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到龙城京畿禁军的独孤闵、平畅、素黎拓三位将军抽出身来赶到秦王府与平衍商议时,又比之前所说酉时还晚了一个时辰。此时天色已经大黑,平衍由阿屿搀扶着站在台阶上,越过前面房屋的飞檐眺望着远处的夜空。大酷狂欢余兴未散,远处不知何处坊中仍旧不时传来爆竹炸裂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墙外坊中醉归的人们高声唱着龙城的歌谣,天地山川牛羊肥壮,美丽的姑娘和健壮的儿郎都随着歌声飘散了出来。
平衍立在那里,久久不动,久到阿屿几乎忘记了他完全是靠一条腿在支撑身体。王府中各处高挂彩灯庆祝平衍升为秦王,在平衍的特许下,府中没有当值的人都可以在庭院中燃放爆竹庆祝。只是最热闹的时间已经过去,全府上下在欢庆的同时,平衍书房房门紧闭,除了厍狄聪之外,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欢笑声和爆竹声掩住了从屋中传出的任何动静。所以当书房门终于打开,阿屿见到平衍的时候略吃了一惊。
阿屿跟在平衍身边的时间不算长,在平衍书房伺候的时间却丝毫不比阿寂少,却从未见过平衍脸红成了这样,倒像是一口气喝了一大坛黍米酒一样。阿屿迎上去,却被平衍拉开,闪到一边。
“低下头。”平衍低声说,声音虚弱得只剩下一丝气息,“别看。”
阿屿不明所以,却发琬平衍借着他的搀扶,将他推到了角落里,视野被平衍挡得严严实实。少年人好奇心总是出奇的重,越是不让他看,就越是想要弄明白。阿屿双手扶稳了平衍的双臂,却趁机踮起脚尖越过平衍的肩膀到底还是向外面偷看了一眼。
正巧厍狄聪拖着瘫软成一团的刺客离开,血迹在后面拉了长长浓稠的一条。阿屿惊呼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地向后退去,却带得平衍也差点儿摔倒。
“不是让你别看吗?”平衍的语气近乎严厉,一边扶墙稳住自己的身体,一边向阿屿伸手,“来,扶我到外面站站。”
阿屿定了定神,这才察觉平衍身上竟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殿下,你这是…?”他惊讶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半天才问,“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平衍咬着牙苦笑了一下:“把伤疤揭开的时候会疼,疼了就会流汗。”
阿屿大惊失色:“殿下受伤了?在哪里?什么时候的事儿?是那刺客干的吗?我去给你找大夫,殿下快回去歇息。”
“别急别急。”他轻轻拍了拍阿屿的肩膀,十分温和地安抚他,“一会儿独孤将军他们来,你再去帮我拿干净衣裳。现在陪我站一会儿。”
“太冷了,殿下我给你拿狐裘的大氅去。”
“不用。”他温和地说,“我不冷。”
“可是…”
平衍打断阿屿的喋喋不休:“你看今天的星星多亮啊。”
阿屿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寒冬的夜空,月朗星疏,不若盛夏那样繁盛。这一日的星星却格外明亮,一颗颗镶嵌在夜空中耀眼闪烁,丝毫不被月色掩盖。
“阿屿啊,”平衍突然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屿愣了愣,黯然摇头:“没有了。之前就想像阿寂那样在殿下身边,可不容易到了殿下身边,他却死了。我觉得这个位置就像是我从阿寂那里偷来的,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
平衍听了沉默了片刻,突然指着天上一颗星星说:“你知道吗?人死了之后,会变成星星留在天上。惦念他们的人,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那一颗就是阿寂。你记住它的位置,那颗星的东边有三颗连成一条直线的星星。以后你有什么话想说,就对着那颗说吧。”
“真的?”阿寂半信半疑,“人死了会变成星星?”
