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我这边走了。”容许应一声,走到门前,余光瞥见墙上一副父亲的字画,那“容无言”三字清晰可辨,不由得记起那一日娇妻立于此处嘀咕父亲表字时可爱的模样,于是嘴角勾起笑容,可这样的笑容,又随即被重重心事压下去。
“注意火烛,也别太潮了,好生打理这书房。”容许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方离去。
回到藤园,妻子正在女儿的房里,穆穆因玩了一上午的雪,有些亢奋,分明累得很却迟迟不肯午睡,和母亲依依呀呀地好似讨价还价般痴缠,听得父亲的声音进了门,便忙伸出小胳膊“爹爹、爹爹”地喊着撒娇。
佟未却将她一把塞回床里,骂道:“你若不肯好好睡觉,休想和爹爹玩,这会子也不许叫爹爹抱着你。”她如今身体好了许多,行动也比之前灵活,管教女儿便越发上心。
穆穆被冷不丁推倒,又听母亲叱责,愣了半晌方回过神,便咧开嘴大哭。她本是乖巧的娃娃,可偏偏在容许面前就定要撒娇撒痴好不娇气。
容许是最听不得女儿哭的,素昔严肃的他在女儿面前便毫无原则,忙上来把穆穆抱在怀里,见佟未身上还披着氅衣,便笑:“屋子里热烘烘的你穿成这样,一会儿出去了该着凉了。”
一旁看热闹的采薇忙上来替佟未褪下衣裳,随即悄声离了去。
佟未则气呼呼说:“你别岔开话题,这丫头迟早被你宠坏,婆婆不是总说我是被宠坏的,难道你想叫穆穆做第二个佟未么?”
“做你有什么不好?”容许当真骄傲,将女儿轻轻放到床上与她坐在一起,嘴里说,“你以为天底下的女子都能成为你吗?这世上你只有一个…”
容许一边说一边还哄女儿躺下,似乎说得很随意,可听者有心,佟未心里跟翻了蜜罐子一样甜。本也不是真和女儿生气,便嘟囔说:“她是该睡了,上午在雪地里把鞋子都玩儿湿了,真怕她着凉。”
却见容许朝自己比了个“嘘”声,又指指女儿,小肉球一样的丫头竟然已窝在被子里憨憨地睡着了。佟未气极,哑声说:“这孩子就爱看我着急,非和我对着干,到了你眼前什么都好。”
容许扶着大腹便便地妻子坐下,轻轻点一点她的脸颊嗔笑:“你这样子,最叫人欢喜。”
佟未摇摇头,捧着自己的脸伏进丈夫的怀里说:“柳妈妈都讲我变丑了,好难看…相公,你说…”
妻子那一把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清清脆脆、娇娇滴滴地说着让她欢喜的事,每一个音节凑成的旋律宛若天籁叫容许百听不厌。容许亦知道,夫妻俩能坐在一起说说笑话,便是佟未对于自己最大的期冀,那一晚她半夜醒来,许久许久地看着自己,直到自己翻身醒了一醒才察觉,可佟未却只说了一句:“相公,有你在身边,好安心。”
“岳父,那两个字,您要我如何能对未儿说出口?”
