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笑话,罗邂也配么?”
“现在令龙霄有家不能回的是谁呢?帝室还是罗邂?”余鹤年一针见血地补了一句:“更何况,先帝所剩骨血,只怕就只有永嘉公主了吧?全天底下,只有龙霄有责任和理由替帝室出面讨伐奸逆了吧?我倒是觉得,龙霄如果真的把握住机会对抗凤都,不但不是叛国,倒是尽忠呢。”
第二十八章 九万风云海浪深
平若一进延庆殿,忽觉迎面一阵疾风袭来,他本能侧身歪头,只听身后内官一声惨呼,被一只笔架砸中眼角,捂着脸摔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平若压住心头的惊怒朝殿中看去,平宸叉腰站在桌案后面,手中犹握着一条大理石镇纸,在手中如同匕首一样挥舞着,冲他怒吼:“当年太武皇帝规定群臣无禄,你们非说无禄百官生活无着只能靠贪腐,受害的是百姓。如今朕高官厚禄养着你们,你们干什么了?还不是一样庸碌无能,不但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连朕也不能安心过上一天!”
平若趁他开骂的时候目光飞快将殿内情景扫过,见严望也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任他叱骂,知道这回平宸是真的震怒了。原因他倒也能猜得出来,定然是与尧允反叛有关。
平宸黑着脸瞧着他做完这一切,才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平若面色凝重,向周围看了一眼:“私下说。”
平宸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冲着严望冷笑一声,负手进了内殿。
平若跟进去,不等平宸问就直接开口“我知道你今日发怒是因为尧允在昭明反叛。但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严望派去的督军逼反了他。不但昭明的尧允,到今日为止,长江一线临江,青堰,湖阳三镇也都杀了督军响应昭明,长江一线已经全都失控了!”
平宸一呆,脱口说道:“不可能!”
他突然跳起来,推开平若跑到墙边,拉着从房梁上悬下的一根绳子将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拽下来垂挂在自己面前。平若过来,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这里,长江一线。”
“不可能…不可能…”平宸震惊地喃喃自语:“逆臣,全都是逆臣!”他双目通红,转向平若:“他们都是晋王的余孽!他们早就有不臣之心。我就说要将这些人全都除掉,你们却说什么要怀柔要平定人心。如今人心没有平定,连那边关键的边镇都反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想说什么!”
平若皱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平叛。他们杀的是太宰府的督军,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诛奸逆”,你只要杀了严望,那四镇就没有道理再反叛。”
平宸冷笑起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要除掉严望。这个主意你最好趁早打消,朕不会放弃严望,你们都背弃朕,朕也不怕,只要他不背弃朕,就没人能将属于朕的皇位夺走!”
平若看着他,只觉无比陌生:“你搞明白,最有可能夺走你皇位的就是严望。”
“不可能!”平宸冷笑:“他一个汉臣,能有什么本事?倒是你!”平宸瞪着平若,神态激狂:“还有其他姓平的,你们才是最大的奸贼。你们想杀了我篡位,想都不用想,有严望保护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他双目冒出癫狂的光芒,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是回身将悬挂在墙上的剑猛地抽出,用力将桌案一角斩下:“你们谁要觊觎我的皇位,就让你们如同这个案子!”
平若从延庆殿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一轮橘红色的夕阳正沉沉隐入巨大的宫殿后面,只余下漫天红霞,将天地都染上了血色。
平若看着这妖异的天色,平白颤抖了一下。忽听耳边响起脚步声,连忙回头,见高贤正悄然来到他的身后。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高贤轻声地说,与平若并肩而立,凭栏临风,望着远处太华殿屋顶上的鸱吻。风簌然大了起来,九重宫殿屋檐下的铁马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一时间满耳都是杂乱的叮咚声。
“是啊。”平若被那些杂声扰得心绪更加烦乱,淡淡敷衍了一句就想离开:“看来明日是个好天气。”
高贤却不肯放过他,一路追在他身后问道:“刚才崔相求见,老奴给挡了。世子,您说该不该让他觐见?”不管中间经历了多少的曲折起伏,他在私底下都执着地称呼平若为世子,这令平若也十分无奈。
“高貂珰,你我如今同朝效命,‘世子’二字可以不提了吗?”
高贤却仿佛十分不解:“前两天宗正卿上表请求陛下让你承袭晋王之爵,世子为何拒绝?”
