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年我兵败流落在外三年后重回京城,父皇还将东宫给我,却改了明夷二字以示警戒。那时璇玑刚刚生了长风,我已经是父皇的弃子,他的意思,是让我在这里反省悔过。君子用晦而明。”
天市已经听明白了。当年大散关遇伏,齐王不知下落有三年时间,待他再回来,京城之中,朝堂之上早已经变了模样。当年的齐王妃莫名成了他弟弟的母亲,东宫中的属官也自然早已散去。皇帝有了别的儿子,他已经毫无价值。那时怎样悲绝孤独苦闷的日子啊,天市心中恻然,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摄政王恍惚回神,冲她温和地笑了笑:“没多久父皇龙驭宾天,我这才得以脱身。当日离开时从没想过,这明夷堂还有机会再回来。”
天市没来由地心里一沉,停住脚步。“要不,咱们还是去你的王府吧,这儿太不吉利了。”
摄政王愣了一下,不禁大笑起来。
天市怫然不乐,“你笑什么?这话很可笑吗?”
他搂着她的腰,抱了抱,笑道:“天市,跟你在一起,我在哪儿都高兴。跟你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吉利的。”
一路北归,他越来越不掩饰和她在一起的心情。天市心中自是极端喜悦,却又每每在喜悦之外隐隐有些不安。然而这样的话听在耳中,登时间也顾不得别的了,只能甜甜蜜蜜地笑着由他搂进怀里。
夜里便安置在明夷堂后院的主殿无咎宫内。
这里本是东宫供太子起居的宫殿,当年益阳获赐东宫却无太子之名,名不正言不顺,并未在这里居住。及到改名明夷堂后,更是以戴罪之身偏居一隅,寸步不曾踏足正院。直到这一次带着天市住进来,才堂而皇之入主正殿。天市知道,这其实也是做出一种姿态给小皇帝看。她心中讶异,不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在较什么劲,但也知道小皇帝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果然刚安顿下来没几天,小皇帝便来了。
那日摄政王一早出去见人——他仍是摄政王,自回到京城后,各类政务就没有停过。当日康先生去过苍山之后,天市才得知原来即便不在京城里,朝中大事也都每日由八百里加急送至南边,由他批示过之后再送反京城。这人即使是在疗伤养病,与天市卿卿我我的时候,也没有一刻忘了国事。
康先生则留在京城任职门下平章事,主要就是接应摄政王在朝中的一些事务。
天市百无聊赖,起来吃过饭便带着蝶舞收拾衣物。也许是从小习惯了各处奔波,她从不备太多衣物。自住进明夷堂后,摄政王便着人四处采买,又找了几个京城名声响亮的裁缝,为她陆陆续续备了几十身衣裳。有常服,也有礼服,最关键是他还找了内廷针工局管事的人来为天市量体,说是要做嫁衣。
天市从未被人如此宠溺过,又是新鲜又是感动,便表现出很大的热情。摄政王见她喜欢,更加将首饰玩物衣料荷包扇子之类源源不断地送给她。天市起初尚有兴趣,如此折腾了两天便不耐烦起来。于是趁着这日摄政王不在,招呼蝶舞带了两个小丫头一起,把这些东西都分门别类地装箱收好,自己只留了几件颜色款式都新鲜的常服随时换洗。
无咎宫是宫殿形制,面积阔大宽广,并无隔断。从正门进来,东西各有二十丈宽,本意是用屏风隔开的。但摄政王嫌啰唆,索性全都撤了,只余下东边一张八步大床,和一进门的一块石屏。无咎宫宽深,阳光透过窗楞,也只能照亮一半。天市不喜欢这种晦明不定的感觉,吩咐冯嬷嬷留下的一个叫泽惠的小内侍将门窗都打开,半天却没见动静,便转头问:“怎么了,说了半日还不动?”
