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若有些难为情,点了点头,客套地招呼:“不知道七叔会来,事先没有准备。七叔,如今宫里是非多,不如到我府上去落脚?来人,送秦王去我府上。”
“不着急。”平衍抬手阻止了下人,看着平若,忽而一笑,“阿若如今长大出息了,也跟你七叔玩这一套了?”
“七叔…”平若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尴尬,偷偷向四周瞥了一眼,低声道,“七叔身份敏感,突然到这里来,万一有人发难…”
平衍打断他:“阿若,你贵为中书令,还是皇帝近臣,你实在告诉我,雒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平若没想到他竟如此开门见山,被问得一呆,犹自想要掩饰:“七叔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我进雒都城时,城门正要关。城中坊里街道都在逐步封锁警戒,若非我有鱼牌,在雒都已经寸步难行了。”
这正是平若想不明白的地方:“七叔是哪里来的鱼牌?”
“阿若又是哪里来的虎符?”
平若脸上一红,讪讪回答不上来。偷虎符这事,不论他有多正当的理由,终究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因此被人当众揭出来说,面子上到底挂不住。
平衍将他的面色变化看在眼中,心中益发笃定,问道:“怎么,五哥居然没有因为这事降罪于你?这可不像是他的秉性啊。他是不是病重了?”
平若一惊,抬头看着平衍:“七叔是怎么知道的?”
“他服丹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又不是没人在雒都,你们雒都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
平若越发心虚,几乎不看他的眼睛,心虚地敷衍:“是吗?”
他与平衍这番对答,并没有着落在平宗身上,平衍看上去并不知情。平若的心一半放下了,一半却又更加忐忑。平衍若不为平宗之事来,那只能更加难以应对。
果然,平衍问:“五哥还好?”
平若心头一慌,抬起头来勉强笑道:“七叔这话问得好没来由。”
这慌乱全落在了平衍的眼里,他一皱眉,握住平若的手腕,低声问道:“阿若,你老实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平若向四周看了一眼.终于躲不过去,只得说:“七叔随我进宫去,七婶还在宫中呢。”
“七婶?”平衍心头一颤,有了一丝预感。
晗辛被封作昭仪,即便平宸做出拿她去退敌的事情来,毕竟她是唯一的皇子生母。平宸又没有立皇后,平若不是随便说话的孩子,却突然称她作七婶,这就只有一个可能——阻碍晗辛从昭仪成为七婶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他一把捉住平若的手腕,沉声道:“阿若!”
平若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那句话:“七婶还在等你。”
平衍终于会意了,惊得险些从步辇上跌下去,却到底还是定了定神:“好,她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去。”
晗辛听说平衍到了,早就坐卧不宁,但真正亲眼看见平衍被抬进来放在大殿的中央与她面对面的时候,却又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平衍抬头,见崔璨、高贤等人都在,尤其是崔璨,正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崔相,没想到这么快咱们就又见面了。”
崔璨点了点头:“是啊,确实没想到。”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走了两步,来到晗辛的身前,连自己都没有留意到无意中做出保护的姿态来。
平衍微微一笑:“崔相,我只是个身负残疾之人,手边没有拐杖,若无人搀扶,连站都站不起来。我没有办法对晗辛做什么,也没有必要。晗辛,你说呢?”
“嗯?”晗辛惊了一下,不知之前神飞何处,被他问了一声才恍然回神。她从平衍进来,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再没有离开过,平衍跟谁说了什么,她全然没有留意。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也以为即使再见也不会再对他有任何额外的用心,然而这样自欺欺人的幻想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平衍还没有开口,她就已经一败涂地。
平衍反倒要比她镇静得多,环顾了一下四周,嗅了嗅殿中弥漫的药味儿,低声笑道:“我也算是个久病成医的人,既然进了这大殿,你们要隐瞒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崔璨略微恼怒地盯着平若看了一眼,似有责怪之意,向前一步,问道:“秦王,你我两国正在交战,你作为主帅之一,却出现在这里,我是该赞赏你的勇气,还是该笑话你的鲁莽?”
