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他低声说。
“什么?”晗辛却没有听清,只得追问。
“晗字,天将明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她说起身世时一闪而过凄楚的神情,脱口道,“辛却是艰辛的辛,一切得来不易,但天终究会明。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知道你是个坚强而勇敢的女子。”
晗辛一时没有吭声,只是在深密浓重的夜色中,在这个月光被筛得只剩下碎片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细细品味着心头蓦然泛上来的一丝隐秘的喜悦。
之后两人再也没说什么,又枯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帐篷里,好歹合眼休息了片刻。待到天色大亮,城门打开,平衍将晗辛送到白鹭坊她所指的亲戚家门外,临别时到底还是留给她一枚玉牌:“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了,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你为我疗伤,算我欠你的恩情。”
晗辛老实不客气地接过去,低声道:“我尽量不去麻烦你。”说完怕他误会,又赶紧补充道:“可是若有了麻烦,我一定去找你。”
平衍微笑点头:“好,我等你。”

二 尘满倚栏杆

晗辛很快就去敲开了乐川王府的大门。
一亮出那枚玉牌,王府的人就变了脸色,不敢有分毫怠慢,一面将晗辛延请进门房歇息,一面飞奔进去通报。不一时平衍亲自迎了出来,倒是让陪同晗辛等待的人吃了一惊,赶紧纷纷起身行礼。
平衍走得有些急,看见晗辛猛地刹住脚步.衣角翩然垂下。他看着她,咧嘴笑了一下:“晗辛,又见面了。”
晗辛却面带焦急之色,一把捉住他的手臂:“求你救救阿寂,他快要死了。”
平衍肩膀微耸,却在看见她眼中没有落下的泪水时心头一软,终究没有挣脱,反倒覆上她的手背,安抚道:“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儿?谁是阿寂?怎么快要死了?”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晗辛焦躁烦闷的心情蓦然缓解。她定了定神,再抬起头的时候双眸清亮,已经不复惶恐:“事态紧急,敢请殿下随我去龙章门,我在路上细说详情。”
平衍毫不迟疑地点头:“行,走吧。”
倒是一旁陪着出来见人的管家听了一惊,拦住平衍道:“殿下三思,有什么事情让下面人去办。”
平衍回过头来像是要说什么,然而看到管家关切的目光,想了想,又转头问晗辛:“需不需要带几个人去?”
“太医!”晗辛立即回答,“阿寂伤重,带个太医去。”
平衍冲管家点点头,不再多言,半侧身护在晗辛身后,陪她出了门。
外面乐川王府的车驾已在等候,晗辛一怔,朝平衍望去。
“骑马是快,可你不是还有病人要救助吗?”他轻描淡写地说,倒是让晗辛疑惑,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安排下了。
她也顾不得多说什么,见平衍上了车冲她伸手,便过去将手交给他,让他将自己拉上去。
一直到马车开始在龙城的街道中奔驰,晗辛才有空静下来向平衍施了个半礼,低声道:“多谢。”
“我知道你不是有万难之事不会找上门来,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晗辛微微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从柔然来的。其实我…”她低着头,语气凄然,“我是逃出来的。”
“嗯。”他心中了然,并不惊讶,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哈辛受到鼓励,继续说下去:“我是可贺敦帐下女奴,可贺敦她…”
“对了,可贺敦是南朝和亲的公主。”平衍明白了,“定然是因为你们语言相通,所以选择了你。”
晗辛似是惊讶于他的反应迅逮,飞快抬眼向他看了一眼,眼中泪光莹然,任谁看了都不由心中一动。“可贺敦本是上一代可汗向南朝求娶的,图黎可汗是均连的孙子,均连死后,图黎继位,可贺敦改嫁给图黎。”
