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赈灾一行没有拖延很长的时间,朝廷不仅下旨表彰,更希望容许迅速带兵回杭城,不要过多地消耗在灾后事务中。
于是容许按旨意留下两营将士协助交接事宜,自己则与宋云峰带兵回杭城。他明白朝廷的意思,秋天将至,须得勤加练兵,以防冬日可能发生的兵马之乱。他麾下乃是朝廷兵马的重中之重,守护着江南、甚至是朝廷半片江山,如此精兵耗费于“民生琐事”,朝廷是万万不肯的。即便容许素来以为“安民则安天下”,奈何圣命难违,他毕竟只是天家的臣子。
见行军甚慢,云峰拍马上来,行至容许身边,“大哥,这么走几时才能回到杭城?”
容许心情甚好,玩笑道:“想你的阿神了?”
“哪里哪里,只是觉得没必要在路上耗费时日。”宋云峰憨笑。
容许回身,指一指行进的将士,“大家都很累,我们小半个月泡在水里,现在若走得太急,会伤了兄弟们的腿脚。如若可以,我最好大家找一个地方安营扎寨,休息个四五日再走。”
“可惜朝廷急着催我们回去练兵啊。”云峰叹。
容许道:“朝廷催我们走,并没限定到杭城的时日,我们且慢慢地走,让将士们省些力气。我想着到杭城后,再放假两日,让兄弟们好好休息,以准备秋训。”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宋云峰挥着马鞭笑道,“难怪天下男儿都要来投靠大哥,你治军严苛,但都把将士当亲兄弟…我云峰也是好命啊,阿神那件事,若换了别人,现在铁定在黄泉路上等着投胎啦。”
容许笑着摇头,勒马缓行。
举目望及家乡所在,不知妻子是否与母亲相处融洽,也不知她如今若受了委屈会找谁哭诉。
“丫头,想不想我?”心里暗暗念一句,倒是甜丝丝的。
“大哥!”身旁的云峰突然喊了一声。
容许慌得回神,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兄弟揭穿,不想云峰却是抬手搭了凉棚望着另一方向,口中道:“好像有一骑轻兵过来。”
容许举目而望,果然是一个信差模样的人策马狂奔行来,不消一盏茶的工夫,那人便到了面前。
早有几个亲兵拦上前去,呵斥那人下马。
那一人却举着金牌高呼,“吾乃永嘉王信使!”
亲兵查看金牌后,过来向容许并报那信使所言不假,容许遂与宋云峰翻身下马,朝那人走过去…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转眼,七夕来临。
藤园里,容楚楚在母亲和婶婶、姑姑的指引下,朗朗吟诵古诗,一气呵成后便腻在大人怀里撒娇,要讨巧果吃。
柳妈妈早已备下各色点心,一进门便将楚楚引到了桌前照顾她吃着,又过来笑道:“倒是二奶奶来了咱们家兴起过这个节,眼下姑娘们都各自聚着斗巧、拜七姐,好不热闹。往年只顾着中元节祭典,老夫人不兴家里的女孩子凑这个热闹。”
“我还想着带雨卉和楚楚出去逛逛,只是嫂子说怕老夫人不高兴,所以罢了。”佟未拉了雨卉的手道,“明年你二哥若在家,咱们闹他带我们去逛。”
自跟着二嫂,雨卉得了好些从前未有过的趣儿,乐得整日凑在藤园里陪嫂子、侄女,加之周姨娘也劝女儿多和佟未亲近,她倒来得名正言顺。
“嫂子放心,若二哥不肯,我缠了他去,只盼明年不要又在这个时节出远门。”说着又问柳氏,“妈妈说丫头们在斗巧,斗的什么巧?”