平若怔了一下。他并不想与这个几次三番改换门庭的老阉货有太深交往,但毕竟当初是他带着自己和平宸逃往金都草原,这样的救驾之功任何人都无法视而不见,他也不想为自己惹麻烦,只得在面上勉强应付着。
“是陛下让你来问的?”平若的声音不冷不热,用反问来应付高贤的探寻。重返龙城这几个月,他渐渐学会了谨言慎行。父亲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头上,到如今他才有所体会。那个人权倾天下时自己固然无法与之争锋,即便如今他已经败逃漠北了,却仍然是令他夜不成寐的威胁。
如果他不肯就此罢休又杀回来,到时父子会不会在战场上相遇?又或者他在朝中的势力消失,会不会有人以此为罪名趁机用来打击自己?亦或者万一那件事情被揭发出来,只怕贺兰贺布两部,以及朝野上下会掀起滔天巨浪。
尤其是高贤这个立场始终变幻不定的人,面对他,平若只能打醒十二分精神去应对。
不料高贤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是王妃让我老奴的。”
平若的脚下一顿,诧异地向高贤看去:“我阿娘?”
“王妃对殿下甚是想念。”高贤说起假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拉着老奴的手问,何时能让殿下回来。她总觉得,如果殿下交出爵位军权,陛下或许能网开一面,让他回来与世子和王妃团聚。”
“高貂珰,”平若想了想问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高贤微微愣了一下,重复他的问题:“老奴…怎么想的?”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平若所指,狡黠地笑了笑:“老奴为人奴仆,并不懂得朝堂争斗,谁做这个皇位,谁掌朝中大权,对老奴来说都不重要。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奴伺候殿下十二年,随他鞍前马后,彼此扶持沙场纵横;后来又伺候陛下七八年,是眼看着你和陛下从当初的孩童长到如今这样一表人才的翩翩少年。不管是晋王还是你和陛下,我都不忍见你们落得个身陷囹圄、罪责加身、万夫所指的下场。”
平若静静听着他说话,身后铁马的响声渐渐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他负着手由着高贤随自己缓缓而行,一直到走出了延庆殿,来到皇宫昆明湖畔,眼见着新柳摇曳,芙蓉生姿,水面波光点点,风也登时觉得清爽了不少。
“那么如果有朝一日我若败于父王蹄下,还望高貂珰记得替我美言两句。”
高贤多敏感的人,立即察觉到了他话外有话,一时间呆住,“世子,你这话…”
平若叹了口气,向天边望去:“明日是个好天气,只是不知道这好天气还能维持几天。”
平若离开了皇宫直接去找平衍,到了秦王府却不见晗辛如往常般在平衍身边照应,便问道:“晗辛娘子呢,今日怎么不在?”
正巧送葡萄干果枇杷进来的阿屿听见了,抢着说:“吵架了,跟殿下闹脾气呢,在自己屋里不肯出来。”
“多嘴!”平衍低声喝断阿屿,脸色尴尬,耳根子却不由自主地红了,有些狼狈地瞧了平若一眼,训斥道:“也不看这儿有客人,轮得到你说话吗?”
平若嘻嘻一笑:“七叔太客气了。咱们自小一处长大,你却当我是外人?”
平衍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吩咐阿屿:“去把晗辛娘子请出来,就说…”他顿了顿,“就说是蔡太医来了。”
正拿着一碗酪浆往嘴里灌的平若听见这话噗嗤一声喷了出来,待他擦了嘴抬头,见阿屿已经飞快跑走,这才打趣地问平衍:“我什么时候成太医了?”
“说我找她,只怕不肯来。”平衍面不改色地端着碗喝酪浆,却把平若逗得捧腹大笑了起来。
之前从延庆殿出来时,他满腹忧虑,心情郁结,不想到了平衍这里却几句话就被说得笑了出来,一思及此,平若不禁由衷感叹了一句:“还是自家人说话轻松。”
平衍与他自幼相处,其实早在大门口时便已经察觉到了神色异常。但他们此时分处两方,已经不能如以前那样无话不说了。想了想,才辗转问道:“你母亲近日身体如何?我听说她也一直病着。”
平若叹了口气:“仍旧不见好。七叔,你这病虽然来得凶险,可这段时间看着倒是恢复得十分好,怕是得了晗辛娘子悉心照料的好处。不像我阿娘,纵然是我想尽孝床头,只怕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平衍低头不语。
平若只得继续说下去:“听说我父王在北边有动作。”
“是吗?”平衍抬起头,眼中一片茫然:“我在这里被关得久了,闭塞视听,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说看,有什么动静?”
