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着。”珍色到了这时,才仿佛真切意识到图黎已经真的死了。眼睛瞪着穹庐的天窗,只觉胸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块,全身惊凉,一时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世间再没有比叶初雪更能体会她此时心情的,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宛如惊弓之鸟,远非言语可以安抚的。便只能叹了口气,说:“睡不着咱们就聊天吧。你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晗辛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呢。”
“她走的时候孩子刚出生还没有取名呢。”提起自己的孩子,珍色觉得骨子里的寒冷略微缓解了一些,声音轻柔:“男孩儿叫逯忝,女儿叫茗雀,”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满怀柔情:“女儿的是汉名。我希望她以后能回中原来。”
叶初雪见说到孩子她似乎好一点儿,便顺着话问:“他们长得像谁,你还是图黎?”
“逯忝像图黎,才两岁就喜欢拿着小剑砍砍杀杀,调皮死了,七八个侍者都伺候不了他一个人。只怕图黎一个人,图黎一瞪眼他就乖得像只羊羔子。”她说起图黎来,嘴角仍忍不住微微上翘,眼中光芒温柔,仿佛那人就在身边,“图黎倒是更疼爱茗雀,叫她小翠鸟,说柔然人的公主,一定是草原上歌声最美的姑娘。总把她扛在肩上,高高向天空抛起,说是小鸟儿就要学会飞。茗雀最喜欢飞,笑得直喘气,还要追着阿爹跟她玩。”
珍色说到这里,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觉身体血肉都已经不复存在一般痛苦,“没有了阿爹,谁会让茗雀飞?谁再管教逯忝?”她依偎到叶初雪的身边,脸埋在她的肩窝默默流泪,“我以后该怎么办?”
叶初雪握住她的一只手,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掌心的温度竟然已经可以去温暖旁人,她拍了拍珍色的背,轻声说:“还有你呀。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赶回王庭去,将一双儿女护在身边,联合图黎的亲信拥立逯忝。然后你要教导他们,抚养他们,让他们成长起来,让逯忝成为下一代可汗。”
“我怕我做不到。”珍色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没有图黎,我怕…”
“没什么可怕的!”叶初雪打断她,用力捏住她的手,声音充满了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一切都会过去。你必须要坚持住,才能见到你的儿女,为了他们能安全顺利地长大,你必须要坚强,为他们遮风挡雨。”
珍色却在这片刻间变得柔软:“如果我带着他们离开…”
“你能去哪里?”叶初雪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明亮,“逯忝是图黎唯一的儿子,不管谁成为柔然可汗,都必然要斩草除根。天下之大,并没有你们母子可以立足的地方。”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知道其实还有另一种方法。
草原上不乏这样的例子,包括平宗也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父亲被害,母亲为了躲避加害,只能带着儿女远走托庇于更强大的势力保护。待到儿子成年。再借助别人之力斩除当初的杀父凶手。
古时匈奴单于,丁零人的先祖沙林汗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草原上经久传唱的歌谣里,总是离不开他们的故事。
但叶初雪却不能让珍色这样做。
她没有时间了。
听着珍色终于渐渐不说话了,叶初雪扭过头来,见她还像幼时那样依偎在自己的肩头,已经沉沉睡去。只是面上泪痕犹在,紧蹙的眉间泄露出掩饰不住的悲伤。
她轻轻挣脱珍色缠着自己的手臂从床榻上下来,掀开帘子出来。
外面天色暗淡,人们已经在准备夜晚的迎客宴了。
叶初雪嘱咐,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可贺敦。又问了几个人,才在一处毡帐内找到正在磨刀的平宗。
平宗看了她一眼,手下动作不停,只是问:“聊完了?”
弯刀在磨刀石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嗯。”叶初雪在他身侧坐下,带着深深的思虑,看着他一下一下地磨刀,突然说:“那天,你跟我说了一句话。”
平宗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活,已经明白,却要装糊涂,憋着笑问:“什么话?”
