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霄心中叹了一声,却并不太过惊异,只是令他不顾一切赶到落霞关来报信的那腔热忱却在这一瞬间冰冷了下去:“寿春王要攻打凤都,却不放心庐江王。这也情有可原,可庐江王登门却是为什么?”他仰面一笑,无限悲哀:“自然是要求余帅相助对寿春王不利。”他突然暴怒起来,将手中干衣往地上一摔:“国家危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却还在彼此算计!若不是为着永德,谁在乎江南之主姓什么!”
余鹤年转头目视龙霄,并不为他的怒气所动,良久只是轻声叹道:“是啊…”
然而这却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余鹤年反过来催促心情沮丧的龙霄更衣进食,然后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便随我去见庐江王吧。生死存亡之际,希望他能顾全大局,分得清轻重缓急。”
龙霄默默无言地随他出去。
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住,天青得仿佛要拧出水来。最后残余的一阵风拖沓散漫地掠过,将浸饱了水的树梢带得哗啦哗啦闷声响动。
屋檐上一滴水落下来,打在龙霄脸上,他一怔,抬起头来望着阴郁的天空,突然问道:“余帅,若是庐江王不听劝,两位王爷起了内讧,你帮谁?”
余鹤年一时没有作答。
两人赶到庐江王府邸,不料却扑了个空。门人起初不肯说庐江王的去向,余鹤年虎起脸来向府中闯,惊动了王府长史,到底还是畏惧余鹤年的声望,在他逼问下才道:“庐江王带着世子去见寿春王了。”
龙霄和余鹤年俱是一怔,对望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龙霄尚不肯罢休,追问道:“去做什么了?是寿春王召唤,还是庐江王自己要去的?”
如此简单的问题长史却支支吾吾半天回答不上来。余鹤年断喝一声:“生死关头还分不出轻重吗?”
他主掌军队多年,气势声威逼人,长史竟然被他一喝跪了下去,风雨之后沁凉的空气里,黄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是寿春王召唤的。”
龙霄跺脚:“这有什么为难的,你却要耽误半天不肯说?”
余鹤年拦住他,瞪着长史问:“然后呢?”
长史狠了狠心,和盘托出:“庐江王怕寿春王图谋不轨,所以带上世子…和…和…”
“和什么?快说!”龙霄虽然追问,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长史道:“和王府亲兵。”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龙霄还是如堕冰窟,浑身冰冷。他看了一眼余鹤年,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余鹤年长叹一声,只觉说什么都是多余,与龙霄一道赶到了寿春王的府邸。
一看见门口横七竖八倒毙的亲兵,龙霄就知道他们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他脑中嗡嗡作响,悲愤可笑无以言表,胸口闷得发痛,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余鹤年已经上了台阶要进门,见他这样,震惊地回头看着他喝问:“你发什么疯?”
龙霄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一边擦着,一边问余鹤年:“你说这一回,他们谁杀了谁?”


第三十五章 月照城头乌半飞
白猫舒服地闭上眼睛任主人的手在它下巴上轻轻挠着,惬意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叶初雪的手指埋在它柔软的毛中,猫的体温温暖了她冰凉的手指。斯陂陀细细打量着猫的神情,瞅准时机借着抬头打量头顶成串的槐花看的机会,目光飞快地从叶初雪面上掠过,借以观察她的面色。他小心翼翼地问:“这猫儿有名字了吗?”
“小白。”叶初雪懒洋洋地说,随即自己也笑了起来,“你看我现在多懒,连名字也懒得想了。你还记得我那只白狼吗?也叫小白呢。”
“记得记得。”斯陂陀殷切地连连点头,笑道,“凶得很,见人就龇牙。”
“那是对你。”叶初雪唇角带着渺渺的笑意,“对我可乖了,像只狗。”
“小白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在野地里。”叶初雪将头靠在竹榻上,脸在百鸟纹蜀锦垫上蹭了蹭,神情越发像猫,“它已经成了狼王。当初为了护我一路追到了燕然山,如今只怕还是会回到漠北去。”说起漠北来,不禁神思悠悠:“我近来常常梦见回到阿斡尔湖,深蓝的湖面就像这缎子一样发着光,波浪不紧不慢地打在岸边,湖心开着一朵耀目的白花,醒来后总要想想才明白原来那就是太阳啊,在水面上灿白发亮。”她歪头想了想,“可是我从来没有泛舟湖上过,又怎么会梦见湖心是什么样呢?”
