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更早之前,太子爷说知道他在江湖中有势力依仗,当时只说是有人上折举报,并未说这个举报的人是谁,他彼时害怕,便和蜃楼断了一段时间的联系,可是至今他也没觉得朝中有谁知道他在外有多少江湖势力……
天枢阁?天枢?
霍奕目眦欲裂,猛地抬头看向景元帝,后者一双招子已然怒火冲天,瞪着他,逼视着他,好似在看一只被自己捏在手中却还想翻了天的蝼蚁!
景元帝在暗示他!暗示的意图很明显:他再如何挣扎再如何说自己是清白的也没有任何用处!
“陛下!老臣绝无反叛之心!!”霍奕双目不断扩张,紧紧盯着景元帝,此时此刻,他不敢再说自己清白,他唯一能说的就是,他虽与柔然叛党有势力来往,却当真不敢有反叛之心!
“你若没有反叛之心!这么多年却为何与叛贼为伍!?简直胆大包天任意妄为!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景元帝一脚踹了龙椅前的龙案,那龙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下阶梯,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老臣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老臣绝无反叛之心啊陛下!这么多年老臣为您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霍奕一头磕在地上,几乎是在拿这条命赌一把,每一下都砸得极狠。
景元帝闭目,胸腔起伏着,像是在平息冷静。
一直站着看戏的君漓捻了捻指尖,琢磨着时机差不多了,稍侧眸看了刑部尚书一眼。
后者顷刻间领悟,也不管霍奕还在磕头,径直道,“陛下,臣还有事要禀……”
他们之间的互动落在后方的顾勰眼中,他稍一沉吟,默不作声。
“讲!”景元帝咬牙吐出一个字,仍旧没有睁开眼。
刑部尚书施礼:“至今九年未破的前御史失踪案,不久前有了眉目。”
压在众臣心口的紧迫顿时被疑惑代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按理说,现在这个情形,讲这件事是不是有点不知轻重?
刑部尚书接着道,“几日前,臣在御史台查阅书籍,翻到了前御史多年前的一本手札,书里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酉时三刻见’,落款乃是吏部侍郎的名字。臣思来想去,隐觉蹊跷,斗胆在霍家安插了线人作暗探,本也不指望发现什么,却不想竟意外看见了与那张纸条底纹相同的一摞信纸。”
说到这里,霍奕的磕头停滞住了,他缓缓回头看向刑部尚书,满脸震惊,眸底夹杂着不可思议和难以掩饰的怒意。这一次,真的是诬陷,可他知道,他再如何说也没有人相信,就算相信了,也扳不回局势了。
但冲了脑的怒意还是让他忍不住叫嚣,“仅凭一张底纹相同的纸你就敢诬告于我?这种纸又不是只有霍府才有!”
“那霍大人要如何狡辩在前御史大人的手札里看见有您落款的字条这件事呢?”刑部尚书看向他,“这个世上有相同底纹的纸不计其数,但您府中的纸,刚好与前御史手札中写有您名姓的纸一模一样,是否就过于巧合了呢?且不说夹着字条的那一篇记录的时日正好就是前御史消失的时日,这又如何解释?霍大人稍安勿躁,除了这张纸以外,还有别的证据会一一奉上。”
景元帝睁开双眼,显然,本想消下去的怒火在听完刑部尚书的话之后,根本消不下去,“什么证据给朕一并拿来!”
刑部尚书皱眉,肃然道,“还请陛下准允臣将线人带上大殿,当面作证。”
景元帝看了路德忠一眼,后者朗声:“传——”
就在后方的顾勰微微蹙眉,忍不住稍回了些头看去。一名宦官走在前面,遮住了后面那人的容貌,先进入顾勰眼帘的是随风拂起的素净衣摆,然后是微荡漾着的青丝。
直到宦官走到离他一定近的距离时,顾勰才避开盲区,看见了来的那人——秦衣!竟是秦衣?!