“嗯,这我知道。”平衍点了点头。柔然人至今还保持着草原上的原始习俗,继任的可汗也会继承前一任可汗的妻子和财产。
晗辛继续说:“我是均连可汗找来服侍可贺敦的女奴,均连可汗被杀的时候,我就在帐中。”
“被杀?!”平衍一惊。新可汗继位,外界得到的消息只是说均连去世,却没有一字提过被杀。但从晗辛的只言片语中却不难推测出均连的死因,只怕与图黎可汗和可贺敦都有关系,而晗辛则目睹了一切。如此一来,她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以及这之后如何逃亡也就不难想象了。平衍心中怜惜,柔声道:“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我被人追杀,过大漠的时候又遭遇强盗,抢走了我全部的水和食物。如果不是遇见阿寂,就死在那里了。”
平衍总算弄明白了她口中阿寂到底是何人:“阿寂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是我弟弟。”关于阿寂,晗辛说的倒都是实话,“他是从高昌来的,说是要到雒都寻他的姐姐,与我陌路相逢,彼此投缘,便认了姐弟。”
“这岂不是很好?”平衍握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收回,知道她心头惶恐难安,使顺着她说着一些安抚人心的话,“你们一路结伴而行,想来感情比亲姐弟还要好。”
“我不知道。”晗辛茫然摇头,“我没有弟弟,不知道亲姐弟是什么样子。”
平衍微微皱了下眉头,正要说什么,车子突然停下来,车夫在外面低声汇报:“殿下,咱们到了。”
晗辛连忙拉住他的手飞快地说:“阿寂在雒都没有找到他姐姐,便跟我约了在龙城见面。谁知半路却染了伤寒,虽然一路挣扎来了,守门的士兵却不让他进城。阿寂托人找到我,我却只有来求你了。”
“这…”她之前并没有提过阿寂是因为染病而被困在了城外,只道晗辛点名要太医是因为受伤,如今听了却觉得十分棘手。
五十多年前龙城曾经暴发瘟疫,全城近二十万户,染病近七成,最后折损的人口将近四成。此后龙城便有严格的规定,凡是身染疫病之人一律不得人城。城中之人也要送往城外的福济堂去。
晗辛留意到平衍的面色,心头一沉:“怎么了?你也不让他进城。”
平衍安抚地压住她的肩:“先别急,等太医看过再说。”
龙城守卫不让阿寂进城也是有道理的,城外聚集了上百人,有二十多人都是染了病的。乎衍心中骇然,这是大规模瘟疫的前兆,所牵涉的已经不是一人一户之事。他一边护住晗辛,不让她接触病人,一边亲自一个个去翻查,照着晗辛的措述,终于从人堆里找出了阿寂。
那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高鼻深目,一看就有西域的血统。此时正发着高烧,嘴唇干裂,病得不省人事。
晗辛一见阿寂就扑上来,被平衍生生拦住:“你别过去,当心传染。”
“那是我弟弟!我不过去,谁照顾他?”晗辛眼泪一串串地落下来。
她不是不通世事之人,之前没看到城外情形也就罢了,如今一看这个架势,也知道即便是平衍也没办法带阿寂进城了。何况就是平衍有这个本事,她也不敢拿着全城人的性命去冒险。
如此一想明白,也就立即镇静了下来。眼看着平衍带来的太医给阿寂诊完脉,留下丸药又去查看旁人,晗辛这才擦干眼泪收拾心情向平衍施礼道:“多谢你带我来此,今日情急,贸然相扰,又给你出了难题…看样子阿寂确实染了疫病,我不能让他进城去祸害旁人,也不该来为难你…”
“这不算为难。”乎衍见她似乎是要走,情急之下拉住她的手臂,“你这是要去哪里?”
晗辛看着躺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阿寂,心中略微计量了一下,说:“听说福济堂就在十里外,我送他到那里去,好歹也有片瓦遮头,不至于在这里风吹日硒。”
“福济堂都是病人,根本没有人手好好照料,去了只怕更凶险。”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龙城进不去,也不能让他就在这里待着,总之我陪着拙就是了。”
“你也会染病的。”
晗辛低头沉默良久,叹息:“哪里有十全十美的法子?不过一样一样去对付罢了。”她也顾不得再跟平衍耗时间,绕过他朝阿寂走去,却被平衍又是一把拽住。
“你别过去!”