这才发现身边早已经跪满了一地的人。
天市愕然,不明所以。见大门敞开着,屋外似乎有人,便出去看,果然见小皇帝背朝着门负手站在外面的台阶上,眺望着远处一墙之隔外的朱雀宫高高的屋顶。
天市在他脚边跪下:“陛下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小皇帝见她这样倒是一愣,隐隐有些不悦,淡淡说了声:“起来吧。”便自己拔脚进了屋。
屋里几乎是空的,小皇帝皱眉看了看,走到大床边上,小心绕过满地满床的衣物坐下。他接过蝶舞奉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放在床沿上,再望向天市的时候,带上了一些戏谑的讥讽:“怎么了,没想到我会来?”
天市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众人都下去,亲自过去将堆在床边脚踏上的衣物搬开,在小皇帝的身边坐下。“怎么会没想到呢,倒是奇怪你过了这么些天才来。”
“因为我生气啊。”没有了外人,小皇帝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喜欢拽着天市的衣服耍赖的孩子。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天市看了片刻,突然叹口气,抱住她的腰,将额头抵在天市的肩膀上:“看来你真的要做他的王妃了?”
天市挣扎不开,只能尽力推拒:“陛下…”
小皇帝苦笑:“你终究,还是不能等到我长大。老天爷真不公平!他比你大十五岁,你比我大八岁。明明咱们俩才更亲近。他不要你,是我陪着你那么多年。他心里只有我母后,你心里却只有他。天市,你也太不公平了。”
天市一直以为小皇帝对自己只是孩子的独占欲,尽管他口中从来没断过一些男女情事的话,在天市听来,也只是他口无遮拦童言无忌。直到此时才赫然发现,他竟然是有了真心的。一时间觉得心头酸楚不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他。
肩头渐渐沁上了温热的感觉,天市心中一动,伸手抹去,果然在他脸上摸到湿意。这是自太后薨逝以后,第一次见他哭,天市的话在舌尖百转千回地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强笑道:“都不是小孩子了,还哭鼻子。”
小皇帝赶紧使劲儿抹脸,掩饰地:“谁,谁哭了。朕是会哭鼻子的人吗?”
他转过来,看着天市若无其事地一笑。
那一瞬间,光线从外面透进来,落在他的额头,鼻尖,脸颊。初长成的少年,眉目神态无比地像一个人。天市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涌上来。眼前的少年,就像是她错失的过往,穿透了时光,重现在她的眼前。
看见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爱那个人,以至于任何和他有关的人和事,都能令她动容。
天市走过去,紧紧拥抱住少年,抑制住自己流泪的冲动,在他耳边轻笑:“陛下,我真的很想你。”
小皇帝先是一怔,回过神来,也紧紧抱住她。就像过去在很多个他从噩梦中哭醒的夜里一样,他们彼此紧紧相拥,相依为命。
摄政王见过人后回来,远远地就看见无咎宫外站满了侍卫,他心中明白,是小皇帝来了。
来到门口,有人上来阻拦:“王爷,陛下的谕旨,任何人不得进去。”
他一怔,仔细瞧瞧这侍卫,果然是熟人。“赵大新,是你?”却是当日在斩杀纪煌一战中倒戈的老兵赵大新。摄政王看了一眼他的服色,点头道:“高升了,恭喜呀。”
赵大新本就是他的旧部,几经流转,如今成了小皇帝的侍卫长。听他如此说,面色一红,语气放软:“陛下在里面与天市姑娘说话。刚才把底下人都轰出来了。王爷,您还是…”
摄政王想了想,也知道没有办法,苦笑着摇头,只得转身又往前面书房去了。
四十三 劝谏
摄政王自有幕僚。往日都在摄政王府中聚集办公,自他还京后又都跟着转移到了明夷堂。好在此处是他早年的幕府所在,也不算生疏,其中颇有几个从一开始就追随的舍人都尉,更是熟门熟路地还回原处办公。而前书房就成了聚集议事的地方。
此时正有几个幕僚围着康先生说话,见摄政王进来,纷纷起身迎接。
