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目中光芒一闪,捉住了她话中的纰漏:“你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人的亲信以至于身份太过敏感不能向人说起?”
“我…”冷汗从晗辛的额头渗了出来,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平衍于是明白了:“那人是谁?”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晗辛索性闭口不言,任由他去猜想。
“南朝皇帝前两年死了,如今掌权的是太后和长公主,你是太后派来的,还是长公主派来的?你既然去了柔然,为什么要来龙城?柔然这几年掣肘本朝,以至于在长江落霞关一带无所作为,是不是和你有关?晗辛,你答应了我要坦白一切的。”
“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千言万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说出来的终究仍然是这句话。但平衍的追问到这个地步,真相也已经在唇边打转,晗辛自觉意志即将耗尽,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会再有任何转机。
她在那个人身边多年,见过无数次比这要激烈得多的针锋相对,以往总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到了如今才知道,即使在这样看似平和的对话中,也几乎要将人的心肺全都压得稀烂。那人又是如何去与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周旋的?难道她就不觉得痛,不觉得累吗?如果累了,痛了,会发生什么事?
晗辛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抬起头去看平衍,突然觉得就算这个与反目成仇只有一线之隔的情郎,也会令人由衷生出一丝温暖来。
“七郎…”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抬手牵住他的袖口,语气诚恳,“求你别再问了。我不曾负过你。什么样的出生,什么样的来历,并非我能选择。我只能告诉你,我本是个出身卑贱、伺候人的奴仆,却比旁人要幸运百倍,不只是有人肯让我挣脱牢笼随心所愿地浪迹天涯,更是因为我还遇见了你。七郎,你不要再逼问我了。她对我有恩,我不能负她。”
这突来的柔软让平衍猝不及防地被击中了。他低头看着她的手,自己的衣袖被她紧紧攥着,上好的蜀锦被揪得起了皱。
她的神情中有一种东西,澄然无伪,灿若明月,令他一瞬间仿如被雷击中了头,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抚上她的面颊,说出的话语声像是梦呓一般:“那么把你能说的全都告诉我。”
她被他的目光牵引住,竟半分无从逃脱:“你想要知道什么?”
“一切,你能说的一切,你的一生每一个能说出的细节,我都想知道,你都要告诉我!”
晗辛几乎迷醉在这霸道以至于显得急迫的要求中。她已经熟悉了他的气息和话语,清晰感受得到他掌心渐渐灼人的热度。
他们目光痴缠,一种不可言说的黏腻感从这凝视中滋生。他握住她面颊的手微微用力掐住,命令道:“快说!”
她轻声惊喘,却仍然不肯就范:“你先问。”
平宗恼怒起来,知道她这张嘴绝不肯如他所愿地主动交代一切,便决定要狠狠地惩罚她。他突兀地咬住她的唇,力气之大几乎令她呼痛。然而这如野兽一般的攻击一击成功,便立即撤退,改用更温和的方法含住她的下唇品尝。
晗辛的手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像是要抵抗他的突然袭击,却被敲打在她掌心的心跳酥了半边身子,只来得及向后撤出半尺,便被他一把拽回到怀里,恶狠狠地质问:“是不是那个人?”
她含混地呻吟着,想要挣脱他的纠缠,却又在他的掌握中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只能勉强摆头挣来他的唇,喘息着与他额头相抵,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反问:“哪个人?”
“你不肯说出名字的那个人,就是给你起名字的人?”
这一番纠缠就像是一场脱胎换骨的煎熬,让晗辛于这甜蜜又纠结的厮缠中品味出了那人的体会。不只是痛和泪,还有那痛和累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转化出来的快意。
“是。”她咬住他的嘴唇,用自己的牙齿磨吮着他的血肉,“她给的不只是这个名字,还有我。”
他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诞不经的话:“你是父母所生…”
“不…不是…”
“不是?”他低声地笑,手不老实地去拉扯她的衣带,“难道你是天地育化的妖精不成?”
“我是…我是…”他低声地说,“我是晗辛。没有那个人,就没有晗辛,你便无从与我相识相见相亲相恋。七郎,没了你我会心碎而死;可是没有她,这世间就根本没有晗辛。”
他被她眼中狂热的光芒震撼,怔了好一会儿,问道:“这世间真有人对另一个人如此重要?”
“有的。”她将自己交到他的手臂上,任由他剥去自己的衣衫,让他的肌肤与自己的相贴,手指插入他的发髻之中,将他紧紧拥在自己的怀里,“有的,你与晋王不也是如此吗?”