佟未还轻声细气唠叨着她的故事,只是贴着丈夫胸膛的耳朵仿佛忽听见一记重响,她不以为意,却不知是错过了丈夫心底最痛的问。
时光如梭,转眼便是除夕,多少辛苦多少欢乐,都敌不过弹指一间岁月的涤荡,任何事任何人,终究要过去的。
这一日杭城又下了场雪,容府夜里摆了年酒邀请族中老少来欢聚,佟未身子重,应了应景便和如惜一起退下,周红绡那里送如惜回去,孟筱悦则扶着佟未往藤园离去。
府中里里外外都扎了红灯笼,一路透着喜庆。不知城里哪一家放起了烟花,窜到天空引得佟未驻足来看,她挽着孟氏说:“小时候过年跟着哥哥们偷偷在家放烟火,那可是爹娘明令禁止的事,结果哥哥们被抓大过年的挨板子,弄得一屋子哭哭啼啼。现在想起来,真是无聊的很,那会儿该多傻,才会偏要逆着大人。”
孟筱悦笑道:“你不总嚷嚷穆穆那丫头不听你的话么?小孩子们多少都是这样的,便是楚楚如今大了,也常和我闹脾气。”
“楚楚这孩子多招人疼,我来这些年,看着她将诗词歌赋学起来,如今琴棋书画样样都做得好,昨儿我还和她二叔说,不知将来哪一家的公子哥儿有福气娶到我们楚楚。”佟未这话,倒是从心里出的。
孟筱悦粉面含笑,只低声道:“指望我替她谋好人家怕是难的,再过两年,还请你和二爷多替她留心。”
佟未应下,二人带着采薇等人款款复行,下人们本已将积雪扫在路两边,偏偏方才众人用餐时又落了一场雪,只是雪不大,薄薄地积在路上有些湿滑。
孟筱悦走一步便叮嘱一遍:“你小心些。”
没走多久,忽听后头容许的声音:“大嫂回席上去吧,老太太喊楚楚弹琴来听,您也去看看。”
“二爷出来了?”孟筱悦有些奇怪,但见他满目对佟未的关心,也多少明白,便又叮嘱了佟未几句,就带着初蔓急急忙忙往前厅去。
这边容许挽了佟未的手说:“刚才听说又下了场雪,我到底不放心你。”
佟未嗔笑:“这些日子你总是怪怪的,半步也不离开我,没听见家里人都笑你么?”
容许不言,只管紧紧扶着妻子一步步往回去,半晌才低声说:“能笑一笑,也是好事。”
佟未却跟了一句:“可你没听我说‘怪怪’二字么?相公,你最近真的很奇怪。”
“小心脚下,有什么话到了屋子里再说。”容许不与她辩驳,只管搀扶她回房,如今她身体虽好了许多,但大夫已言明,是再受不得半点折腾的,故而饮食起居容许处处小心。而如是,倘若真有如岳父所言那一天,至少自己能少些遗憾,还能有些回忆。
“知道了知道了…”佟未对于丈夫的心事有些许的察觉,却想不到太多的事,她只当容许担忧京城定圻军之事,自己一介女流本不该多问,故而做缄默。
回到房中,容许亲手绞一把热帕子给妻子擦脸驱寒,佟未懒懒地靠在暖炕上,说:“方才是你来了,不然我还想问一问大嫂,这冰天雪地的,她可曾担心赵局主半分冷暖,难道真的决裂了?”
“砰”的一声,容许手里的帕子落到水盆里,本是绞成了一股,便溅出了不少热水,佟未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你好好坐着别乱动。”容许回过神来,重新捞起帕子绞干递到妻子的面前,顺口带了一句,“大过年的,别胡思乱想这些。”
“是呀…”佟未自嘲了一句,咯咯笑道,“京城里过年因为有皇室燃放烟花,到底比杭城热闹,咱们这会儿只隐隐能听见几声爆竹,在京城里整夜整夜别想睡觉。”
容许摸摸她的脸颊,温和地笑说:“趁这会儿先眯一会子,子时便要去祠堂上香。”
佟未点头应下,软软地伏进丈夫的怀抱,满室的温暖气息叫人昏昏思睡,孕妇本就易疲劳,便很快睡熟在容许的怀里。
“未儿,倘若我不遵岳父的话,你可会怪我怨我?”容许亲吻了妻子的面颊,低声吐出这一句,分明是除夕佳节,他心里却盛了满满的酸楚和忧虑,“未儿,我舍不得你。”
“我何曾舍得你?”怀里妻子突然睁开了眼,她平静地看着自己,嘴角一点点晕出笑,可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到底…怎么了?”