他紧紧盯住秦衣,后者有些感应,转头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怔,继而不敢多言,转过头来继续走。
秦衣撩起衣摆跪下,声音还有些微弱,“草民楚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是你发现的?”景元帝沉声问,“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草民本是秦淮楼小倌,前不久,霍家二公子带着人来楼中作乐,是草民陪的,霍二公子喝多了酒还打了草民,这件事秦淮楼当时在的人都知道,打了草民之后还非要草民作陪,后来不知怎么就与草民说起霍大人在家中与柔然人通信一事,虽未明说,但言语中被草民察觉出些怪异,草民联想到近期闹得人心惶惶的柔然叛党,心觉不妥,便直接报了官,刑部尚书亲自见的草民,草民对尚书大人说了此事。”
他稍作一顿,看了正狠瞪着他的霍奕一眼,接着道,“尚书大人得知霍大人竟与柔然叛党有关之后,似乎怀疑了些什么,便说要找个平民百姓去往霍府中查找些东西,草民自告奋勇,尚书大人便将字条的事告诉了草民,这个时候草民才知道,尚书大人是怀疑,前御史大人消弭无踪很有可能是霍大人请柔然叛党下的手,那些叛贼的势力盘根错节,要做到这个想必不难。”
霍奕瞪着他的眼中仿佛下一刻就要渗出血,这让秦衣心里无比快意,他接着道,“草民才不过扮作小厮潜入府中一刻钟,就发现了霍家一直以来用的信纸底纹与字条底纹完全一致。草民没敢再多留,立即出府将此事告知了尚书大人。此外,草民了解到,霍大人经常不在府中,不知是不是在与柔然叛党联络。”
最后一句实在添得巧妙。
谁都知道,霍奕不在府中时多半都是去了秦楼楚馆等烟花之地,这一句是引得景元帝想起这位重臣还有这么个“淫贼”的作为,也是让景元帝怀疑这么多年他去烟花之地究竟是不是为联络柔然叛党作伪装。
虽是说的前御史之案,却句句都往霍奕勾结柔然叛党上面引,旁观者有些明白了。
景元帝纵然在气头上,但也不是老糊涂,他很清楚这个案子出现在此时此刻究竟是为什么,然而就算知道,他也依然气得发狂。
他睨着霍奕,一拍龙椅猛地站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勾结柔然叛贼谋害朝廷重臣,这就是你霍奕几十年的忠心!?”
“陛下!陛下您不能听他一人妄言啊!”霍奕指着秦衣,怒目而视,几乎是嘶吼着,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抗,他此时脸红脖子粗,说话也忍不住喷出唾沫星子,“你说你自告奋勇来我府上做个线人?!我就问你!你不过是个烟花之地的小倌儿,如何有那个勇气和胆量潜入我的府上!?”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君漓的嘴角微勾起。
哪怕是顾勰,也明白了,阿笙设这个局的最后一个目的,也是给霍奕的致命一击究竟是什么。接下来秦衣这些年辗转的苦楚,他想要说的一切,终于可以说出口,也终于如他所愿成了扳倒霍奕的终章。
秦衣的胸腔忍不住起伏,激动与紧张同时撬开了他的心口,汩汩冒着鲜血的同时,也给他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一头磕在地上,朗声道,“陛下明鉴,因为草民本就与霍奕有不共戴天之仇!比起家破人亡、比起辗转经年所受的苦,潜入霍府中做个线人又有何惧?!若能将霍奕绳之以法,莫说是去他府中做线人揭穿他的罪行,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草民也在所不惜!”
他此言一出,霍奕猛然回神,瘫坐在地上。是了,他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这最后一个致命的陷阱,早就给他挖好了,步步为营。
景元帝捏紧龙椅扶手,手臂上的青筋盘根暴起,忽然就扼制住了暴怒,转而冷笑起来,一种不听尽霍奕的罪行誓不罢朝的冲动,让他睨着殿中的少年,咬牙问,“你与他有何仇,讲!”