叶初雪心绪烦乱,瞪了他一眼,也不肯调笑,说:“你知道的。”到底脸还是红了红,继续道:“你说要我做你的磨刀石。”
平宗不怀好意地搂过她的腰,咬着她的耳朵笑道:“嗯?你想要磨我的刀了?”
“滚!”叶初雪推开他,示意他,“别停,继续磨。”
平宗微微一愣,随即会意,手下重新动起来,磨刀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借着这样的声音掩护,叶初雪在平宗耳边轻轻将珍色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平宗听得瞪大了眼,侧头问:“你想让我出兵帮她?”
“这是好机会。你出兵护送图黎和她回到王庭,拥立逯忝为可汗,珍色辅政。你与柔然联合,借他们的大军,直逼龙城!”
第四十六章 南枝方红香别离
初夏的雨有一种温润的缠绵,就像如今的平衍一样。
晗辛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被埋进枯塘淤泥中的种子,在这样的夏雨滋润下,终于开始抽枝发芽,并在一个又一个的雨夜中绽放成一朵芙蓉。
雨水打在屋顶,从屋檐一串串地滴落,在青砖石地上汇聚成洼。檐下铁马叮叮当当地作响,仿佛她激越而失措的脉动,全无章法,一任雨水冲刷,孤绝执着地被他催动摆布。
平衍像是要将几年来被犹豫踟蹰、左右瞻顾绑缚桎梏住的柔情全部挥洒出来,温柔而和润,却有着不肯轻易罢休的韧性,极尽缠绵旖旎,令晗辛甚至不忍心推拒抽身。
“你身体刚好了一些,还是要自己顾惜的。”
“我只是畏寒,你热得像火一样。”
“你总得睡睡。”
“好,你陪我。”
晗辛无奈叹息,只得由他去。只是平日就越发地要为他琢磨些滋补的法子。一时间各种山珍海味、人参鹿茸变着法儿地烹煮炙熬,轮番送上平衍的案前。
平衍向来讲究精石脍细,只需看一眼也就知道晗辛在玩什么把戏。等人都退出去,便一把将她拉到身上来,笑着问道:“怎么都是这些东西?你就不怕我吃了流鼻血?”
晗辛却怕他受不住自己的体重,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一面笑着,脸色已经飞红,只说:“怕你虚,吃不吃你自己看着办吧。”
平衍自然不屑,只是挑着自己喜欢的多吃上几口。晗辛在一旁看着,只觉他吃东西也好,喝茶也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被雨水浸润着,清凉润泽,沁人心脾。
平衍不必回头也知道她的目光痴缠在自己身上,笑道:“怎么?馋了就过来吃,不必再准备碗筷了。”
“谁馋了!”晗辛被他说得窘迫起来,转身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深深叹息了一声,“唉,这雨下得跟南方的梅雨似的。”
“一年统共也就这么三五次雨,龙城的雨水少,庄稼都长得辛苦。”他终究不肯辜负了她的心意,挑了几块不太油腻的肉吃了,又喝了一碗燕窝,倒是看见南方新制的春茶喜不自胜,捧着杯子喝了一口,一边品味甘香,一边问道:“这几日宫里有没有人来找你?”
一句话问得晗辛情绪低落下来,良久摇摇头:“他等着我主动去说呢。”平宸始终是她心头一块疙瘩,只是不被提起的时候她会假装想不起来。
“嗯。”平衍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茶,才说:“那你就去。他问了你就直说。”
晗辛回过头来瞧着他,忽而笑了笑,“是啊,反正你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平衍温和地看着她:“你看这样不是挺好吗?”