斯陂陀被她的话头带得有些发愣,没想到一句话能惹出这样大一篇来,却又丝毫找不到她思路的痕迹。但他心中有事,叶初雪不提他当然不会自己找麻烦,于是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着,见叶初雪双目看着自己,像是期待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才回过神来,试探地说:“也许公主殿下是想家了。”
叶初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怎么人人都觉得我想家了?陛下说前些日子我心情不好,秦王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家了。如今你又这样说。只不过秦王说的那个家是江南,而你说的家却是漠北。怎么就没人想到我如今住在龙城,这承露殿就是我的家?”
“是,是,江南往事不堪回首,漠北又简陋粗鄙,哪里都不如龙城好。”他想了想,带着些讨好说,“不过其实有陛下的地方,想必公主殿下就觉得是家吧。”
“谁说不是呢。”叶初雪幽幽地说,“家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个可以让人安心入睡的地方吗?照这样的说法,这里,阿斡尔湖畔,日月谷,甚至是我与晋王居无定所的那三个月,我都住在家里。”她突然叹了口气,无限惆怅:“只是谁知道下一次离开家会是什么时候。”
斯陂陀竟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总觉得自己的心思被她看透了。当初他在晗辛的面前夸下海口,自己也打好了腹稿自信满满地来见叶初雪。谁知叶初雪连一个字也没有问,只是无边无际地闲聊着,却给了斯陂陀一种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针刺进他的心里查探他的虚实的感觉,令他在那样的不安中渐渐无法正视她的眼睛,甚至连开口说话都有些心虚。
幸好这时有两个侍女一前一后地从外面进来。斯陂陀认出其中一个是上回来见过的侍女小初,后面一个年纪略大的却脸生,之前从未在承露殿中见过。
小初看见斯陂陀也有些意外,犹豫着该不该开口。
叶初雪笑道:“萨宝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她说着,目光却落在了小初身后贺兰皇后的侍女燕舞身上。
小初得了吩咐也就放下顾虑道:“燕舞一定要来见娘娘…”她有些为难,按照常理,即便有人求见,也应该先来请示过叶初雪后再将人带进来,只是…“恰巧陛下看见,说不妨事,让燕舞直接来见娘娘。”
叶初雪无声地笑了笑,却只是和蔼地看着燕舞问道:“你养了两个月,身上的伤想必大好了?”
燕舞眼圈一红,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以头触地流泪道:“奴婢身体已经痊愈,特来谢娘娘大恩。”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看着斯陂陀笑道:“你看,我最怕宫里那些繁文缛节,跪来跪去的有什么意思,这是怕什么来什么。”
小初连忙过去将燕舞扶起来,低声责备道:“不是说好了嘛,有话就说话,怎么都忘了?”
叶初雪见斯陂陀惊讶地瞪大眼,便笑道:“你是胡人,中原皇宫中这些花样你大概也不知道。简单说就是这孩子犯了错,本来我是要将她杖毙的,陛下亲自为她求情,我怎么好不给陛下个面子?可惜还是晚了些,让她颇受了些苦头。”她转向燕舞道:“是陛下将你救下,你只用谢他就好。至于我,我是个坏人,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小雪…”
一直立在旁边的小雪会意,转身进屋,过了一会儿捧着一个推光漆的红盒子出来,送到燕舞面前,将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支鹿角一样的朱砂红珊瑚。燕舞跟在贺兰皇后身边多年,也见过许多宝物,自然知道这珊瑚虽然只有手掌大,但品相、色泽皆是举世难得,价值更是不可估量,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又要下跪,倒是被小雪眼明手快地搀扶了起来。
小初在一旁哧哧地笑:“才说过怎么就又忘了?在承露殿里不用跪来跪去,娘娘最不喜欢这些。”
“是…”燕舞嗫嚅地答应了一声,眼睛止不住地向珊瑚瞟去,却又不敢接那盒子。
叶初雪又问:“你今日到我这里来,皇后知道吗?”
