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这话当做了允诺,低头吻住她。
在两唇相接的刹那,天市耳边轰然一声,几乎魂飞魄散。那样的唇舌纠结,勾起了天市最深的思念。相似的身形,熟悉的气味,甚至连喉咙里逸出来低沉的感叹声都那么相似,时光仿佛蓦然回首,让她在苍茫的这一岸,瞥见了彼端曾两情绻缱的过往。
一切抵抗都瞬间消散,她的身体有着自己的意志,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身体循着那急切的心跳贴过去,如以前无数次一样。
直到他突兀地将手覆在她胸前。
天市一怔,立即回神,就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这是少年人才会有的莽撞和急切,清楚明白地提醒了天市眼前的人并不是他。她受了惊一般推开他,连连后退,为自己那受到蛊惑般的迷失感到震惊和羞愧。使劲儿擦拭嘴唇,想把他的印记全都抹去,一种侮辱交集的情绪涌上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向这个人求欢。
“天市…”长风仍然懵懂。也许在别的事情上他早慧且极具天赋,但于男女情爱,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所能的,也不过秉着本能行事。“你怎么了?”他跟过去,想要继续拥抱,却被她像是躲避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躲开。
“别过来!”她微微发颤,打心底深处升起的恐惧缠绕周身,仿佛她正面对的,不是一个求欢的少年,而是可怕的食人怪兽。仿佛只要再稍微接近一寸一分,她就会被掳走,绝无生还的可能。
看出了她的恐惧和抗拒,长风愕然停住脚步,仍然不懂:“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怕成这样?你在怕什么?”他一连串地问,忽然自己有了答案,面色不禁一沉:“你觉得我不如他?”
这稚气却拯救了天市。
她松了口气,那恐惧略微消散了些,一字一顿地,是在辩解,也是在提醒自己:“你…不是他。”
她就这样推拒了他。他的地位,权势,痴心,甚至是一路成长起来两人相依相重彼此信任的感情,都抵不过这样一句话。从未有过的挫折感让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藐视,怒气勃然而发:“不是他又怎么样?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怒气冲冲地向前踏进一步。天市本能想要向后缩,却生生地止住,硬着头皮看着他。
然而他还是看出了她的瑟缩之意,一怔,不可思议:“你害怕我?天市?你居然怕我?”
“陛下是…天子。”她艰难地解释,连自己都不相信。
“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是天子!”他暴跳如雷,“你掐我打我骂我,什么时候因为我是天子就稍微客气过?天市,难道你还要骗我?”他说到这里疑心陡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面前:“你来,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打扮成这样。自从天市从南方回来,就一直躲着他,长风心里清楚。他一直认为那是因为皇兄的缘故,是那个可恶操控他如傀儡的人也同样操控着天市,不让她接近自己,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所以这次天市主动回来,他欣喜若狂,以为终于天市可以摆脱那人的影响,以为自己精诚所至,终于能够金石为开。可到头来,却只得到一句“不是他”的评价。
“如果不是为了我回来,你到底是为什么?”
天市一呆,惊觉刚才那一场失控已经将情况彻底搅乱,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狠了狠心,天市咬牙,直奔主题:“我来,是想见康先生。”
长风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内容:“见他?”他迅速冷静下来,沉沉坐下,眼睛始终在天市身上:“为什么?”他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穿成这样,就是为了见他?”不等天市回答,他已经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想见他,为什么一开始不提,却对朕虚以为蛇?纪天市,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你会让我见吗?”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什么都说透。长风已经明白,一丝苦涩泛上心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指着天市:“所以你打算以这个作为交换吗?”
天市默认。
长风更觉不可思议:“朕如此真心待你,你说我不是他。转脸又为了见康先生拿自己来交换。纪天市,你这是贱呢?还是蠢呢?”