“当然。”平衍不眨眼地说,“你不是总听人说人死了之后会升天吗?升天做什么,就是变成星星了呀。”
“可古往今来死了那么多人,天上却没有那么多星。”阿屿还是不信。
“那是因为,只有牵挂着你不肯走的星星,你才能看见。”他半真半假地说着,凝视夜空,自己仿佛也受了蛊惑,轻轻地说,“因为只有变成星星从天上守护你关心的人,才不会让他们伤心。”
阿屿惊讶地扭头看他。厍狄聪已经引着独孤闵等人进来。
平衍目光中的星光渐渐掩藏了起来,看着独孤闵等人,点了点头说:“进来吧。”言罢,他转身扶着阿屿当先进了屋。
独孤闵等人被屋里无处不在的血迹吓了一跳。平衍淡淡地说:“刚才审了个犯人,正好你们几个来,我需要与你们商议一下。”
阿屿知道自己此时该回避了,给几个人送上酪浆肉羹便离去。地上血迹触目惊心,独孤闵等人虽然还没有吃饭,却也没什么胃口,只得放下杯子道:“不如先让人清理一下?”
“这个不急。”平衍面前铺开了一幅牛皮地图,头也不抬地在地图上指了一下,“晋 王与贺兰部并没有在雪狼隘口接战,贺兰部的大队人马往鸿雁沼来…”
独孤闵精神一振,抢着问道:“他们是要来打龙城?”
平衍点头:“没错。”
平衍的手指从雪狼隘口继续向北移动:“晋王在雪狼隘口扑了个空,一定会趁着贺兰部空虚端了他们的老窝。但是金耳湖却埋伏着一支三万人的大军等着他们深入呢。”
三位将军都是一怔:“什么?怎么回事儿?”
平衍点头:“那个行刺我的刺客是高车的人。刚才审的就是他,全招了。贺兰部三年前便与高车勾结,这次他们反叛,高车人提供马匹,派遣死士,贺兰部则举族起兵,一共纠集了十万骑兵。其中七万来攻龙城,余下三万骑兵埋伏在金耳湖…他们算准了晋王会带着贺布军亲自去打金都草原。”
三位将军面色都凝重了起来,彼此望了望,一同说:“我们愿带兵救援!”。
“不用。”平衍摇头,“你们的任务是守卫龙城。抽出三万人马已经是极限了。”
“那么谁领兵?”独孤闵急了起来,“要不然我去!”
“你们的任务是守卫龙城。”平衍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目光如炬,从几个人面上扫过,“再说如果高车真的和贺兰部联合的话,只怕不止贺兰兵要对付,我怕高车会趁着晋王与贺兰部两败俱伤时趁虚而入。”他在地图上指指画画,“忽律部的一万私兵离雪狼隘口不远,另外再从玉门守军调两万人,一共再调三万人过去支援,应该算是能保险了。”
素黎拓向来精细,在地图上研判了良久,疑惑地问:“风陵渡有十万人,雍州有三十万人,这才是真正的大队人马,为什么不调回来?倒是从北边玉门调人,连私兵都用上了?顶不济,昭明还有尧允将军的十万人马呢,为什么不动?”
平衍冷冷瞧了他两眼,问:“他们调过来,千里迢迢地赶到金都草原,只怕太晚了。”
素黎拓没有留意他的神色,大摇其头:“不对,如果是骑兵星夜兼程,也就五天的路程…”
“晋王的天都马哪里是普通骑共能比的?”
素黎拓仍旧不肯罢休:“可以让雍州和昭明兵马支援龙城,我们龙城的兵马去支援晋王,这样不就…”
平衍冷笑起来:“素黎拓将军,如今是要我听你的调配吗?”
素黎拓一愣,这才发现平衍面色很不好看,只得躬身道:“是属下僭越了,请秦王殿下恕罪。”
平衍心知他心中不服,且如果让他们就这样出去,只怕不用两三天龙城禁军中就会风传秦王刚愎自用,与将领意见不合的流言了。他想了想,语气放缓,手指向河西牧场:“这里才是关键。”
风陵渡、雍州与河西牧场都只有一河之隔,几个将军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知道这样的机密战略不可能宣之于口,惊讶之际也都恍然,连连点头。因为是职责之外的军务,也无从置喙,只有素黎拓仍忍不住问:“那尧允的兵力呢?”