见康先生也在,摄政王倒是没有太大的惊讶,点了点头笑道:“我被陛下拦在了无咎宫外面,只好到这儿来,果然康大人在这里。”他自苍山一别,便对康先生改口叫康大人了。
众人识趣,知道他二人有话说,闲聊了几句便纷纷告辞。
康先生笑道:“王爷这一来,倒把这帮老朋友们给吓走了。”
摄政王好笑,选在靠门口近的一张椅子坐下,没好气地说:“是我吓走的吗?分明是你康大人登门,他们才回避的好不好。”
康先生和他素来熟不拘礼,微微一颔首,在摄政王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那日拔黼之后,陛下一直不豫,我怕他这次来会找你麻烦。”
摄政王送往唇边的茶杯稍微顿了一下,不动声色。
康先生继续道:“这些日一直想找机会来见王爷,却被陛下留在禁中誊抄太祖时的军报,每日三四个时辰,各种借口阻拦,不让我出宫。想来是怕我来见王爷。”
“他有这顾忌也不是没道理。”摄政王把茶碗放下,淡淡地说:“毕竟你是从我身边去的。他并不知道你跟太后的渊源。”
康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人人都知道康先生是摄政王的人,却不知道他的第一个主人是太后璇玑。自剿灭纪氏后,摄政王便将康先生留在了朝中,当日的旧债已还,其中无可昭告的隐秘却纠缠着不愿意自此湮灭。
康先生走到门外去看了看,见左近再无旁人,这才回来凑到摄政王的耳边低声道:“王爷最好留意一下身边人。”
摄政王没有任何反应,眼睛落在覆着膝盖的袍服,似乎对上面绣的祥云纹路十分感兴趣,眼睛都不眨一下。
康先生见不到回应,只得继续说:“这几个月,陛下已经将内廷侍卫的头领全部撤换了一轮。王爷不在这段日子,那边府上陛下常常遣人去照应,得知冯嬷嬷当年服侍过太后,又将冯嬷嬷也招进宫中抚慰。我担心…”
摄政王淡淡笑了一下,“小孩子,对母亲有所孺慕也是对的。不然就太没良心了。”
康先生见他如此,反倒不好说什么,嗫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碗润了润。
摄政王却问起:“这几年你在陛下身边观察,有何想法?”似乎是知道这个问题康先生不好答,又笑道:“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外臣,有些事儿你肯定也不清楚。但当日既然是你救了他,他对你必然另眼相待。这也是我把你留在他身边的原因。长风那孩子什么样子我也知道,这话只在你我两人间,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康先生听了这话略微安心些,想了想道:“以前我也将陛下当个孩子。但是自从那日之后,便再不敢作此想法了。”
摄政王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那一日,剿杀纪煌的那一日。
摄政王益阳重伤昏厥,高楼中只剩下小皇帝和几名敌友难分的苍玉侍卫。更多纪家私兵正源源不绝赶来将高楼重重围困,情势危若累卵。当康先生终于率援兵赶到冲散私兵上楼时,只看见小皇帝挽着长弓,与众护卫一起将浑身是血的摄政王护在中间。
康先生至今犹记得那一刻见到小皇帝时心中的震撼。他满面血污,看不出面色如何。衣冠凌乱,挽着弓的手臂筛糠一样颤抖着,明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却仍然咬牙强撑。见到援兵上来,丝毫也不懈怠,戒备地盯着来人,直到康先生将摄政王的信令奉上,才喝命那几个穿着苍玉绿袍的侍卫将摄政王护送到楼下去。
那时的他早已经精疲力竭,直到摄政王被安全送走,这才颓然坐下,咧嘴笑了一下,喘息着说:“总算没有辜负了皇兄的托付。”
那一笑令康先生印象极深。
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经历了鲜血淋漓的一场杀戮,在重兵围困之下,却坚持到了最后。甚至到了最后还能笑出来。那一刻,康先生从他眼中看见了一个王者才有的光芒。
“陛下他…”回想着当时的震撼,康先生字斟句酌:“陛下他少年老成,绝非王爷口中的顽童。”
“哦?”摄政王直到此时才转向他,“你这么认为?”