“怎么,咱们卉姐儿也要测测自己将来是不是贤妻良母,小丫头们没遮没拦,咱们姐儿也着急了?”柳氏逗她,羞得容雨卉满面通红。
孟筱悦也笑,招呼女儿道:“楚楚来,和姑姑一起玩。”说着要初菊去厨房拿大藕节,叫初蔓备下丝线细针。待东西在案上排开,便将规矩细细说了,见雨卉乐呵呵动手穿线,自己也把着女儿的手一起凑趣。
佟未静静立在她们身后,当目光落在雨卉身上时,看到的,仿佛是往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终日嬉笑玩耍的自己。可转眼,自己已嫁作人妇。
原来,光阴岁月,才是这世上最奇妙的!她心里悠悠一叹。
然这一声叹息间,通往杭城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队轻装将士正策马反向而行,而远处,繁华隆重的仪仗也正朝着杭城方向缓缓移动。
领队的恒聿看见前方奔驰而来的马队,心里不禁一沉。但随即调转马头行至车辇边上,对车内人道:“王爷,容将军来了。”


第二十二章 莫道不伤神(四)
车内,是允湛一人独坐,他只应了一声,便让恒聿去告诉妻子这个消息。当恒嫦得知容许已经到达时,只隔着帘子对弟弟说了“言词谨慎”四个字。
恒聿在车外默声不语,他明白召唤容许来,虽是永嘉王的意思,实则是姐姐在背后使的心思。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阻止自己去杭城,而姐姐却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打算见佟未,只是觉得多走一些路,可以离她更进一些。
当然他也很清楚,这么做只是单方面的臆想,纯粹的徒劳。
再转身往去路看,容许已策马至仪仗前,并翻身下马正往允湛、允澄所坐的车辇过去。自己旋即也下了马,快步赶上前。
“大哥!”恒聿先抱拳而上。
乍见恒聿,容许大大地一怔,刚要开口喊他,突然想起恒聿如今的身份,于是也抱拳,神色平静,语气恭敬,“驸马爷!”
恒聿哂然,只是有些无奈,走了两步上来扶容许的肩膀,“我们兄弟慢聊,先见过两位王爷。”
容许颔首认可,随他往允湛的车辇过去。
这边,恒姮则坐在姐姐的车子上,偷偷掀开一角门帘向外望了片刻,但见容许、恒聿和允澄都站在车下说话,三哥和允澄她很熟悉,倒是头一回看见容许。虽然他曾去过家里拜访父兄,但碍于男女有别、家教森严,恒姮从未见过这位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今日一见,果然玉树临风。他脸上虽有日夜奔波的疲劳,但与旁人说话谈笑,依旧显得落落大方。
“原来这个容将军的形容竟如此俊伟,站在三哥身旁也一点没有被比下去的意思。”小妮子反身来坐到姐姐身边,赞罢又垂首嘀咕,“倒是允澄那家伙站在一边,跟朵花儿似的。”
“什么叫‘那家伙’?怎么说话的!”恒嫦嗔了一句,又道,“你也看见了,这位容将军一表人才,难道配不上你的未姐姐么?”
恒姮道:“那也要待我未姐姐好才行呀!再者说,他是个军人,长年累月都不着家,未姐姐一个人在家该多孤单?”
恒嫦皱眉,点了点妹妹的额头,“你小小年纪怎么懂这么多事情,都是哪里学来的?说出来也不带害臊!”