她叹了口气,想了想说:“我只是心疼你休息不好。”
婚后平衍也突然一下忙碌了起来,每日里各种各样的人登门拜访,一边要处理太常寺的日常琐事,一边要应付宗室们没完没了的抱怨腹诽,更有些事情不得见人,须得深夜关起门来与人商议。有时甚至要到三更天后才能歇下来。平衍便不让晗辛守在跟前,总是催促她先回去休息。
龙城这一年的初夏,雨水出奇得多,像是把自元夜之后所欠的雨水都要补上。
晗辛漱洗后照例要等平衍回来的,便翻出一幅百鸟朝凤图来拈针走线,细细绣了起来。
龙城民间的风俗,女子出嫁前要亲手绣一幅绣品,简单如巾帕,繁琐如床幛,总要有一样绣品悬于房中,以示房间女主人的贤良手巧。
晗辛嫁得仓促,这些自然都没有准备,如今万事皆随心,再没有从前的焦虑忧愁,她闲极思动,便又将当初那幅只完成了一小半的绣品拿出来,打算继续做完。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幼时的家乡。晗辛家在水乡,她爹每日载着鸬鹚驾舟打渔,阿娘在家里种桑养蚕,五岁之前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桑叶的清香和蚕房中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雨水打在枝叶间。那时阿娘告诉她,蚕娘吃桑叶吐丝,来年便可为她做套花衣裳。
一道闪电从窗外闪过,晗辛惊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抬起手看了看,上面的羊脂已经干透,想来睡了两个时辰都不止。
正在愣神,一声霹雳漠然炸响,仿佛就在离屋顶不远的地方。窗外雨势突然大了,雨声越发卖力地喧闹了起来。
晗辛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转了两圈才渐渐清醒。见平衍还没有回来,又去看沙漏,眼看着已经要到四更了,她放心不下,想了想,撑起一把伞拉开房门。
立即就有下人闻声出来,追着问王妃要到哪里去。晗辛问:“殿下有没有打发人来送信?”
对方摇头,说一整晚也没有消息。
晗辛越发担忧起来,让人打着灯在前面引路,去平衍的书房查看。
到了书房外,见里面灯光莹莹,却无人声。晗辛命从人在外面廊下等着,自己先敲了敲门,听了半晌不见里面有动静,方将门推开一条缝看,桌案上蜡烛已经快要燃尽,平衍却不在案旁。
她只得推开门进去查看。
平衍的书房侧面放着一张睡榻,他虽有自己的居处,婚前却常睡在这里。晗辛进来,果然看见平衍和衣靠在榻上睡着了。晗辛过去,见他面色熬得蜡黄,也不知是忙到了什么时候终究支撑不住,过来小憩,竟睡了过去。
她不忍扰他清梦,顺手拉过锦被为他盖上,在一旁坐下静静地守着。
长夜漫漫,她伴着窗外的风雨之声守在平衍身边,看着他在梦中也不肯舒展的眉头,心头盈满了柔情,只觉便是要让她在这里天长日久地守着看着伴着,从此化作一尊枯石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想起梦中的家乡。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自己会有朝一日在千里之外的北国,嫁给这个全天下最令人怜爱的男人,为他在初夏的雨夜里守候。人生如逆旅,所去的地方,所遇见的人,往往连自己都会大吃一惊。
晗辛看着他,突然想,她原谅他了。无论是从前对她的阴晴不定,在患难时执意要驱离她,还是当初在延庆殿没有回头的背影,她都原谅他了。
他有自己的苦衷,从来没有因为谁动摇改变过。但他还是尽全力去照拂她的想法,并且是真心为她好,这就足够了。至少他又重新接受了她,这就够了。
她满怀柔情地伸出手,去抚摩他的面颊,想要借着这碰触将自己的决定传达给他。
不知何处风透了进来,烛光突然剧烈地摇动了一下。
晗辛一惊,怕惊动了他,连忙收回手。
她想起来刚才进屋时见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便起身去续上一支。
平衍不喜欢外面时兴的红绡灯罩,嫌光线暗淡看不清书信,还是斯陂陀送了一对玻璃灯罩作为他们的新婚礼物。
晗辛小心翼翼将玻璃灯罩装上,果然屋内光亮如昼。她好奇心起,顺手拿起平衍案上一张纸来看,见字迹清晰,读起来毫不费力。
平衍案上堆满了书信案卷,晗辛有心要给他收拾一下,都觉得无从下手,想了想觉得平衍未必愿意自己动他的东西,于是只得作罢,将那张纸小心放回去。
就在这时,眼角突然瞥见了一样与众不同的东西。晗辛鬼使神差地留了意,仔细去看,却是层层书信下露出的一角黄色皮制的东西。
晗辛在柔然曾经见过这东西。
这是草原上特产的一种用羊皮做的纸。北方草原不产纸,这种羊皮纸是最常见的东西。不止柔然人,丁零人,乌桓人也都使用。