“是。”康先生笃定地回答:“这些年王爷不在京中,陛下小小年纪,手腕却厉害,不动声色间将要害职位都收到了自己手上。即便王爷在,也未必能阻止的了啊。”
摄政王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后生可畏,难怪当年父皇将皇位传给他。”
“王爷却不可妄自菲薄。”康先生听他如此说,不由微微皱眉:“陛下就算再天纵英明,也不过是个孩子。不比王爷,出生入死卧薪尝胆。他的锐气或许逼人,却终究稚嫩了些。”
“以后慢慢就会磨炼出来的。”
“也用不了多久了。”康先生语气急切了起来。
摄政王一怔,不予可否:“哦?”
康先生来回踱了两步,突然走到门口将大门关上插好,回步来到摄政王的面前单膝跪下:“王爷,下面的话,臣想了许久,实在是不吐不快。”
摄政王盯着他,点了点头:“你说吧。”
“陛下今年已经十四,再过一年便要加冠。加冠后…就可以亲政了。”康先生说这话时,紧紧盯着摄政王,似乎想要用目光劈开他隐藏情绪的面具,看到他真心所想的内容。
“那是好事。”摄政王依然平静若水。
冷汗从康先生的额角缓缓滑下。话说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进退维谷,无法脱身了。
“你怎么不说了?”似乎察觉到他此刻心中犹疑,摄政王微微睁开眼,露出一丝精光来。“我听着呢。”
康先生被那目光一瞧,心头钝钝地一挫,明白自己想说的话,他都已经知道了。那么此刻若再想反悔改口,必然会让摄政王误会自己起了贰心。只有说下去。那话说出来,便是将身家性命都赌在眼前这人身上。事成,自然是功名富贵,前途无量。事败,便是前功尽弃,株连九族。
问题是,他敢吗?
他在这里犹豫着。摄政王居高临下看着他,心头也翻腾着巨浪。
这层窗户纸,他是想往哪边捅?
康先生略镇静了一下心情,又细细地在心中分析了一遍。皇帝对摄政王的猜忌之深,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了。城外河边的拔黼之争,更是将两人弥合关系的最后一线希望葬送掉。今日皇帝亲临,却将摄政王拦在门外就很说明问题。更何况,指派摄政王住进这明夷堂本身,就是一项极大的挑衅。
以自己对摄政王的了解,他绝无可能容忍这样挑衅。跟在摄政王身边这么多年,对他的性格已经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当年陷害他的那群人,从雒阳王垂范到先帝,再到纪煌,无一例外全部都被清扫。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况且如今他执掌天下权柄,除了名义上的皇帝之外,天下已经是他的了。小皇帝的各种小动作,都是在挑战他的容忍度。
既然这样,也就无需再迟疑了。
思虑一定,康先生便抬起头来,向摄政王说出了那句关键的话:“王爷,陛下如今对王爷芥蒂已深,若等到陛下亲政,想必会对王爷不利。王爷不妨先下手为强,取而代之!”
饶是摄政王早已有了准备,真的听见他说出来,还是略微震动了一下。
“你起来吧。”摄政王抬手虚扶了一下,让康先生起身,自己也站起来,缓缓绕着屋子踱步。
书房阔大,中间以一排书架相隔,书架的另一边是一张书案。
摄政王踱到书架前,眼睛无意识地扫过一排排经史子集,口中却在说:“你不是说陛下绝非一般顽童吗?听着口气,像是说陛下孺子可教,却为何又…”他顿了顿,才说下去,“又说这样的话。”
“陛下虽然聪颖,性格却绝不温和良善。臣平日冷眼旁观,陛下性情急躁,又跋扈任性。这样的性子,若是普通宗室子弟,也许无所谓。可是他是皇帝,天下之主,手中掌握天大的权利。这就像是孩童手握神兵,他也许并非出自本意,却可能伤害到天下社稷。莫非,这是王爷所乐见的吗?”