“崔相怎么想,我管不着。”平衍淡淡地说,“只是如果我猜得不错,雒都如今发生了剧变,这剧变便是平宸已经死了?”
他的问题没有回答,但殿中的一片死寂却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测。“那么咱们这仗还有必要打下去吗?”他近乎冷酷地嘲笑,“雒都朝廷本就是个笑话。阿若、崔相,你们也都已经尽力了,但我今日进城一路看来,这么久了,雒都依旧人丁寥落,天黑时炊烟寥寥,城门外更是大片田野荒芜,这城还是半死之城。国都尚且如此,别的州郡还用说吗?你们二位都是有抱负、有才华之人,可惜跟了平宸就是明珠暗投。既然如今平宸已死,你们若献城投降,我能做主保你们雒都上下文武官员绝不受牵连。”
平若、崔璨相顾无言。
平宸已死,雒都该何去何从,这本是必然会讨论的事情。只是当时大敌当前,为了不扰乱军心,他们一致决定秘不发丧。之后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一直到了平衍登门,都还没有讨论。
其实也是他们二人刻意回避,因为这中间牵涉着晗辛。
平宸死后,幼子平熠继位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他们眼看着晗辛在叶初雪的宽慰下动了离开雒都的念头,便谁都不肯提让平熠继位的话。崔璨自不必说,即使晗辛不与自己相偕终老,他也会千方百计让晗辛下半生幸福,而平若则是绝不肯再回龙城。但这样的话他说不出来,只能暗中将手中军队布防好以防不测。
平衍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出现的。
平若一百二十万分不愿意让平衍见晗辛。当时叶初雪的一番话已经坐实了晗辛心中的倾向,他担心平衍来就是为了带走晗辛的,而唯一能让他心存一线侥幸的,却是叶初雪离开时并没有带走晗辛。
那个女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原因。连晗辛都在惊讶她只身离去,平若只能期待她有别的安排。
见众人沉默,平衍笑了起来:“怎么,莫非你们二位也意见相左?”
他几乎不用想也能猜到崔、平二人各自的立场。雒都朝堂,汉官为主,求稳惧战是主流。因此若给出一条献城投降的路,未必群臣不会支持。阻力来自眼前这两个人,他们一文一武,掌握雒都朝堂命脉,也都不是畏战之人。平衍在得知平宸死讯之后,就一心在考虑如何拉拢二人。
见他们不回答,平衍也猜出了问题出在晗辛身上,便转向她:“你可愿随我回龙城去?”
晗辛一震,对上他的目光,心头大乱。
崔璨的心提了起来,轻轻唤了一声:“晗辛…”
平衍笑道:“阿若叫你七婶,你知道吗?”
崔璨立即向平若怒目而视。
晗辛却只是垂下头去,似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平衍渐渐笑不出来了,他那一句问话本来心存撩逗,只是为了打破场面的尴尬。但话一旦问出来,却又渴望得到答案,晗辛的迟疑让他心情沉到了谷底。
“怎么,你有别的打算?”
晗辛思虑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莹润澄澈,温和地看着平衍。平衍太过了解她,立即知道这代表着她已经做了决定。他心头不由自主地绷紧,低声问:“晗辛,你跟我来吗?”
晗辛转向崔璨: “让我们俩单独说几句话。”
“可是…”崔璨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后退了一步,点点头,向外面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一轮明月将外面玉阶照得如同覆上了一层霜。晗辛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见他走到门口,又转身招呼平若:“平中书,你也去吧。”
崔璨心细,不放心晗辛与平衍单独在一起,叮嘱高贤在门外多安排几个人,仔细留意里面的动静,若有不妥,千万保护昭仪的安全。
他这话专门大声说给平衍听,倒是令平衍哭笑不得,直到门从外面关上了,还在抱怨:“他将我当作什么人了?这样防备!”
