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妈妈知道佟未心里的尴尬,忙着把话题扯开,“一会子给大奶奶备些滋补的东西您带回去慢些吃,这会儿咱们说别的,明儿老夫人要叫二奶奶过去,咱们也不说帮着二奶奶想想要怎么对付,只管在这里玩笑了。”
一语提醒了众人,才方止了笑,只见采薇皱着眉头道:“别的还好,只怕是叫奶奶管家里的账就难了,奶奶连一两银子能派哪些用场都不知道,若老夫人存心找几个管事的婆子来为难,就要出丑了。”
语毕柳氏和阿神都看向佟未,只见她笑着点头,承认了自己对于钱财的不通。于是众人再问有什么是不懂的,赶着下午教会她许多,好在佟未是一点即透的聪明人,多少都记在了心里。
这样说说笑笑时辰倒过得飞快,时近傍晚将阿神送走,又派人接回楚楚,佟未便叫在侄女的屋子里摆了饭,看着她一口一口吃下,又陪着玩了许久教她认了几个字,睡前小丫头缠着佟未不放,迷迷糊糊嘴里仍不忘问:“二叔怎么还不回来?”但问着问着便睡着了。
佟未点了点楚楚的鼻头,恨恨地轻声道:“你二叔是个大木头,还长了个实心的榆木脑袋。”
却听门口有脚步声,看去,是柳妈妈拿了楚楚洗干净的衣裳进来,放好了便来对佟未道:“外头总有值夜的婆子丫头,今晚您回自己屋子睡吧,守着孙小姐您也睡不踏实。明儿一早我就来喊您起床,备着老夫人故意一大早来为难您。”
佟未应了,再去看了看楚楚,才挽着柳氏一道出去,路上见她神情有些犹豫,心里亦明白一些,便问:“妈妈是不是想问我和二爷为了什么不愉快?”
柳氏颇尴尬,笑道:“我原不该多管的,只是二爷他性子素来冷静,突然恼成这样,实在叫人奇怪。外头闲言闲语倒没什么好畏惧,只是怕您心里不痛快。”
佟未笑了,握了柳氏的手道:“您是怕我一生气回了娘家去?”


第十三章 婆媳初战(六)
柳氏憨实地笑了,说道:“若有机会我和二爷说说,不叫他往后再这么急躁,我虽是下人,但到底奶大了他,我说的话他还肯听。”
“二爷心里把您当亲娘一样呢。”佟未道,“只是您别去问他,这件事原是我不好,若他回来,我会与他讲清楚,只怕您去问,他还觉得不乐意。”
“是了,二奶奶明白便好。”柳氏顿了顿,又问,“昨日…四姨太都与您说了什么?您若有不明白的,我知道一定都告诉奶奶。”
佟未并不想让柳氏掺和进来,笑着道:“我们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病,我又讲了讲京城的风光。”
正巧见采薇气呼呼从房里出来,见了佟未便道:“特特叫人家备了头油膏子,却半天等不到你回来。”
柳妈妈笑道:“薇姑娘真是厉害,咱们家里可没有敢对主子耍脾气的丫头。”
佟未趁机道:“可不是,如今眼里越发没我了,妈妈哪一日替我结结实实教训她才是。今天先饶了她,我还等她给我润头发。妈妈早些歇着去吧!”说着送走了柳氏,自己带着采薇回去。
才坐定,佟未便道:“今天他不在家,你和我睡一晚,这屋子忒大,怪冷清的。”
采薇放下她的头发,用篦子梳得柔顺,笑道:“你别拳打脚踢的,我就陪你睡。说起来你和二爷分床睡才好,不然二爷冷不丁哪一晚被你踹下来跌伤了,倒不能带兵去了。”
佟未反手在采薇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痛得她只叫唤,自己却恨道:“你再欺负我,我当真叫柳妈妈打你。他哪里好?今天卷包袱走人,叫一家子看我笑话。”
采薇揉了腿,放下篦子去调何首乌膏子,正经道:“你别怪我欺负你,你自己忘记了?从前咱们家二奶奶刚进门的时候,没几天也要和二爷闹不痛快,偏他们还是打小就认识的呢。你见了奇怪跑去问夫人,夫人不是告诉你说,小夫妻吵架床头打床尾和,这是夫妻俩的情趣。有情有义的,才能拌嘴,若是没有情分的,见了面连话也不说,怎么能吵?如今你动不动就为了二爷生气不愉快,还委屈?你自己想,到底是怎么了?二爷待我们这样好,如今除了你还放不下恒公子,其实小日子过得且滋润呢!偏偏自己不安分,瞧瞧,把个老太太也引出来了吧,往后二爷也不在家,有你受了。”
语毕见佟未瞪着自己,采薇也不怕,依旧道:“别恼我说这些,这叫旁观者清,你自己钻着牛角尖不肯出来,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佟未被她说得噎住,当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转过身去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才问采薇:“你说,恒聿和那个德恩公主会幸福么?”