燕舞点了点头:“她不大乐意,但娘娘当日开恩饶我一命,奴婢若不能来谢恩,夜里睡不着觉。”
叶初雪点点头,向小初使了个眼色,小初便进屋去,一时又捧出两样东西来送到燕舞面前。燕舞一看,原来是两支样式精致的小鸟金钗。钗头小鸟的翅膀也不知怎么打成了活动的,一扇一扇,十分灵动。
叶初雪说:“皇后若是问起,就说我赏的是这个,珊瑚就不必提起了。这里的人也不会说出去。”
燕舞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既惊奇,又感激。
叶初雪继续问道:“你是龙城本地人吧?”
“是。”
“家中还有个弟弟?”
燕舞心头一跳。当初在晋王府的时候,她就常听贺兰王妃说起这个叶娘子如何厉害,之前还不十分觉得,到今日才发现对方竟然已将她的家世打探明白了。
叶初雪看她这样的神情便知道已经达到了目的,笑道:“你弟弟娶了一门夫人,岳丈好酒赌钱,欠下不少债。你一定烦恼弟媳一家拖累了你父母,害得他们也要卖了家里的田地牛羊去还债。”她指着斯陂陀道:“这位萨宝是龙城最大的商人,你若是觉得珊瑚惹眼不好保管,不妨将珊瑚先抵押给他,换些钱为你弟弟的岳家还债,另外再买一处庄子,请十来个仆人,让你父母另外居住。只是这样一来你弟弟定然心中不悦,你可以再为他置些田产,或是盘一门买卖,这样他便无话可说了。剩下的钱你甚至可以托请萨宝为你置办些首饰、绢帛收好防身。待到他日又有了钱,再去将珊瑚赎出来就是。”
燕舞越听眼睛瞪得越大,面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叶初雪看她这样,便笑道:“你一定不相信这珊瑚竟然这样值钱。这你不妨问问萨宝,他这人做生意最公道。”
斯陂陀用力点头:“我这人做生意童叟无欺。你若是将珊瑚卖给我,价钱是公主殿下所说的两倍。若是质押,我一向只押五成。”说完又向叶初雪竖起大拇指:“公主殿下是真的识货之人。”
叶初雪笑道:“这珊瑚还是当初南朝龙霄出使龙城时用来换天都马的马资,后来陛下将它赏了我,我又留着无用,拿出来做人情怕什么?”她看着燕舞笑道:“如何,我这人情你可还欢喜?”
燕舞听着他们二人谈笑风生,只觉冷汗顺着后背滚滚而下,突然向前一步,在叶初雪的脚畔跪倒,低声道:“娘娘厚恩无以回报,从此以后,娘娘但有驱驰,奴婢一定竭力效劳;娘娘但有垂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白猫被她这样一惊,喵的一声蹿走。叶初雪任她攀着自己的膝头也不躲闪,低头轻轻抚着她的头顶笑道:“我哪里来那么多精力还要找你打听别人的闲事?不过图个大家高兴就是了。去吧,金钗拿好,皇后不会贪这点儿小便宜的。”
燕舞被她这一番话弄得越发疑惑起来,半信半疑地起身。斯陂陀接过小雪手上的珊瑚,陪着燕舞向外走,笑道:“来,小娘子,我与你说说这珊瑚的事。”
叶初雪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一时并没有动,只是靠在榻上仰头看着头顶一串串垂下来的槐花,半晌才道:“今年槐花开得真好。”
小初、小雪只觉近来越发难以揣测她的心思,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好在叶初雪自己说了下去:“去年这个时候还在草原上呢,这么快一年就过去了。”
一阵微风袭来,吹落槐花几许,如雪片纷飞,飘飘荡荡,落了她一身。
叶初雪微微眯起眼来,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平宗依照她所提出的方略在龙城外围打了几场胜仗,回来的庆功宴上,她为平宗跳舞,让平宗为自己取一个丁零名字。
“你们知道吗?”叶初雪闭上眼睛轻声地说,引得小初和小雪都走过来两步仔细听她说,“陛下给我起了一个丁零人的名字,叫邬娜。是雁娘的意思。”
小初十分好奇:“雁娘?”