“南朝政局变幻奠测,如今主政的琅琊王是主战派,我怕落霞关和昭明会出问题。”
素黎拓想了想,确实除了忽律部和玉门军就近之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军队可以调动,只得点了点头:“属下只是担心高车人如果真的大举南下,晋王会有危险。”
“放心吧。”平衍笑容温和, “晋王带的可是天下无敌的贺布军。”
平衍直到人都走完了,才叫来软兜送自己回卧室。
他一夜未归,屋中冷清得没有一丝暖意。平衍挥退要来为自己更衣的内侍,在床榻边上坐下,一时只觉得精神体力都到了极限,竟然连躺下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原处枯坐,脑中却仍然不断回闪出那刺客受刑时眼中无可掩藏的深深恐惧。
他叹息了一声,头深深地垂下,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一样。
突然门从外面被猛地推开,寒风席卷而入,将脚下熏笼中的火冲得闪动。平衍抬起头,看见晗辛出现在门口,正皱着眉瞪着他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平衍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出现,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深深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的渴切,“一时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笑了笑,仍觉精力不济,说,“你能不能把门关上,冷。”
晗辛瞪着他,也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狐疑,半晌终于进了屋将门关上。冷风顿时消弭无踪。平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熏笼中火光明灭,照得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晗辛突然起了疑心,走到他身边蹲下,与他的眼睛平视,问:“为什么要把我骗回来?你不是一刻都容不得我在龙城吗?”
平衍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仍旧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还是将要说出的消息太过沉重,一时间连扯出一个笑容也觉得无比困难。在斟酌如何开口之前,有一种无力的虚弱感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一个字也不愿意说出口来,只能拼尽所有的力量,微微抬起了一只手。
晗辛盯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心中极是踌躇。当初早已经分道扬镳,心中一直笃定彼此都已经从对方的生命中离开,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在龙城流连,不是为了守着他,只是为了守着一段记忆。她可以关心他,可以在听说他遇刺受伤的时候不顾一切星夜兼程地赶回来,却并没有强大到去握住他的手。
平衍的手十分好看,修长匀称,骨节适中,食指和中指的侧面覆着一层薄茧,是执笔磨出来的。如果他不上马打仗,更像一个汉人世家子弟,温文儒雅,饱读诗书,写得一手绝世钟王小楷。如果只看这双手,谁能猜想得到这也曾是一双弯弓执剑纵马疆场的手,这双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任何一个丁零将军少,这双手在必要的时候,从不手软。
“晗辛!”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发怔,平衍无奈地轻声唤她,不再任由她去抉择,伸手勾住她的手指,“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的手指凉得触目惊心,晗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向他望过去,这才从他的眼眸中看出了深深的沉痛。她突然害怕起来,反手握住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阿寂死了。”他轻声说,像是这样就能减轻对她的伤害一样。
晗辛迷惑地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什么?”
他低下头,无法面对她的凝视,讷讷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当他是亲弟弟。我没能照顾好他…”
晗辛渐渐听明白了他的话,脑中嗡嗡作响,像是双腿骤然失去了力量,她扶着床沿跪下,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心中充满了惊恐的惶惑:“你说什么?他死了?怎么会?他才十六岁啊,人不都是要活到七老八十才会死吗?他才十六岁,怎么会死了呢?”