采薇将头油均匀地抹在小姐的发梢,口中劝道:“幸福也好,不幸福也好,那是恒公子和那位公主的命,我只知道,如果你一味放不下,一味钻牛角尖,自己这辈子只怕难幸福。”
佟未甚不服气地看着镜子里的采薇,嘀咕着:“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叫那个大木头收买了,从前也没见你那么能说!”
采薇笑着应了几句,主仆俩说笑一会儿又润毕了头发,便一同在床上躺下睡,一夜倒无事。
翌日,天才擦亮,柳妈妈便起了身子来请佟未,却见房门已经打开,待进去看,佟未已然穿戴整齐,采薇正往她发髻上簪一朵大红的牡丹,细细瞧那衣着配饰,竟比前日家里摆宴还奢华。不由得糊涂了。


第十三章 婆媳初战(七)
“柳妈妈,我们少奶奶漂亮吧!”采薇说着麻利地将一朵开得绚烂的丝绢牡丹簪在了佟未高耸的发髻之后,扶着她款款站起来,笑道,“柳妈妈,咱们奶口口上戴的花儿可是上用内造的,只有宫里娘娘们才有,一朵花儿要上百道工序,须得好几位师傅做大半个月才能成一朵。”
“你又胡说了!”佟未笑得羞涩,嗔了采薇,过来拉着柳氏道,“妈妈起得好早。”
“哪里有您早!”柳氏欣然说着,又上下细细看佟未,一身绛红色用各色丝线混合金银丝绣百蝶穿花样的丝绸通身长裙,束了十指宽的同色腰带,那腰肢看着仿佛不盈一握;宽大的衣领上露出纤柔美丽的锁骨,一颗莹润的羊脂玉卧在其间,便更显得颈项修长而白皙;臂上一抹雪白的披帛,虽式样朴素,却把通身的红与那发髻后好大一朵正红牡丹给分隔开,顿时显得高贵优雅,丝毫不俗气。
“我们二奶奶真真是仙女下凡,怎么能有这样好看的人儿。”柳妈妈方醒来,知道佟未如此刻意装扮自然有她的道理,不做过多地询问,只满心地夸赞。
佟未笑道:“妈妈又取笑我,我哪儿是仙子,还不是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衬出来的。原在家时最烦这些,如今倒全拾起来了,亏得我娘没少教导采薇,不然我自己愣是一样不会。”
采薇在一旁收拾着东西,嘴里也不闲着:“柳妈妈,咱们奶奶这一身,是如今京城最时兴的打扮。简简单单的高髻,不要别的配饰,就在脑后簪一朵大花,听说宫里最得皇上宠爱的妃子就是这样妆扮的。只是我们奶奶不爱胭脂水粉,不然把眉毛画成远山黛,眉心挑一点桃花钿,两腮扫上红粉作晚霞妆,才真正是好看哩。偏她死活不肯,这个样子还是我磨了好久才给她扮上的。今儿是老夫人给下马威的日子,我们若不庄重些,反显得弱了。妈妈你说,我这些话可有道理?”
“恨不能缝上你的利嘴。我只叫你打扮庄重些,谁让你整妖精出来,好好一张脸蛋抹红抹绿的,大白天吓唬人呀!”佟未没好气地嗔了一下,才对柳氏道,“我只想穿戴齐整些,别让婆婆觉得我是个随便的人,没想到这丫头把我弄得这样花哨。”
柳氏却道:“这话虽不好听,只当我心疼少奶奶了。我们老夫人呀,只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从前大爷还在时,她见大爷老实憨厚,当着面就敢苛待大奶奶,如今大爷才不过没两年,大奶奶形容却老了好些年岁,还不是叫老夫人折磨的。三爷那边她偏疼小儿子,对小媳妇也就宽容一些,三奶奶又是个滑头的人,一张嘴会哄人,自然少受些罪孽。我们二房这里,二爷从小就是冷漠冷静的人,一年到尾和老夫人说不上几句话,年轻轻就封了大将军,如今又袭了爵,名正言顺一家之主,老夫人自然更忌惮几分。所以对您,她心里是留了底的,不过是想面上风光一些,到底不敢做什么。可是,她身边那几个婆子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未必不挑唆老夫人来为难您。采薇丫头说的一点没错,咱们就摆出当家奶奶、国公爷千金的架势,不在头一回就唬住他们,难道还让他们欺负上来才明白不成?”