“你是派人刺杀过他的。”晗辛冷冷地说,站在一臂之外,始终不肯再上前一步。
“当日我知道他们到雒都来是为了迁都做准备。杀了他,就是拆掉了雒都朝堂一半柱石。当日若真的成功杀了他,前几日我攻城,不等平宸押着你上城头就已经功成。可惜当日没有能杀了他!”他说这话时愤恨的神情绝不像是只因为他说的那样。
但晗辛没有揭穿他,只是静静看着他。
平衍于是静了下来,目光终于坦然落在她的面上。他要将这些日的分别都看入眼中,要将这些日的思念都宣泄出来。他伸出手:“晗辛…”
她却没有再如以前那样招之即来,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问:“为什么退兵?既然已经那么恨了,为什么?”
他叹息了一声:“我可以身边没有你,却不能看着你去死。晗辛,就算我恨你入骨也不会,何况还…”
他突然住嘴没有说下去。然而他要说些什么,任何人都能顺着话意猜测到。他以为晗辛会有这样的默契,没想到她却问道:“何况什么?”
平衍一愣,有些失望:“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晗辛冷得像这一夜的月光,清亮明确,绝不拖泥带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平衍蹙起了眉,一时没有言语。
“平宸已死,唯一能够维持雒都皇朝的,只有我儿子文殊。可若是我随你回龙城,说这孩子不是平宸的骨血而是你的,雒都便没有了君主,被你的大军攻破是指日可待的了。”
平衍被她说中了心思,面上有些挂不住:“你眼中,我就只有这样的阴谋计较吗?”
“你只是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罢了。”
晗辛叹了口气,终于走到他面前蹲下,问道:“如果我答应你,跟你回龙城,文殊怎么办?”
“你若肯跟我回龙城,我仍让你做我的王妃。文殊,我会当作亲生儿子看待。只是,他不能做我的世子,也不会另封王侯。想来陛下是要幽禁他一辈子的,但我会保他一生平安祥宁。”
晗辛认真听着,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走到门边去吩咐了几句。不一时,乳母抱着幼儿过来。晗辛接过孩子,遣走乳母,仍旧关上门回到平衍的面前。
“七郎,这就是文殊。”她把孩子送到平衍面前,见他只是看着,并不伸手去接,补充道,“正名叫熠,是崔相取的。”
“熠?”他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看她,似乎是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告诉自己这些话。
所以晗辛说:“七郎,文殊是你的孩子。”见他震惊地抬眼朝自己看来,继续道:“你的第二个孩子。”
他像是被这一个接一个的消息震得忘了反应,半晌才如同梦呓般问:“第二个?”他终于伸手接过那孩子。
是他的。
他将孩子抱在手中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无比确定。他抱过阿戊,也抱过平宗其他的几个孩子,可是没有一个孩子会给他这样如同天崩地裂一样的震撼。那孩子看着他,乌亮的眼睛是他的,翘翘的鼻头是她的,嘴型像她,笑起来的样子像自己。那是他的骨血,他生命的延续,一个完整的身体,这世间另一次生命。
平衍抱着孩子,泪盈于睫,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种最深沉的感动,最洞彻的温柔,那种突然觉得此生再无缺憾的圆满,让他在晗辛要抱走孩子的时候,直接侧身躲过了她的手。
“七郎,我不会跟你回龙城。”她的声音像冰剑一样刺穿了他激越的心情。
平衍愕然抬头:“什么?”
“我要和文殊留在雒都,他会成为皇帝,我会成为太后。”
“可这是我的儿子!”
“让你的儿子成为一国之君。七郎,这就是你的机会。”
“不可能!”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打算,“你是想保住雒都,用雒都作南朝的门户,只要北朝一日没有统一,我们就一日无暇顾及南朝。晗辛,可你用你我的儿子做这人盾,你怎么忍心?”
“为什么一定是质押?”晗辛终究还是趁他手生,将儿子从他怀中抢了过来,“雒都是千年帝都,阿若和崔相都是百年一遇的人才。他们俩联手,只要给他们时间,一定能将太仓河以南经营得很好。届时百姓安乐,文物风华,也是天下之幸。”
“这又是那个女人让你这样做的?”