如今已是深秋,枝头的鸟儿不再喜爱欢快地鸣叫,只“咕咕”地啼着,仿佛在泣血一般悲凉。
乌云已经卷盖住了整座汜阳,又要下雨了,这次是雷霆暴雨。
锦笙还坐在天枢阁,盘腿坐在床上,一张小案几架在她面前,上面落着两盒棋,她一手拈着黑色的棋子,在棋盒中闲敲,一手撑着下颚,让自己专注地发呆。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卷得没有来得及关的窗牖一下一下打在墙壁上。
临近晌午时,云书才推门走进来,看见窗子没关,她笑着摇头,走过去帮她关上,一边关一边道,“你今日是连床都懒得下了?”
“别关呀,风这么大……舒坦。”锦笙一语双关,望着窗边浅笑,“如何了?”
云书走到她面前,看了眼她一颗棋子都没摆的棋盘,微微一笑,看向她,点头。
锦笙这才舒了一口气,笑着把小案几连着棋盘一块儿端走,放在床下,然后往后一躺,轻快地道,“成了。”
“你不吃饭?”云书挑眉,坐在她床边要催促她起床。
锦笙皱眉捂着肚子,“我难受,腿也酸,起不来,不起了。”
“饿坏了更难受。”云书眨眼道。
锦笙推着她,“你放心罢,好不容易一件事完了,你去找你的薛神医亲热亲热,我要等着太子爷,他会来找我的,啊,他说会给我带回香楼的包子和水晶虾饺!”
现在一天到晚把“太子爷”三个字挂在嘴边,云书翻了个白眼,临着出门之前还补了把刀,“活该你疼得连床都下不来!”

终章

霍奕被判以极刑, 景元帝下令将其五马分尸之后挂在城头示众, 受尽千万人唾弃, 遗臭万年。而霍府上下包括家丁奴婢在内, 接近百人, 皆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行刑的时日定在立冬。
安怀袖带人抄家, 安秉容从旁监察, 身后跟着的是多多少少有受过霍奕戕害的无名百姓,纷纷看热闹般地围过来,看着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从霍府密室中搬出来, 还有些箱子落地的时候因为受不住重,散落出满地的珠宝。
连同房屋、店铺、田地在内的所有家产,粗略计数可达上亿两, 全数充盈了国库。景元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锦笙塞了天枢阁的人在抄家的队伍里, 协助搜查关于霍奕和柔然叛党之间联络的书信,没成想那老狐狸心思缜密, 愣是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怕是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了。
入了夜, 锦笙亲自去见了被关押在死牢中的霍奕。
重兵看守之下, 他也作不了什么妖, 颓丧地坐在地上, 因为从皇宫到监狱时他是被囚车拉过来的,受尽了百姓的唾骂,暴|乱之下, 被砸得蓬头垢面, 额上还有因磕头留下的血迹。
他感受到有一丝过于明亮的光线直直闪入眼中,佝偻的身躯侧过去躲避了下,然后才抬起头看去。
锦笙站在牢房外面,并不打算踏足里面的脏污血腥之地,她的身后有一人为她掌着灯,而她睨着霍奕,默然片刻之后,笑了。
霍奕抬起头,眯着那双浑浊的眼,认出了她,“天枢阁主……”
“错。今日来看你的,是应天的义子。”锦笙蹲下身,与他的视线齐平,“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天枢阁是朝廷的,朝廷要杀我,却还想从我这里知道那群叛贼的藏匿点,我反正都要死了,凭什么要帮你们呢?”霍奕说得十分轻巧,带着看穿一切的笑意,“我就等着那群叛贼攻进皇宫来,让你们狗咬狗,两败俱伤不好吗?叛贼马上就要到皇城了,你义父是个疯子,等我死了,你们就准备迎接屠城的快意罢!”
锦笙一愣,不为别的,只因那句“你义父是个疯子……你们就准备迎接屠城的快意”,义父是个疯子,竟会想要屠城。义父真的会做这么残忍的事吗。
她凝神,摒弃杂念,顿了顿,才缓缓笑起来,“看来霍大人已经没打算再给你自己一条生路了。”
“生路?”霍奕笑起来,像是从他那烟嗓中冒出来的泡,有些凄惨,“你说生路?哈,我还有生路?”