第十三章 婆媳初战(八)
采薇听了咯咯笑起来,拍着手道:“柳妈妈您也不是省油的灯呐!”
柳氏先是一愣,继而噗哧笑出声来,只摆手不说话。
佟未过来打采薇,嘴里骂:“越发轻狂了。”
“好妈妈,往后您得护着我,咱们才是一家子的。”采薇已笑着逃到柳氏身后,又冲着佟未做鬼脸。
主仆三个笑了一回,便见四荷进来道:“云佩姑娘来了。”
佟未心里一动,想起昨日云佩那肆无忌惮的怒视,心里就十分厌恶,自己堂堂一个千金小姐还能叫她一个丫头蔑视了?于是款款在房内升座,让采薇立在一边,柳妈妈则去端了茶水摆上,这才让四荷带云佩进来。
甫进房内见到这架势,云佩不免一惊,她料不到佟未竟起得这样早,就自己方才等候的那一刻工夫,是断乎来不及起床洗漱的。可见是一早就起来准备好了的。
“二奶奶好早。”云佩福了身子行礼,脸上依旧一股子傲气,也不提昨日的事情,只当什么也没发生,笑道,“原是过来看看二奶奶起没起,若是没起床便不打扰您,若是起来了,老夫人那里请您过去用早点。说是如今二爷不在家,怕您一个人寂寞。”后面这句说得颇有讽刺意味,一并连眼神里的笑也不屑起来。
佟未含笑,“知道了,姑娘先回去,等会子我就过去。”
云佩却问:“奶奶何不与奴婢一起过去?老夫人那里已经摆饭了,您这里还没做吧。”
“柳妈妈,去看看孙小姐起来没。”佟未不答,只对柳氏道,“叫厨房拿牛乳煮粥,一会儿我过去看她。”
云佩愣了愣,见柳氏离去,又问:“二奶奶这是怎么说?”
佟未扶了采薇起来,笑道:“孙小姐自来了藤园,每日起早要认字读书,我这里先打发了她,便过去给老夫人请安。你回去禀告老夫人,说我和楚楚一起吃过再去。其他的话我自然当面和老夫人讲,不必劳动你来传了。”说着扶了采薇要走。
见云佩还立在原地不动,采薇笑道:“姑娘不走,是要在这里一起吃早饭么?”
云佩气结,应付了几句,便随二人一同出来,佟未和采薇自往楚楚屋子去,她则回去将话传于冯梓君听。
待她走了片刻,柳妈妈才来问佟未:“您这样推着不过去,不怕老夫人那里恼?”
佟未却叫过采薇来给楚楚穿衣服,拉她到一边说:“我虽是儿媳妇,可二爷袭了爵,是一族之长,我便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虽然要尊敬婆婆,可我不想她以为我是个没有主心骨,她一唤便低眉顺眼赶着要贴上去的人。不过是吃一顿饭,我若过去,自然要说许多话,我一会子只说过去请安,问一问好就要走,她也不能与我多讲什么。我希望婆婆她能明白,我不会侵犯她的权威,但她也不要过多要求我。而这些,也是二爷他一早就应允我的,只是他如今不在眼前,万事都得靠我自己。”
柳氏听了连连点头,只是有些苦恼地道:“怕就怕老夫人那里迁怒旁人。”
她的话实则不错,这边云佩才把佟未的意思传过来,冯梓君就登时摔了手里的茶碗,指着云佩道:“你不是牙尖嘴利的?竟叫不动她?”
云佩委屈道:“奴婢拿了老夫人的话过去,她尚且甩奴婢脸子说‘不’,您还指望奴婢能劝她过来?”
冯梓君瞪她一眼不说话,思忖了半日幽幽地说:“她自以为聪明?”旋即对云佩道,“派个婆子去莉园喊悦娘过来,你再去藕园把老三家的叫过来。二房不陪我吃早饭,当我这里就没有人了?”