第一二三章 尾声(一)
“你不要哭。”容许很惊讶,但极快镇定下来,伸手擦去妻子面上的泪痕,笑语,“做什么要哭?我哪儿也不去,一直在你身边。”
“我爹他…给你讲什么了?”佟未抿着嘴,皱着眉,好似丈夫说什么,都会要骗自己一骗。
“未儿,我们既是夫妻,便不可分开。”容许将佟未扶起来,撸顺服她睡乱的头发,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担心的事,到底是发生了,只是太快太着急,我完全没有准备,况且如今我远在杭城,所有的消息都会延迟很久,发生什么不发生什么,已经是我无法掌控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对,静静等待新皇帝最终的决定。未儿…”
“相公。”佟未轻呼打断了他,“我不明白…难道你在说,允澄,不,是皇帝…难道是皇帝他容不下你在朝廷之上?”
“从岳父的担忧来看,只怕并非容不下我行走朝廷那样简单,他顶好我从此消失。”容许闷声冷笑,“你不记得了,此时此刻我当在京城‘抱病’才对,可如今我好端端在杭城,甚至见过几位地方官员,只怕京城里也早传遍了,戒严的容府分明是一座空宅。未儿…岳父他…”
“爹爹怎么了?”佟未心头一紧,接连感到腹部紧缩很不舒服,但急着知道丈夫的话,便无暇去想,继续追问,“我爹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二爷,二爷!”外头采薇忽然拍门,容许去应,是递进来一封信,他走到水晶帘后就着烛光来看,信是恒聿写的,说他元月初一便要出发南下,没有其他闲话,却特特另起一列写下“珍重”二字。
这并非是头回与恒聿书信往来,他素昔言辞简练,从未有过“珍重”之类客套的字眼,且这二字异于前文的行书另用了楷书方方正正地写下,可见有所用意。
“容许。”卧榻那一头,佟未忽然叫丈夫的名。
容许尚不知如何与佟未讲,仓促之下便胡乱说:“只是朝廷的信函,你…”
“相公,我…我好像要生了…”那里却传来佟未痛苦的呻吟,闻言,容许猛地扑回妻子身边,果然见她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双手则揪着自己的衣襟说,“快喊了柳妈妈来,快喊接生婆…”
然此刻,前厅里堂会正唱得热闹,冯梓君端坐中央意兴盎然地扣着十指打节奏,台上演到精彩处,还不忘鼓掌称好,更要孟筱悦派赏钱。孟筱悦那里刚转头吩咐初蔓去传话,忽然见上官妈妈急急忙忙赶来,她还让说:“妈妈也在后头坐下看戏,今儿唱得极好。”
上官妈妈却紧绷着一张脸告诉她:“二奶奶要生了,要生了。”
“什么?”孟筱悦噌地站起来,呆了一瞬便疾步走到婆婆身边低语,将上官氏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冯梓君的脸色也顿时不好看,皱着眉说:“大夫不是说身体好了么?怎么又闹起来了?这大过年的…”
“老太太,出什么事了?”家里几位长者见冯梓君这般,忙关切地问。
冯梓君不敢随便说,只怕儿媳妇若不好便保不住小的,大过年的晦气,便推说,“后头两个小丫头偷放烟花烧着了一堆干草,幸而没什么大事,管事的婆子捉住了,来问我怎么发落。”
亲戚们忙说正是过年,骂一顿便罢了,多添些吉利。冯梓君自然答应,尴尬地搪塞过去,转而对长媳低声道:“你赶紧过去盯着,有任何事便来告诉我,如今许儿也在了,什么事他拿主意便是。”
孟筱悦得了令,忙带着初蔓离去,偏偏走到半道上,撞见藕园里的丫头,那丫头见了孟筱悦便说:“大奶奶可瞧见我们三爷,姨奶奶不行了怕是要生了?”