天市被问得哑口无言。
幸好他并没有在纠缠下去,片刻之间已经有了决断。“我不管你是有什么目的,只要能达成我的愿望,朕什么都不在乎。”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在片刻之间已然不复青涩。“朕让可以让你去见他,就看你付不付得起代价了。”
天市回避他的目光:“你说。”
长风放开天市,哈哈大笑地转身出去:“你知道我要什么,天市,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了。好好考虑吧。”
曲水监大牢并不如想象中潮湿阴暗,相反,这个外人闻风丧胆的监牢建在曲水河畔,不过是一座规模不大的院落,青砖灰瓦,引河水进来,贯穿整个院落。天市一进门心就揪痛了一下。太熟悉的风格,这定然也是那人的手笔。却想不到,在身后用来关押杀害自己的凶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如果真有报应的话,那么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应该承受。没人能逃脱。
“姑娘,随我来。”负责看管的牢头殷勤地引路。一抬头,却瞥见天市满是怨恨忧愤的神情。这本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之地,他守在这里十几年,见过的人多了,怀恨含怨的也多,却不曾见过如这女子般绝望的。倒像是,她才是被羁押的囚犯。
天市恍然回神,怨霾的神色隐去,欠身道谢,跟着进去。
牢房的门口挂着牌子,写着康竞渡三个字。天市这才知道了康先生的全名。
这是一间和寻常居室没有太大不同的房间,除了窗户被牢牢钉死之外,能显示出这里是牢房的,唯有门口那巨大的铁锁。
康先生正坐在桌旁读书,听见门响回头,见跟着牢头进来一个女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来是天市,他自己倒是惊得一闪,将桌椅弄出不小的声音来。
牢头嘱咐天市:“探视时间是半个时辰,说完话敲门,我就在外面守着。”言罢又有些担心,多了一句嘴:“要有什么就大声喊,我能听见。”
天市一一应了下来,全神贯注于康先生的一举一动。
待到牢头将门重新锁上,阻断了外面的大部分天光,屋里光线变得略微发暗。天市朝里面挪了几步,避开从门缝射入的阳光,这样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康先生惊讶消退,很快定下神来起身向天市行礼:“见过王妃。”
天市侧身不受,淡淡地道了句:“不敢。”
屋里有一床一桌,物品简陋,却并无短缺。
康先生讪讪地找话:“没想到王妃来,囹圄之中,连口能喝的水也没有,请王妃赎罪。”
天市走到桌前,见他正在读的是一本《左传》,堪堪读到了公子翚向桓公谏言刺杀隐公一节,不禁冷笑。“没想到,康先生还会读这一篇。还以为你已经烂熟于心了呢。”
听了这话,康先生再无怀疑,明白她已经知道了内情。长叹一声,向天市深深行礼:“竞渡所为皆为国家社稷,并无半分私心,此心无愧。但竞渡深知背叛旧主,罪无可恕,王妃要杀要罚,竞渡都心甘情愿。”
天市冷冷看着他,忽而笑了:“康先生太客气了。我何尝是什么王妃。”婚礼从未举行,虽有敕命,却并没有正式册封,这一切,都可以归结到他的身上。
康先生额角汗水涔涔而下。曲水监是关押要犯之地,自己又是要犯中的要犯,如果没有皇帝的许可,天市根本不可能见到他。
他从第一天被关进这里就知道只怕再也出不去了。但心中尚存一分侥幸,也许皇帝不会对他干下杀人灭口之事。有这样的把握正是因为还有天市在,他相信有些事情皇帝是绝不会让天市知道的。杀了他,天市就会察觉到被隐瞒的事实,这是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去面对的。
因此天市的出现只有两个可能,皇帝根本不怕天市知道真相,或者他在赌自己不敢说出来。
定了定神,他斟酌着开口:“想来王妃都知道了?”
他这幅模样反倒让天市心里一沉,果然不出所料。她在椅子上坐下,心情渐渐灰败。之前所存的一丝侥幸,此刻已经彻底破灭。半晌,才沉声道:“你说吧。”
“当日王爷与王妃从南边回来,我曾力劝王爷,在陛下亲政前取而代之。不料王爷表面应承下来,转日却与陛下密谈。”
天市想起来那日益阳与长风密谈,康先生就在门外苦候。不由笑了一下,语带讥讽:“那日你在外面等着面见陛下,想来心情十分复杂吧。”她叹了口气,“康大人,王爷既然不肯伤害陛下,又怎么会对你有威胁呢?你何苦去做那卖主求荣的小人?”
“臣是一片赤诚之心。王爷是我的旧主,虽然因情势所需入朝侍奉陛下,但从未有过异心。只是…王爷却似对我已经有了猜忌之心。”
“你又怎么能怪得他。”天市讥讽地笑,“当日陛下问摄政王是要把幕僚都充入朝堂的话,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说得出来。是你说的吧?你在陛下身边,充当王爷的耳目,却两边挑拨,离间他们君臣兄弟,这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吗?”
康先生被问得哑口无言。
天市说到这里,已经意兴阑珊,“我只问你一句话,此事…与陛下有多大干连?”
康先生惊诧地抬起头来,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来问我?”随即明白,眼前这女子不过是太过心软,不忍承认事实而已。他飒然一笑:“陛下有多大干系,全看王妃如何想。你若要相信陛下与此事毫不知情,一切罪责全在我身上,我也无话可说。”
这等于是在说皇帝才是幕后指使。
天市被他那戏谑的笑意激怒,怒目相视:“你说的话,可想清楚了?”
“康某落到今日这个境地,还有什么可怕的?惟求速死而已。”
天市森然问:“你可知道湘灵和含笑金蕊是怎么死的?”
“湘灵的处置,是我亲自执行的。”他看着天市的眼睛,一派坦然:“康某最大的失误,就是用了湘灵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天市起身便走,到了门口又顿住,“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杀了他,你良心安好?”
康先生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王妃如何这般有趣,居然讲起了良心来。王爷做事何曾讲过良心?身居高位,谋虑的是天下,良心这等事不过是乡间妇孺们自欺欺人的话罢了。莫非你也去问陛下的良心么?”
天市静静看着他大笑,渐渐释怀。她拍了拍门,牢头很快将门打开让她出去。
直到走出很远,房中的狂笑才渐渐歇了,代之以苍凉狂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天市冷笑,举凡这般为私利而绝情断义之人,往往会做出一副不畏毁谤加身世人皆浊他独醒的模样来,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种种行径标榜而已。
出了大门一愣,只见外面立着有几百个御林侍卫,鲜衣怒马,铠甲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发亮。
赵大新满头大汗地迎上来。天市不等他开口,便问:“陛下来了?在哪里?”