二 子玉夜相邀

一切争执僵持和猜忌在无所顾忌的纠缠中被焚烧得只剩下灰烬。
当火焰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当满天星光聚于眼前飞速旋转,当他们无所依凭地只能彼此相依从高空坠落,当一切星光暗淡之后,喘息仍然剧烈,心跳还未恢复平静,彼此的皮肤都沾染上对方的汗水。
火光跳跃着将他们相拥在一起的身影投在了石壁上。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从极近的距离俯视她,汗水顺着鼻尖跌落在她的唇边。晗辛叹息着捧住他的脸,低声问:“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一声长叹从他的胸腔中抒发出来。平衍与她额头相抵,吐息相侵,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却也没有相隔这样遥远过。他的回答只能是不停地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晗辛,晗辛,晗辛…”
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他每一声呼唤都带着不同的含义,即使感叹又是追问,然而最终千回百转的心思也全都融进了这一声声呼唤中,落在她耳中只觉心痛如绞,像是在用刀子一刀刀地凌迟着她的心。
她几乎就要放弃,几乎就要向他坦诚一切,平衍却在这个时候微微抬起了头,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晗辛这才突然意识到他们此刻身处牢房之中,他的外袍铺在身下,两人就躺在冰冷的石地上相拥在一起。她惊得“啊”了一声,连忙推开他想要起身,却被平衍紧紧环住。
“别动。”他低声警告,“有人来了。”
“有人…”晗辛益发窘得脸上几乎要滴出血来,更加拼命地挣扎,却只能徒劳无功地在他怀中辗转。她的身体虽然纤瘦,却结实有力,毫不费力地压制着她。晗辛急了,只能低声求饶:“有人来了,你还不放开我?!”
“嘘!别出声。”平衍喷在她面上的气息滚烫灼热,“他们进不来。”
她越发羞窘:“可他们都听见了。”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所以现在千万别说话。”他在她肩头轻轻吻了一下,起身穿好衣服走到门边,隔着门问:“什么事?”
“晋王急召殿下。”外面侍从的声音清晰传了进来,晗辛立即知道刚才所有的动静都被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如此反倒安下了心,盯着烧得通红的面皮瞧着平衍。她余欢未尽,眼角眉梢全是风情,将平衍瞟得心头怦然而动,不得不强行板起面孔走到她身边,将衣物扔过去盖住她的身体,低声吩咐:“我让人先送你回府。”
她也不吭声,由着他为自己披衣系带,末了低低唤了一声:“七郎…”手掌抵上他的胸前,千言万语似又不必再说。
平衍纵是百炼钢,此时也被她化作了绕指柔,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回去等我,等我回来再说。”
平衍从地牢中出来,阳光当头洒下来,刺得他一时间无法睁开眼,只得举起手臂遮挡光线,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这地牢本就在他的王府中,外面早就有一班手下等候,见他出来,个个面色怪异,似是忍着笑,又像是带着同情。他面色薄,登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板着脸假装看不见众人的异色,问道:“如何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有人明白,立即便有府中负责护卫的贺布卫士出来道:“遵奉殿下的命令暗中观察阿寂,他这些日来安分守已,全无异动。”
“跟什么人见过面?”
“除了府中几个平日一起吃住的下人,再无旁人。”
“也没问起过晗辛吗?”
对方略有迟疑:“倒是去敲过晗辛娘子的门,见没有人应也就没有再纠缠。”
如此看来仿佛真如晗辛所说,与诸事无关。平衍悻悻地哼了一声,自觉近来心肠变得柔软,晗辛这样本该严刑拷问的,却落了个这样草草收场的局面,就连阿寂这种本来绝不该再留在府中的人也只是派人监视。他叹了口气,倒也对自己的反常十分坦然,便问:“晋王在什么地方召我?”
下面有人回答:“是在宫中。”
于是知道是与朝政相关,平衍知道一时不用面对平宗对于他身边私事的诘问,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解开眼睛上的布,发现自己置身在了自己之前所居的房中。
自然有下人来送上漱洗的热水和胭脂香粉,她将杂人遣走,立在屋中环顾,一是只觉怅然。
除了中间摆放的澡盆外,房中几榻席垫一如旧时,仿佛她只不过是早上去庭院中散了个步回来。然而与当日离开时相比,心境已经宛如过了千万年一样。窗前花香依旧,却再不能牵动心扉;榻上鸳鸯锦被如今看上去无比刺目。屋角的绣绷上,百鸟朝凤的绣品才刚开了个头,晗辛走过去轻轻抚过炭描的凤凰尾羽,祥云碧空,心头空茫一如那空荡荡的绢布,似乎再不会有色彩,也再不会有生命了。
窗外的海棠树下,青色的衣角闪动,有人影飞速隐入花后。晗辛心头一动,知道是被派来暗中监视她的,不禁冷笑。
有些东西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即使他们在牢中火热纠缠彼此相拥,却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给予对方。
她冷静地褪下衣衫坐进澡盆中,在面孔浸入水中的一瞬间,冷峭地想: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毫无保留地爱过他,又如何能怨他怀有如今的戒心呢?