孟筱悦好似听见梦话,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如惜她身体很好啊。”
那丫头正是六神无主,哭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在园子里跌了一跤,接生婆什么的都进去了,派我来找三爷呢。”
孟筱悦的头都大了,忙对初蔓说:“她一个小丫头去不得前头,你快去找三爷,顺便告诉老太太知道。”说罢便急忙往藤园去,嘴里嘀咕着,“今儿是什么日子,都赶上了。”
前头冯梓君听说如惜碰着了怕也要生,脸都绿了,实在没心思陪亲戚们看戏,推说身体有些疲乏要休息,众人似乎也察觉出府里除了什么事,纷纷识趣地告辞。那里容谋已经去了藕园,冯梓君带着雨卉好不容易打发了一群人,这才和她一起往后头去。走了半路,两处皆不传消息来,竟不知先去哪一处好。
虽然偏疼如惜肚子里的孩子,可到底佟未那里也不能忽视。雨卉见她为难,索性说:“如惜那里有我娘照顾,二嫂子那里有大嫂子在,眼下也快子时了,不如我陪老太太去祠堂给祖宗们上香祷祝。我一个姑娘家,就算到了二嫂子或如惜的跟前,也不顶事。”
冯梓君慌乱的心稍平了些,就着猩红的灯笼射出的光芒将雨卉打量,仿佛就是这一瞬间发觉雨卉长大了。虽然这孩子不讨自己喜欢,却也是眼门前长大,也是先夫的骨血,此刻倒是这不起眼的孩子叫自己心安,想着自己多次为难她的婚事,竟心里生了几分愧疚。
“是啊,还是去祠堂吧,我一个老婆子你一个小姑娘,能顶什么事。”于是藤园和藕园哪一处都不去,扶着雨卉转而回自己的屋子去换祈福穿的衣裳,又吩咐丫头将雨卉的衣服取来并到两处去传话,叫她们一有消息便送到祠堂去。
娘儿俩在子时前赶到了容家祠堂,几位宗亲也散了后又来了此处,众人见容家两个儿子媳妇都不在,唯留下容雨卉一人,若假装无事不问反而更尴尬,故而纷纷询问家里出了何事。冯梓君瞒不过,一一道来。
众人不敢说丧气的话,都先给冯梓君道贺,子时一起向容氏先人上香行礼后,便纷纷散去静等消息。雨卉则跟随嫡母留了下来,冯梓君叫关了佛堂的门,她与雨卉一人一只蒲团坐在佛龛前,手里挽了一串念珠,闭目默默地吟诵。
雨卉不敢造次,静静地坐在一边,忽而听嫡母喊自己,她睁开眼,果然见冯梓君正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却是慢声慢语地问:“你恨我吗?”
“恨?”雨卉一愣,一时答不上来。
冯梓君淡淡地一笑,抬眸看着佛像,说道:“当初你下旨被选了太子良娣,见不得我欺侮你亲娘,便那样泼辣地与我说话,完全不将我放在眼里。卉姐儿,你敢说,你不曾恨过我这个嫡母?”
那一段真真不堪回首,一边被皇室逼婚,一边不知子骋的生死,所有的事都不如意,什么爱和憎,几乎是辩不明的。但嫡母从小便不喜欢自己,虽然她对自己的亲娘颐指气使,但雨卉幼时对周红绡也无甚深厚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二嫂进了容家后开始变化。若是几年前嫡母这样问自己,自己倘或会有个答案,可此时此刻,她委实答不上来。
容雨卉遂摇了摇头。
“摇头是不恨,还是不知道?”冯梓君笑问。
雨卉抬眼看她,好像从未见过嫡母有如此慈祥的一面,难道是在佛祖面前,她才变得如是?可终究要回答问题,她想了想,回答说,“是不恨,从前的事女儿都忘记了,过去了便都过去了,只是此时此刻老太太问我,我只会答不恨。况且,又做什么要恨您,老太太又做什么这样问?”
冯梓君闭目养了会子神,方悠悠地说:“皇后那里几次三番催你进京,这个家怕是真的留不住你了,到底在我眼前那么多年,只怕这一去便是要少回了。一南一北,哪里那么容易多相见。卉姐儿啊,你的娘不容易,一辈子便盼你一个好,我不知道姓钟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死心塌地,我为你选的哪一家比不过他?但事已至此,我也多说无益。只是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便是为了你娘,在京城里你也需得好好过。我记得太子…哦,是皇帝对你还是不错的。可你父亲在时常听他念叨‘圣心难测’,故而他宁愿做个富贵闲人不问朝政,所以…”
“老太太!”雨卉听得糊涂,便打断了她,颇莫名地问,“您怎么说到爹爹的事儿了?我…”她略有羞涩,“女儿是去嫁人,也非去做官,这些话您不该对二哥说么?”