平衍不忍告诉她真相,只得说:“他死时与你的主人在一起,受她一直照顾…”
“跟夫人在一起?”晗辛抬起头来,想起自己临走前交代给阿寂的任务,“是我让他去找夫人的,我要让他替我传话,是我害死了他…”
“你剐这样想,阿寂出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是战局中的意外变故,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晗辛茫然地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把我骗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希望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你身边。”他轻声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晗辛,你伤心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不!”晗辛突然挣脱他的手,冷笑了起来,“何必现在又来做这些小心体贴的姿态。我伤心的时候,你从来都从我身边抽身离去。阿寂的死是我的错,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来悲天悯人。”她说着,一步步向门口退去,“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当初你己经说过一别两宽,就别再费心力在我身上。”。
“你要到哪儿去?”眼看着她转身要离开,平衍再也控制不住地问,蓦然涌进的风令他的声音几乎无法抵御,但他终究还是听见了她的回答:“我要去把阿寂接回来。”
她离去得又急又快,令平衍来不及反应。风太冷而夜太深,他的房门被寒风摔到墙上,撞得哐哐作响,让他怔了良久,恍惚怀疑起她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晗辛,阿寂死了。”他低声说,身体因为寒冷而不停地颤抖,他陷入了茫然之中,只能徒劳地再说一遍,不管她在不在,来没来过,都希望由他来说出这个消息。
天色倏忽就亮了,内侍匆匆进来才发现大门敞开,平衍冻得浑身发烫。他惊得连忙要去喊人,却被平衍攥住了衣裳:“什么事?”
那内侍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令狐将军来报,说是在昭明城外发现了南朝使团的踪迹。”
平衍眼睛一亮,突然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内侍吓得赶紧出去喊大夫,平衍倒是自觉一口血吐出来胸口憋闷减轻很多,原本昏昏沉沉的意识也似乎清醒了不少。他扶着床榻慢慢躺倒,等着内侍回来让他去找人来,心中飞快地谋算起了南面的事情。
这一天天不亮龙霄就醒了。一路向南走,虽然仍走不出北方的严寒,风雪追着他们走了一路,倒是替他们掩去行迹,令龙城的追兵无迹可寻,只在淮河渡口和一处坞堡外与当地巡防的保甲交过几次手。好在羽林军也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他们并没有吃大亏,只是此后害怕惹事儿,龙霄不敢再带着大队人马走官道,一路只挑乡间小径行走。
龙霄来时一路纵马在队前狂奔却也不是白跑,将官道两边风物地形牢记在心中,此时便派上了用场。一路小心翼翼地行进,竟然六七天的时间就来到了昭明郊外的树林里。
过了昭明,翻过一座山就是落霞关了。龙霄知道昭明因与落霞关隔山对峙,防备森严远胜于这一路以来的诸多村镇。因此不敢大意,只命令大队就地在树林中休整,他自己打算到天亮时去前面探探道。
龙霄知道此行的目的基本落空,反倒因为琅琊王的计谋而令叶初雪对自己生出了猜忌之心,心中也是十分懊恼。但至少这一次摸清了龙城中的情况,琅琊王在龙城的部署因为叶初雪的插手而被削羁。龙霄在心中估量了一下形势,知道平宗若是与贺兰部开战,对于南朝来说,倒是个好机会,可以从落霞关突袭昭明,一举突破北朝的长江防线,令南朝势力揳入到北朝的版图中去。
他想清楚了以后的方向,便命青奴将最后一只与落霞关联络的信鸽放出去,自己则整顿鞍马亲自前往昭明城外去探查。
龙霄走时从龙城带走了阿罗萨,神骏不同于寻常的良驹。阿罗萨显然以前就来过昭明城,不需龙霄指挥,自己便寻到一条隐蔽的下山小路,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城墙脚下。昭明城上方不远处就能看见昭明山,翻过山便是落霞关,家乡近在咫尺,却被天堑阻隔,就连一直镇静的龙霄都焦躁了起来。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阿罗萨也躁动了起来,四只蹄子不停地挪动,不肯安稳站定。
龙霄恼怒起来,低声喝道:“畜生!你安静些!”