浴水温热,宛如最温柔的怀抱将她紧紧拥抱住。晗辛屏住呼吸,咬紧牙关,让自己克服心底不知名的恐惧,努力睁开眼睛。
当年那铺天盖地袭来的血水让她从此不再留恋水乡。当被问及是否愿意到遥远的北国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北国没有那些大江大河,没有铺天盖地的血,也没有惶恐不安的岁月。
她是这样以为的,却不料即便包围自己的水是暖的,也还是逃不掉那样的命运。
当夜平衍来到她的房中,晗辛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投进他的怀中极尽温柔缱绻。平衍只是略微愕然了片刻,便将一切疑虑抛诸脑后,与他紧紧相拥,抵死缠绵。
一整夜,他们甚至不曾交谈过一句话。相缠在一起的除了唇舌身体,连目光都在躲避着彼此。他们都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有着默契一般拖延者那无法避免的交锋。
绝望带来别样的欢愉,晗辛食髓知味,不休不倦,一味痴缠着平衍。只要他来,便与他缠绵不休。
平衍看透了她的心思,却看不透自己的。每天离开时都暗自告诫,不要再来,即
便是来,也应该与她将该说的话说明白,该问的问题说清楚。然而他却无力抗拒她的诱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们仿佛没有明天一样舍命寻欢,竟是不打算再给未来留半分余地。
直到那一天的夜里,当喘息初定,皮肤上的热度还没能完全消散,晗辛在自己陷入睡梦之前挣脱他的怀抱被转身体,他却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从后面环抱住她,脸在她的颈窝处慢慢磨蹭。
这是与以往不同的,晗辛诧异起来。往日虽也需索无度抵死缠绵,但总是要歇歇的,不会这么快便又缠上来。
“你不累吗?”她一边偏过头给他在自己身上肆虐的机会,一边喘息地说:“不歇歇吗?”
“不歇!”他索性推着她趴下,从身后覆上来,几乎是咬着牙说:“再来!”
晗辛恼怒起来,用力挣扎:“我累了,不要了。”
他不吭声,只是用强力的肢体压制她,束缚她,令她的所有抵抗都变作了撩拨。他强硬地压迫她的身体,沉默倔强。这样的强人所难触怒了晗辛,她拼命反抗起来,顾不得也许会伤到他,用手肘向后猛击他的肋骨,打得他闷哼了一声。
晗辛趁机挣脱,飞快向后退,一把扯过衣物裹住自己的身体,戒惧地看着他。
等一波闷痛过去,平衍抬起头来,盯着晗辛的目光中熊熊火光在燃烧,脸上的表情陌生地令晗辛吃惊。那双眼中充满了对猎物的势在必得,太过外漏不加遮掩的欲望与他往日截然不同。晗辛愣了愣,在他一把抓住自己左脚脚踝的时候,竟然迟疑了一下,抬起右脚没有踹下去。
他似乎也没有料到她如此轻易放弃了抵抗,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她拽回到自己身下。
“你放开我!”她懊恼起来,抓住他的手臂张嘴就要咬下去。
他忍住不抽回手臂,反倒俯身将她压倒在身下:“我明天就要出征了。”
晗辛一惊,不由自主松开口转头去看他。他也毫不退缩地迎视,身体却趁机动了起来。晗辛胸口憋的那口气不知不觉就泄了,手一软整个人被他压覆住,任他营营役役地耕作起来。
“为什么不早说?”在喘息的间歇,她勉强收拾起破碎的声音,低声地问。
他不回答,粗重喘着气。
“去哪里?”