“南边沿江四镇反叛,北边似乎有一队人马度过大漠南下,这些日我也是焦头烂额,左支右绌。谁想到陛…”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知道自己再多的不满,也不能将平宸的问题告诉平衍。只是心头仿佛有一块石头沉沉坠着,不吐不快,想了想换了口气说:“龙城宗室也有不稳的迹象,我担心会出问题。”
平衍垂目静静听着,见他说到这里,轻声嗤笑:“何止是龙城宗室,你去龙城街头走走也当知道,人心浮动的可不只是宗室。高车人,玉门军,贺兰军,谁从街头过一趟就能刮掉三寸地皮去。这样下去,怎么可能不令人心生不满。”
平若倒是没想到他如此坦率,直接就指出问题,连忙道:“七叔,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对宗室做个表率…”
“你忘了我是戴罪之人吗?”平衍不等他说完便打断,“这条命只怕也不过是暂寄在我身上,等到你父王万一落网了,我就要陪着他一起上刑场。”
“七叔!”平若急得跺脚,“都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还如此看我吗?当年我年纪小不懂事,做下的事情惹父王不悦,让你失望,如今我是知道错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如今当了龙城一半的家,才知道了父王的不容易。如今我唯一的想法,便是不能愧对了自太武皇帝以来的诸位祖先,不能将本朝的大好河山给糟蹋掉。其余的事情,并不敢想太多,什么你的我的,归根结底都是咱们太武皇帝传下来的。我是怕万一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我自己收拾不了。七叔,我想来想去,能指望的就只有你了。”
平衍从他这番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中倒是听出了蹊跷,皱起眉头问:“会有什么不可收拾的大事会发生?阿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平若深深叹了口气:“若能说,我早就说了。七叔,你是父王最倚重的人,他会怎么做,你大概心里是有数的。”
平衍的面色登时冷了下来:“原来你是想从我这里套话?那你就找错人了。”他之前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被掩藏了起来,再也不见踪影,只是一味冷笑:“外间情势瞬息万变,哪里是我坐在家里就能猜出来的?”
平若难掩失望,叹了口气,又惊觉自己似乎做得太过明显,勉强笑道:“也不知我阿娘想要见到父王,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平衍看着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思虑再三,终究只是说:“只怕见了未必就是好事。”
平若点了点头,这回是真的黯然神伤:“听说阿爹始终不肯原谅我阿娘将我放出去。可是…”他颇有些不甘心:“那个叶娘子做了那么多事情,阿爹却不与她计较。”
平衍倒是惊讶起来:“你知道叶娘子的事情了?”
“当然!”平若没好气地说:“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没听到些风声。阿娘也跟我说了许多。那女人惹得父王几次将她锁在笼子里,居然最后还带去了战场。在军中又惹得士兵哗变,听说我父王为了她还受了重伤,差一点儿就死了。这些你都知道吗?”
平衍这回是真的不知道,摇头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有北苑那个石屋。他们两人去过,里面全都是血迹,只恨我们的人晚了一步,不然找到阿爹他们带回龙城来休养,想必早就没有大碍了。”他说到这里,越发疑惑起来:“七叔,我亲自去那石屋里看过,血迹遍地。起初我以为都是父王的血,一度担心他也许失血而亡,命人在四周找了许久,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平衍再也无法假装不在意,追问道:“什么?”
“一个刚成形的胎儿。连着胎盘被匆忙掩埋在石屋后面。我们追捕的人里有最好的猎人,根绝各种痕迹猜测,也许那个女人在那里小产了。”
平衍吃了一惊,忽听外面一声轻呼,不禁变色,扬声问:“是谁?”
晗辛从外面进来,也顾不上礼数,瞪着平若问:“你是说,那胎儿是夫人的?”
平若被她逼得不得不尽量将身体向后靠,点了点头:“只有这一种可能。”
晗辛只觉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扶着桌案在氍毹上坐下。她虽然早就知道叶初雪他们一定吃尽了苦头,可是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震惊心痛到无法自制,双手握成拳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是怎么熬下来的?她该有多难过啊。”
平衍和平若见她这个样子,相顾无言,一时间既找不到话安抚,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平衍叹了口气,伸手握住晗辛的手腕,轻声道:“不是都过去了吗?现在再说这些于事无补。”
晗辛痛苦地摇头:“你不懂。你们都不懂。她抛却家国,如同孤鸿一般孤身伶仃,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如果有个孩子,就不会这么苦了。她失去这个孩子,得多难受呀。”
平若抚着额角心中懊恼,不该提起要见晗辛,结果却偏偏让她听见了那样的消息,这会儿眼看着什么话都说不了了,实在是既扫兴又懊丧。
幸好平衍能体会他的心情,软语安慰晗辛之余,提醒道:“你且放心,有晋王在身边,她不至于孤苦无依。你不是说过他们两人联手,刚柔并济相得益彰,会成为佳话么?”