忽昕一声冷笑从身后晌起:“能把天都马叫畜生的,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你一个。”
龙霄惊讶地回身,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包抄上来百十来个人,看服色当是昭明城中的守备军。为首的一个健朗雄壮,骑在马上比别人都高出一头来,问道:“尊使是想穿过昭明城去落霞关吗?”
龙霄一听他点破了自己的身份,便知道事情要糟糕,掉转马头呼啸一声催动阿罗萨就飞奔出去。不料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招,不等他冲出去,一条绳索凌空而下,准准地套在龙霄身上,将他一下拽到了马下。
那将领驱马过来,坐在马背上笑着看他:“我等你好些天了,想请尊使回昭明去歇歇脚昵。”
龙霄见没有逃脱的可能,索性也不再挣扎,放松全身躺在雪地里,任由几个守军过来将他全身上下五花大绑,笑道:“总不能平白去做客,连主家是谁都不知道吧?”
那将领也笑了起来:“我叫尧允,是昭明城骑兵总领。”

第四十一章 琼花香委神仙佩

太后来到门口,看了一眼何种,昂首吩咐:“开门。”
何翀巴不得这一声吩咐,连忙推开房门,对着里面招呼一声:“离音娘子,太后来看你了。”
离音不敢怠慢,连忙来到门边跪迎。她这样谦卑的姿态倒是让太后惊讶之余也十分满意,嘴上说着:“你我何必客气,这般作态给谁看?”一边却施施然走到独座小榻边上坐下,并不命她起来,只是笑道:“你我这些年各走各的路,我不找你,你是想不起来见我的。”
何种悄然把门从外面关上。
天光一下子被阻隔了大半,室内的光线暗淡了下来大半,将两人的面孔都藏人阴影中,倒是令她们各自都安心了不少。
离音知道太后一时不会让自己起来,便索性改为跽坐,将重量压在脚跟上,上身仍旧伏在地上,借着这样的姿势回避与她的目光相对。而太后也深觉这样的姿势对双方来说都没有威胁,也就默许似的挑开话题:“你那日所说的话…”
离音心头一紧,不待她问出口便抢着说:“都是真的。”
“真不真到时就知道了。”太后不愠不火地说,似乎是觉得炭气熏人,左右瞧了瞧,见一旁架子上放着一个香合,因隔着一点儿距离,又不愿意让离音起来,便自己走过去将香合取下来,打开闻了闻,大约是用龙涎香为君的合香。她于香道只是大略了解,并没有什么太深的研究,也就懒得多想,随手拈起一块来扔进炭盆,过了片刻觉得炭气略减,这才满意地将香合放下,转身环顾着房间,继续说:“总是会弄明白的。我也已经跟琅琊王提过,他倒是挺上心。毕竟这件事情太过重大,你又是这么个身份,你说的话我们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
离音知道太后并不是真的想从她这里听到答案,便低头不语。地上的寒气重,直冲着她的面孔而来,只不过趴伏了这么一会儿,已经冻得浑身发凉。忽见太后那绣着双龙朝凤纹的丝履来到面前,鞋面上缀着一颗巨大的明珠,即使在晦暗的光线里也熠熠生辉。
她闭上眼,不想被那光辉刺痛。不久之前,她也曾是个被人握在手心如同明珠般爱护的人,谁知道短短几个日月,便已经明珠蒙尘,她只能用低到尘埃里的姿态,祈求对方的垂怜。
“太后说的是。”她轻声地说,语气柔婉乖巧,仿佛一只被驯服的猫儿,微微仰起头,从她的脚下仰视着那张经过精心修饰的面孔,“是我太心急了。毕竟人命关天,离音不敢大意…”
“人命关天?”太后用袖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别人的人命即便关天,怕也与你无关。对你来说,龙霄的命关你,这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离音突然明白了她将自己从罗邂府中要来,又将自己强留在宫中的意思了。“我和龙霄…”
太后没等她的话说完,突然用脚尖将她的下巴卡住,逼迫她不得不抬起头,却无 法开口说话。“你也配叫他的名字?”太后呵呵笑着,脚面上的珍珠随着她身体的颤动微微打在离音的下巴上,“他是武都侯,是本朝唯一的驸马。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叫他?”