正说着,外头有声音响起,“主子,驸马爷说请您和二小姐坐安稳了,咱们要快马加鞭赶到下一个驿站,再不快些,恐怕天黑不能到。”
恒姮不耐烦地滚到姐姐怀里,“又要颠簸了,一路过来我骨头都散架了。”然抱怨是无用的,仪仗很快复行,官道已算平整,但因疾驰,还是颠得恒姮扶着车哇哇直叫。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小妮子却托着脸蛋儿自言自语,“未姐姐也是这么颠簸着嫁到杭城,这一路,她该多难过,要流多少泪呀。”
恒嫦看她一眼,默声不语。其实并非她狠心帮着父亲棒打鸳鸯,硬生生拆散一段好姻缘。她总觉得佟未若真嫁入恒家,未必能得到一生幸福。在恒家,所有的婚姻都牵连着政治,在那个家里,幸福,是奢侈的。
两位王爷的仪仗到达驿站后,早有地方官员准备好一切,故而倒不需恒聿、容许再做忙碌,恒嫦姐妹都得到了当地命妇很好的照顾。
允湛、允澄和容许谈过灾区百姓的情况后,便各自散了歇息。恒聿便提了一壶酒来至容许的房间,但只立在门口没进来。
“大哥,这里人多事杂,我们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对饮如何?明口口姐姐和妹妹必要休息一天,便不走了,今晚咱们喝一杯,不打紧。”
容许眉头微微一动,他笃定,倘若恒聿避而不谈妻子的事,今晚自己也要与他做个了结。他不愿当佟未全心全意爱上自己的时候,这一个人又突然跑回来搅乱妻子的生活。
此时的藤园里,七夕带来的热闹已散去,采薇和柳氏帮着孟筱悦给楚楚洗澡,只有佟未一人在屋子里坐着。她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丝线上雨卉一气穿过的七根银针,不知何时的恍惚,一根针倏地刺入了手指。
她痛醒过来拔开针头,瞬时鲜血如豆,盈盈立在指腹之上。


第二十二章 莫道不伤神(五)
轻轻吸吮,咸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佟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那是慌乱而不安。
怎么了?自问一声,却没有答案。
这一边姣好明亮的月色下,两个男子对坐在城郊界碑所在的亭台内,桌上是一壶清冽的美酒和两盏琉璃玉杯。
没有佳肴、没有美人、没有丝竹,唯一相伴酌酒的,仅是清凉安静的月色。月光它不疾不徐地挥洒下来,将恒聿和容许的面颊照得分明。
自斟一杯,仰头饮下,恒聿面带笑容,空杯举向容许,“你我兄弟同年成家,实为幸事,愚弟祝愿大哥大嫂幸福、美满。”
容许举杯承让,亦饮下美酒,随即嘴角含笑,“我和你嫂子举案齐眉,的确美满。但她时常念着你和恒家小姐这些儿时的玩伴,到底她独自和采薇在杭城,难免有些寂寞。”
儿时的玩伴?恒聿悻悻一哂。
眼眸中旋即又划过一道寒光,他不喜欢容许这么说,他不相信佟未会爱上这个二十年不曾见过突然进入到生命里的男人,即便…他们已经是夫妻。
“是吗?”他淡淡地笑,掩饰自己的愠怒,“我和舍妹也很想她,我们恒家与佟家世代交好,从小彼此都以姐妹兄弟相称,没什么顾忌,情分比一些亲兄妹还来得热络。”
容许笑,“据我所知,的确热络…好比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这四个字如利剑般刺入恒聿的心扉,他暗自紧握手中的杯盏抑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嘴边挤出一句话,“她还好吧!”顿了了许久,才又开口说,“方才大哥说嫂子在杭城寂寞…其实她性格热情而活泼,即便到了新的地方,也能从中找到乐趣。大哥或许还不了解她…有些事情您尽管放手让她去做,她虽然有些顽劣胡闹,但在大是大非上…”
“恒聿!”容许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毫无疑问,此刻作为佟未名正言顺的丈夫,他在任何一个问题上,都处于绝对的优势,他可以反驳排斥恒聿的所有情感,甚至蛮横地将他从佟未的生活里驱逐。但容许愿意尊重佟未的原则与选择,他要做的,仅仅是告诉恒聿自己于这段青梅竹马的情感有着怎样的态度。他不愿将这段过往看成什么不堪一提的丑事,这理当是美好而甜蜜的回忆,不然,对于妻子便是绝对的侮辱。
“你嫂子和我讲过很多过去的事情,她小时候怎么顽皮,岳丈岳母如何教导…甚至和你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感。”容许徐徐斟下酒,小抿一口清了清嗓子,“她说,在我出现之前,一直以为你将会成为她的丈夫,和她共度一生。我想这些事情,你也应该有感觉,所以那一日的‘一见倾心’,对你并不实际,你们有的,是十几年的情分。”
恒聿凝视着容许,这个男子淡定而从容,他悠闲地品尝着杯中的美酒,方才一段话说的不急不慢,好像万事已成定局,好像他容许已完全拥有了佟未,而自己…从今往后都是局外之人,除了倾听他的诉说,再没有资格对佟未的任何作出评价与判断。
为什么?或许容许会喜欢上佟未,是的,这样美好的女子谁都会喜欢。但佟未怎么会动心,她缘何会如此迅速地被这个男人征服,甚至让他能够极其自信地、毫无顾忌地说起妻子与其他男人曾经的过往。
小未,你变心了?是因为爱上了容许,还是恨我报复我?