锦笙睨着他,低声道,“我说了,今日来看你的,是应天的义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可以背叛朝廷,我虽不敢,但也不是没做过忤逆陛下的事情。天枢阁隶属于皇帝没错,可它终究是江湖门派,既然是江湖门派,就要遵守江湖的规矩,你给天枢阁有价值的东西,我就给你生路,正经的买卖,童叟无欺。”
霍奕微眯着眸,敛起了笑,却没有说话。
“我以为这个买卖很划算,你会欣然答应?”锦笙挑眉,“难道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霍大人不相信天枢阁的信誉?”
“说来说去,你也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叛贼的藏匿之处……”霍奕冷笑,“你要得到这个消息,本就是为了朝廷,却和我说什么江湖规矩,你当我老糊涂不成?”
锦笙欣然,“不错,我要得到这个消息确实是为了朝廷,但这和我做一笔江湖买卖有什么关系?我欣赏霍大人为陛下背了这么多年的锅,觉得霍大人也算得上是个忠臣,可霍大人为朝廷谋事多年,不也一样和江湖有所勾连,换句话说,有些朝廷上的事情不动用江湖手段的话根本就办不成。本质上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她说得有理有据,甚至拿他这么多年的行为举例,霍奕暂默,只紧盯着她。
“你应该恨的想来只有我的义父,和景元帝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如今有这个下场,陛下只是审判人,我义父才是背后推手,他无情,冷漠,自私,丝毫不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在你面前总是露出一副‘碾死你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的神情……”锦笙稍作一顿,声音愈发轻缓,哄诱与迷惑交织着,在黑暗的牢房中显得尤为可怕。
她紧盯着霍奕的眼睛,缓缓地说,“他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随意杀害你的家人,以此来威胁你,他警告过你,背叛的下场只有死,却从来没有给你想过活路……所以,你现在才会蹲在大牢里,成为阶下囚,等着你的不是任何救赎,而是令人闻之胆寒的五马分尸,你死的时候,只会听见马儿长嘶的声音,那些马踏着烈阳奋力疾驰,是你死时最后能看见的景象,你想要叫,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和身体分了家……漫天都是你的血,染红了整个刑场,兴奋的是那些百姓……你此时有多恨应天?你难道不想报复他?”
“倘若你说出有利的消息,让他做的一切变成一场无用的挣扎,让他在火海之中化为灰烬,让他和那些柔然人一起命丧九泉,你却得救了,天枢阁给你安排好了活路,从这里走出去,不必受五马分尸之苦,苦的是从前你不屑却又不得不遵从他们指令的人……想想这么多年,他们仰仗着你在朝中的势力,还随意给你惹是生非,每一个提心吊胆的夜晚,都是因为他们,你只是想要钱而已,他们却拉着你步步走向深渊,他们想造反,你不肯,因为你是忠臣,是忠臣啊……那么,你此时又有多恨他们呢?你很想报复他们。”
锦笙的声音轻细又清晰,咬得极缓,她盯着从烛光中映出的袅袅烟丝,看见霍奕的眼神已有几分浑浊,她嘴角微勾起一个弧度,像是在对他礼貌地示意,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动声色,又恰到好处。
“你既能报复他们,又能活命,还能做一个忠臣,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霍奕虚着浑浊的眸子,紧盯着那盏烛台,他现在样子,就像是着了怪力乱神之说的迷,十分滑稽。
“我是应天的义子,但是他也没想给我留活路,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你可以、也只能相信我。”锦笙直起身,忽然提了些音量,摒除所有诱哄与迷惑的意味,一片清明,“大人一定认识前任兵部侍郎李承运罢,不瞒你说,杀他的人是我派去的,救他的人也是我派去的,如今他已经招供了,大人,你只有一次机会,要么说、要么不说,倘若说了……便祝愿大人和李侍郎心有灵犀,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否则……大人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牢中的烛火突然扑闪了下,继而被风吹灭,幽暗的牢房中,只有锦笙的一双明亮眼睛映在他的瞳孔中,阴森恐怖。
牢房外的风不停地喧嚣,青崖为君漓撑着伞挡风。
锦笙从大牢中走出来,感受到了凉风带来的寒意,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搓了搓手臂,君漓一边朝她走去,一边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来给她披上。
他不问结果,她也不必说,只冲他笑了笑,脸蛋儿红彤彤地。
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锦笙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望着枝头那片摇摇欲坠的枯黄的叶子,沉默了片刻后,哑声道,“……我想亲自来。曦见,成全我,好不好?”