晗辛终于耐不住急了,看着他的眼神冷了许多:“多谢殿下关心,只是光用眼睛看,帮不了阿寂。”
平衍被她软软地刺了一下,倒是有些开心,将她轻轻向后一推:“我去。”
他过去将阿寂抱起来朝自己的车驾走去,吩咐晗辛道:“你就别上车了,骑我的马跟着就是。”
晗辛愣住,没想到他竟然亲力亲为,一时心中酸涩微甜一起涌上来,愣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平衍已经将阿寂送到车上,才连忙跟了过去。
平衍让车夫让开位置,吩咐道:“你随厍狄聪他们回去,告诉管家,如果晋王问,就说我出城打猎去了。”
晗辛惊诧地看着他嘱咐完亲自执鞭驾车,却是向着西边去。她心中隐隐猜到,却不敢置信,追过去问:“你是要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这不是去福济堂的路。”
平衍指着前方道:“看见那座山了吗?我在那里有处别业。”他扭过头看着晗辛一笑, “我带你们去那里,有人照顾,依山临水,总比福济堂要好。”
平衍的坐骑是天都马,体型高大,又是专门挑选出来最神骏的一匹,晗辛总觉得不好驾驭,骑得小心翼翼,不敢让它放开了跑,眼看着就要落在了平衍的马车后面。她有些着急,紧追几步赶上去,说:“要不然还是你来骑马,我在车上坐着吧。”
“不行。”平衍毫不犹豫地拒绝,看了她一眼问道, “你会驾车吗?”
“总比骑马要好些。”她答得有些心虚,被平衍看穿了小小的夸口。
平衍神情自若地说:“你还是别碰了。这马车回去就要烧掉,怕染了病气过给旁人。”
晗辛呆了呆,问: “你就不怕被传染吗?”
“我?”他又笑起来,“我身体壮,你们都比不了。”
“真的?”她半信半疑,“你的伤好了吗?这才几天,你真的比别人壮?”
平衍被她拆穿,不自觉地动了动受伤一侧的肩膀,隐隐的灼痛感传来,他咬牙忍下,只是笑道:“总归比你壮,就算你不怕被传染,怎么带他去福济堂?你是能扛得动他,还是能背得动他?”
晗辛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你我非亲非故,你这样帮我,我欠你的情分就太多了。”
平衍向她看了一眼,压下心头诧异笑道: “怎么能说非亲非故呢?你是我的恩人呀。”
晗辛终于忍不住破颜而笑:“只不过是做了点儿针线活儿,哪里就算是恩人了。”
“嗯,我也只不过是回一趟自己的别业,也算不得帮你什么忙。”
两人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倒也不觉路途艰难。走了两个时辰,远远便能看见远处山崖上一挂瀑布如银色绸缎从半山上披泻而下,在阳光下玉珠飞溅,声若万马回旋,一道彩虹斜斜挂在瀑布边上。
瀑布飞流直下,落人山脚下的深潭之中,水岸上一片桃花林,三月的季节,花开正好,漫山遍野的桃花灿若云霞,氤氲了整个水潭。
待行到近处,晗辛才发现在桃林后面隐隐露出屋角重檐。山涛阵阵,水汽蒸腾,那一处院落便如人间仙境一般,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平衍将马车停在门口,也不让迎出来的佣人接手,亲自将阿寂从车上抱下来,长驱直入,直接送进后院一间不与别的房间相邻的竹屋中,出来又点名叫来两个中年稳重的仆人,仔细吩咐了如何照料,这才命人备下热水、药材,去洗澡净身。临去前似乎才想起了晗辛的存在,停下脚步对她笑道:“你也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一会儿太医来了好去听他如何说。”