云佩走后,绿绫又换了茶端给冯梓君,笑着问:“老夫人何苦一大早叫悦娘过来?没得叫自己不痛快。”
冯梓君却冷笑,“你们那位二奶奶是聪明人,你拿她的错是万般不行的,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可她也不是金刚的身子没有弱处,你看这几口口但凡与我悖逆,都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个耳根子软心底儿忒好的人,她和别人不同,是见不得别人不好。一会子悦娘和老三家的来了,我自有办法叫二房那位大小姐也乖乖地给我过来!”


第十四章 蚍蜉撼大树(一)
冯梓君这边如意算盘拨得噼啪作响,佟未那里也没有闲着,柳妈妈一句“只怕要迁怒旁人”就叫她知道接下该走哪一步棋。于是早早带人赶至莉园,坐等正院里来人。
林飞凤则一得老佛爷“旨意”,就立马飞也似地赶过来,她如今左右不逢源,这脚程上还能输了人?
果然到时只有云想带着几个丫头摆早饭,她忙闪到里间,见婆婆正梳头,便忙着上去拿镜子递梳子,口中还笑道:“娘今天气色不错,本该好好歇歇,怎么想着叫我们妯娌几个来吃饭?可是有什么稀罕东西了!”
“谋儿晨起吃什么,你可打点仔细了?”冯梓君只看着镜子里云霞梳头,都不曾抬眼看小媳妇,却第一句问了儿子如何。
林飞凤不敢不满,还笑得谄媚,“如今杨妈妈回来,里里外外她帮着做好些,一并将一日三餐也接过去管,媳妇省心不少。梅玉她们从前在爷跟前做的,如今新月、落霞俩丫头做得也好。看着小模儿小样的,倒是可会疼人,三爷很喜欢。”
“新月、落霞?我怎么没听说过?”冯梓君这才转来看儿媳妇,“什么时候家里进了新人,我不知道?”
林飞凤笑道:“合该我糊涂,竟忘了告诉娘。新月和落霞就是杨妈妈的两个外甥女,三爷嫌她们本来的名字呆板,随便翻了本诗集,念了句什么‘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这俩丫头的名儿就这么改了。”
冯梓君摇了摇头,笑道:“他什么时候也文绉绉起来,但凡肯多念几本书,不至于老爷生前动不动就要捶他,如今也不只这一个候补虚职,有大好前程。”
“娘说的是,媳妇也时常劝他。”林飞凤附和着,一壁将镜子放到冯梓君脑后去照着。
冯梓君左右看了看发髻是否梳得稳妥,口中道:“你劝归劝,不要总和他闹。”抬头对着镜子里的小媳妇道,“昨儿我在气头上,也懒得和你说,今天我把话说清楚了,回头不许再闹。”又转身来指了林氏的肚子道,“你不争气,那两个小蹄子也不争气,不能叫我儿子没后。杨妈妈这俩外甥女我看得中,清清白白模样儿也好。如今先跟在房里差使,过些日子你相公好了,我就做主收他们做姨娘。将来若生个一男半女的,你老了也有倚靠。你终归是我们容家的少奶奶,只要把藕园里打理好,把你丈夫照顾好,婆婆几曾亏待了你?这些,你该比谁都清楚!人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偏你是一味糊涂,这如何好!”
林飞凤心里五味杂陈,嘴上还得卖乖,连连点头道:“娘说的是,媳妇昨儿是错,千不该万不该来找您诉苦,回去三爷就把我骂了,说我和他再不愉快,也不该来给您添堵。”
冯梓君瞧她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却不大喜欢,只冷冷一笑,“到底我儿子心疼人。”


第十四章 蚍蜉撼大树(二)
正说着,云佩端了一盘才折下的鲜花送进来给冯梓君插头,她只瞧了一眼便道:“怎么都是鲜亮色儿?我不合,你挑了叫三奶奶戴一戴罢。”
云佩选了朵凤凰花簪在林飞凤的鬓上,口中却道:“三奶奶来这样久,奴婢都洗手干活了,怎么还不瞧见悦娘过来。敢情如今有二奶奶在,莉园那里也门禁森严起来了?差过去的婆子也不见回来。”
闻言,冯梓君才发现,本该一得令就飞快赶来跟前伺候的大儿媳,今天竟然迟迟不到,如云佩所说,连那派过去的婆子也不见回,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难道…她心里方起了眉目,就见本在厨房张罗的绿绫进了来。
“老夫人您说奇不奇?我从厨房出来,竟瞧见悦娘合着二奶奶一起来了。”
绿绫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小丫头通报:禀老夫人,二奶奶和悦娘来了。
冯梓君眉心深深叠起一个“川”字,扶着云霞、绿绫起身,竟对着林飞凤道:“学一学你二嫂子的聪明,只是挑好了学,若敢和她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看我饶你!”