“康先生,”摄政王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话音却充满了冷厉:“你这是在教唆我谋反。”
这样的说辞,康先生毫不意外。撩起袍角跪下,疾声道:“臣所说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和本朝千秋万代的社稷。自古以来储君都是国之根本。周公以降,历朝历代,立储立长立贤。先帝晚年昏聩,竟舍长子贤王而不顾,将大位传给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这本就是违背天意,愧对宗庙中列祖列宗的做法。幸得王爷宅心仁厚,不但不辞劳苦忠悃辅佐,还长兄如父,教导陛下长大成人。当年刘备在白帝城还对诸葛孔明有过嘱咐,后主可辅佐便辅佐,不可辅佐当取而代之。”
摄政王打断他,喝道:“别说了,你这是在教我做个不忠不孝的逆臣。”
“臣此言全然出自肺腑,绝非虚饰。王爷,刘备之言后世多认为是胁迫孔明的虚伪之辞,但在臣看来,蜀汉先帝却是个胸襟广阔,心怀天下百姓的明君。试问孔明和阿斗,谁主掌天下于百姓,和江山社稷更好?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同样的道理今日亦可用。试问,王爷与陛下,谁成为天下之主有利于江山社稷呢?臣以为,非王爷莫属。因此臣今日,甘愿犯下弥天大罪,也定要促请王爷废黜陛下,取而代之!即便王爷因此治臣的罪,将臣千刀万剐株连九族,臣也不改初衷。王爷,臣这颗忠心,请王爷明鉴啊!”
一番长篇大论说完,康先生伏地不起,浑身汗水淋漓,如同水洗过一般。
他额头贴在地上,只看得见摄政王的袍角和鞋子在自己面前来来回回地走动,知道此刻摄政王心中也正经历着狂风骤雨,无需自己再多费唇舌,便静静等待。
良久,摄政王弯腰扶着康先生的双臂将他扶起来:“康先生,有你这样的国士忠心耿耿全心全意地谋划,我魏益阳何德何能啊。”
也不知是刚才的一番话说得太过激动,还是此刻摄政王掏心掏肺的语气感动了他,康先生涕泪交流,说不出话来。
摄政王也不用他再说什么,只是嘱咐道:“今日这番话,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切莫说与别人听。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但这事太过重大,你容我详细考虑一下。”
康先生也明白,摄政王断没有他一怂恿立即答应的道理,听他如此说的意思,应该是已经采纳了自己的建议,便点了点头,复又跪下,规规矩矩地给摄政王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大礼。而摄政王也没有推辞,负手受了。
这是他们君臣间的默契,不需要多余的言语。这叩拜的仪式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康先生坐着摄政王钦赐的车回自己的府邸时,回想起这几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不禁长长吁了口气。
有时候胜败生死,都只不过在寸心之间。
四十四 无咎
摄政王益阳回到无咎宫的时候,果然守在外面的侍卫都已经撤去。
天市还在收拾小皇帝来过一趟的残局,指挥着蝶舞等人撤去茶水果盘。她本不擅长这些琐碎事务,心中又有心事,见说了几声效果不大,索性扔下不管,自顾自出门去。
无咎宫遵照皇家宫室的规制,仅台基就高达七丈。天市出来,站在高台上,一阵风悄然而至,忽地一下,竟将她挽发的竹簪垂落,顿时间满头发丝倾泻而下,在风中肆意飞扬。
天市哎呀一声,连忙背过身去拢了头发,手边却无可以束发之物,她转身想看看谁在身边,却无意间瞥见高台之下,益阳怔怔望着她出神。
“你看什么呢?回来了傻站在风里做什么?小心咳症又重了。”
他仍旧仰头看着站在白玉台上的她,慢悠悠笑嘻嘻地说:“不吹风我这咳嗽就能好了吗?”