三 行云本无踪

晗辛留在了平衍的别业里。
平衍压根儿不让她接近阿寂那间屋子,只让专门照顾的佣人来汇报阿寂的近况。
然后再转述给她听。晗辛倒是挺感激他的悉心关照,但渐渐就不耐烦起来,看不见阿寂,这算哪门子照顾?她总觉得自己在阿寂的事情上并没有尽力,心中虚悬,坐立难安。
平衍看她这个样子,多少也猜出了她的心意,于是放下正在看的书信,说:“你若闲得慌,不妨帮我再收拾一下伤口。”
晗辛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过去帮他脱下外袍。
平衍刚沐浴过,头发还没有干透,只是因为赶着出来见晗辛,因此还是绾起来用一根碧玉簪子簪住。身上在中单外面套了件青金色暗纹织锦的窄袖长袍,头发上的水顺着耳后的骨骼蜿蜒流下,漫进中单里面去,在他颈后的皮肤上划下一道湿痕。
晗辛怔怔瞪着那道水痕,也不知怎么脸上突然烘热起来。水珠滑进了衣领,浸湿布料,白色的中单有一小片借着这湿意贴在皮肤上,显出与周围不同的颜色来。她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了上去,指尖落在那一小片湿痕上,初触手有些凉意,随即他的体温就毫不客气地熏了上来,恍惚有些火热的感觉。
晗辛猛然惊醒,连忙收回手,脑中嗡嗡作响,懊恼着自己也不知道刚才是中了什么邪。
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身体。在柔然时虽然不若告诉平衍的那样做入奴仆,却也总要帮忙照料伤兵,少不了身体上的接触,却从来没有人会令她有过这样的情不自禁。
平衍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晶亮,似是洞彻了她的心思,又澄澈无伪,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又收回手去。“怎么了?”他问了一句,见她双颊绯红,一双眸子光泽莹润,登时心头一动,自己也有些熏染。
一时间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彼此沉默地相对,却又都觉得天光似乎蓦地明媚了起来,远处传来的瀑布声变得清晰而有力,敲打在两个人的心头,让他们的心不约而同地微微颤动。
还是晗辛先回过神来。
她借着转身避开平衍的目光,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头发还湿着,怎么也不等于了再束起来。”
平衍低头轻声笑了笑: “这不是赶着出来见你嘛。”
他的话大胆直白,言外之意不言而喻,饶是背对着他,晗辛还是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说:“我又不会走,你急什么?”
平衍说:“那边柜子上有一个漆盒,你去拿过来。”
晗辛整理了情绪,照他指点找到漆盒,拿起来觉得并不重,送到他的身边。
平衍却不去接,只是说:“你打开。”
“是什么东西?”晗辛好奇起来,见他微笑不语,也不拘谨,便打开了盒子,里面却是一把象牙梳子。“这是…”她怔了怔,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让我给你梳头?”
平衍指着自己的脑袋:“你不是说头发还湿着吗?”