“是啊,雁娘,大雁终有南归日的雁娘。”她像是要睡着了一般,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听不见了。
就在两个侍女都以为她已经入睡时,叶初雪突然又开口了:“槐花这样好,摘一些给秦王府上的乐姌娘子送去些,让她蒸槐花糕。”她翻了个身,近乎梦呓地小声嘀咕:“她蒸的槐花糕最好吃了。”
宫里的叶娘子平白送了一筐槐花来,平衍看着哭笑不得,向管家抱怨道:“莫非咱们府中就没有槐树了,连这东西也劳驾人家专门送来,人家不说咱们秦王府寒酸,只会说我秦王架子大,得要叶娘子主动巴结呢。”
管家唯唯诺诺一味赔笑。还是乐姌心直口快,用团扇掩住面孔轻声讥笑:“谁不知道你秦王殿下是叶娘子的死对头,如果不是你,如今的皇后就该姓姜了,太子爷早就定了。”
平衍冷笑:“姓姜的人却要人叫她叶娘子,我只是反对封她为后,又没有反对封她个嫔妃的称号,难道这账也要算到我身上来?”
乐姌笑道:“我这旧主人自来就只要最好的,退而求其次从来不是她的爱好。”
她说着,摇着扇子站起来审看筐中槐花,“看,人家就要最好的槐花糕,只有我能做。”
她说罢起身,招呼婢女带着槐花离开。
平衍却仍在垂首思量,喃喃自语:“不对,她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三日后槐花糕蒸好,乐姌亲自送进宫去,又陪着叶初雪聊了一会儿天。她如今似是已经彻底放下了太后的身份,与叶初雪相处倒像是两个同龄好友般平和。叶初雪一直留她吃过晚饭才将她放走。
消息很快传到了延庆殿。平宗这一日总算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结束政务。开春以来事务骤然增多,一方面是他一力推行的裁撤八部私兵,并由此进一步改革京畿八部领地重新勘测,不允许八部子弟圈围猎场,占用农田。另一方面又要组织一班汉臣制定《姓氏录》,重新将天下诸姓划分为三六九等,将丁零人的汉姓杂于其间,与崔、王、李、冯、高等第一等的世家同列。他的下一步打算就是要敦促胡汉上三等的大姓彼此通婚,并由此打破北朝百年来始终壁垒森严的胡汉之别。
这些事情只是说起来就已经庞杂烦琐,到实施时更是千头万绪,无比复杂。平宗这一向总是要在延庆殿忙到深夜,回到承露殿的时候往往叶初雪已经睡下。他就先去看看阿戊,回来更衣后也不吵醒叶初雪,在她身边静静躺下。
总是一合眼就到了天光微明,不肯吵醒叶初雪就又悄悄起身。夫妻俩一连五六天都未必说得上一句话。
这一夜叶初雪却还没有安歇,刚换上寝衣正坐在妆镜前往脸上、脖颈和胸前擦粉,听见他回来倒是有些意外。
承露殿的规矩,对平宗进出往来从来不会大礼跪拜,叶初雪也只是起身相迎,一面含笑吩咐小初道:“想来陛下是听说有槐花糕吃,早早回来了。快去热两块来。”
平宗挑起眉毛:“怎么,我好不容易回来见你一趟,难道是为了一口吃的吗?”
“你可以不吃呀。”叶初雪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但你真不是为了槐花糕回来的?”
平宗叹了口气,知道她猜出了自己的来意,使接过小雪手中粉盒,拉她在自己身前坐下:“来,你后背还没有擦粉。”
“你这拿刀剑、执朱笔的手,怎么敢让你动这些妇人的玩意儿?”
“那么你这谋略天下的眼中又怎么看中了几块槐花糕?”