“她已经离去,只给我留下了选择。”
“我不会答应!”平衍怒视她,“晗辛,你把孩子给我,你可以不跟我回龙城,但我的儿子,我的世子.我要亲手培养他,让他承我的嗣…”
他的话音在啥辛冷冰冰的注视下渐渐低了下去。
晗辛直到他不说话了,才淡淡地开口:“你总是认为我心中只有主人。可是我的主人会让我去选择,并且给我最好的可能,而你,在乎的只有社稷而已。”她走到他的近前,索性在他脚下坐下,头靠在他的断肢上。那是他们独有的一种相处方式,那种任何人都不可能接近的亲密,让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体会到久违的悸动。
晗辛说:“你就算不为我,不为你自己,也为文殊想想。你我这一生最大的苦痛,皆源自身不由己。你贵为秦王,也一样身不由己。你想让文殊日后也如此吗?”
“傻瓜…”平衍叹了口气,“你以为做了皇帝,就不会身不由己吗?”
“至少他有选择的机会。你和我,何尝有过?”她攀着他的腿,仰望着他,“七郎,我这样的安排,并非为了社稷。只是平生以来,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选择机会,我绝不可能再回到你的身边,否则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会一再发生。我们为了彼此都伤痕累累,可我们可以留下文殊,共同守护他。”
平衍颤抖地伸出手去,却又收了回来。他动心了,并且为这动心而惭愧。她这是要他欺瞒全天下,包括那个他一辈子也不可能背叛的人。晗辛的话有道理,也许她的确是为了儿子着想,但结果仍然是北朝的分裂。他不能这样做。
“不行!”他咬着牙摇头。
她沉默了,良久才幽怨地问:“你就不想知道第一个孩子吗?”
他浑身一颤,飞速思索,并没有太费力就能猜想到:“是在金都草原?”
“是个女儿。”她垂泪,“胎死腹中。七郎,就是那样的绝望,绝望到那孩子甚至不愿意来到这世间。”
他的腿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得他几乎无力回应。然而他想起来了,在缥缈遥远的过去,在混混沌沌的昏迷中,他总是隐约记得她说过些什么。可是他的神志被拉得太远,以至于从来也没能想起来。直到这一刻,他想起来金都草原上那个女人求他给她留条活路,想起来她离开那日自己在营帐中听见外面孤鸿的哀鸣。
无数个夜里惊醒,他都要屏息去听,确定窗外没有那样的哀鸣,才能确定梦中的一切都只是梦。然而他多希望时间能回到他们相逢于龙城外的那个午后,当一切重新开始,他不是他,而她也不是她。他们只是一对单纯彼此互生好感的年轻人。
平衍叹气,他知道晗辛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提起这件事来,却终究还是败退了下来。“好吧。”他说,有些自暴自弃,又无限自厌,什么样的人才能生出这样的私心来呢?他听见自己说,“我来把咱们的孩子送上皇位。”


第五十五章 美人来去春江暖
叶初雪看着浑身血污团成一团的那个人,用了好一番力气才辨认出来:“谢紫钦?”
罗邂浑身颤抖,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她叫他谢紫钦,即使从头到尾她都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却仍然只愿意叫他这个化名。
叶初雪不顾地上的泥污,走到他身边蹲下,声音温和:“你转过脸来,让我看看。”
他却越发将头往腋下去藏。
他不是没有脸面见她,而是不肯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窘境。身边的猪哼唧哼唧地叫了起来,仿佛是在嘲笑他这可笑的虚荣心。
她的身上带着馨香,无端勾引起罗邂的回忆。似乎就是在昨天发生的一切,她从槐花影中幻化出来,穿行过太后庭院,裙袂翩然,从他的跟前拂过。她身上带着槐花的香气,一闪即逝,却逗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她始终是那个轻快吩咐他“起身”的长公主。他扳倒了她,却从未战胜过她。罗邂怔怔落下泪来,想要抬手去擦拭,才突然看见了只剩下一半的手掌。
血腥和痛苦扑面而来,遮天蔽日,让他从此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所有的梦都土崩瓦解,在梦中他似乎无限风光,姬妾成群,最终做了皇帝,然而一旦梦醒,就只有身边的猪陪着他。
罗邂一度以为自己就天然出生在这猪圈之中,和那些天然肮脏丑陋的畜生一同生活。一切都是梦,只有那些猪是真实的。
可是她却来了,她叫他谢紫钦,将他早已遗忘的记忆唤了回来。
一只手伸过来,扳过他的脸。他的双目迷蒙,跟前一片混沌。然而她那样近,那样洁白,就像最早那串槐花,带着清香。罗邂有种想要哭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要在她面前像个男人。
“阿丫…”他终于记起了她的名字,恍惚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唤起这个名字。她总是会温软地回应,一切都美好得像是神话。
她松开了他的脸,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罗邂紧张起来,匍匐在泥水地里追过去:“阿丫…你在哪里?”