不待回答,天市已经看到,曲水河畔,一块大石头上,一个少年长身而立,正在向水里撒鱼食。天市过去,站在他的身侧向河水里看。那鱼食异香扑鼻,早引得成群的鱼儿聚拢过来,挤在脚下一片水中翻腾争抢。
知道她过来,长风并没有回头,悠悠然道:“要是这会儿有个网兜一捞,咱们晚上就有鲜鱼汤喝了。”
天市淡淡地:“你想要个网兜还不容易?让赵大新他们去找不就是了。”
“谁说我要网兜了?有鱼就一定要吃么?没劲。”
“没劲?”天市失笑,“这世上饿肚子的人还多着呢,你却说没劲?”
长风这才转过头来,粼粼波光映在他半边脸上,略显苍白的皮肤下隐隐透着蓝色的血管,眸子发着亮,是少年人特有的光芒。“垂手就能得到的东西太多,不稀罕。”他语气中有着意兴阑珊,却全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
天市心中一动,目光柔和下来,“长风,你有没有什么事特别想要的?”
“有啊!”他目光炯炯盯牢她,还没开口,天市已经知道答案了。“你呀!”
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天市怜惜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吧,就满足你。”
这样的回答反倒出乎长风的意料,他眨了眨眼,问:“什么?”
天市在石头上坐下,脱了鞋袜把脚探入水中。已是初秋,河水带着寒意,有些刺骨。天市没有躲避,让水没过脚踝。她甚至有些享受这钻心的疼。“你的天极殿房檐上,还能再挂一个人吗?”
长风眉头一跳:“康竞渡?”
“他断气之日,前债就算了结。我嫁给你,做皇后。”
五十三 长太息以掩涕
纪天市成为皇后的那一天,是重阳节。
对镜理红妆。上一次头戴金冠,脸贴花钿,是为了成为新娘子。这一次,则是为了复仇。
她拿出一幅珍藏的绣金龙凤盖头来。那是益阳为她亲自选定的,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得上。镜中的人儿明艳动人,几乎照亮了整间宫室。眉间三瓣红莲,如火焰般热烈。只是双眸却是一片冰冷,似与这周身的喜庆毫不相干。
天市将盖头覆在自己的头上,又自己将盖头掀开。对着镜子妩媚地笑,仿佛镜子的另一边,是那人在红烛之下温柔的目光。她拿起一杯酒,在铜镜上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余韵袅袅,久久不散。
天市将那杯一个人的合卺酒喝下,向镜子那一边的世界亮了底。喃喃地说:“益阳,今日,把你我没有来得及行的礼完成了。从此,了却这桩心愿,你安心投胎去吧。若是有缘,也许茫茫人海中,你我来世还能相见。今日正式成为你的妻子,才能替你去做这件事。”忽然满屋帐幔飘动,挂在窗边的风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
天市心头一阵悸动,强抑激动仰起头来。
明德殿的屋顶高深巨大的龙凤喜幛从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一路层层叠叠,将这宫室装点得如同锦绣海一般富贵热闹。
天市眼眶突然发热。自益阳死后就再不曾湿润过的眼睛隐隐有了一丝泪意。
“益阳,我将要做的事,希望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不会跟他计较,可是我会。益阳,他是他,你是你,你的仇,我一定要为你报。”
风止了。
天市摸着袖子里的匕首,心头一片澄明。
长风做到了他的承诺,康先生被吊在天极殿的房檐之下,哭号七日方才断命。
这一举动引来满朝大哗。不同于之前那三个女子,康先生曾是一朝宰相,地位尊崇。皇帝将他囚禁已经惹得言官们阻谏的条陈奏折雪片似的飞来,到得知他死得如此骇人听闻,登时如同油锅里泼进了冷水,整个朝堂都炸了起来。
长风也是铁了心跟满朝作对,这个节骨眼上宣布迎娶天市为皇后,大家这才醒悟原来这其中到处都是天市在作祟。
立即有人翻出了几年前那百世妖姬的传闻来。引诱幼主,又独擅摄政王的专房,先嫁兄长,再嫁弟弟,如今更是以酷刑虐杀大臣,桩桩件件都令人血脉沸腾。顿时妲己再世妹喜重生的哀哭之声响彻京城。更兼由着康竞渡之死挖掘出之前三个侍妾也以同样方式被处死,这笔账一并算到了天市的头上。
从皇帝宣布迎娶天市之日起,整整三个月,满朝文武激烈交锋,有人触柱死谏,有人政变未遂,有人愤然挂冠辞职,有人暗中联系纪氏旧人和摄政王的旧部,各处暗火丛生,暗流涌动。
皇帝长风也毫不手软,硬是连下三道谕旨,凡有诋毁天市,污蔑皇族的一概免职撤官流放监禁。直至最后一道谕旨声色俱厉地指斥群臣蒙昧,被奸人谣言蛊惑,凡有传谣者一律杀之不赦。
朝中大臣,死的,流放的,撤职的,自己辞职避祸的,不到几个月便零落了一大半。长风亲政不久,甚至来不及开恩科,一时没有太多人才可用,当初清洗摄政王的势力被排挤出中心的官员重新上位,这才勉强稳住了局面。
但即使是摄政王的旧人也坚决反对立天市为皇后。皇帝长风一意孤行,却迫于压力取消了册封大典。
这一切,天市全都只是冷眼旁观,始终不发一言。
然而目的已经达到。
他夺走的,她要为益阳抢回来。即使益阳已经不在,也不留给他。那是他欠益阳的。
有时午夜梦回,益阳会在梦中对她不赞同地摇头。天市咬紧了牙不妥协。
她有她的坚持。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长风进来的时候,天市在静静等待。她已将盖头叠好放在一旁。他并不知道,那盖头已经用过,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天市垂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的后颈,他心如鹿跳,血色涌上了脸颊,在她身后站定,喘息渐渐浓重。
天市对他的到来仿若不查,直到被他拥进怀里亲吻。
她让自己的身体落在他怀里,渐渐攀上他的颈子。
这个令人眩晕的吻,似曾相识。天市凄苦地想,在他试图撬开她牙关的时候,发动了攻击。
寒光从她袖中泻出,杀气扑面而至,他的动作更快了一步,天市手中一空,已经被远远推开。
“你!”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汩汩冒出的血,愤怒地指着天市,“你!”