说罢扶着众人出去,林飞凤被莫名其妙地训了一句,尚且没转过神来,只木头一样跟在身后。
众人到了饭厅,果见佟未与孟筱悦携手而立,孟氏一见冯梓君,身子便蓦地哆嗦,却叫佟未用劲握了握她的手腕,方才放开。
“给娘亲请安。”两人请礼毕,林飞凤则朝佟未福身,因悦娘在旁,而她素昔不把她当大嫂,此刻若只喊佟未不免尴尬,便索性口中也不称呼,敷衍过去了。
然才站直身子,便发现一屋子静悄悄,似乎所有人都正拿眼睛去瞧那二奶奶,自己细细看过去,竟也呆了。
这位平日形容朴素简单的二奶奶,今天丈夫不在家,反盛装打扮起来,这一身服饰妆扮丝毫不差那日摆宴时的模样,林飞凤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瞧见,心里暗叹,原来发髻竟还能这般梳。她忽而想起头上那朵小小的凤凰花,未免相形见拙显得寒酸,便悄悄撸一撸发鬓,顺势将它摘下了。
屋子里,丫头婆子都是清一色的简单衣衫,或有鲜亮的,也只敢扯条汗巾子系在腰里,不敢有刻意出挑者。冯梓君寡居,自然拿暗色素色的绸绢做衣衫。林飞凤平日虽穿得鲜艳,偏今天赶得急,只穿了件藕色家常衣裳就过来。而孟筱悦更是常年素服,为他过世未满三年的丈夫守孝。
如此,佟未一身华丽的妆扮便凸显出来,和这满室的光景极不搭调,难免众人侧目。
“究竟如何开口?”佟未面上作笑,心里则反复取舍着,但见婆婆脸上如同刷了浆糊晾干后那硬板板的笑容,她决定暂不开口,只等婆婆先问,以退为进。
果然冯梓君忍不住,强作笑容开口问:“那么巧,未儿合着悦娘一起来了?未儿你今天一身打扮站在悦娘身边,倒叫她看着同个下人似的。”
这话说得很不好听,屋子里如云佩、云霞几个大胆的,都不禁掩口嗤嗤地嘲笑起孟氏。
佟未却牵起大嫂的手,款款往桌前去,自己则在心里暗示:我忍。


第十四章 蚍蜉撼大树(三)
待至桌前坐下,见冯梓君未曾阻拦孟氏落座,佟未心里虽奇怪,面上却笑,“如今正带楚楚认字读书,却不知这孩子学到哪一处,于是一早过去问了问大嫂,偏巧遇到来请大嫂的妈妈,便合着大嫂一起过来,只是媳妇方才和大嫂一起吃了些,怕是没口福享受娘的招待。至于这打扮,也是采薇那丫头给媳妇浑弄得,她见从前家里几位嫂嫂这样穿戴,就依样画葫芦地也给媳妇扮上。媳妇原说二爷不在家,我但凡简单一些,那小蹄子却伶牙俐齿,说我和二爷才新婚,很该穿得鲜亮体面才好。娘若觉得不妥,媳妇此刻就去换了。”
冯梓君只笑着摆了摆手,对于儿媳妇最擅长的长篇大论,她学会了以沉默应对,方能不露出自己的纰漏。
正说着,云想呈上来三盏燕窝,分明有冯、孟、佟、林四人吃饭,却只有三盏燕窝,这刻意忽略的一个,显然是孟氏。
云想总算机灵,看悦娘今日好好地坐在桌上,并没有同下人般立在一旁或搬个矮桌窝在边上,且老夫人和颜悦色不见怒意,更不挑刺二奶奶对悦娘的称呼,心里大概猜出主子几分意思,便即刻改口自责道:“老夫人恕罪、奶奶们恕罪。这原有四盅燕窝,方才出蒸锅时才发现其中一个碗盏裂了道缝,怕主子们割了手,便不好呈上来。又怕老夫人这里等着用,就先将这三盏端上来,只是…如今分不匀了。”
冯梓君甚是满意云想的表现,自己则幽幽嗔一句,“若是稳妥的人,就不该端上来。此刻我们自家人还好,若有客人?你叫哪一个等?”
