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救他!
“一定有办法的,阿佳,一定有办法的,快去把那些大夫都请来呀!快去呀!”
阿佳叹了口气:“他们本就说过他熬不过今日正午,除非…”
晗辛一下子扑过来,抓住她的肩膀:“除非?除非什么?你是说还有救?”
“没救的!”阿佳不假思索地说,“他们说的办法根本不可能。”
晗辛急得恨不得上去咬她一口:“到底什么办法?!”
阿佳被她的模样吓坏了,只能说:“他们要把他的腿给锯断!说是只有这样才能救命。可是怎么可能呢?已经伤成了这样。断了腿只怕会更糟,还是要留个全尸好。”
“不!”晗辛断然地说着,“他伤在腿上,古有壮士断腕,若是因为腿伤将他折磨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将他的腿截断呢?”
阿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晗辛,像是看一个妖怪:“你疯了!他可是乐川王啊!他怎么能断腿呢?”
“他若死了就没有乐川王了!断了腿,只要人还活着,就什么都还在啊。”晗辛觉得可笑,“你们想着全尸,却不想留下一个活着的乐川王吗?”
“可断了腿的男人,什么都不是了。在我们草原上,断了腿的人会自己到草原深处喂狼的。不能骑马打猎,不能征战天下,他还能做什么?”
“他打的仗还不够多吗?他流的血还不够吗?明明可以让他活下来的,为什么你们宁愿让他去死?”
晗辛不顾一切地吼,吼完,自己也觉得徒劳,一言不发推开阿佳冲向外面。
她从到了金都草原几乎就没有出过穹帐,一头冲了出来,站在门口呆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去找谁。
好在两个着龙城服饰的人正背着药箱匆匆赶过来,晗辛立即猜出这边是龙城来的大夫了。她镇静了一下,迎上前去施礼:“乐川王刚才醒过一刻,随即又昏厥了过去,只怕这次…”
那两人一人姓赵,一人姓刘,都是晋王麾下最好的医官,来此为平衍诊治已经将近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见到晗辛,不禁都是一愣,问道:“请问娘子是…”
“我是乐川王府的内人。”晗辛含混地回答,轻巧地将话题移开,“请问二位,乐川王之病,若是截断他的伤腿,是否还有救?”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犹疑的神色,一是不肯回答。然而晗辛从他们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光芒,心中已经有底,咬咬牙说道:“刚才殿下醒来,只有我一人在身边服侍,他对我说,说…”她知道这话一旦说出去,自己身上就担上了永远也洗不掉的罪名,然而只要他能活下去,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出,“他让将他的伤腿截去。”
两位医官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半晌,还是姓刘的那人最先回过神来:“娘子的意思是要锯断乐川王的伤腿?”
“是殿下自己的意思。”她逼视对方,“要想救他的命,只有这一个办法!”
“可是…”姓赵的那人沉吟道,“兹事体大,乐川王不是寻常人,这么大的事,是要向晋王准奏的!”
“此去龙城,信鸽传书,一来一回也要一天的时间,二位可有把握那时乐川王还健在?”
“这…”两位医官不由自主又对望了一眼,心知她说的是实情,只是事关重大,他们确实不敢擅自做主,“娘子看来不是丁零人,也许不知道在丁零,男人只能断手不能断腿,断了腿的男人在草原上没有立足之地。”
“他不需要在草原上立足。”晗辛的面色苍白,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却仍然咬紧牙关劝说:“他是北朝的乐川王,是龙城的乐川王,他的战场在龙城,那里不需要他有两条腿,却无论如何需要他有一条命。”她怕仍不能说服对方,自觉有些画蛇添足地继续道:“何况殿下自己都已经做了决定,你们莫非要等到他不治归天后与我在晋王面前对质不成?”