“阿丫吗?”她的声音冰冷,“那是谁?”
罗邂一怔,用力挥了挥手,想将眼前飞个不停的蚊虫挥开。他想触摸她,想要牵住她的衣角求她继续说话,然而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他突然想起来她冷漠讥诮的笑来。他把眼睛瞪到最大,也无法看清她的神情。但那讥讽的笑容却萦绕不去,在破败的紫薇宫中,在寒露之夜的长江小舟上,甚至是在自己文山侯府的后院中。
他有些迷惑,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出了错。那个含恨瞪着自己的人是谁?
他茫然地在泥水里摸索,有时候抓了猪尾巴,惹得那畜生不快地哼叫。有时又被旁边冒出来的猪顶得摔倒在泥水里,鼻子、嘴巴灌进泥水。他终于想起来了,大声喊:“离音!离音!”
“你想找离音?”那个冰冷的声音问,仍旧带着浓浓的讥讽之意,仿佛他在她面前,无论如何都是个笑话。“她如今在凤都,等着龙霄攻破城防,她会有光明温暖的未来,而你没有。”叶初雪淡淡地说,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懒得放进去。
她的身旁,平宗的手中有一把匕首,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拿起来捅进罗邂的胸口里。然而在看到蜷缩在猪圈角落里的罗邂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她的生命中早就没了这个人的位置。他是死是活,她都不关心。但让他生活在猪圈中,叶初雪没好气地瞪了平宗一眼,知道这人还是带着私心,为了弥补当初暗助罗邂的错误,而刻意做得过火。叶初雪知道平宗是在等她开口求情,他会大方地卖个面子给她,然后给罗邂一个痛快。
但是,何必呢。
叶初雪拍了拍平宗的胳膊,与他一起离开了猪圈。
一直到将全身上下都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叶初雪才没好气地瞪着他:“欺人太甚了。”
平宗不以为意:“你可以杀了他,也可以放了他。他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礼物。”
叶初雪没来由地一阵干呕,随后就被平宗抱进了怀中:“喝点儿水?”
“不用。”她缓了缓,哼哼起来,“怀阿戊的时候就没有这样折腾,那时候如果是这个样子,我大概活不到来见你了。”
平宗于是在她身边单膝跪下,捧着她的肚子,亲吻了一下,对着肚子低声说:“好孩子,不要欺负阿娘,让她好好休息,以后才有机会顺利生下你来。”
叶初雪笑了起来:“他还太小,听不懂你的话呢。”
“没关系,天天都说,让他习惯阿爹的声音,到时候自然会听懂。”
她便没有再说什么,垂目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心中盈满了滚烫的柔情:“阿护!”
“嗯?”他缠着她不肯放手,脸贴在她的肚子上,应了一声。
“我不想杀人。”
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点点头,站起身来:“好,我替你去杀。”
叶初雪连忙拉住他:“你杀跟我杀有什么区别?”
明明是会让他不舒服的决定,让她这样说来,平宗登时乐了,却还要板着脸说:“我把他弄来,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你倒好,一句不杀就想放过他?叶初雪!”