小未,我们…真的结束了?
恒聿感到心被撕裂的痛。自那一日目送佟未坐车离开京城,这样的痛就时常发作。他本以为自己能坦然处之,但离开佟未的日子越久,他越发现自己根本放不下、忘不掉这个唯一存在于自己心里的女人。对于父亲和姨母的妥协,铸锭了自己一生的错。
“之前的所有,你表现得理智而从容。”容许见恒聿不开口,跟着说道,“我希望平阳驸马往后也能一如既往地秉持你的高贵和优雅…不要再打搅她的生活。不然,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而我也将捍卫自己和妻子的幸福。”
恒聿苦笑,眸中的神采越发凌厉,他紧紧盯着容许,问:“从今往后,我们是不是连兄弟也没得做了?”
“不会!”容许很肯定,“我们还是兄弟,还是朋友,我相信未儿她也希望能看见你和公主过得好,对于一个曾经爱过的人,这是最起码该抱有的心怀。至于她所受到的伤害,我会一点一滴地去抚平,你再没有责任,更不用担心。”
“嘭”的一记碎裂声,恒聿紧握的玉杯,细散地碎开,粉末洒了满桌。
然藤园里,“嘭”一声响则是一只茶碗从采薇手里滑落而发出,恍神的佟未被震醒,朝门口正吐舌头的采薇看过去,却只安静地不同于平日戏谑姿态地说了一句,“怎么了?毛毛躁躁的。”
小姐出奇的安静和平和,引起了采薇的注意。


第二十二章 莫道不伤神(六)
“怎么了?”采薇不去理会那碎了一地的瓷片,过来问道,“又想那件事了?”
佟未无奈地点点头,拦腰将双臂环在采薇的身上,脸贴着她,柔柔地应一句,“我又想他了…”
采薇垂头笑着,“我们都知道你想二爷,连三香、四荷她们都晓得了。你每天一大早起来就跑到藤园门口去看那些花花草草,谁不知道你是在张望呀,好像这样就能把二爷盼回来似的。柳妈妈都不叫我们打扰你拆穿你,怕你害臊哩!”
佟未赧然,抬头狠狠地瞪她一眼,“那你这会儿说什么?明知道人家要不好意思。”
采薇逗她,“人家不好意思,和你什么相干?”末了终正经说:“你别犯愁了,不是从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吗?一个三公子能叫你这么犯难。依我看,你犯难,倒不是放不下三公子,而是你心里确确实实有咱们二爷了。好小姐,劝你想开些,你自己不是说,这会儿愁也好,不愁也罢,三公子该来还是要来,这都是到那天才有的事,何必这么早折磨自己?”
佟未深知采薇的话有道理,只面上不肯服气,促狭地怄她,“这样能说会道,将来给你配个有恶老娘的小子,叫你天天和你婆婆说去。”
采薇也不肯输,反笑道:“我不怕,再狠再难缠,能比过老夫人?有些人自己还没安生,又想作弄人。”
正说着,柳妈妈端了宵夜进来,先看到碎了一地的茶碗,喊了一声便责怪采薇:“姑娘越发混闹偷懒了,这一地的碎瓷片,回头扎着奶奶、小姐可怎么办?只晓得正经和主子拌嘴。”
佟未笑了声“该!”,便过来看柳氏,见她端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放一起煮的甜汤,不禁皱了眉头,“夜里还吃这些甜的,要发胖的,我也不爱吃,妈妈端走吧,或留着我明儿早上吃。”
柳氏不依,将佟未按着坐下,“您能有几两肉,怎么会胖?女人家这几天就该好好补补,别落下虚病。我着三香看着炉子咕嘟咕嘟炖了小半天,那莲子都酥烂了,香甜软糯的,就算不爱吃,尝两口也好。您看宋大奶奶,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可正经事儿上可会保养爱惜自己了。”
采薇噗哧一笑,合掌说道:“要是宋大奶奶瞧见了一定说,好一碗早生贵子,吉祥,忒吉祥了。”
佟未这才反应过来,见柳妈妈笑得比那点心还甜,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可她心里明白,其实自己还真把这些事儿放心上了。眼下脸面上害臊,不愿和她们多计较,匆匆吃了两口就推赖肚子不舒服要去睡,直到将两人赶出去合上了门,才独自回身走到空大的卧床前坐下。