天市冷笑,跌倒时撞在梳妆镜上,那镜子滚落,碎成了几块。
他已然快步过来,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把她提到自己面前。积累了许久的疲惫委屈和心虚爆发成狂怒,他恶狠狠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一边问,一边噼噼啪啪地扇了她七八个耳光。
头晕眼花中,天市的脸已经失去了知觉。鲜血从鼻子和嘴角流下来,装点着她冰冷的笑。
他心知肚明,气焰在那样的目光下渐渐消散。那目光仿佛结了冰的湖面,寒气逼人,令他彻骨寒冷。
受了伤的地方终于开始疼痛。长风恨恨地推开天市,捂着伤口一步步地后退,终至跌坐在地上。“天市!”他喘息着,一边抗拒疼痛,一边悲伤地呼唤她。“天市!”
天市的脸肿的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看见匕首跌落在他身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长风本要去抢,却在她伸出手触到匕首的一瞬间放弃了抵抗。
锋利的刀刃抵在他的喉咙。
长风忽然笑了一下。
她变了形的脸上,那双眼睛流露出一丝犹豫来。
“杀呀,杀了我,为他报仇。”他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一直在半空悬着的心,反倒落在了实处,底气反倒足了。“没错,是我指使他们杀了他的。全都是我干的。你杀我不冤枉。”
听他亲口承认,天市心如火焚,红了眼手上使力,一线血迹从刀刃下流出来。然而她却无法更进一步。她惊讶地发现,竟然下不去手。
感觉到了疼痛,他反倒兴奋起来,两眼放光,仿佛看见了什么激动人心的玩具。“天市,死在你手上,我也算圆满了。”
天市手一颤,几乎崩溃。
“其实他死后,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怕你知道后恨我,怕你再也不理我。但从来没怕过你会杀我,天市,你杀了我,我保证不投胎,我会把魂魄依附在你的手上,从此日日夜夜与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你闭嘴!”因为脸伤,她说不清楚,心头滚油般疼痛。
匕首举起来,飞快地下落,停在他的鼻尖。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怎么,下不了手吗?”他取笑她:“是被我打得看不清准头了吗?来,往这儿戳。”他捉住天市的手,将匕首的尖抵住自己心脏的位置。“他就是被戳在了这里。这里一定会死,不会有后患。天市,你动手呀。”
她下不去手。那双眼睛,是益阳的眼睛。那讥讽的笑容,也是益阳的笑容。益阳临终前的凝视里,有对他的托付。她亲自点头应承了。
“你…混账!”她眼睛充血,两颊又红又肿,站起身飞脚重重踢在他的脸上,少年那飞扬不羁的脸也登时变得和她一样。
他咳嗽起来,鼻血流了一地,却仍在笑。“天市,你是我最亲的亲人了。他们都死了,只有你,你放心,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杀你。”
天市盯着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
“可是,天市,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抢我的母后,抢我的权柄,抢你,还要抢我的皇位,你不但不帮我说一句话,还帮着他。难道你真希望他篡位当皇帝?你想当皇后,我也可以给你啊!他死了,你为他复仇,你要杀谁我就杀谁。为了你把那些大臣全得罪了,做这些你还是要杀我。可我呢,连个替我报仇的人都没有。天市,你会替我报仇吗?”
天市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她目光仍然冷峻,心头却软了下去。
杀了他,益阳也不能复活。
长叹一口气,她将匕首往地上一掷,转身向外走。
他在身后唤她:“天市。”
天市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就这样离开。她慢慢转身,却被他飞扑过来压在身下。这回轮到她被匕首抵住咽喉。他压在她身上,变形的脸笑起来更加狰狞:“我不杀你,可我说了你能走吗?天市,你捅也捅了,踢也踢了,该报的仇都报了。我让你杀我,你自己放弃了。我不会再放你走!”
他力气大得出奇,天市拼命挣扎,竟然无法挣脱。他压制住天市的手臂,在她颈间胸前亲吻。天市想踢他,被他用腿压住。身上的伤口还汩汩冒着血,温温热热染湿了天市的礼服。两人纠缠在一起,他身体起了变化。天市吓得不敢动弹,他却以为是她终于顺从,腾开手嗤地一声将天市身上的衣服撕开,露出里面创痕累累的肌肤来。
天市无力阻止他。他的手在她胸前凌虐,潮湿的唇咬住她的嘴唇,用腿分开她的,天市心如刀割,五脏具焚,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得逞。
“魏长风,你连庶母都要强占吗?”