叶初雪坐在他脚上,头向后仰靠在他的膝盖上,与他四目相对,轻声笑了起来:“我好吃。”
他便凑过去在她鲜妍的唇上深深一吻,良久抬起头来才看见小初不知何时来了,捧着槐花糕满面通红地立在远处,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平宗笑起来,冲小初招手:“你把东西放下就出去吧。”
小初一见平宗就满面通红,也不见了以往的伶俐劲儿,嗫嚅地说:“还…还有酒,娘子说槐花糕要配青梅酒喝。”
小雪连忙将她拉走:“你就别操心了,快随我来,外面有萤火虫看。”
直到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了,平宗才无奈地摇了摇头,侧头一看,叶初雪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恼恨地瞪她一眼:“你就这么看我的笑话?”
“你是皇帝陛下,谁敢笑话你?”叶初雪过去将槐花糕捧过来,仍旧在他脚边坐下,高举起手中的盘子,就如同一旁的宫婢铜灯一样的姿势,“陛下将别人都赶走了,就只好奴婢侍奉陛下了。”
平宗不知道她又玩什么把戏,却十分新奇,便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是新来的宫人?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低着头学着小初的样子嗫嚅道:“奴婢今年十七岁,刚入宫两个月。”
平宗颇为入戏,忍笑问道:“怎么以前从没有见过你?”
叶初雪居然真的粉面飞霞,一味低着头不答话,后脖颈上刚擦的香粉益发衬得寝衣下肌肤若凝脂一般白嫩。
平宗突然惆怅起来,长叹了一声:“可是咱们初遇却不是这样的情形。”
一句话登时令叶初雪败了兴,起身白他一眼:“这还不容易,找一个新进宫的女孩子再陪你玩一次就是了。”
“吃醋了?这倒是难得。”平宗呵呵地笑,抢过她要拿开的槐花糕放进口中,只觉一阵槐花的异香登时盈满了口中,不由自主地点头,“果然好吃。你们南方人做的东西要精致得多呢。”
叶初雪却看着镜中自己的白发,略微发怔:“这一头白发太惹眼了,也难怪你装不下去。改日还是染了好。”
“为什么要染?这个样子我最喜欢。夜里醒来,只要眼角闪过你头发的银光,我就能放下心来,这一夜总算你安然还在我身边。”
叶初雪透过镜子与平宗四目相对,一时之间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夜平宗睡得极香甜,叶初雪听着他的鼾声,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她面朝着他躺着,目光在他的面孔上逡巡。
上一次这样细细看他的模样,还是在日月谷中。当时两人镇日无事,谷中又不算太冷,就经常这样在湖边铺上一块兽皮,面对面地躺着,只是目光纠缠在一起,将对方每一个微笑,每一次呼吸时鼻翼的翕动,甚至是每一次眨眼时睫毛的颤动都细细看在眼中。他们可以就这样一躺大半日,一句话也不说,完全将自己沉浸在对方的目光中去。
就像现在这样,叶初雪静静看着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看着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微微地转动,还有睡梦中都无法卸去的疲惫。她伸手过去,指尖抚过他的额头、眼皮,顺着鼻梁来到嘴唇上,然后落在了下巴上凹陷的沟上。他的胡茬刺在掌心,轻微的触感如同微弱的闪电一直通到了心底。
他却不堪其扰,捉着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顺势塞进自己的怀中。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只要两人同寝,总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的手。这一套动作熟练流畅,他甚至没有醒来。
叶初雪却觉得一股暖流流入心底,这些日来渐渐变冷的心在一瞬间就又柔软温暖了起来。她看着他,渐渐泪盈交睫,忍不住凑过去在他的眉心和眼皮上点点地轻吻。她的泪珠落在他的脸上,到底还是将他惊醒。
平宗睁开眼睛,目光迷离,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你是要离我而去吗?”