信手抱过一床纱被,软软地躺倒下去,可心中甜甜的憧憬里,仍夹杂着一丝隐忧,叫她不能安心。
界碑亭外,两个男子相向而立仿佛对峙。
明月当空,苍白的月光在他们各自的长剑上镀了一层寒光。夜风徐徐吹来,衣袂飘动间,更添几分腾腾杀气。
“刀剑无眼,生死有命。”恒聿铁青着一张脸,眸子里溢满了戾气,“今日胜负之后,胜者带走小未,负者永不能反悔。”他说着,反手“唰”的一声用剑挥落树枝,“违者,犹如此枝。”
容许的脸冰冷而无表情,但他没有犹豫,只迅速将长剑收在身边,单手伸出,口中只说了一个“请”字。
话音方落,恒聿已腾身而出,直逼容许。容许轻晃长剑,稍退一步,严阵以待。
继而剑影交错,铿锵声起,长剑凌厉迅速地在夜空中挥舞,划下一道道寒气逼人的印记,叫人触目惊心。
恒聿步步紧逼,招招致命,已然杀红了眼。容许步步为营,亦守亦攻,剑舞得潇洒从容。
然刀剑无眼,杀者有心,恒聿仿佛要容许殒命当下,每一剑都刺得狠而凶猛,就在月色被云遮挡的那一瞬,他仿佛看准了容许防守的破绽,腕上轻转剑锋,单足一点,腾身直逼容许的心脏而去。
“不要…”一声惊恐的嘶喊划破夜的寂静,佟未倏地从梦中惊醒坐起了身子。
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额上如雨的虚汗,深深几次呼吸调整情绪,这一场梦魇太真实,真实的叫人由心感到恐慌。
“不会不会!”佟未自我安慰一句,“他们各自在路上,怎么会碰到?这只是梦而已…”


第二十三章 乍见翻疑梦(一)
七夕之后,秋意更浓。因那一场梦魇,佟未精神大减,家中大小事情若非有孟筱悦相助,她已周全不过来。
又奇怪这些日子冯梓君只是安静地住在莉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让众人省心不少。
提及此事,柳妈妈都只说:“中元节近了,老夫人想老爷和大爷了吧。”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孟筱悦难免低落几分,幸而有女儿安慰,解了不少忧愁。
佟未则不曾提及那一夜的梦魇,只说是累着了梦里被猛兽追袭才吓醒,只字不提自己梦见恒聿与容许相搏,即便是采薇,也闭口不谈。
这日已至七月十一,佟未午后送走了前来关心接驾事宜的地方官衙,回来见孟筱悦正带着女儿在园子里画画,眼下闲来无事也过去凑趣。
孟筱悦则笑道:“好不容易空闲,去躺会儿正经。”
“不躺了,下午大夫过来给四姨娘问诊,我一会儿也过去瞧瞧。”佟未小心地将墨汁研开,头也不抬地说,“她这些日子养得很好,不想半途荒废了。”
“楚楚去找柳奶奶掐凤仙花来。”孟筱悦推了推女儿,将她支开。
佟未心思一动,抬头问嫂子:“这是有话要交代我?”
“四姨太那里你不必亲力亲为,心思到了就成。”孟筱悦道,“不是我不待见她,抑或看不起她。只是和她在这个家住这些年,我总觉得她不那么简单。表面上看着柔弱,可那双眼睛却好像不太干净。不像你们,眼眸子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心底,谁瞧着都乐意亲近。她对二叔的心思你我都清楚,你还是别与她走得太近为好。”
佟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其实自己也不大乐意去亲近胡白舞,只是同情可怜罢了,于是遂了嫂子的心愿,只派几个老妈妈过去问了问。
许久后,妯娌俩正看楚楚用凤仙花捣的汁子画花,却有容雨卉急着走进来,孟筱悦问她何事匆忙,雨卉则在小杌子上坐下,说道:“我方才陪二姨娘过去莉园给娘请安,却听说宋家哥哥已把军队带回杭城,他也已经回家去了。不奇怪嘛!一起出去的,我二哥怎么不见回来?”