“可是你那姓钟的小子…”冯梓君一叹,苦笑,“也罢,你一个女孩儿家能懂什么。”
外头忽而有更鼓敲响,她扭头问,“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有消息来?”
雨卉竟忘了家中两个正受苦的产妇,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便从蒲团上爬起来说:“我去派人问一声,怕是哪里忙得忘了。”可才走到佛堂门口,忽而听嫡母那里呢喃,“冤孽…”回头去看,却见冯梓君又重新闭目念经,甚是虔诚。
第一二三章 尾声(二)
她定睛看了许久,总觉得今日的冯梓君与往日很不一样,然心里惦记二嫂和如惜,便轻轻推门出了去。
雨卉离开,冯梓君慢慢从蒲团上爬起来,直起腰正跪在佛像前,合十在额前,诚心祷告:“容家若真真要遭一劫,还请佛祖看在孩子们为人慈善的份上,将所有的罪孽都降在我的身上…”
实则雨卉不曾真正离去,而是立在门口招手喊一个小丫头过来,便是这空隙,从门缝里瞧见听见嫡母这一举动,可她歪着脑袋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
却不知久经世事的冯梓君已然从次子莫名回杭,以及与府尹夫人闲聊中获悉一些事,她心里的担忧,又何尝是雨卉能懂的?
这一边,藕园里的人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头一回做父亲,容谋甚是紧张,方才接生婆告诉自己大小应该都能保下,但时辰一点点过去,总是不出个结果,叫他好是烦躁。一并连刚才子时的更鼓敲过,下人们向他道新年禧,他也没心思。
好不容易,快到寅时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从如惜的卧房里传出,惊得容谋愣在原地,本该疲倦的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很快有小丫头跑出来道喜说:“姨奶奶生了个女孩儿,虽是不足月的孩子,却长得齐全,姨奶奶身子也不碍事。恭喜三爷贺喜三爷!”
于是哗啦啦一屋子丫头老妈子来给他道贺,容谋还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半晌才说:“真的生了,生了?”直到被丫头们推进屋子,在外间看到周红绡抱着个肤色灰红皱皮疙瘩一样的小东西到自己怀里并告诉说这就是她的女儿时,才真的相信了众人的话。
“快派人给老太太报喜讯去。”一个老妈子喊着,找小丫头去传话。
容谋则追了一句,“还是先去藤园里看看二奶奶如何…”
“三爷,姨奶奶醒了…”
如是,容府里的纷乱持续了整整一夜。
翌日,元月初一。天晴,羞涩了一个冬天的太阳终于坦荡荡地晒下来,杭城里人们迎来送往互相拜年,处处充满了喜气。
孟筱悦和雨卉从正院里出来,正巧周红绡过来,得知冯梓君已睡下,便拉着孟筱悦和女儿说:“你们也一夜没合眼,眼窝子都陷下去了,都去歇着吧,这里好歹有我呢。若有亲戚来拜年,上官妈妈他们能打发。”
孟筱悦则道:“二姨娘也去歇歇吧,老太太这里有人在跟前伺候,您不也一夜没睡么。”
“昨儿如惜生下来后三爷就喊我去休息了,这不才起来么,你们去歇着吧。”周红绡的确精神不错,便喊宝燕宁燕送两人回去。
二人拗不过,便离了去,孟氏走在前头,雨卉慢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转身来跑到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还没给娘拜年呢。”说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给周红绡磕了个头,口里说,“娘放心,闺女不管在您跟前还是去了京里,都会好好的,下半辈子您指着我过便是了。”
周红绡有些莫名,更多的则是激动,抬眼见孟氏远远含笑看着,似乎也很欢喜,更不由得含了泪将女儿搀扶起来,说:“你好,我便好了…”
孟筱悦心想她们母女有体己的话要说,便要回莉园去,只听宁燕小声嘀咕,“这样子多好呀,老太太也好,姨奶奶也好,不再跟从前似的张牙舞爪天天找这个那个的麻烦,咱们做奴才的日子也好过。”