晗辛这才略收敛了一下情绪,也不理睬平衍,只是看着平若说:“柔然可汗和可贺敦已经从他们的王庭动身往龙城来。他们要绕开被丁零人占据的河西牧场,向北从磐山以北,穹山以南中间的水草地取道,路上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消息。满意了吗?”
第二十九章 衣香暗落星如雨
送走平若之后,平衍和晗辛默默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平衍知道晗辛还在生他的气,已经整整两天不愿意跟他说话。此刻看着晗辛低头玩弄手指甲,平衍想了想,只得先打破僵局,问道:“晚饭吃什么?”
晗辛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似乎连搭理他一下也觉费工夫。
平衍叹了口气,低声下气地说:“我知道你是真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好吗?你别生气了。”
晗辛这才抬起眼迎向他的目光,唇边一丝冷笑若隐若现,显然并不采信他的说法。
平衍只得伸出手,轻声命令:“过来?”
她的冷笑终于毫不客气地浮现在面上,轻声哼了一下,起身便往外走。
平衍张口想要叫她,却突然皱眉扶着胸口闷哼了一声,痛苦地垂下头去。
晗辛回头过来,见他这样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生气,连忙过来扶住他的手臂问:“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心。”他声音虚弱几不可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却毫不放松,力气之大,令晗辛几次甩手都没能挣脱。“我的心难受。”他抬起眼来看着她,目光澄澈无畏,丝毫不惧她被激出来的怒意。
“那是自然。”晗辛见无法挣脱,索性也就停了下来,冷笑连连:“是了,你这样的人,黑心烂肺也是寻常,这算不得病,也犯不着我来操心。放开!”
平衍见无法令她动摇,只得放开手,微微叹气:“你真打算就这样气我一辈子吗?”
一句话却差点儿将她眼中忍了好些日的眼泪逼了出来。“一辈子?你跟我提一辈子?”她终于按捺不住,冷笑连连地发作起来:“说什么一辈子?一辈子是我们这些四肢康健经得起风露的人说的,你不配!”
这话说得相当重,若是放在以前即便是再生气十倍,她也不会如此口出恶言。但如今不同,他已经坦诚了给自己下毒以求速死的初衷,又借着求她留下算是表明了对她的心迹。晗辛就想探一下他的底线,下一剂猛药。
果然平衍的面色微微变了变,却又勉强维持着笑容:“看来你这回是真的气得很了。”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你若总这样不理我,我即便醒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直昏迷下去。”他将她的手牵起来送到唇边,用嘴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手背,语气轻柔得仿佛一只羽毛搔在她的心尖上:“我昏迷时时常梦见有人贴耳在我胸口,数着我的心跳不肯离去。我怕若是心跳停了她便不肯留在身边,便要用全部的力气去让心脏继续跳下去。”看着她惊讶的神情,他低声说:“晗辛,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因为有你我才努力要醒过来。你放心,即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随意糟蹋自己的身子。”
“你…”晗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有些不可置信:“你知道…?”
“我一直以为是梦。可是前夜,还有大前夜,大大前夜,醒过来的每一个夜里,我都知道你悄悄偷听我的心跳,和梦里那人一样,一模一样。”他叹息着抚上她的头发,像是对她保证,又像是要对自己保证:“你放心,我绝不再让你如此担心了。死过一次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再轻谈生死。”
晗辛低着头,一任眼泪砸在手背上,突然觉得许久以来的委屈和担忧在这一席话间被全部释放了出去。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殷切言语,总觉得如此在他的言语下便善罢甘休有些太轻易了,可有实在没有办法再板着脸闹脾气,便只好尴尬地低头默默流泪,始终一言不发。
平衍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微微笑了笑,问道:“现在能告诉我晚饭吃什么了吗?我饿了。”
晗辛连忙趁机收回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身匆匆向外走:“今日有熊掌,我去给你催催。”
平衍看着她走出去,一时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渐渐收起了脸上的温软神色。阿屿匆匆闯了进来,刚喊了一声:“殿下!”便被他面上铁硬的模样吓得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平衍回头淡淡地问,声音中透着一丝严厉。
阿屿要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在这样的压力下开口:“临淄王遣人来了。”
平衍点了点头,一时没有回应,将面前的浆酪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才说:“阿屿,你去跟晗辛说…”他望着窗外一株榆树,看着新长出的树叶已经能够成荫,树影摇动,落在窗前,凉意顿生,“你告诉她我见椿树生得好,让她去采些嫩芽来蒸些蛋吃。”
阿屿怔了怔,点点头要往外走:“好,我这就去说。”
“等一下。”平衍叫住他:“平彻的事情你…”
阿屿笑了开来:“殿下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
晗辛折腾到了天将擦黑才有空出了厨房,亲自带人将他点的生鱼脍、椿叶蒸蛋,和之前就准备好的炖熊掌送到平衍的屋里。一进门晗辛就闻到了一阵焦味,问道:“你烧了什么东西?”