他最后这一声呼唤带着警告的意味,叶初雪又好气又好笑,拢住他的双手低声道:“总该给咱们的孩子积点儿德吧。”
平宗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他自来是不信佛的,他也不觉得叶初雪是真心信,无非是没有了别的出路,才会到菩萨面前去求解。但多积点儿德这事却不妨做做,谁知道以后是不是有临时要抱佛脚的时候呢。
叶初雪继续道:“我觉得我已经不恨他了。杀他也不会让我更高兴,不杀也不觉得遗憾,每天想到他就在左近还觉得不舒服。所以阿护,让他走吧。”
平宗这回确实有些不悦了:“你想放了他?你是在回护他吗?”
叶初雪也板起脸来:“对,我看他受苦我心疼,你是不是就想听我这么说?”她说完转身就走,甩一个背影给平宗。
他连忙过去拉住她,低声道:“好了好了,是我不该那样说,你别生气。”
叶初雪忍不住抿着嘴笑,却不肯回头。平宗以为她真的生气了,只得恳求道:“我只是觉得,他害你那样惨,你没有道理还放过他呀。”
“可若没有他,我如何才能遇到你呢?”
叶初雪低低地说,立时让平宗乐开了颜,一把把她拽进自己的怀里,钳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你真这样想?”
“嗯。”她便柔顺地让他将自己搂紧,自己也去环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气息,安稳祥宁,“我想了又想,到底该如何惩罚他,但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该如何感谢他。阿护,他的所行所为固然极为可恶,却是助益了我。”
“但这人不能留。”他还是要强调一句。
“不留。”叶初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向后倚靠在他的手臂上,看清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的是,等到南方安定了,把他送到凤都去,交给离音去处置。”
平宗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惯来知道她对身边人无比回护,果然到了这个时候都不忘替离音出气。“我倒是不反对。”他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可你就不怕离音心软了也不肯杀他?”
“别人的事,理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说得平宗心中无比熨帖舒服,低头看着她,突然说:“你的衣服没穿好。”
叶初雪一愣:“什么?”她低头打量自己:“哪里没穿好了?”
“你看,衣带没有系好。”
叶初雪不明所以:“明明系好了,你给我系的。”
他慢条斯理地将她的衣带拉开,一本正经地说:“看,散开了。”
“你!”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戏谑地对上他的眼睛,“你好意思吗?”
平宗索性打横将她抱起来,往自己的中军帐里走:“你见过我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吗?”
她便笑了起来,手臂挂在他的脖颈上,头向后仰,让自己的头发散开,垂在地上。她看着眼前那片湛蓝的天,心中一片宁静。
叶初雪想,原来将所有的仇恨和执念放下,将心放空,是这样肆意而放纵的蓝。


尾声 醉与江涛共春光
叶初雪即将临盆前听到了两个消息。其一是平宸之子平熠在雒都登基,其母粱昭仪晋封太后。平若授监国,封陈王,皇帝成年之前与丞相崔璨同摄朝政。
其二是龙霄在尧允的帮助下攻破了凤都城。凤都被围将近一年,城中民生困顿,断粮已久。龙霄进城时受到了凤都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尧允所率昭明军队则在城外止步,并且于三日后退回落霞关。
叶初雪知道,这是平宗与龙霄的交易。作为帮他夺回凤都的报答,龙霄将落霞关割让给了龙城。
她躺在产床声,冷哼了一声。平宗皱眉警告:“叶初雪,你少操这些心,专心用力给我生孩子,外面的事情你别管。”
当初平宗带着叶初雪回到龙城后,也与叶初雪达成了默契。叶初雪迁至碧台宫居住,远离大内,也不许后宫中任何人擅自登门。她是可以出去的,却多数时候在自己寝殿中休养。这一次去南方,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机和精力,让她宁愿每日里读书发呆,琢磨为平宗准备餐饭。
阿戊终究是被封为了太子,却要在平衍的教导下读书习武,一个月才能来碧台宫与父母团聚一次。
“为什么我会这样妥协?”面对斯陂陀的问题时,叶初雪失笑,她转向窗外,看着在阳光下荡漾的湖水,“这人世间哪里有不妥协的人呢?我不过是用我的妥协,换取他的妥协。对我来说跟他相守最重要,对他来说,送我的礼物更重要。”
斯陂陀迷惑了:“什么礼物这么重要?”