他一怔,抬起头来:“什么?”
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好欺瞒的了。她吐出了最掩埋最深的秘密:“我是你父亲的妻子。没错,益阳,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少年被惊呆了。他愣了一下,怒火陡起,劈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贱人,你胡说!”他跳起来,像是要从她身边逃离一样,飞快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纪天市,你太没良心了。为了不让我碰你,你连这样的谎话都说得出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动摇国本,你想说朕不是父皇的儿子,你想说这皇位不是朕的?纪天市,你死了这条心吧。朕就是皇帝,没有人能取代朕!”
天市坐起来,收拾残破的衣襟掩住自己的身体。她静静看着他暴跳如雷,直到他渐渐说不出话来。
她走到他面前,想要擦拭少年脸上的汗水。他厌恶地躲开。
“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你吗?”她静静地开口,突然发现了惩罚他最好的武器。这场争斗,她赢了。“因为我下不去手。你照照镜子,你去看看,你是他的骨血,身形眉眼无一不像。你是他在世上唯一的骨肉,是他至死都不会伤害的人。”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少年疯了一样打开天市的手,推开她想要逃避。
天市冷眼瞧着他在宽广的宫室中乱转,声音冷静得像一把剑,直刺入他的心脏:“如果不是为了你和你母亲,他何必为你守护这江山?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他的骨肉,他何必放弃权柄要去做什么南中王。如果他不是你的父亲,怎么会连性命都不要,只身独闯纪煌的巢穴?魏长风,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长风呆住。
当日剿灭纪氏时,他身负重伤将自己叫到面前谆谆嘱咐,他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相互依偎。在自己发现他伤势严重时他微笑地安慰他。他始终将后背留给自己,替自己去面对所有的敌人。
“他…”长风想说话,却发现每个字都似乎要在他的皮肤上割下一道血印子一样,周身疼痛得无法呼吸。“他是…”
“他是你的父亲。太后本是他的王妃,被先皇抢入宫中。”
长风忍不住闭上眼。这解释了他和母后之间隐秘的爱恋。
天市再次走到他面前,接近他,直到鼻尖对着鼻尖。“他始终爱你,教导你,培养你,为你杀敌除害,在你心生猜忌的时候隐退,他把一切都留给了你,任你清洗他的部旧,任你壮大自己的力量。父亲是不会跟儿子争夺的。他为了你,只留下了我。”
从那双酷似益阳的眼睛中,天市看到了什么东西的破碎,她带着怨恨给出了最后一击。
“长风,你刚才问谁会为你报仇?他会。你知道谁爱你吗?他!可是你把他杀了。”她略微后撤,欣赏少年眼中深切的悲痛漫过堤坝。“你把世上最关爱你的父亲,杀了。”
泪水从少年的脸上跌落。
他自己却毫无察觉。他像尊雕像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泪水不停滴落。
报仇了。
天市微笑起来。脸颊火辣辣地痛,她却不顾一切地笑起来。
“天市!”少年哽咽地唤她,求救般向她伸出手来,仿佛溺水的人迫切渴望一臂之力将他拯救出这无边的苦海。
天市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怔怔盯着那只因为等待而颤抖的手,委决不下。他不知道,她也在溺亡沉沦。上前一步,得救的会是两个人,后退一步,则双双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天市!”看出她的犹疑,长风几乎是哀求地唤着她的名字,泪水滚滚而下,他痛苦地弯下腰。心脏像是被捣碎了一般,把疼痛注入血液,他浑身冰冷,渴望救赎。
“不…”天市终于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像是害怕手臂会违反自己的意志,她将双手藏在身后,“不。”
少年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他大口喘息着,踉跄跌倒。疼痛已经不能进入他的感官,冰冷仿佛空气,团团围在他的周身。只有一个姿势能让他稍微抗拒这刻骨的寒意,他抱住自己的双膝,紧紧贴在胸口,将自己团成胎儿一般,不停地前后摇晃着身子,以此来抗拒悲痛带来的眩晕。
“长风…”天市退到门口,她的腿探到了门槛,身后是满庭秋风朗月无边,面前是暗夜沉郁困顿悲怀,只需要一个转身,生与死,爱与恨就此切割,永不重逢。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费尽力气也无法施行。天市在伤痛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胸口:“我们的恩,我们的仇,都在今日了结。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
少年听见了她的话,却无力回应。他的头埋在双膝之间,肩膀抽动,一声自身体深处发出的悲泣沉沉挤了出来,仿佛哀兽濒死前的呻吟。“不…”
身体仿佛有千斤重,天市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腿跨出了门槛。
那一步,消磨了两个人全部的生机。
外面星残月缺,拂晓刚至,黄虎带着一众宫女太监们已经等候在了廊下。
