魅力的沉稳。
她记得初见他时,他坐立于通体俊黑高头大马之上,手执马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马鞭抬起她的下巴,问:你就是带领这些人闹事的那个谢三郎?
他赏过她军棍,亦在训练时刻意刁难过她,亦曾陪她负重跑过十里路,渡过急水河。
他曾经因为嫌弃她吃饭太慢将她拎到自己的桌边共进一切膳食,也歪着脑袋嘲笑她:怎么,看着本将军吃不下去啊……吃不下去你也给我吃!
那时候他笑得肆无忌惮,带着一丝丝的邪性冰冷。
后来她无意中替他挡了一刀,助他拿下敌人将领立了功……将军的帐里,知道了她的女儿身,没有震惊也没有暴怒,他只是偏过头告诉她:穿上衣服。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一丝丝的喜爱。
直到最后,他率领精兵,踏过千军万马,闯入敌营将她救出来,那一刻谢三郎知道自己大概是完了,沉沦进爱情永远是那么的简单。
原本只是想跟着他回到京城,偶尔大街小巷一遇便也知足。
但是当真的见到了这个人,她才知道自己想要的原来更多。
今日半夜被将军府的侍卫叫醒,她懵懂之中心中居然是万分的惊喜,来到他的面前宽衣解带悉心照顾,只求他睁开眼时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她,能泛起一丝丝的怜悯之心——
她以为自己几乎就要成功了。
直到这一刻。
她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
谢三郎,我不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个杀青,这章是陆丰。下次是谢三郎
☆、第87章 锦衣囚·正文完
姬廉月回到王府, 管家站在门口接了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只当做没有看见,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一路进了屋, 摘了斗篷, 又用帕子擦了脸, 等下人端上了热腾腾的早餐,他这才转过身不急不慢地问管家:“隔壁的那位如何了?可有动静?”
“昨晚回来, 将军似乎是遭了些罪,院子里头进进出出……”管家欲言又止。
姬廉月挑了挑眉, 索性不问了,让管家重新拿了斗篷来, 披着便到了隔壁。
此时天尚未完全亮起,雪子落在屋檐上发出稀碎的声音, 将军府挑着灯笼,四下却安安静静的, 霍显的屋子门口立了个女人。
姬廉月记忆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到穿女装的谢三郎,卸了武装点了胭脂,原来这也是一个有风情万种的娇女郎——
寒冷的空气将她一张脸冻得有些苍白, 奸细的下巴隐藏在斗篷的毛领中, 她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双眼有些迷茫的空洞。
姬廉月看见她仿佛没有看见,脚上步伐只是在最初稍有迟疑,便径直往前要与她擦肩而过。
只是他越靠近, 越可看到她在抖。
两人齐肩时,她似乎是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终于开口。
“他发了高热,半夜里无人照顾……”
姬廉月脚下一顿,略微挑眉,转过身眉目淡然地望着她。
“管家找我来,”她深呼吸一口气,声音柔软细腻,几乎要被吞没在风雪中,“王爷,将军府上终究需要有个人来照顾将军,今日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她的声音在姬廉月展颜一笑中被打断。
她自乡野来,懂不得什么太多精细的词来形容一个人的美,只是这一瞬间她也是恍了神。
“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见那人问。
于是她涨红了脸,她本命“谢红柳”,从前未觉得这名字有什么不妥,如今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却觉得有些无法启齿,于是稍微一迟疑,她只是福了福身,细细道:“奴婢便是叫谢三郎,也只是叫谢三郎。”
姬廉月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只是收回了目光,伸手在门上正欲推开,又听见她急急道:“霍将军总需要一个继承人。”
“他说的?”
“……”
谢三郎不敢撒谎,所以她沉默,只是她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错,偌大的将军府,需要一个女主人,需要一个继承人……既然一定要有人来,与其是个半路杀出来的路人,为什么不能是她?
姬廉月知道她的意思,只是假装听不懂,将目光垂下落在自己搭在门把手上的手背上,他自顾自地笑了笑。
没别的什么,只是不小心想到了那日在梦中梦见,男人最该如日中天时他辞去了官职,隐退江湖——
权利,地位,金银,对他来说如尘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要什么。
梦境中的霍显也是霍显,他们是一个人。
“他本就是独身一人,独来独往,如今是将军,明日也可以是乡野农夫,”姬廉月推开了面前那扇门,嗓音变得低沉了些,“谢姑娘请回吧,劝你一句好,莫把心放在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身上……除了徒劳伤情,你换不来什么。”
……
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床上躺着的男人闭着眼,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晕了过去,只是他的脸色实在是不大好,苍白得像纸,面颊上又有一团不正常的红……
眼底下有淤青和新生的胡渣,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憔悴,再没有金戈铁马大将军的威风。
也是了,这人正常的时候,又何曾需要过火盆。
姬廉月坐了过去,好心替他换了一块搭在额头上的帕子,新的帕子刚放上去,男人便睁开了眼。
看了眼姬廉月,他又一脸冷漠地转开了头。
姬廉月:“?”
霍显一起自己又有了幻觉,眼下正有些气恼自己不争气——这人当初强买强卖要同他结为夫妻,又毫不商量便与他和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别人说说笑笑,私会旧情郎……
顶着杀头的罪放走旧情郎,他眼睛可曾眨过一下?
他这样的人……
这样任性妄为的人。
他却还是想着他。
霍显自己都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撇开脸闭眼纠结了一会儿,转过头,发现他的幻觉居然还在——
而且这回还有了些生动的表情,正一脸恼怒、仿佛望着什么不识抬举的东西似的望着自己……
还真是有点像姬廉月本人。
霍显笑了起来。
姬廉月觉得这人给人脸色看,一会儿又在笑,实在是像是烧坏了脑子。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男人撑着坐起来了一些,冲着他招招手,理所当然地说:“过来。”
这种嚣张得像是在叫养的小狗似的语气让姬廉月挑了挑眉,他告诉自己不能同病号计较,却也忘记了自己脑袋上也层层叠叠缠着纱布勉强也算是个“病号”,整个人慢吞吞地靠了过去——
之后便被一只大手扣住了手腕,粗糙的手温度极高,姬廉月没回过神便被拉到男人的跟前,跌入他的怀中。
男人的手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替他解了斗篷,捏住他尖细的下巴揉捏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嗓音沙哑:“怎么这么凉?”
言罢,又去摸他的唇瓣,鼻尖,面颊……
最后那手挪到他脑后,扣着他的头压向自己,指尖插.入他漆黑的发间,他灼热的气息一下子逼近,喷洒在姬廉月的鼻尖。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姬廉月被他逼得往后退了退,哑声道:“我来的时候!谢三郎在屋外。”
“管家叫她来的,我让她出去了,没想到还没走。”他强迫他逼近自己,额头上的帕子落下来,带着湿润的温度掉在被子上,他的额头贴着姬廉月的,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头还疼不疼?”
“不疼。”
“嗯。”
男人放开了他,见他一脸懵逼地望着自己,好像有点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用手刮了刮他的鼻尖:“总这么听话该多好。”
至始至终他都以为这只不过是烧得糊涂了生出的梦,那个人应该还在宫中,旧情郎走了,他应当留在那,替他解决后续的影响。
于是拉着眼前“幻影”的手逐渐松开了,霍显终究还是病着,眼皮子沉得很,支撑不了许久便跌回了床榻……肩头上的伤口或许是裂开了,有一丝丝血腥的甜腻在周围散开来。
姬廉月坐在床头,一脸古怪地盯着霍显。
想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霍显,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