回答她的仍然只有永不停歇的征伐。
晗辛明白了,他不肯说,不能说,不敢说。
她软软瘫倒在她的身下,突然感到无限绝望。在这些天无休止的欢愉之中,她曾经不止一次地隐隐生出一丝侥幸来,总觉得也许当他们放下所有的戒备和愤懑之后,会有办法打开两人之间的结。
但是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意识到,她以为自己失去了平衍的信任,其实是从来也没有真正得到过。只要她还是晗辛,就永远没办法与他两心相许,坦诚相待。
平衍忽略了她的沉默,只是专注地在她身上发泄着千言万语都无法言说的情绪。身下这个女人,是他一生中最甜美的体验,却也是最可怖的陷阱。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却又时刻警醒着不敢放纵。
只在这一天,因为天亮后他就必须离开,所以可以放纵自己将对她的种种不满足全部都挥洒出来。
直到天色微亮他才终于停了下来,喘息着跌落在她的身上,他们两人俱都全身汗湿,晗辛已经被他磋磨得几乎要昏过去,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的重量将她碾压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她却满足于这样毫无遮挡的接触,这样就看不见他的眼,不用面对他的恶意惩罚,却能与他这样亲近接触。
晗辛一感觉到自己恢复些气力,便伸手揽住他,正要发问,他却已经抽身而起,翻身无声地去穿衣服。
晗辛坐起来,看着他的背影。窗外天光渐明,院中隐隐传来脚步声。
“要走了吗?”他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喑哑,不由自主面色一红。
“嗯。”他低头去穿靴子。
晗辛贴过去环抱住他的后背:“七郎…”
他的动作明显一顿,覆上她的手背,似是想要将她的手扯开。她越发急切起来,两手死死交握,不肯松开,快速地说:“我的主人是南朝长公主,她大权在握,掌握朝堂,专心辅佐幼帝,将来会嫁给一户高门,主理全族,她已经许久不曾与我通消息,她…不会再来找我。”
平衍停了下来,扭头钳住她的下巴,目光中有种一线生机的光芒:“她还没有嫁人,为什么?”
晗辛已经,想要挣扎,却被死死控制住:“为什么?”
她的泪落下来,闭上眼一言不发。
平衍却突然灵光闪动,想到了什么:“她这样的身份,不可能没有定过亲,你们南朝先帝在时,定然是为她选定了夫婿的。为什么不嫁?先帝死时她已经十八,早过了嫁龄,是她的夫家有什么变故?”他低头思索:先帝最宠爱的公主,什么样的才俊才能配得上她?
晗辛趁他沉吟,飞快挣脱,转身要向床榻深处逃脱,平衍却在这时突然动了起来,一把拽住她的脚踝把她拉到床沿,压制住她的肩膀,盯牢她的眼睛问:“你为什么来北方?为什么要先去柔然又来龙城?你是来找人的?”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莫非你们那公主的未来夫婿姓罗?”
晗辛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却已经突然收回手起身开门向外走。
晗辛怔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皮肤沁凉,才突然意识到门大敞着,而自己好裸着身体。她慌乱地扯过衣物遮掩身体,心头纷乱一片,懊恼不已,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犯了很大的错误。

三 千山惊月小

平衍一去就是两个多月。
起初晗辛满心担忧的都是他临去前的那一番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患来。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渐渐再也无法安然处之。
想来是他走前下了严命,晗辛每日在府中出入,明显察觉到有人总是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地跟着。一次,她去龙城西市买药,不过半日便有府中医官上门询问是否身体有恙。晗辛冷笑连连,再也按捺不住脾气,将医官赶出门去,将自己关在房中几天都不肯再出去。
还是阿寂来才将她从这微妙尴尬的处境中解救了出来。
“姐姐,你若是不快乐,为什么不走?”
晗辛一怔,看着眼前这少年。从将他带回龙城到如今也已经有将近半年了。这孩子又蹿高了一头,晗辛得抬起头来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当初,在城外的那一日,她便也是这样抬头看着那人的眼睛,努力接近本不该由她去企及的任务。
她怔怔落下泪来,心头愈加烦躁,转过身去避开阿寂惊讶的目光,只是说:“没关系,我的事情你别多操心。可有人欺负你?若是有,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阿寂笑了起来,双手在她肩膀上一拍:“这你放心,大家都对我很好。”
“殿下呢?他对你好不好?”
阿寂要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笑道:“自然是好的。人人都说姐姐你就要做王妃了,你我情逾亲生姐弟,殿下对我自然另眼相待。”他说到这里,到底还是迟疑了,良久才道:“可是姐姐,如果你与殿下在一起不快乐,我就陪你回柔然去!”
晗辛叹了口气:“以后这话可千万别再说了,即使对我也不能说。”
“可是…”
“没有可是。”晗辛神情异常肃穆,“阿寂,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留在殿下身边了,你可不可以发誓替我守着他,替我照顾他?”
“姐姐果然是不愿意久留?”
晗辛一惊,连忙摆手:“不是,你别乱猜。”
“那你为什么会不留在殿下身边?”