众人一见她满身狼狈地出来就愣住,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天市顾不上了,她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看上去着实吓人。但她停不下来。自益阳死后一直压在胸口那沉重的巨石终于被挪开。她仿佛凝固了一样的生命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
黄虎过来小心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天市停下脚步,想了想嘱咐他:“先别进去,陛下心情不好。”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一声如同野兽哀号般的吼叫从殿内传出。
那些宫人们平时就饱受长风喜怒不定之苦,这一声吓得他们连连后退。
天市不禁转身朝那幽深的宫殿望去,自然什么都看不见。哀号却一声接着一声,如泣如诉,连绵不绝。那样撕心裂肺,那样绝望痛苦,天市也被这吼声骇住。她从那吼声中听见了什么东西在崩溃坍塌。那是一个少年人的魂魄,从此他将再见不到阳光,再无法体会生而为人的美好。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孤绝于天地之间。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预见。哀号声渐渐落下,代之以悲切蚀骨的号啕痛哭。天市从来没听过谁的哭声如此凄苦,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黄虎过来,递给她一块手巾。
天市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从益阳死去那一天起,干涸了那么久的泪水终于落下。然而荒瘠的心上破损掉的缺口永难弥补。短暂的胜利之后,是无尽的悲苦。她知道,殿内那个痛哭的少年,人生已经再无希望。而这,也使她再无面目去面对益阳。
她已无法承受此刻浓重的悲伤,快步离开。泪水像是绝了堤的洪水,将她快要淹没。为了喘息,她飞奔逃离。
将那个破碎了的少年,永远留在了身后的殿宇之中。
尾声 此情可待成追忆
苍山洱海,白云无边。
天市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她走了大半年,避开官道和驿站,一路靠替人写家书为业,历经风霜,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当日养伤的别馆环抱着洱海仍静静在那里,从山上向下眺望,青山绿水,月到风来。那里珍藏着一段无比旖旎的记忆,她却不敢去碰触。
她静悄悄从小路上山,来到当日为益阳庆生时所在的那个半山凉亭。她亲自动手,找来柴木蓬草,就着凉亭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小小的藏身之所。当日那棵缀满明珠的树仍在,甚至树枝上还留着一个浅蓝色装明珠的锦囊。然而斯人已逝,再听不见他的声音,再感受不到他的温暖。
明月之夜,天市总是坐在山崖边,望着下面湖水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恍惚回忆起曾经有过的美好日子。
她尽量避开别馆中的人,只与山中土著打交道,用一些女红换取粮食和盐巴。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突有一日被人寻了上来,却是当地衙门里的一名书吏,送来些蔬果腊肉,留下些散银,并无惊扰,放下东西就走。
天市知道已然惊动了官府,长风定然会知道。但她实在无法离开。她太累了,魂魄飘荡,几乎无处安放,只能在这里休养。
那书吏每隔三五天便来送一回东西。日子久了,也渐渐与天市搭讪,后来逐渐攀谈起来,才知道是当地太守亲自选派了此人来,专职照应天市的生活,又切切地嘱咐了不可惊扰。天市知道他身上压着京城的重任,诚惶诚恐,也不忍为难,由得他带工匠来将那凉亭改成的草庐修葺了一番,好歹能御寒避暑,遮风挡雨。
精神渐渐养了回来。天市与他闲聊,有意无意地,听来了许多京城的消息。比如皇帝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大变,疏于朝政,沉溺女色;比如陛下将楚王追封为帝,谥号取了一个隐字。还将楚王王妃追封为皇后,谥号嘉惠。
那书吏又絮絮地说起,隐帝和嘉惠皇后曾经也在这里住过。就在山脚下的别馆里,那样一对神仙眷侣,却因隐帝在京城遇刺,惠嘉皇后也随之殉死了。
天市知道自己没有死。听了这消息隐约有些惆怅,仿佛自己也随着那样的传说消散了,徒留下这肉身,不知还有什么用处。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照顾我吗?”天市忍不住问,连她自己都有点糊涂,究竟自己是谁,又为什么还活着呢?
那书吏斯文地笑,“您是陛下的姨母,被封做越国夫人的,这个小人一早便知道。陛下对您甚是牵挂,将下面的别馆都赐给了您。却不让我们太守大人来打扰,只说夫人凡有示下,由下官传达便是。”
天市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去了。
原来他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天市心酸,如果当初他也如此懂得放手,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了。想想又觉得高兴,这片山水,她总算可以安心住下去了。
苍山高绝,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倒映在水面上,山水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益阳,你说过,咱们最好永远在这里。咱们再也不走了,好吗?”