叶初雪一惊,飞快地向后撤,却发现手被他握着无法挣脱。她的心狂跳了两下,再抬眼去看,平宗又已经安然入睡了。
原来是梦呓。
叶初雪松了口气,一时间只觉得后背一片湿凉。
平宗翻身背朝她睡了过去,仍旧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叶初雪忍不住过去贴在他的背上,从身后环抱住他。平宗顺势按住她的双臂,鼾声又起。
长夜漫漫,窗外荷塘已有蟾鸣。她长久地叹息,只得又向他靠近了几分。
叶初雪从来没有如此纠结迷茫过,即便是当初她意识到对平宗已经情根深种却始终不肯敞开心扉的时候,也坚定地明确自己的心意并且能够预料到未来会是什么样的走向。然而如今她身陷局中,已经无法冷静分析,心情纷乱如同一团乱麻,身边却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第三十六章 事无两样人心别
最终令叶初雪决定离开的,是落霞关传来的消息,寿春王和庐江王同室操戈,寿春王次子和庐江王父子皆在冲突中身亡。
接到消息那天,晴空中突然滚起了响雷。叶初雪本在廊下竹榻上靠着,看乳母在花边逗弄阿戊,平白一声炸雷,惊得阿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乳母慌忙抱起他不停地哄,又怕惊扰了叶初雪,慌得频频行礼道歉。
叶初雪笑着坐起来,从乳母怀中抱过阿戊亲自拍哄,笑道:“这是阿戊第一次听到雷声呢,肯定吓坏了。没事阿戊,阿娘在呢,不怕的。”
乳母也连忙哄道:“四哥儿快别哭了,打雷吓虫子,四哥儿是金枝玉叶,不怕的。”
叶初雪骇笑:“他是个孩子嘛,小孩子就是要哭,多痛快流些眼泪,等到长大了,想流泪的时候也不能流了。”
她的话让乳母一怔,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得滴滴答答雨点敲打下来,落在树梢枝头,打在庭院池塘中,一时间天地之间嘈嘈切切,喧闹了起来。
叶初雪望着突如其来的大雨,轻声道:“立夏了。”
阿戊倒是不哭了,趴在阿娘的怀中好奇地瞪着外面,一时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努力伸手想要够廊檐下如珠帘一般垂落的雨线,胖乎乎的小手一张一合地抓握着,拼命推着阿娘的肩膀想要摆脱控制。
突然他发现隔着茫茫雨帘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兴奋起来,在阿娘的怀中又跳又叫,口中发出“嗒、嗒…”的声音来。
叶初雪一听便明白了,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平宗正顶着大雨穿过庭院走过来。她将阿戊交给乳母,自己起身迎过去,笑着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打个伞?”
平宗来时自然有内侍为他撑伞,只是进了承露殿才屏退从人。那个消息他要亲口告诉叶初雪。
春雨声势虽盛,却也只是打湿了平宗头上的通天冠和肩头、下摆。他拦住叶初雪不让她忙着张罗为自己更衣,只是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叶初雪心头一沉,强自镇静,点了点头:“好,进去说吧。”
父亲的忽视却令阿戊十分不满,尖声叫着奋力朝阿爹伸出手臂去。平宗再沉重的心思,看见阿戊也都一瞬间松软了下来,笑了笑,从乳母怀中接过儿子,亲自抱着进了殿中。
刚满半岁的阿戊最喜欢在大殿的桐木地板上爬。他喜欢地板上散发出的松香味,也喜欢屋角铜仙鹤的嘴中终日散发出来的檀香味,更喜欢阿爹来回走动时脚上的靴子发出有力而准确的脚步声。当然最令他高兴的,是阿爹亲手将大门关上,把乳母和所有从人都关在了外面。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暗淡的天光透过门上的花棂透进来,落在大人的脸上变得有些阴晴不定。阿戊不喜欢这个样子的爹娘,挣了一挣,阿爹奇异地没有约束他,反倒把他放在地上,由着他撒欢地满地乱爬。
他听见阿爹低声地对阿娘说了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阿戊突然心里难受极了,想要张嘴去哭,一抬眼却发现阿娘一手捂着脸,身体无力地向下坠了下去。他看见阿爹想要去扶,却终于只是在一旁看着,看着阿娘在地板上坐下。阿戊突然就又高兴了起来,手脚并用欢快地朝阿娘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