孟筱悦笑道:“你小孩子家一个,想得也多。”
谁知宁燕却说:“大奶奶也不是么?您如今也会笑了。”
孟氏一愣,不知说什么好,转眼到了莉园,便让初蔓抓了一把铜板赏给宁燕就打发她回周红绡身边去。才进屋子坐下要茶吃,初菊那里合着一个小丫头抱进来两包锦缎皮裹着的包袱,问从哪儿来,却被答:“门房送来的,说是来的人指定给大奶奶和咱们孙小姐的新年贺礼。”
孟筱悦心头一紧,娘家腊月里就派人送了东西来,自己除了婆家娘家外几乎没有什么可认识又有交情的人,这东西难不成…
“我的包袱送来了?”忽而见楚楚奔奔跳跳地跑进来,她穿了新作的红缎袄子,不再梳两条小辫子,而是像她姑姑一样在脑后挽一个小髻,簪了一支步摇,余下的头发柔柔地垂在肩下,早已不是小丫头的模样,而落得亭亭玉立。只是这脚步还随着性子,奔奔跳跳不曾有改变。
但见她熟门熟路找过一只包袱打开,里头各色玩物齐全,抓了一只布老虎对母亲说:“娘您看,赵伯伯多周到,脸小孩子们的礼物都准备齐了,真是有意思,他怎么知道会赶在这年节上?”
孟筱悦一愣,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会料到赵鼎天会送来新年贺礼,难道长久以来,女儿和他一直都有…
“楚楚,你把东西放回去。”大过节的,孟筱悦终究是板起了一张脸。
当委屈的楚楚抹着眼泪来藤园时,恰巧遇上才从佟未房里出来的阿神,礼貌地说了句:“婶婶有礼,婶婶大吉。”便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阿神则道:“楚楚这是来找你叔叔婶婶么?他们正有话说,来,你跟婶婶去,有什么和婶婶说。”如是把楚楚带走,藤园里便依旧轻悄悄。
卧房里,虚弱至极的佟未软绵绵地伏在丈夫怀里,一口一口吞咽着丈夫喂下的汤水,虚弱的她根本辨不出什么味道,喝了半晌实在难受,方推开了容许的手,气若游丝般呢喃:“实在吃不下…”
容许见她喝下小半碗,便也不勉强,将碗勺搁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又替她拢了拢被子,抱紧她说:“这下好了,我再也不必担心你了,到底是老天爷厚待我。”
佟未疲倦地闭着眼睛,听着丈夫念叨这几句,突然说:“现在能告诉我了么?爹爹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未儿…”容许轻呼她的名字。
佟未却含泪,“现在你大可不必再有牵挂,我也放下了该放下的包袱,难道还不容许我陪你一起面对?难道你我夫妻这些年…”
“好,我告诉你。”容许把心沉了一沉,将所有的事情迅速在脑中理顺,“昨晚接到的信不是岳父的,是恒聿的。”念出这个名字,容许感觉到妻子的身体微微打了一颤。他继续说,“今天晚上他就要和德恩一起离开京城南下,他们夫妻会一起来杭城。”
“来做什么?游山玩水?”佟未冷冷地问,但身体好疲惫,就是动一动心神都好像能牵动全身每一块肌骨,“可是你昨晚对我喊,是朝廷的信函。”
“你慢慢听我说。”容许轻叹…
辰光一点一滴地过去,春节要从除夕夜一直过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杭城里整整热闹了半个月,这一日正是十四,家家户户都忙着闹元宵,地方官衙里却一派紧张,几位大人根本无暇在家过节,一个个都守到城门口去,探马来来回回几趟,总算在日落时分迎来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原是京城下了谕令,说德恩长公主要下江南赶在正月十五上灵隐寺烧香求子,皇帝最疼爱这一个皇妹,便亲自下了旨意要地方官衙好生接待。
故而这一个年节官员们过得并不顺意,忙着修缮驿站别院,只怕稍有差池怠慢了皇家之人。谁知德恩长公主的车马到了城下,却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与几位大人说,“一早便和平南侯府上通了音信,公主不住驿站别院,就住在容府里。容府里想来也准备好了,烦请各位大人在城里领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