君漓听懂了她的意思,也懂了她的心思。
他回握住她的手,“好。”
她不愿意看见那个人死在别人的手里,但自己又怎么能下得了手。
她心里期盼着那一日慢一点来,或者不要来,但,人总是要过冬的,要去经历一个漫长的冬天。
立冬这日,霍奕还是死在了刑场,或许是在那一夜之后即刻就反应了过来,他死的时候很平静,那冒着血的彘棍如锦笙所说,染红了刑场,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放肆的快意。
也就在这一天,景元帝下令出兵清剿柔然叛党。
浩浩荡荡的大军出城之后,义父也终于来了。
一切都和锦笙预想的那样,所有人都陷入了紧迫与慌乱,只有她自己在悲伤,很平静的一种悲伤。
义父和朝廷玩了一出调虎离山,朝廷就和他玩了一场瓮中捉鳖。
直到很多年以后锦笙也始终没有想清楚,义父究竟知不知道朝廷和天枢阁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为什么想不清楚呢?大概是因为,他带着柔然反贼和朝廷叛军走进那个陷阱的样子,是那么地从容。
那个时候,站在宫墙之上握着长弓的锦笙并不知道义父究竟是因为早有预料而从容,还是因为……已经没有把他自己的命当作是命了?
义父提着刀,步步踏进宫门,柔然人凶狠野蛮,进不去的门就用炸的,攻不破的防守就用火烧,以至于义父踏入宫门时,背后已是滔天的火光和肆意的厮杀,鲜血溅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他还在轻笑。
那嚣张几乎已经从他的眸中溢了出来,他望着千级阶梯之上的景元帝,眼尾的邪气恣意扩张,像是缭绕着一缕墨色。
而就在他身后的宫墙之上,一根长绳吊起了一个人,细看才知道那是斛律茹。斛律茹的身边一直有天枢阁的人保护着。如此便知道,天枢阁也有人在今日叛变,归于他。
后来锦笙才晓得,领头叛变的是那个曾经和义父称兄道弟,后来又骂他狼子野心的三七。
原来三七大醉一场之后,又想起了曾经和义父喝酒之后自己说的那些胡话,义父说:“仇这个东西,还是要拎远一些好。”三七说:“杀了最好。死掉了就没那么痛苦了。别过得太苦,兄弟们都会帮你。”
三七有段时间记不得自己说过了什么,但知道义父过得很苦。两人都是念旧之人,总会有想起来的这天。
斛律茹被长绳紧缚着,周围都是火,义父勾着唇笑,伸手夺来一把弓箭,对准了绑着斛律茹的绳,那一箭极快,极准,穿透麻绳之后,斛律茹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是射给景元帝看的,也是射给就潜伏在暗处的柔然军队看的。如今他给那些柔然王族的选择已经很明显了:要么跟着我造反,救下你们的公主;要么让公主命丧火海,不管我最后是赢是输,你们回了柔然都活不成。
柔然使臣带着军队在宫外,望着如残叶在风中摇晃的斛律茹,踌躇不决。
景元帝一声令下,埋伏在宫墙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应天将自己沉在厮杀之中,步步朝着景元帝逼去,他的周身有叛军和天枢阁叛贼的掩护,那些弓箭手他都不放在眼里,挥刀斩开一条血路,势如破竹。
交织的箭网中,只有一根长箭带着尖啸险从他的眼角掠过去,这一根箭在空中有细微的偏斜,并不是完全直的,这种射箭的方法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自创的法子。
他平生,也只教过一个人。
几乎是在那箭掠过眼前的一瞬间,他侧头躲过,反手将箭矢握住了。
与此同时,他踏上台阶的动作也骤然停止。
应天低头看手中的箭,那箭头,是钝圆的。这让他怔愣了下,陷入了些此时想来不太好、但待在过去又过于美好的回忆,一瞬间,周遭的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离了,直到一根躲过掩护的长箭从他的左臂擦过,带出了汩汩热血,才将他拉回了神。