她说这话,便是赌晋王不会因循草原陋俗,赌晋王和她一样不惜代价也要让他活下去。
六 白手各相离
一弯新月挂在阴山顶上。金都草原的秋夜寒意凛冽,金尔湖畔篝火宛如星光,一点点地布满了草原。
这是贺兰部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习惯,每当新月升上阴山的山顶,族人总要燃起篝火,烹羊宰牛,巫师祝祷,少女起舞,男人们舞弄弓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晗辛远远看着篝火旁欢笑起舞开怀畅饮的人们,心头却如同秋天的草原一样,逐渐枯黄干涸了下去。
平衍已经清醒过来,阿佳正带着人为他的伤口换药。这本该是她来做的事,可是晗辛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坚强,她竟然没有去面对他断肢的勇气,看着血肉模糊、半截白骨露在外面的断腿,一时间竟然觉得胃中翻江倒海似的翻涌,竟然再也无力抵挡,扭头奔出帐外呕吐了起来。
阿佳一言不发地接过了所有的工作。晗辛心中感激,却连去问一句的力气也找不到。
远处的笑声一阵阵传来,那么遥远,仿佛她在地狱看着人间,从此也只能遥望而已。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晗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阿佳来了。她知道该去问平衍的情况,甚至全身都因为渴望得知他的消息而隐隐作痛,却发现自己连抬起头看向阿佳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阿佳已经在她身边坐下,似乎清楚她心中的纠结焦虑,说:“他还好,大夫说死不了了。你救了他。”
晗辛想发问,嗓子痛得像是被一把匕首搅动,除了低下头看脚边的枯草,什么也做不了。
阿佳问:“你不去看看他吗?”
风吹动了晗辛脑后的散发,看上去倒像是在摇头。阿佳叹了口气:“你不敢去见他?”
“他…还好吗?”风很大,她的声音还没出口就被吹散了。
之前的一意孤行,不计后果,到了这个时候都成了后怕。晗辛发现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时间。
果然,阿佳再次开口时,语气中满是讥讽:“怎么,不敢去见他了?不敢告诉他是你假传他的意愿,锯断了他的腿?”
“我是为了救他的命。”
“丁玲男人的命,不该是这样残缺的。”
这样的指责反倒令晗辛找到了力气,她缓缓转头,见阿佳正盯着自己,那样仿若秋夜中孤悬冷月一般的目光,居然在她心底注入了一丝力量。她缓缓地问:“七郎现在到底如何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好,我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缓缓走向穹庐。
平衍仍然瘦得脱形,居然能靠在锦裘隐囊上闭目养神,听见门口的动静睁开眼,看见了晗辛,要过了一小会儿,似乎才醒悟过来,说:“我梦见你了。”
晗辛强忍着泪水,扯出一个笑意来:“当然,你说过。”
“不。”他吃力地摇头,“我梦见我快死了,你来看我,你说绝不让我们只剩下魂魄相逢。”
她捂着嘴哭起来,平衍于是明白了,轻声问:“不是梦,对吧?你真的来了,你说不让去死,所以我到现在还活着。晗辛,你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连天命都能违抗?”
她心头狂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痴痴盯着他,仿佛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最后一次魂牵梦绕。
平衍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伸出手:“过来。”
她毫不违抗,腿下发飘地走过去,将手交到他的掌中。他紧紧握住,力气超出了她的预料,同样是虚弱,濒死和活过来是完全不同的。晗辛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即便只是为了这样的交握,便是要下地狱她也无悔。
平衍说:“晗辛,我的腿痛得很,可是有你在身边,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难挨。我恍恍惚惚似乎昏睡了很久,我梦见你来看我,梦见你抱着我哭泣,我就想,如果有机会能活下去,我就不跟你吵架了,不让你再流泪。晗辛,你等我伤好了,我带你去见晋王,咱们给你编个身世,晋王定然不会追究。”
晗辛已经做足了准备要迎接他如雷霆般的愤怒,然而这番话却说得她完全怔住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能做出一丁点反应:“你的腿…疼?”
“是啊。就是受伤的那条腿。”他刚才说了许多话,已经耗尽了力气,将身体靠在隐囊上,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你帮我看看,怎么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火烧火燎的痛,如今却不一样,像是…像是…”
晗辛不忍心再听下去,含泪点头:“好,我看看。”她掀起盖在他下身的锦裘,触目便是他密密麻麻包裹起来的断肢。两位大夫处置得当,伤口包扎得干净整齐,晗辛看不出异样来,便伸手探了一下:“看着一切都还好。”
他突然闷哼了一声,又戛然而止,浑身一震,随之而来的是如长夜般的沉默。
晗辛将锦裘又给他仔细地盖好,回到他面前,挤出笑容宽慰道:“你放心,一切都好。”
他一时没有说话,仍旧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指骨间细细摩挲,良久才问:“我总觉得自己断无再活下去的可能,为何到现在仍在?”
晗辛心头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沉沉低下头去。
平衍夹着她的手指,蓦地用力,紧紧绞住:“晗辛,回答我!”
疼痛钻心,冷汗登时从额头上滚落,却逼回了她的泪水:“七郎…”
“说!”他的声音益发严厉。
“七郎,我不能看着你死。明明有活路,我不能让你死。你若是因此恼我恨我,我都认了,只要你活着,别的我都不在乎。”
他无动于衷,只是问:“你把我的腿怎么了?”