“没有啊。”平衍抽了抽鼻子,惊奇地反问:“怎么,你闻到什么了?”
“像是烧了纸。”
平衍想了想,笑道:“是了,一定是他们刚才点灯时费了个火折子。”
晗辛仍旧狐疑:“是么?”她不放心,一边嘱咐人将送来的饭菜放在桌案上,一边自己满屋子巡视了一遍,确认确实没有什么隐患,这才将众人遣走,回头看着平衍似笑非笑:“你今日怎么这么馋?点了一样又一样,吃的完么?”
“你帮我吃,自然能吃完。”他微笑了一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这鱼是个相熟的渔夫送来的,不立即吃了就不新鲜了。我想着你们南方人最喜欢吃河鲜,就交给你去处置。”
“这就找对人了。”晗辛一边给两人都斟满了姜酒,一边笑道:“只是这鱼只能我吃,你不能吃生冷,只许看着。”
平衍做出失望的样子来:“啊,你这人怎么这样忘恩负义,我有了好吃的还记得给你留着,你却不让我吃。”
晗辛那眼角瞥着他冷笑:“你真想让我说点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平衍立即举手投降:“我不过一说,你别生气。”
晗辛便夹起一筷子鱼脍放进自己嘴里,故意吃得啧啧有声,挑衅地问他:“想吃吗?”
平衍老老实实愁眉苦脸地说:“你吃就是香的,我吃就是臭的,对吧?”
晗辛得意起来,将酒杯送到他唇边:“喝一口酒,就让你吃一小口。”
平衍皱眉:“我能喝这个?不是蔡太医不让喝酒么?”
“那是之前,你身体太虚。这姜酒是温补的,喝一口没事儿。”
平衍便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没想到这酒居然又辣又烈,他又久未沾酒,只一口下去,登时被激得面红耳赤,不住吸气:“好辣,好辣。”
晗辛这才合着姜丝夹了一小筷子鱼脍送到他口中:“辣就对了,这样才能抵得过生鲜的凉。”
平衍却咬住她的筷头不肯松口,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喝过酒的眼睛格外水亮盈润,瞧得晗辛心头猛地一跳,用力将筷子抢出来,低声责备:“你做什么?”
他微笑道:“好吃。”
晗辛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叹了口气,神情惆怅地伸出手去,从他的颊边抚过,落在他的脖颈下面那个用红线缀着的玉雕兔子上,“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平衍不解:“如何做?”
晗辛抬起眼看入他眼睛深处:“你是个宁愿让我差点淹死在水里都一定要将我赶走的人;你是在战场上杀伐决断毫不手软的军人;你是一个连自己都能往死里折磨的人;是一个大敌兵临城下可以拖着病体指挥泰山崩于前而镇定自若的人;你的意志和固执都远超乎常人,你根本就不是那种沉迷流连于男女私情之人。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他似乎仍然听不明白她的话,迷惑地重复着她的话。“什么样子?”
晗辛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装糊涂。然而她对他太过熟悉,任何的虚饰掩盖都无法瞒过她的眼睛。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用脸贴上他的脸:“旁人都以为你是个温文尔雅的雅士,我却知道你能对自己做到什么地步。你对我越好,越温柔,我就越担心,你的温柔从来只在伤害我的时候才会展现。”
平衍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的背,然而她的话却让他面色渐渐沉了下去。他紧蹙着眉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深深闭上眼睛,生怕心头的巨浪从眼中泄露出去。就如同她对他的了解,他也深知晗辛的秉性和坚定,知道她在向自己最后摊牌。“别走,”他无法控制自己声音中哀求的意味,却深知这样的请求软弱无力,不会有任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