晗辛突然想,这会不会是漠北阿斡尔部写来的信件,也许上面会有晋王和叶初雪的消息,在她没有多想之前,已经将那张羊皮纸抽了出来,凑到灯下细看。
然而那却不是一封信。
羊皮纸上没有字,只是炭笔画的简单线条,乍眼看上去甚至分辨不出这些线条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晗辛以前见过这些东西。在柔然可汗的帐中,悬挂着用类似线条组成的地图。
这是一幅地图。
晗辛猛地将那张羊皮纸丢开,双手背在身后,心里有个声音让她停下来,不要再深究下去。
她远远盯着那张羊皮纸,渐渐分辨出了山脉合流大地天空的模样。
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即便她努力想要压抑,也无法抗拒。她知道现在应该转身走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但她无法将目光从羊皮纸上挪开,那上面的山川大地渐渐变得真切起来,仿佛真成了高山草原,铺天盖地地向她撞过来,令她无法躲闪逃避。
她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开始翻找那堆书信,并且很快又找到了三张同样的羊皮纸。
晗辛将四张羊皮纸拼在一起,纸上地形清晰地出现在了面前。
她盯着地图上的巍峨山脉,毫不费力便认出了那是漠北草原西边的穹山,以前她在图黎可汗的地图上见过。只是图黎的图没有这幅图清晰真切。这图清晰地标明了每一处山坳,每一处幽谷,每一处进山的入口。
晗辛瞪着这图,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股寒意从心底泛了上来。
夜雨孤灯,沁凉潮湿的空气像蛇一样从脚底沿着晗辛的脚踝、小腿向上盘旋。她死死盯着那幅地图,一些久已成谜的事情件件融通。仿佛脚底的地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她两腿发软,自觉站立不住,只能扶着桌案慢慢坐倒。
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他比她在公主和他之间选择;他不要她贴身伺候;他将她留在皇宫中;斯陂陀带来的消息想必也跟他说过,他却并不急于去向平若求证,因为他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晗辛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苦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她倾心相与的男人,是她为之可以舍去性命的人。他不要她,她便远远躲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关切着他的动向;他要她,只需勾勾手指,她便义无反顾地留在身边,毫不犹豫地背弃旧主,甚至为了他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
但他却从未对她坦白过。
她满心酸涩,抬起脸望着屋顶发呆。
不知何处钻进来一只飞蛾,被自己投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吓得惊慌失措,拼命煽动翅膀,刮擦着墙壁,扫得积尘簌簌落下来。
晗辛静静落泪。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惊得晗辛浑身一震,茫然转过头去。
平衍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用手肘支起上身朝她望过来。
晗辛敛住心神,轻声说:“墙上有只飞蛾。”
他坐起身来,从榻旁拿起拐杖,支起身子朝这边过来:“看飞蛾为什么会哭?”拐杖敲打在地板上,笃笃作响。
“我…”她连忙擦拭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是一脸的泪,“梁上的灰落在眼睛里了,不是在哭。”
“是吗?”他走到案前,只一眼就扫见了那四张羊皮张拼起来的地图。
晗辛见他目光落在那上面,这才收起了慌乱,想了想,鼓起勇气破釜沉舟:“这样的地图我以前见过。”
“在哪里见的?”他用拐杖撑在腋下,腾出一只手,用食指将她下巴上缀着的一滴泪接起来,送进口中品尝。目光似是能看透人心,落在她的面上,不错过分毫细微的变化。
晗辛知道自己只能说实话:“柔然。”她沉下起来,将之前以为惊痛而生出的惶恐压下去,再抬起眼看平衍的时候,已经找回了从前在龙城上下奔走似的自若。一双眼眸在平衍目中看来,澄澈无伪,水光潋滟。她好奇地问:“这是哪里的地图?”