她咬了咬牙:“壮士断腕就是为了活命,你…”
他的手猛地松开她,不顾一切挣扎着去够自己的伤腿。晗辛连忙搀扶住他,眼看他伸长了手臂却仍然差着半分,知道事情是躲不过去的,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任何逃避都没有意义,便横下心扶着他的手臂,帮他将手臂伸到了伤腿的膝盖上,然后放开手,等待着他的裁决。
平衍的手顺着自己的膝盖向前摸,却一下子探了个空,仿佛从高岭之上跌落坠山崖,整个人都失去了支撑,向前扑倒。
晗辛连忙过去搀扶住他,让他将身体的力量依靠在自己身上,低声哀求:“七郎…”
平衍的声音都绷紧了,用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高亢嗓音问:“我的腿呢?为什么摸不到了?”
晗辛不答话,硬着头皮抬起头朝他看去。电光石火间两人目光接触,又各自像是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飞快挪开。平衍的手不知不觉间紧紧攥住了盖在腿面上的锦裘,半晌只能问出一个字来:“谁?”
一个字也足够多了,晗辛心如刀绞,却知道这是个她必须去面对的问题。她在他面前蹲下,仰视着他的面孔,“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他们本不愿将你的腿截去,是我,谎称是你的意愿。不如此就无法救你的命。如果晋王因此降罪,一切罪责都在我的身上,七郎,我为了留住你就只好伤你至此,让我补偿你。我还有个消息要跟你说…”
他盯着她,一瞬不瞬,有一瞬间晗辛以为他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但是终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转过头去,清浅地“哦”了一声。
“哦。”他这样说,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以后平衍就再没有主动跟晗辛说过一句话。晗辛为他擦身换药,他也不拒绝,只是冷冷看着她,让他如何配合就如何配合。甚至当晗辛给他喂饭时,他也不瞬目地盯着她,一口一口将她送到唇边的东西吃下去,用力咀嚼厮磨,让晗辛有种他是在撕咬自己血肉的错觉。
只因他的彻骨寒冷。
在漫长冰冷的日日夜夜里,她在他冰冷的眼神中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却再也听不见他对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平衍一天天滋养了回来,晗辛却一天天消瘦了下去。
她在龙城时就因为焦虑担忧瘦到了极致,这些日来一日日在平衍冰冷的目光中煎熬,身上仅余的一丝生气也不见了踪迹。
她也曾想要对平衍说出那个消息,但他的冰冷让她却步。当日为了告诉他这孩子的消息而不顾一切地撒了弥天大谎,如今他活下来了,她却没有了勇气。
她在一点点死去,即便是阿佳也能看得出来,而更令晗辛绝望的是,她能感觉到肚中的孩子也在一天天远离。
她的肚子不再变大,面色变得蜡黄,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岁都不止。到最后连阿佳都看不下去了,趁着晗辛出去,来到平衍面前,肃穆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若是恨她就让她走,这样折磨她难道你就会开心吗?”
平衍摸着自己的断腿沉吟,终于一言不发地闭上眼躺倒。
阿佳越发生气,沉声逼问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你找来了,但除非你放过她,否则我不会给你。”
平衍愤怒地睁开眼,带着怒气与阿佳对视。
阿佳轻声说:“放了她,不然你就算死了,到了那边还是会遇见她。”
平衍终于因这威胁而动容,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阿佳在金尔湖畔找到晗辛。此时已经进入隆冬,晗辛站在冰冻的湖面上,仰望着灰白色天空上苍白无力的太阳,心中一片空茫。身体深处的异样令她无法再无视,她已经敏锐地预测到了结果,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一段时间。
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这孩子曾经来过。
阿佳带来的消息正是她迫切需要的,在阿佳无声的目送下,她牵着阿佳赠送的骆驼远远地离开了贺兰部。
晗辛往阴山深处走,在山中找到了萨满巫师。她并不相信萨满教,只是这个极度寒冷的冬天里,她迫切地需要一些高高在上的力量来给她支撑。
她喝下萨满巫师给她的药汁,眼睁睁看着巫师起舞祝祷,渐渐眼中只有熊熊燃烧的篝火。她太过疲惫劳累,以至于连挣扎都没有就陷入了寒冷的黑暗中。
在黑暗中,仿佛有一个声音温和地对她说:“晗字,天将明的意思。辛却是艰辛的辛,一切得来不易,但天终究会明。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知道你是个坚强而勇敢的女子。”