山风浩荡,树影婆娑,仿佛是在回答她。
(全书完)
番外 诉衷肠 之 益阳
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只有一次转折。但天市给我的生命带来的,是比此前我所经历过的每一次重大事件都更彻骨的转变。只不过,在最初,我并不明白。
她是璇玑的妹妹。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已经无比笃定。
她有一双和璇玑一模一样的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神飞。多年前,在中元节的那个夜晚,彩灯照耀下的璇玑,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瞟了过来,刹那间擒住了我的魂魄,自此沉沦半生,无怨无悔。
就是这份相似让我从一开始就没能公平地对她。
那是重阳的前一天,秋高云淡,菊海飘香。她站在那片花海中,在我跟她打招呼的一刹那,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奇异的,她很快就接受了那诡异的情形,在甚至不知道我身份的时候,就安之若素地与我谈诗论词,随我翩翩起舞。我以为那是因为她像璇玑。
我跟她聊天,像是跟璇玑在聊天;吻她,也像是在吻璇玑。有那么一刹那,我心中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岁月重临。甚至,一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我想,也许上天把她送到我身边来,是为了弥补璇玑留下的空白。
如果那时我相信了这念头,一切会不会不同呢?我不知道。很久以后午夜梦回,想起了那一天的初见,只觉庆幸。不论有着什么样的偏见,终究,还是抓住了她。
然而这却全都要归功于她,而非我。
因为像璇玑的缘故,我时时提防着她。连璇玑都看出了她那毫无保留的倾慕,我如何不知?只因她姓纪。
我明白璇玑的心思,如同她了解我的一样。对纪家引而不发,皆因不忍璇玑不安心。她始终护持着纪家,仿佛那是生养她的祖家,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她敲骨吸髓将她榨干的饕餮怪兽而已。但她不这么想,她为纪家多尽一份力,她那因私奔而遭人唾弃的母亲在纪家的地位就高一分。她想让天市接替这份牵绊,亲自将天市送到了我的府中。
我看得透璇玑,却没能看透天市。不,应该说,是我始终用看璇玑的目光在审视她。
那个女孩,像茱萸一样,辛辣热烈,天真自然。她竟然对我说,我不是吴刚,她劝我离开嫦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让我暗暗心惊,开始以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才是她的本性。如果爱了,便不回头,一门心思,百折不挠。
她真的像璇玑吗?
璇玑比她活得明白。璇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付出代价。天市这傻丫头,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获得。
她不如璇玑。没有璇玑那样的心机和胆色,没有璇玑身上那种能够吸引父皇的光彩。璇玑才是真正的纪家人。
但我却越来越被她所吸引。
那个夜里,我们都承受着失去璇玑的伤痛。我吻了她,这一次十分笃定知道自己吻的是天市。她骂我是不敢爱的懦夫,我以那个暴躁的吻回敬。但无法再进一步,因为有着对璇玑的承诺。
她临终前要我答应,不把天市拖下水。
也许是姐妹情终于起作用了。璇玑是个淡漠的女子,但在确认天市是自己亲妹妹之后,终究还是流露了真情,她对我最后的要求,竟然不是关于长风的。有时候忍不住想,也许她是真心希望我跟天市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然而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我始终没能给天市她应得的信任。我低估了她一根筋的程度。因为我的犹疑不定,和她执拗的一往无前,我们的感情总是不停地偏离方向。
起初是想为她找到一个归宿,她却把自己给了我。我教她躲开那些危险的人和事,她却充当起了传声筒;我安排她守灵,她却一头扎进了那个修罗场。最终,她还是被卷到了最中心的位置,因为我的缘故,身陷险境,遭受重创。
我是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倾心相待?
后来在苍山之下,洱海之畔。每每梦中惊醒,看着枕畔她的睡颜,就会很快从噩梦带来的寒冷中摆脱出来。她是那么温暖,把她抱在怀里,那暖意像是直直沁入了我心中最寒冷黑暗的地方。我如此留恋这温暖,迟迟拖宕不肯回到现实中去,直到京城那边不耐烦起来。
发现自己的转变,是在敲定了要北上的时候。一生中从没有如此犹豫过。我向来看轻离别。当年辞别新婚的妻子南征南越,也不过挥手作别。如今竟无法忍受没有她在身边的寒冷,于是拖了又拖,终究还是带着她一同启程。
那个时候就知道,再回到京城的魏益阳,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一个被那女子软化了的棱角,消磨了壮心的男人。
康先生对这转变暴跳如雷。他质问我莫非就要在女人的怀里浪掷乾坤不成?我竟然斩钉截铁地承认了。说完自己都诧异,原来以为将在复仇中了此残生的命运,竟然如此转折。有了天市,我不惜远避南中,从此隐退。
我不能想象继续在权利中打滚,万一有个好歹,留下天市一个人独活,她该怎么办。我们甚至不能有个孩子让她寄托。
我不能想象。
唯有魂魄飘荡,逗留不去。陪着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就是一辈子了。
番外 诉衷肠 之 长风
皇兄,近来可好?
我刚从苍山洱海回来,在那里见到了她。
她很好,生活平静安逸,旧伤也已经大好,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她十分思念你,我看得出来。虽然那别馆在她名下,时时等待她回去,她却始终守在半山一座亭子的旁边,不与人打交道。我猜,也许那是个对你们二人来说都十分特殊的地方。
她不知道我去了。
这次南下没有惊动太多的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只远远地看了看她,不敢惊扰。我知道,见到我,她一定会想起所有不快。我不敢,也不愿,成为她眼中一切的罪人,所以无法鼓起勇气去见她。我只能,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一眼已经足够,此生的得失,牵挂,爱慕与怨恨,抢夺与妥协,就都在这一眼中了结吧。
还记得母后薨逝的那个夜晚吗?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失去至亲。父皇…不,是先帝,他驾崩的时候我还太小,后来听人说过无数次,是母后怀抱着襁褓中的我,在你的陪伴下,登上天极殿宝座的。那时的我尚在牙牙学语,却已经君临天下。近来常常梦见这场景。梦中的我富有天下,依偎在母后的怀抱中,身边有你相伴。午夜梦回才惊觉,那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前年有个老臣病逝。他生于微贱之中,寒窗苦读,漏夜赶考,官场沉浮若干年,也不过是我丹陛下磕头跪拜的一名臣子。他一生奋斗,也及不上我脚下尘土,却在临死前说此生已得到凡人不可得之富贵,享受凡人不可想象的荣华,已然此生无憾。他死时面带微笑,安然而去。于是我便寻思,我早已经拥有了他奋尽一生才能拥有的一切,甚至更多,为何却总觉得心中有一个缺口,无论如何都不能弥补?