“可是…”晗辛有些为难,总觉得他这个要求的意思在别处,却又碍着他对阿寂如此关照,似乎如果拒绝就太过不讲情面了。
“你若是不愿意给我梳头,”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也不强求,淡淡笑道,“就把梳子留下,给自己梳头也好。”
晗辛的脸腾地一下又烧得火红。男女之间,以梳子这样的贴身之物相赠,这意味实在太过暧昧,简直比让给他梳头还要孟浪。
“你的梳子,我怎么好拿走嘛。”她口中低声拒绝着,不敢再耽误,过去拆下碧玉簪,将他的头发打散,“还是给你梳吧。弄好了你的头发,才好再收拾你的伤。”
他便坐正,放心让她去整治。
平衍的头发浓密乌黑,晗辛握在手中,满满一把,甚至有些握不住的,从掌中溜了出来。她找来一块布巾,为他细细将发间的水擦干。揉擦之间,又有几滴水珠飞出来,溅在她的脸上。晗辛便去用手指轻轻擦拭,指尖碰到面颊才赫然发现自己的皮肤也是滚烫的,更加显得那滴水珠沁凉。她的手指捻过去,水珠瞬间就被皮肤吸收。她微感意外,猛然想到那滴水珠是来自他身上的,却消失在自己的身上,登时觉得心摇神动,无法自已。
平衍察觉到她停下来,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只得又回头去察看,见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发呆,便笑着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发现我有白头发了?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没有…”她赶紧摇头,“殿下正当壮年,哪里有什么白发啊。”
他松了口气,笑道:“没有就好。晋王还没有生白发,我若先有了岂不是让人笑话。”
晗辛敛住心神,重又开始悉心给他梳头,随口道:“其实即便有白发了也不怕。在柔然有一种乌斯蔓草,用来染发,效果最好。”
她能正常说话,气氛登时轻松了许多,平衍笑道:“乌斯蔓草我们这儿也有,只不过天气冷,草长得没有柔然那边高,草汁也不多,只能用来给妇人描绘眉毛。”
晗辛手里的梳子被他头发里的一个结阻了一下,拽得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闪,“哎哟”了一声。平衍笑道:“怎么,一听我说起妇人梳妆之事你就要对我下狠手?”
晗辛本就心慌,被他如此打趣又羞又恼,“哪里!”然而后续却又无法说下去,到底有些心虚,知道自己明明可以更仔细一些,还是因为他的话走了神。
平衍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一定又是涨得满脸通红,便闭上眼索性不去看,以免令她更加窘迫。
他不吭声了,晗辛心头也是一松,便专心地将他的头发梳通,却因为头发仍旧潮湿,不便这就束起,只能先散披在身后。
阳光便在此时从窗外透了进来,落在平衍的身后,将他的头发照耀得仿佛被镶嵌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芒一样,乍眼看去,甚至分辨不出他本身的发色到底是什么样子。
晗辛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男人长发披肩的样子,她一直以为女子长发披肩风仪万千,别有一番妩媚风味。如今见到这个样子的平衍,才赫然发现男人不束发也会给人一种不同的美感。
平衍身形偏瘦,上身精壮,有着丁零男人特有的宽肩,整个人的背影显得十分修长挺拔,益发令他的长发显得浓密厚重,充满了勃发的生机。
平衍这一回倒是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晗辛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走神,连忙低低咳嗽一声,说道:“头发只能先晾着,看看你的伤吧。”
平衍“嗯”了一声,自动将中单褪下。
他的伤口被头发遮住,晗辛只得去将头发拨到一旁,这才发现伤处的包扎早就{水浸透了。她一皱眉: “怎么这个样子?你洗澡的时候怎么不注意一下?,,他好脾气地笑了笑:“一时忘了,稷到水里才察觉。”
晗辛按住他的肩膀:“别乱动,我先看看,可能会有些痛。”
他果然就不动了。
晗辛将被染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包扎拆到最后一层,微微碰了碰就知道已经与伤口粘连在了一起。她心里微微一紧,低声道:“你忍一下,会很疼。”
“好。”平衍甚至没有去问详情,只是干脆利落地回答。紧接着一阵剧痛从肩背传来,仿佛活生生从他的身上撕下一层皮来。
平衍重重吸了口气,紧紧握住拳头,浑身紧绷,却始终一言不发,身体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晗辛自己都觉得手心出汗,努力屏住呼吸轻巧地为他处置伤口,生怕下手稍微重一点儿就会加重他的疼痛。但在看见伤口的一瞬间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缝的线还在,被血水泡成了黑色,伤口的红肿愈加严重,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溃烂化脓,竟然比当日在路边她处理时还要恶化。“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回去后没找太医再仔细瞧瞧吗?”