叶初雪笑起来,冲小初吩咐了几句,不一时小初捧来一个匣子。叶初雪将里面东西展示给斯陂陀看,原来是一枚皇后印玺,一封册封叶初雪为皇后的册书,还有一份若是平宗去世则叶初雪会被封为太后监国的遗诏。
“他终究还是将皇后之位给了公主殿下。”斯陂陀大为宽慰,“他还是要把最好的给你。”
“是啊,”叶初雪无奈地笑着,“也不管我要不要,一定要塞给我。”
“这自然是好的,免得整日有不死心的人来找你的麻烦。”
叶初雪哼了一声,没有出声。
贺兰频螺消失得莫名其妙,突然一夜之间,承恩殿的人就都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灭了口还是被开恩放还了。叶初雪临盆日近,也没那么多精力去追究。只是大致猜到,贺兰频螺多半是被送到了雒都去。她想,这样也好,毕竟平若待自己不薄,没必要赶尽杀绝。
这一次生产却比上一次还要艰难得多。平宗坐立不安地在大殿上处理朝政,见六七个时辰了还没有消息,再也按捺不住,扔下太华殿满殿文武直接去了产房。
又熬了大半夜,才终于听见了婴儿那声啼哭。平宗登时坐倒,抹去额头上的冷汗,要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站起来去见叶初雪。
产婆喜气洋洋地来禀报:“恭喜陛下,新得了一位小公主。”
平宗已经有了四个儿子,却是第一次得女,喜得抱着女儿放不开手,亲了又亲,看了又看,亲自选了“乐安”两个字作为女儿的封号。他一点儿也不讲究为君为父的风度仪态,就连叶初雪要看女儿,也只是送到跟前去让她看上一眼,随后立即抱走,搂在怀里喜气洋洋地跟女儿说着只有他们父女才懂的话。
叶初雪看着他们,渐渐盈湿了眼睛,她感叹地说:“看着你这个样子,几乎能想象得出我阿爹当年是如何疼爱我的。”
平宗狠狠在女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才对叶初雪说:“你好好养身子,等女儿满岁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是给你的第三个礼物。”
叶初雪并不知道他的第三个礼物是什么,却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养好了身体。她耐不住好奇,缠着平宗问了好几次,他都不肯说到底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叶初雪无奈,只得作罢。
她也已经想明白,左右不过是他会将一样又一样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她,而她要做的,就是好好珍惜他的全部心意。
给乐安过完周岁生日,当日平宗就拉着叶初雪往外走:“走,收你的第三个礼物去。”
那礼物到底是什么,他仍是不肯说,拉着叶初雪出了碧台宫,外面浩浩荡荡等着十几辆马车。叶初雪诧异:“还要坐车,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若无其事地说:“落霞关。”
叶初雪几乎被他吓得跌倒:“你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拉着她上车。阿戊一下子扑了上来:“阿娘阿娘,吃杨梅!”
叶初雪又惊讶又无奈,苦笑地看着阿戊:“你已经是做太子的人了,怎么只惦记着吃呢?你七叔是有多欠你吃的。”

从龙城到落霞关,大队人马拉拉杂杂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到。尧允在昭明城外迎接,带领五千仪仗军一路护送过了昭明山。落霞关也有军队相迎,一见到平宗等人车驾来到,登时鼓乐齐鸣,号角喧天,吵闹得乐安躲在乳母怀中哭个不停。
叶初雪瞪着平宗:“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平宗好脾气地笑,解释道:“宗庙礼乐就是这样,忍忍吧。”
这话却让她彻底迷惑了。听这意思,竟是要去拜祭宗庙?只是北朝宗庙在龙城和雒都都有,却第一次听说落霞关也有,而且,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拜祭宗庙?