一些前尘的碎片渐渐变得清晰。他曾自梦中来见她,对她说做了会让她恨他一世的事。晗辛苦笑,谁知道结果却是恰恰相反,是她做了让他憎恨一世的事。
世事的无常有时候简直是惊心动魄,当初她在龙城城外刻意接近他的时候,又何尝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当她终于从疼痛中醒来的时候,巫师告诉她,死在腹中的孩子是个女胎。
晗辛怀疑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她将那孩子埋葬在阴山的深处,待身体康复,便独自回到了龙城。
一直在城中为她守着那个院子的柔然夫妇告诉她,就在十天之前,晋王派遣罗邂离开龙城南下,很有可能会去落霞关渡江,他的目标是回凤都。
晗辛麻木地听着,隐隐觉得这似乎会是一件大事。但她太累了,累得几乎没有力气生存下去。
她大病了一场,这期间听到的都是乐川王因为腿伤一蹶不振,整日闭门在家,连晋王也不肯见。他脾气变得暴躁,府中姬妾遣散。龙城的人纷纷传说,乐川王从此就是废人,晋王的世子会成为晋王最可信赖的臂膀。
晗辛对这些消息都不以为意,麻木地看着龙城上方阴山巨大的阴影。她有时会忍不住想,那个孤独的女孩在深山中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寂寞?又想,也许她会得到天地钟爱,让她变作阴山林木中的一缕自由自在的精魂,行走在山巅深谷,再不受世间的羁绊。
直到凤都中秋宫变,永德公主被赐自缢的消息传来,晗辛才猛然惊醒。
她突然意识到罗邂南下去凤都,也许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也许平衍所说的那个会让她恨他一世的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晗辛不可抑制地心惊,立即启程前往南方,不肯相信永德公主会就此败亡。
事情的发展果如她的预料,他在临川的野渡口接到了弃舟登岸的白发女子,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拜伏在对方脚下。对方冰冷的双手拖着她的双臂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听见对方说:“晗辛,以后的路,咱们一起走。”
第三册
楔子 停云高处向谁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
天气暑热难当,但在漠北的深山之中,一旦到了太阳下山时分,寒气依然会悄悄漫过草野,越过树丛,潜入林木之间,趁着夜色渐渐侵入人的脚底、身下。
即使是盛夏时节,睢子他们也会在山中燃起火堆,既是用来烤打回来的猎物,也是为了驱蚊虫取暖,
八百多人燃起十几处火堆,敢落在山坡上,星罗棋布,与天上闪动的繁星相对应,一样的繁耀,一样的热烈。
星空璀璨,银汉迢迢,一颗红色的星在天空靠南边的地方闪动,点点流星从它身旁掠过,星坠如雨,像是天庭也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攻伐。
叶初雪靠在一处粗大的树根上,手指拨弄着脚边的野草,从枝杈的间隙望着星空,轻声唱着:“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
火上的兔子烤熟了,散发出诱人的肉香。睢子小心地撕下一小条肉放在口中尝了尝,又撒了些盐巴和香料抹匀,这才将兔子的一条腿撕下来,用匕首割成小块肉,拿一张芦苇叶包裹着,给叶初雪送去6
叶初雪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下来,继续低声唱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人我床下…”
睢子见她不接,索性在她身边坐下来,间:“你在唱什么?”
叶初雪看了他一眼,终于停下来,淡淡地回答:“汉人的歌。”
“什么内容?”
“大概是说农人耕种,一年四时劳作的内容。”叶初雪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禁不住去想,平宗有一次曾说,要带她到乡间的麦地里去看看。他说起北方的耕作,嘲笑她不懂农事,还说过不会将南方变作丁零人的牧场。
“耕种?”睢子笑着摇了摇头,又把兔子肉往她面前送了送,却问,“你懂种地吗?”
肉味扑鼻,却惹得她一阵恶心,忍无可忍地推开睢子的手,跑到一旁剧烈地呕吐起来。
睢子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沮丧,拈起一块兔肉扔进自己的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唱起自己部族的歌。
步六狐的歌谣与草原人的不一样,也许是因应了大山的地形,腔调也被拖得九曲十八弯,一字一句,婉转风流,倒是有一种叶初雪从未领略过的风情。
她好容易呕吐得告一段落,到一旁的水桶里舀了勺水漱口,然后依旧回到之前靠坐的地方坐下。睢子凑过来问:“吃肉吗?”
叶初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开口时声音沙哑:“酒!”