他盯着她研判了片刻,唇角勾出一丝笑意:“你猜猜。”
“这哪里猜得出来嘛。”晗辛语气中带着娇嗔的不甘心,埋怨地斜睨他一眼,咬着嘴唇认真看那幅地图,半晌沮丧地叹气,“天底下的山都长得差不多,倒是看得出来有一大片平地,还有河流。可是没有去过的地方,哪里猜得出来啊。”
他笑了起来,将其中一张羊皮纸从她眼前抽开,自己凑到灯旁参详,口中却说:“你能看出山川河流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世上看得懂地图的人本来也不多。”
她似乎有点儿小得意,起身从他腋下接过拐杖,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问:“这图上画的是什么山啊?“
他侧过头去看她。这样的姿势下,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一旦目光相对,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喘息想闻,她身上清幽的香味便钻入鼻中。平衍微微笑了笑,在这样的灯光下看,她的皮肤细腻白皙,一双唇有着天然的樱色,让他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咬了一口,听见她来不及脱口的惊讶声,这才微微后撤,温润笑着问她:“你真不知道?”
晗辛哼了一声:“不就是服个软吗,你就那么得意,非得让我说两遍?”
他总算不再追究,在她耳边说:“这就是阴山呀。”他说话时,手抚上她颈侧的脉搏,一面仔细留意她脉搏跳动的节奏,一面笑道:“日日在龙城对着阴山,这你都认不出来么?”
晗辛回头白他一眼,借机从他窥探的指尖下滑开,口中嗔道:“你少唬我!阴山是这个样子吗?阴山的主峰不应该像个浑脱帽扣在山上吗?这山最高的峰像个鸟嘴。”
平衍呵呵笑起来,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口中刻薄道:“笨蛋,亏你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这都不懂么?你从龙城向北看,山顶是个浑脱帽。你若是从东往西看,就像只鸟嘴了。”
“真的?”她犹自不信,从他手中抢过那张羊皮纸转来转去地摆弄,像是要对准方向看出大山真颜一般。
平衍由着她摆弄了片刻,抢过羊皮纸随手扔到案上,一把搂紧她的腰问:“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在这里?”
他的手并不老实,从她的腰后一路向下,揉上丰软的臀,又在她耳边轻笑:“是不是想我了?”
晗辛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轻声说:“我在房中等得都睡了一觉,醒来不见你回来,就担心…来看看…”她的语声因为他若即若离的手而时断时续,鼻息一股一股地喷在他的喉结处,立竿见影地起了一片栗皮。
“晗辛…”他低低地唤她,“今夜别回去了,就在这里吧。”他说着,扳着她的肩,裹挟着她朝床榻走去,“眼看着天都要亮了,来来回回的麻烦。”
“这怎么行?”她微弱地挣扎,怕他跌倒仍要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步伐,“你的衣物巾栉都在那边…”
说话间已经到了床榻旁,他微笑着抱怨:“真啰唆。”自己往榻上坐下去,顺势将她拽进自己的怀里,让她打横落入自己臂间。
晗辛只略微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两人目光接触,都被对方眼中清亮的眼波震得心头颤了一下。晗辛叹了口气,便不再反对,柔顺地闭上眼等着他的吻繁星一样落下来。
星星落下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在辗转间轻声吟哦,泪落如雨。
他身上的皮肤和薄汗,他为了保持平衡而不得不加大的一只手的力气,他垂落在她面上的发丝,他的喘息和浩叹,他的气味和力道。她茫然地看着他的喉结在自己眼前晃动,总觉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然后她想起来,是那只白玉兔子。他让斯陂陀带给她,之后再没有向她提起过。