“嗯?怎么了?”平衍有些迷惑地扭过头来努力想要看清肩后的伤,但微微一转头牵动皮肉,令他痛得闷哼一声。
晗辛连忙握住他的肩头阻止他:“你别乱动了,这样哪里看得见。怎么这样大意,都开始化脓了。”
平衍也十分迷惑: “今天早上才重新上了药包扎的,怎么这就化脓了?,,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明白了。平衍不由自主地转身,对上她震惊的眼神,随即反应过来,忍着痛抬起手轻轻推她一下:“出去,快出去!”
晗辛后退两步,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她脚上仍是那双革履,脚底与竹制的地板相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是一下下踩在他的心头。
平衍闭上跟在心中叹了口气,终于无法再跽坐,身体向后一倾,将两只脚伸出来,改成箕坐的姿势,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搭在膝盖上,长长地哼了一声。
早上换药时伤口愈合得还不错,怎么会半天不到就溃烂流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在泡澡时被水给浸坏了。而水中只怕也因为他抱过阿寂而有了病气,只怕他也已经被传染了疫病。
只是,晗辛的反应倒是迅捷,一旦想明白了原委,连个犹豫都没有转身就跑了。平衍心中有些复杂,虽然明明是自己让她赶紧离开的,但见她真这么干脆利索地走了,心头又有些发空。
他口中发于发苦,渐渐觉得头重得抬不起来,而身体却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身后的伤处开始发麻,一时间竟然察觉不到疼痛,只是浑身上下越来越冷,力气仿佛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他心里终于忍不住埋怨起晗辛来,就算她要跑,好歹也找个人进来看上一眼,难道真让他在这里冷死不成?他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倒在了席子上。这一定是今年新制的席子,带着芦苇的清香。乎衍在闭上眼之前,也不知怎么回事,脑中突然出现了晗辛坐在廊下编织席子的模样。他心头有些奇怪,之前见她还分明是个北方少女的打扮,怎么此时再见,她就已经换作南方妇人的装束?
晗辛的手灵巧地在芦苇丝中上下翻飞,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她给自己缝伤口的时候,那双手是不是也这样嫩白如同新生的芦芽,诱得人忍不住想去咬上一口。
她抬起头,看见他瞪视着自己,便略带羞涩地微微笑了一下。
“殿下,殿下!”平衍听见有人叫他,奋力睁开眼睛,却还是只看见晗辛的面孔。这个梦真深。他这样想着,渐渐沉人黑暗之中。

四 感激平生意

“殿下本来身体强健,疫病无扰。只是这伤口伤得深,又迟迟未愈,血脉筋肉暴露在外面,尤其容易受到邪气侵扰。幸亏发现得及时,伤口虽然溃烂,毒邪之气却只是在腠理之间蔓延,未能深入脏腑,施救得当的话,性命无忧。”
“那就请先生施救吧。”
“这个…”男子的声音略有些迟疑,“若是平日自当施救。只是今日在下已经先接触过疫病病人,再碰殿下的伤口,邪毒交加,只怕会雪上加霜。”
“那怎么办?”她的声音略显焦急,却仍然未失镇定,“那我来?先生告诉我怎么做就好。”
“以殿下的这例来看,邪气人体化为脓疮,流脓所到之处,便是病气侵入的门户。因此首要的,便是将脓疮清理干净。”
“好的,我来。”她毫不犹豫,拿起打湿的布巾,蘸上药粉要去为他洗掉伤口上的脓。
然而太医却又拦住了她:“娘子稍等。现在还不能清理。”
“为什么?还要做什么?”
“是要把伤口周围的肉剜去一圈。”
平衍蓦地一惊,清醒了过来。他试图睁开眼,但双目沉重,竟然无论如何也无法如愿。他想出声,却发现连口都张不开。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却仿佛已经被装入了棺材里,深陷一片黑暗之中。他只能听着身边的人在说话,却无法动弹无法发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