睢子倒也不为难她,冲着火堆旁的伙伴吹了声口哨,就有人拋过一个酒囊来。睢子利落地接住,又递给叶初雪,仍旧笑着:“你是我见过的女人里,最能喝酒的。”
叶初雪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将恶心压了下去,却一时发起怔来。
她被睢子带入云山已经一个多月了。起初睢子对她严加戒备,日夜派人看守,绝不许她离开视线三步之外,就连当初他给她的那把匕首也收了回去。睢子说:“你生孩子之前绝不能出任何问题。”
其实睢子对她的话始终半信半疑。毕竟她刚刚有孕,身形不显,睢子甚至连她是否真的怀孕也不能肯定,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掉以轻心。后来叶初雪渐渐有了孕吐,身体各种不适也都显露出来,雎子这才相信她确实是怀了兄长的孩子。
睢子将叶初雪带到大山的最深处。
云山在阿斡尔湖以东,南北走向,长达九百多里,北接丁零人先祖所居大苍山,向南一直延伸到了阴山北麓,并且从那里向东南方向斜插下去。龙城京畿的东边边界,便是云山南端支脉康山。
云山之大之深,令睢子确信,即使平宗回转,丁零人全力前来攻打,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们。
他命令将一切计划都暂缓,等叶初雪生了孩子,再继续进行。
他手下自然也有不满的,但睢子在这群人中有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叶初雪曾见他与手下几个领头的激烈争吵,到最后总是以其他人对睢子的俯首结束。虽然他们用的是步六狐人的语言,叶初雪听不懂争吵的内容,但每次争吵后他们都会再向大山深处转移一次,叶初雪也就明白了这些人与睢子的分歧,大概就是该往哪里走。
这一行只有叶初雪一个女人,虽然睢子已经警告过手下不得靠近,但那种如毒蛇一样缠绕在她心头的恐惧却始终不退。
没有了平宗在身边,叶初雪才真切地体会到了恐惧的滋昧。
昆莱所为对她的阴影始终都在。她现在身边环绕的全是数不清的男人,他们看着她火辣辣的目光,说话的声音,身体的气味,甚至走路时脚踩在地上断枝发出的声音,都让她心惊胆战。
山路难行,到了这里马全无用处,早在进山前睢子就让人将马匹收集带走,进山之后就全靠双脚步行。有时遇到沟壑崖壁,不得不让人背着她攀爬,叶初雪都要强忍着浑身如针扎一样的敏感,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挣扎,这样才能熬过那些难堪的身体接触。
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呕吐。
整个队伍都要停下来等她,有些人十分不耐烦,粗喝咒骂,虽然叶初雪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却能从随后众人猥琐的笑声中猜到个大概。于是呕吐更加剧烈地袭来。人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怀孕而呕吐,这至少令她不会受到更加具有敌意的对待。
叶初雪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平宗。
只有在这样艰辛且孤独的环境中,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想念他。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看她的每一个眼神,他的触摸和亲吻,他的怀抱和体温。叶初雪想得胸口发痛。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也曾经带着重伤昏迷的平宗穿越暴风雪,在茫茫雪原上救了他的性命,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可以独自周旋于这群步六狐人中。
但是真的身临其境了,才发现要坚强很容易也很难,她仍然是那个亡命之徒叶初雪,却再也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叶初雪。她开始无比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生怕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出任何意外,她怕再也见不到他。
平宗临走时去而复返,对她说的那句话是她一直支撑下去的动力。
睢子一直暗中观察着叶初雪,能看得出她对平宗的思念,也能看得出她的苦苦忍耐,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没有别人的情况下亲自照顾叶初雪,不让手下任何人有单独接触她的机会。 ,
但总有人会违抗他的命令。
晚上扎营,睢子通常带着十个人与叶初雪在一处,他们会在离火堆二十步之外的地方扎帐篷,而把靠近火堆的地方让给她。
到后半夜火堆的火渐渐熄灭,有一次叶初雪惊醒。她本就睡得少,被睢子掳走之后更是每天只会略微合眼一两个时辰,脚步踩踏在松果上发出一声脆响惊醒了她,一个步六狐人悄然从身后树林的阴影中掩了过来。
叶初雪登时警醒,刚要呼叫就被捂住了嘴,那人在她耳边喷着热气笑道:“都说晋王的女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尤物,你别乱动,让我抱抱就好。”
这人的汉语竟然说得十分流利,叶初雪只觉血冲上了脑门,眼前开始发红,她不敢太过挣扎,怕伤着孩子,却在那人热烘烘的身体贴上来的时候,朝火堆里尚未完全熄灭的木炭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