佟未心中一紧,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晚的梦,慌得将手下的宣纸用力一抓,只听楚楚叫道:“二婶把我的花儿揉皱巴了。”
抬眼见嫂子和小姑都奇怪地看着自己,这才意识此时的失态,慌忙一笑,抚平楚楚的画纸,“二婶不好,楚楚再画一张,回头喊采薇给你裱起来。”
“我这就去喊她。”楚楚又乐了,蹦跳着跑开。
雨卉趁机问:“二嫂你没事吧?”
孟筱悦也过来扶着弟媳,用手摸一摸佟未的额头,“你是不是太累了?别太担心,雨卉只说宋云峰回来了,也没说二叔有什么事。指不定他们有他们的计划。”但说到底自己也同样是担心的,不由得喃喃一句,“这倒比原定的时候快了一个月,两位王爷也要中元节那天才到。”
佟未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待楚楚拽着采薇回来时,正院那里的云想姑娘也过了来。
“宋家大爷来了,正在莉园里和老夫人说话,老夫人请二奶奶也过去。”这丫头神情淡漠,看不出什么喜乐哀愁,众人又不便多问什么,都不免提着一颗心。
然再担心焦虑,都比不过佟未。如是她只愣愣地坐在原地看着云想,她不晓得过去了,宋云峰会告诉自己什么消息。
是喜?是悲?为什么容许不亲自回来,亲自告诉他的丫头?


第二十三章 乍见翻疑梦(二)
“二嫂!”雨卉推一推嫂子,低声喊,“云想请您过去,您去不去?”佟未这才醒来,起身理了理云鬓,便随云想而去。
一路上,云想半句话也不曾讲,佟未知道她们三姐妹对自己有敌意,原不怪她,可心里有多不安实在难以言喻,此刻多希望云想能略说一二,即便仅仅是宋云峰脸上挂着的是笑还是哭。可一路无语,如是一直到了冯梓君跟前。
彼时云峰正在一侧坐着,见佟未进来,已起身立到边上。
裣衽行礼,佟未向婆婆问安后,便直接将话茬转到了宋云峰身上,直截了当地问一句,“将军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
云峰瞧着颇无奈的模样,可这副神情却叫佟未万分紧张。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心神一慌,难免说出这晦气的话。
那一边素昔忌讳言语、敬畏神佛的冯梓君已不乐意,幽幽地开口,“二奶奶往后也要懂得避讳,丈夫出门在外,你怎么好有这样的心思。”
“是!”佟未不得不服,只是她意识到,冯梓君如此笃定泰然,丈夫应当安然无恙,那个梦,终究只是一场梦。
但云峰的答案,却让她陷入另一场不安去,“这些个王爷就是吃饱撑着的主,咱们走得好好的,非要把大哥先调过去述什么职,他们捡现成便宜的功劳揽在身上,咱们把自己的命当沙袋黄土去治水,回头他们一声令下,还要千里迢迢地奔走过去。也就是大哥好脾气,要是我…”
佟未已听不见他的埋怨,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原来那个梦是真的,他们真的见面了,那么那一剑、那一剑…
“二奶奶怎么了,脸色这么惨白?”绿绫立在冯梓君身边,忽然喊了这一句,引得所有人都朝佟未看过来。
“是不是太累了?我瞧你这些日子倒是辛苦,若忙不过来,叫老三家的出来帮帮你如何?”冯梓君言不由衷地关心一句,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佟未微微欠身,“媳妇还应付得了,要娘担心了。”
冯梓君不作答,只管别着脸不看儿媳妇。倒是云峰又开口说话,对佟未道:“我们本走得慢,起码入了八月才能回来。可永嘉王将大哥召去,大哥出发前就嘱咐我们兄弟快些回杭城。不为别的,就是要我跟嫂子说一声,请您安心,他很快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