高台上下,两人相距至少有十几丈的距离,他漫不经心的站在那儿,漫不经心地跟她调侃着,风流云动,无咎宫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挪开,将两个人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一群鸟叽叽喳喳聒噪着从天上飞过。天市抬头去看,阳光耀眼,刺得她眼睛发痛。有那么一瞬间,她被灼得眼前发乌,一团金炽的光影留在眼皮上,蛮横缠绵,久久不散。
有人来到身后,接管她的头发。那双执刀剑的手,那双翻云覆雨总揽朝政的手,为她挽起了一个发髻,又从自己的头冠上结下一条丝绦为她扎上。天市看不见,伸手去摸,却是个妇人的发式。
他在她耳边轻声地笑:“早就该换了。”
天市脸上微微发烫。只有已婚的妇人才梳这种发式。她虽然与摄政王早已行如夫妇,却尚未举行婚礼,于是还一直以少女的模样示人。
摄政王忿忿地说了一句话,让天市哑然失笑:“这样人人都知道你是我老婆,别人就不能随随便便就来找你了。”
天市自然知道这是抱怨小皇帝的,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抱住他的胳膊,笑道:“陪我四处逛逛吧。在这个不透光的大房子里呆着,都快闷死了。”
“你嫌无咎宫闷?”益阳随着她朝外走,一边感到不可思议:“还以为你喜欢这儿呢。”说完又不甘心,补充道:“我就喜欢。”
“那你说,你为什么喜欢呀?”
“光线昏暗,又只有张大床,咱们住这里,正好可以做一件很有趣的事儿。”
天市隐隐猜到他心怀不轨,还是愣愣地问了句:“什么事儿?”
他站定,盯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白日宣淫啊。”
“哎呀,你这淫贼!”天市大窘,使劲捶他,倒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顺着水边走,渐渐来到一处凉亭。这亭子建在水边,只是此时草木还没有完全生长起来,看上去全无意境,倒显得周围寒山冷水,一片突兀。摄政王要在这里休息,天市却不喜欢,拉着他想走。
他耍赖坐在亭子边,任她又拉又拽,一径巍然不动。天市恼怒,摔了他的手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
他继续笑,稍微一探身,抓住她,扯到自己怀中抱住。天市要挣扎,却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这里好,周围不藏人。”
天市一惊,便不在抗拒,乖乖任他搂在怀里。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他问:“陛下今天来,都跟你说什么了?”
天市沉默了片刻,幽幽叹气:“益阳,我对不住那孩子。”
他便明白了,苦笑一下:“是我对不住他。”仿佛知道天市要反驳,他索性捂住她的嘴,继续道:“有时我在想,这莫非是我家的命数?我的父皇抢了我的王妃,而我又…”
“不,你不一样。”天市拉下捂着自己的那只手,急切地想要为他辩驳:“论辈分,我是陛下的姨,从始至终都将他当做自己的晚辈。他也还只是个孩子,慢慢会想明白的。”
摄政王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过了片刻,突然问:“你知道湘灵是怎么死的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天市一愣,心头升起一丝不安。上祀节那日突然向她出手的那个宫女曾经提到过湘灵。但之后情势变化太快,还没来及细问那宫女已经被小皇帝杀了,紧接着摄政王和小皇帝因为拔黼的事儿闹翻。一切都令天市眼花缭乱,以至于无法细想。
湘灵自从那日后便再没有了音讯。天市却并不吃惊。当初湘灵蝶舞被安排到她身边时,已然知道她们各自背后都有一股势力。那夜在花园中和蝶舞深谈后,天市心里已经有了底儿。
“湘灵,是纪煌安插在我身边的吧?”她细细回忆当日的情形:“最后见到她,是让她给你送个口信。然后…”然后就消失了。
“然后你被博原劫持了。”摄政王冷静地点出关键所在。
“是了。”天市长长叹息,“定是她向纪煌报讯,他们才知道了你要来穆陵的消息。本来半途埋伏是为了攻击你,不料却遇见了陛下。”
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为什么会是那一天,为什么会那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