晗辛笑了,自己立即意识到笑容中有一丝难以言明的苦涩,带着些许惶恐地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阿寂,你是我在龙城唯一的亲人,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以后如果有一天,我不在王府中了,你答应我,替我照料他,就像我还在这里一样。”
也许是她语气中凄楚太过鲜明,连阿寂这样的少年听来也不觉为之心惊,不由自主地点头:“姐姐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做你的眼睛和手脚,我替你照看他。”
她于是松了口气,朝面前矮几上看去。
那是一幅《消寒图》。一树的寒梅空寂地开放,等待着用颜色去填充花瓣,去灌溉生命。从冬至起九九八十一天,在龙城漫长寒冷的冬天里,在无尽的风雪中用来提醒人们距离春暖花开还有多久。
阿寂愣了愣,不由自主又朝窗外看去。外面阳光正好,刚刚过了中秋,窗外大朵大朵的菊花一丛丛开得正盛,远远没到需要用《消寒图》的时节。
晗辛拿起笔蘸着朱砂将一朵梅花染做红色。一株虬枝老梅,已经红了三分之二。阿寂看着,突然就明白了度日如年的意思。
晗辛画完了梅花,抬起头冲阿寂一笑,笑容中竟是满目秋色。
阿寂有些迷惑,恍然发现眼前的姐姐似乎已经变了个人似的。当日在大漠初逢,她一个南朝女子,却带着大漠儿女才会有的飒爽随和。他们一见如故,东来的路上彼此扶持,晗辛既不娇柔也不挑剔,一路上谋虑周详,将他们安顿得舒舒服服。
在阿寂的印象中,晗辛的身影总是带着大漠金黄色的光芒,然而如今这光芒已经暗淡。她即使在笑,笑意也无法进入眼睛。阿寂想,明明是那样爱着殿下,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来越暗淡?
也许是漫长的等待吧。
殿下出征讨伐高车人,一去就是两个月。北朝不成文的制度,将军出征,总是要与坐镇龙城的晋王频繁书信往来。阿寂眼看着乐川王书房中的母料每隔几日就会从晋王那里带回书信来,却从来没有一个字提及晗辛。
他愤愤不平地想,若是自己只怕也会因为这刻意的冷落而怨怼。然而晗辛却只是安静地沉默在这越来越逼仄的角落里,独自默默地数着日子等着他回来。
阿寂是柔然人,从来没有汉人那些天长地久彼此相守的想法,他只是想,若晗辛姐姐不快乐,不如离开好了。
晗辛看着他愕然笑了笑,笑声惊动阿寂,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经意间将想法说了出来,情不自禁脸上一红,不知该如何自处。
晗辛叹了口气,劝道:“你也别老往我这里跑。没看见门外那么多眼睛盯着吗?别因为我连累了你。”
“我本就是你弟弟,怕什么连累?”阿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若是连我都怕嫌疑跟你撇清,姐姐你在这王府中可就真是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晗辛心头一热,十分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才勉强将几乎要溢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微微笑着,却又觉得一句话都已经不必说。
阿寂一直在晗辛房子待到天将擦黑才离开,出门时与守在外面的人擦肩而过,故意慢下脚步冲着对方哼了一声,这才扬长而去。
因为晗辛的关系,本来安排阿寂在平衍书房伺候的打算也被搁置,如今阿寂只能在书房外面此后茶水。平衍不在,平时只有他身边几个负责笔墨的幕僚不时到书房里来,因此阿寂才能偷跑出去陪晗辛解闷。
阿寂一回到书房外就察觉到了异样。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因为平衍不在,照理书房本该紧闭着门,但此时却大敞着,里面灯火通明,灯光透过窗棂将书房前的玉阶映得一片雪白。
阿寂心头一凉,两三步跨上台阶冲了进去。
只见房中几个幕僚垂头丧气地站着,上首坐着一个人,看见阿寂进来不禁蹙眉,正要发作,幸亏身边管家已经拽住了他:“阿寂,不得唐突。这是晋王身边的焉赉将军。”
阿寂见机极快,立即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利索地向焉赉行了礼,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里。
焉赉的声音十分沉重:“乐川王击退了阴山以北的高车人班师回龙城,在雪狼隘口遭遇伏击,身受重伤。”
书房中一时井到了极处,阿寂觉得自己哪怕是呼吸声都会引得众人注目。他憋着气听下去,焉赉说:“眼下殿下已经就近送往贺兰部医治,晋王闻讯万分忧虑,命我来府中带几个他用惯了的人去伺候。”
阿寂忍不住站出来:“我…我去!”
焉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蹙眉:“这是…”
管家连忙上前解释:“这是刚入府不久的书郎,叫阿寂。”
“刚入府?”焉赉压根儿顾不得多加盘问,直接否决,“非常时期,自然要用惯用熟的人,其他人尽量不要去添乱了,做好准备等殿下伤势稳定了回府后再尽忠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