林飞凤赶着作贤惠:“媳妇昨儿才吃过,不如就让悦娘和二嫂吧。”
绿绫却已伸手过来,将燕窝分在三位少奶奶面前,口中道:“三奶奶这就不懂了,我们老太太自然最心疼儿媳妇,宁可自己不吃,也叫奶奶们尝尝。悦娘和二奶奶虽说吃过些早饭,可这燕窝只管滋补,多少吃一点,撑不着。”
绿绫和云想接连这样厚待悦娘,显然是摸透了冯梓君此刻的心思,一并连云佩、云霞也跟着上来侍奉,不敢有半分怠慢。
如此反常的情况在容宅从未出现过,自从太夫人并容竞言死后,即便容谔在世的那几年,大少奶奶冯梓君也再没有和婆婆同桌坐过。她总是如同仆人一样和绿绫等立在一起,甚至偶尔被遣下去和丫头们一起吃饭。
今天悦娘忽而被老夫人奉若上宾,当真叫所有人都感到奇怪。
然而冯梓君心里明白,佟未是预料自己会去揣摩她的性子,这才刻意护着孟筱悦。孟氏虽说愚弱一些,也是谨言慎行的人,若只这样吃一顿饭,且有佟未在面前,断乎是挑不出她的毛病。总不见得无故发作,从而明摆着自己苛待媳妇。
于是借着绿绫的话悠悠笑道:“这是那日吕老夫人送来的,说什么南海血燕,极珍贵的东西。只是不多,我一个人吃也就七八顿的样子。一个老婆子本不需要补什么,补了也不济事。不如我们娘儿几个分了尝尝,也算我疼你们一回。”


第十四章 蚍蜉撼大树(四)
说着忽而眼眶微微湿润,拿从未有过的柔和目光看着悦娘,“那一年谔儿病中也常吃燕窝,大夫本说每日拿燕窝熬了粥吃比药强些,纵我们药食不断,谔儿他…”至此,竟哽噎了。
孟筱悦顿时悲从中来,但不敢过于表露,只劝道:“娘尽心尽力,奈何相公他不爱吃这些东西,每每能吃下一两勺已是不易。媳妇也是照顾不周,早知道…就该他喜欢什么,尽力满足,那时却只一味强求他忌口。”
念及英年早逝的长子,冯梓君实则是动了真情的,不想过多地提起悲伤,便转了话头问林飞凤,“这几日那些鲍鱼熬的粥,谋儿可还吃得惯?”
“吃得惯,爱吃得不行。”林飞凤笑道,“前些日子觉得粳米饭太硬克化不动,便想了法子给他弄菜粥、肉糜粥,也非单单用的猪肉、牛肉,但凡有好的都给他谋。可是三爷就是嫌这些吃絮了,如今这咸鲜清淡的海鲜粥倒还是吃得下,又惦念广合居的酱菜,这不今儿一早杨妈妈就着人给他买去了。且他素昔不爱吃杏儿、桃儿,昨天新月那丫头哄着吃,倒吃了大半个桃子。如今杨妈妈回来真真是好,三爷的喜恶我虽都记着,可哪里有那么细心,比得过杨妈妈伺候三爷那么多年!”
冯梓君微微颔首,心里的得意已起了七八分,最后这三分,就要从佟未身上来,她笑着转来看二儿媳,只稍稍一句“许儿近日饮食可好?”就已经将佟未懵住。
绿绫最懂主子的心思,连忙打圆场:“老夫人呀,咱们二奶奶和二爷才新婚不久,小两口如今正是热络的时候,谁还去在意这些?”
冯梓君笃定佟未是一问三不知的,于是幽幽地看着她,缓缓将次子的喜恶如数家珍般全部倒出:
“你相公吃口清淡,却有些爱甜味,他最不碰的就是酸的东西。荤腥油腻他也不喜欢,倒是他弟弟与他口味相似,都喜欢河海鲜。但你相公为人冷静,从小家里最好伺候的就是他,若非实在难以下咽,不然对于送来的食物都照单全收。你大可以多问问柳妈妈,只因许儿他很少开口要什么或讨厌什么,家里人都难捉摸他的喜好,这些年多亏柳妈妈处处留心,才照顾的周到。四季衣衫也好打发,只是他不喜欢繁杂奢华的东西,你但凡记得都备简单一些就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