离音紧紧闭上眼,咬牙承受她言语的羞辱,避开与她正面冲突的可能。
也许是这样的柔顺姿态让太后满意,她放下脚,不带感情地说:“刚才那话没说对,你重新说。”
“我…”离音仍旧不敢睁眼,怕眼泪趁机流下来,口中说着能令对方满意的话,“奴婢与武郡侯是清白的,没有任何瓜葛。”
太后扑哧一声捂着嘴笑了起来:“原来是要说这句,我当什么要紧话呢。是,你 当然是清白的,要不然罗邂怎么肯要你?你当罗邂那样的人什么样的残花败柳都肯往家中带吗?”
恶毒的言辞如针一样刺在离音身上,一根根竖扎着,碰到哪一根都足以让心头的血染满霜色。她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悄悄握成拳,指甲深深刺人掌心,却依然无法抵消胸口的疼痛。
太后居高临下,将她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冷笑,“怎么,这样的话你不喜欢听?”
“奴婢不敢。”她只能将脸更加贴近砖面,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脸上涂着毒药,怨毒之情足以毒杀她们两人。如果只是她的话,也许会拼死与太后相搏,决不让那贱人的凌辱落在自己的头上。但是她只有自己,除了自己一无所有。要想求得帮助救龙霄,也就只好将自己当作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太后抬脚在离音的脑后轻轻点了点,动作像舞蹈一样轻盈灵巧,充满了试探。在确定她不会有所反应之后,索性将整只脚踩在她的脑后:“我知道你现在在心里一定将我诅咒个半死。”
“奴婢不敢。”
“你当然敢。你可是离音啊。”太后轻声叹息,像是回忆起了少年时光,“紫薇官里你的张扬跋扈去哪儿了?你可是一个不高兴连永德的面子都可以驳的人。我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有这样做小伏低趴在地上被我踩在脚下的一天。你想过吗?”
离音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踩在她脑后的脚却用上了力向下压,声音严厉起来:“问你话就回答!”
离音忍着泪摇头。
太后这才满意,将脚收回来。“我知道你心中怨恨。但你实在不必如此。我被她幽禁在此,母子不得相见,一切外界消息都要仰仗她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晗辛在北方冲塞冒雪独自闯荡的时候,你在干什么?珍色远嫁柔然那个垂死的老头,被乌桓的兵马逼着改嫁的时候,你又在于什么?旁人在修炼,你却在安享太平。如今珍色是可贺敦,我是太后,就连晗辛都过着自己想过的日子,你又是个什么样子?你如果要埋怨的话,就埋怨你自己。枉你在她身边时间最久,却最浑浑噩噩。”
她每说一个字,离音的心就抽痛一下,痛彻心扉,深入骨髓,却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这样的话没有人会对她说。永德不忍,永嘉不懂,龙霄想不到,柳二娘相知太浅无法切中要害。只有乐姌可以。乐姌不会像晗辛体谅她的心情,也不会如珍色那样婉转。乐姌从不介意用言语刺激她,也从不在乎她的心理是否承受得了,她总是直来直去地刺中要害。
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从她紧合着的眼中渗出来,顺着腮滑落,在眼前的地砖上聚成一汪。
乐姌沉默地看着她强忍着哭声,浑身剧烈地颤抖,却无动于衷。她压抑的哭声从紧紧捂着嘴的手掌下飘出来,只剩下了一两声梧桐叶落在砖地上的那种刮擦声响,轻微得不像是人的嗓音发出来的。她伸脚踢了踢她捂着嘴的手,“光哭有什么用?你以为你哭了,就有人垂怜你,将你从火坑中救出来吗?就算是我也只能留你三两天,你回去以后如何面对罗邂?”见她仍然投入地哭着,突然不耐烦起来,喝道,“再哭,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