车驾终于停稳,有人将他们延请入一处偏殿,有人送进七个箱子来,平宗笑道:“更衣吧,我在外面等你。”
箱子里是皇后衮衣。叶初雪心头已经了然,知道平宗还是要在天下人面前给自己抬举身份。只是为什么在落霞关,仍旧想不通。
等到她更衣毕后出来,平宗也已经换上了冕袍,见她来,伸手:“来,跟我来。”
平宗引着叶初雪,乳母领着阿戊、乐安穿过长长的廊桥,桥下竟然是百官整齐排列,将士沉默肃立。叶初雪越看越是诧异,问道:“莫非你将整个朝堂从龙城搬来了,你要迁都?”
他笑起来,目不斜视地说:“你想得美,以后踏踏实实在龙城住着,给我相夫教子,你我夫妻百年好合,好不好?”
他带她走到正殿门外,停下了脚步:“叶初雪,你先进去,我随后来。”
殿中静谧幽暗.叶初雪过了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泪水瞬间就冲破了她的眼睛,她捂着嘴,将自己的惊呼挡在手下,却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痛哭了起来。
高高的灵台上,供奉着南朝历代帝王的灵位和画像。
她在其中认出了祖父熙帝和父皇惠帝的画像。
父亲在画像中慈爱地看着她,目光炯炯,在缭绕的香烟中安详且平静。
他竟将她家的宗庙搬到了落霞关来。南朝的朝代更迭、皇位的易手、江山的存亡都不是一个人一双手能够左右的,然而他为她留下了最重要的,让她家血脉不绝,为她石破天惊做出这样空前绝后的事情来,即使连叶初雪都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
她匍匐在历代先祖的脚下,自觉当初死在了紫薇宫中的永德一寸寸地在祖先们的注视下又复活了过来。
“阿爹,阿爹…”她低声呼唤着,心头仿佛惊涛骇浪卷过,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的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之劫,几乎陷入黑暗再也无力超生。然而此刻,她儿女俱全,有一个倾心相守的良人,她本已经觉得人生圆满,再无缺憾,但那人还是给了她意想不到的礼物。
平宗进来,在她身边并肩跪下,郑重向惠帝的画像叩拜,朗声道:“今日我以女婿的身份来拜见岳丈,今夜,我将为阿丫办一场婚礼,正式迎娶她做我的妻子。我会好好照顾她,让她此生余下的岁月里,只有喜乐,再无苦痛。请岳丈在天之灵放心。”
叶初雪扭头怔怔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就没有干过。直到他说完这番话,转过头来与她对视,才终于带泪低头微笑。
这一笑便如同星光璀璨,天地明媚,将整个幽暗的宗庙都照亮了。
他心头盈满了一种熨帖的柔软,为她拭去脸上的泪,低声笑道:“哭什么?今日你我夫妻父女团聚一堂,本该高兴才是。叶初雪,我将你家宗庙迁到这里来,让你家社稷和我的天下共存,便是要给你一个与我并肩而立的立足点。你不只是我的皇后,我的妻子,我儿女的母亲,还是我一生的伙伴,和我一起走完这一生的伴侣。叶初雪,你是我这一生最高的成就,将你这样的敌人变作我并肩的伙伴…”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叶初雪突然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抱住他,用全部的力气,也顾不得身上沉重冠冕的束缚,只是要紧紧地,和他相拥在一起。
“一起走,以后的路,一起走。”她低声地说,泣不成声。
那一日江水滔滔,山风浩荡,鼓荡着南朝宗庙外恭立群臣的宽大的袍袖,发出一层又一层猎猎之声。阳光炽热耀眼,当那一对帝后从宗庙中走出来,携手并肩,立在高台之上时,一阵令人战栗的肃穆从众人之间滚过。
这一刻冰雪消融,阳光明媚。平宗看着脚下的江山和臣民,低声笑了笑:“叶初雪,要娶你总得再给你取个汉名的字,我已经为你选好了。”
她扭头看着他,悬在眉间龙眼大的珍珠微微晃动,益发将她映照得容颜如玉。
平宗与她对视,说:“你从南朝蒙冤而来,到今日恩仇皆了,便如云散雪霁,日光普照,所以我给你取昭字如何?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