她竟不能习惯白玉兔子的缺席,原来有些事情不可能再一样了。
雨在清晨终于停了。
屋檐还滴滴答答淌着水。雨后的天,是一种忧伤的青色。晗辛躺在平衍怀中,枕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渐渐恢复平静。空气被洗得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冷静,雨水冲刷了天地间的一切,将所有的房屋花木草树山川都淋得湿透后,自己扬长而去,只留下世间万物狼狈地收拾残局。
“你为什么哭?”他一边把玩着她的头发,一边状若不经意地问。
晗辛仰起头来,让他能够亲吻自己的眼皮、额头、鼻尖,懒洋洋地说:“我也不知道,那不叫哭,那叫流眼泪。”
平衍笑了起来。良久,突然曼声吟道:“玩飞花之入户,看朝晖之度寮,虽复玉觞浮椀,赵瑟含娇…”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她的面颊,像是要让她确信自己所指,然后嗓音突然变得寥落感伤,“未足以,祛斯耿耿,息此长谣。”
晗辛怔了怔。他所吟诵的,是南方前代名作。她幼时陪永德读书时也曾听过,只是她万万料不到平衍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吟诵起这几句来。平衍虽然饱读汉人经籍,日常起居衣物饮食也都大类汉人,但到底还是生长在北方,比起南方的文人墨客来,还是少了几分伤春悲秋的敏感。而今他突然吟起这赋来,像是为天气所感,更是令晗辛不由得生出疑窦来。
见她怔怔看着自己,平衍笑了笑,问:“怎么,没见过丁零人感怀悲叹么?”
晗辛想问他为什么要悲叹,然而话到嘴边,却觉得知道越多,牵绊越多,倒不如不闻不问。于是强咽下了疑惑,微微一笑,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只说:“你一这么感怀悲叹,倒让我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家乡呢。”
他轻轻笑着,却不再说什么,怀抱着她,恋恋不舍。
良久之后两人终于起身,平衍问:“你今日要做什么?”
晗辛笑道:“你不是老敦促我进宫去么?这雨总算停了,再没有借口拖延了,好歹去应付一下。”
平衍点头:“正该如此。陛下若是有什么要问,你就直说无妨。我没有什么可隐瞒见不得人的。”
晗辛点头,过去帮他穿衣,低声说:“这边终究还是冷,你又一宿没有好好休息,一会儿让人在我那里烧了水,你去好好泡个澡。”
平衍一把扣住她的腰不让她离开:“你陪我泡。”
晗辛被这近乎任性的语气逗笑,在他唇上吻了吻,细声安抚:“你看我要进宫就要大妆,光收拾头面就得一个多时辰,还要赶着进宫。要不然你等着我,等我回来陪你?”
他叹息了一声:“你要是不走就好了?”
这句话却是发自肺腑。平衍目送着晗辛匆匆离去,目中光芒渐渐冷了下来。他撑着拐杖走到案前。蜡烛又燃尽了,雨后屋里光线略显暗淡,他看着羊皮纸晦暗的线条,心中惊疑如同沸水般翻腾。
饶是他反复试探,晗辛始终一丝马脚不露。他不知她到底看不看得懂这幅图,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表现得太过正常,如果他不是见识过她在各种挫折困难面前的样子,也许不会有任何疑心。
但平衍实在太不了解晗辛了,深知她越是在危机面前就越从容自若。所以此时此刻,他竟然没有把握,不知道走出去的那个人还会不会再回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失去她了。
平宸不在延庆殿里。
好容易天晴了,连他这样不喜见太阳的人都没忍住,吩咐高悦去将湖畔一处视野开阔的水榭收拾出来,自己带着一群宫女内官浩浩荡荡地搬过去,一面看着新雨初晴后天光水色一线之隔的景色;一面人搬来一张琴,让教坊女子来弹上两首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