这个问题我苦思了两年,这些日终于有了眉目。
皇兄,相比于那人不断拥有更多,原来我这一生一直在失去。
从我懂事起,就已经无法拥有更多,只能一路失去。小时候自觉天地之内,万里河山都为我所有的满足将我吹胀得无比巨大,之后却一路衰薄了下去。先是母后,然后是你,然后是天市。到如今,终于一无所有。
还记得你教我读过的诗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小时候不懂的,如今读起来却觉得先人这是在写我啊。
皇兄,你不知道,年年除夕在太庙中祭祖,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画像,我都在想,有朝一日我也死了,前来拜祭的会是什么样的人?我竟然从来也没有想出答案。
皇兄,在母后薨逝的那个夜里,是天市陪着我说话,陪着我入睡。那时我以为,她是替代母后来到我身边的,我以为她会像母后那样理所当然地爱我,为了我殚精竭虑,费尽心力。她也一度做到了。如果你不出现的话,皇兄,她会一直那样下去。
可是她的魂魄在你回来的那一瞬间就飞了。
我看得出来,却不能明白。
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恨你吗?就是那时啊。
你让我明白,她为之魂牵梦萦尽心竭力的那个人是你。是你,抢走了我的天市。
皇兄,我那么认真的恨着你。渐渐觉得你是来抢走我的一切的。他们都说,这天下的人,只知道有摄政王,不知道有皇帝。他们说,我不过是你府上大门前的牌坊,只是给了你接受人们跪拜理由。他们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碍事,便会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抢过去。
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真心关怀我的纪天市。而你,已经把她抢走了。
在你的面前,我是那么的渺小。你轻而易举地左右着从朝堂到后宫的每一个人的命运,我甚至不敢与你顶撞。皇兄,那时我以为自己是怕你恨你,如今才知道,我是那么的敬畏你,仰慕你。
天市说出那个秘密的时候,我几乎是立即就相信了。
皇兄,先帝死得早,我并不知道有一个父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我知道有人教导我,爱护我,培养我是什么感觉,我叫你皇兄,你却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个男人。当初我蒙昧无知,以为人人的兄长都是如此;后来即使对你最敌视的时候也在心底里知道你并不只是我的兄长。
还记得那年上祀节吗?我强硬地想让你为我拔黼,那是长辈对晚辈的赐福。我求了,你做了,似乎我们都忘记了,你只是我的兄长。
就像是早已经看见了窗外的光亮,天市的话只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那一瞬间,从我有记忆以来的每一个时刻山呼海啸般地向我涌过来,瞬间将我淹没。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我更立即就明白了隐藏在这真相后面最阴寒无边的事实。皇兄,我在那一刻已经死去,魂魄飘荡,苍茫无依。
这是我一生最深重的罪业,令我甚至不敢去死。我担心九泉之下没有面目见你。那段日子里,我每日烂醉,用发簪刺入手臂,用匕首划烂肌肤,我喜欢看脓血从身体里流出,仿佛那样我身体里的罪恶就会减少一分。
皇兄,小时候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头悬梁锥刺股,如今才明白,比起内心的煎熬,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更像是救赎。
心头的疼痛已经持续了很多很多年,时间太久,我已经麻木。皇兄,你大概永远无法理解,这种恨不得自己去死,却又不得不活下去,明明还活着,却觉得自己大半已经死了的感觉。天市她说要为你报仇,她做到了。此生我唯一的希冀,就是在某一日,能够安然死去。
说生死…太遥远。
今日来看你,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娶妻了。
南越国的公主,声名狼藉,性情乖僻。我见过她一次,却惊觉那是一个和我一样几乎要被罪恶溺亡的人。她和我,所犯的错截然不同,本质却是一回事儿。我们都命中不爱别人,只爱自己。血缘亲情是那么奢侈的事,也许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能理解彼此。我将她娶了回来,就是想看看,两个罪恶滔天的人在一起,是会互相抵消,还是彼此增助。我会和她生儿育女,期待着这样的我会有何种下场。
皇兄,我们这个家族,只有你才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意外。如果这种阴寒的血脉要传承下去,就让它变本加厉,让它最终毁灭自己吧。
穆陵离京城很远,这里安详宁静,远离京城的喧嚣和阴暗。每次来我都在想,难怪当年天市守在你这里,无论我如何召唤都不肯离开。能让她离开这里的,只有仇恨。而你,你长眠于此,从此远离一切纷争,这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安慰的事。
就此别过了,但愿他日我魂归黄泉时,不用面对你,不用面对你这个给了我生命,却被我夺走生命的…不用面对我所犯下的一切罪恶。不论届时我是人是鬼,将去往六道抑或永堕地狱,终将感激你对我做的一切…
皇兄,我为你追封,将你供奉在太庙中,只为了能在此时此刻唤你一声: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