他抬头朝这支钝圆的箭来路看去。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见锦笙站在墙头,手中紧紧握着弓箭,那箭头就对准了他的额,可迟迟没有下手,不知道是因为将那长弓握得太久、太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立冬的寒气太冷、太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眼眶鼻头一片猩红。
身旁的人远眺宫外,叛军的厮杀逼得越来越狠,随着斛律茹周身的火势越来越大,柔然的军队也逐渐动摇着可笑的忠心,眼看压倒性的优势就快要变成势均力敌,身旁的人皱眉,“阁主,你还在等什么?!”
对啊,她还在等什么,若是你射出的箭,他便总会有躲不掉的一支。
锦笙狠狠将弓弦拉满,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一声压过一声,声声催得她濒临崩溃,她忽然流出眼泪来,悲伤变得不再平静,她张开嘴呜咽了一声,也不知是说的什么,哽咽到喉口无声。
他望着她,听不见,却能从她的口型中看出,她说的是,“我下不了手……”
原来不是因为将长弓握得太久、太紧,不是因为寒气太冷、太冽,而是因为她下不了手。应天像是嗟了一口气,皱紧眉望着她,眸中溢满哀恸。
你怎么就记不住,我们之间本该不是这样的。
“阁主,你来的时候是怎么和我们说的!?是你让我们下死手的!你现在又在干什么?!”身旁的人一边催促她一边砍杀她周围的敌军为她争取时间。
她现在在干什么?在与敌军厮杀之际,她拿着箭对准了她的义父。
那她的义父又在干什么呢?在与敌军厮杀之际,他竟停下一切动作,就这么望着她。
斑驳的光影下,他的眼神像极了她幼时跑步摔倒后,他把她扶起来后责备、又心疼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眼神,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义父,而不是朝廷要缉拿的反贼应天,她下不去手,她不想他死啊。
军队一批又一批地赶来支援,一片混战,好像快要分不清敌我似的胡乱砍杀,为义父掩护的人逐渐倒下,他却还站在原地不动,只随意挥刀挡住那些飞舞的箭,眼看着周围朝廷的官兵越来越多,宫墙上的箭也越射越准,他的形势越来越不利。
一支箭射向他的肩膀,划出极深的血口。
锦笙咬牙,怒意涌上的同时眼泪也终于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手中拉满多时的弓箭终于射出!
——却不是朝他去的。
那长箭一偏,朝他射箭的那人猝然从宫墙上翻了下来。
“阁主,你在干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在她耳边叫嚣嘶吼,她却哽咽着,一意孤行地握住了一大把箭,迅速搭在弓上毫不犹豫地射出,围攻在他身边的朝廷军队中箭倒地的那一刻,景元帝也怒目嘶吼,“锦笙!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仿佛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不断地拿箭射出,哭得像个执拗着要糖的孩子。
是了,应天望着她红了眼:这么大的人,每每面对他的时候,还是孩子的心气。
“给朕把她拿下!!”
“是!”天枢阁众终究听得是皇令,不是她锦笙的令。
“我看谁敢!”君漓拔剑将锦笙挡在身后,咬字狠重。
“反了你们了!?”景元帝暴怒,“动手!把太子一起拿下!”
锦笙手中的长箭用尽,她不想连累太子爷,却也不想义父死,咬紧牙关,她一把夺过身旁那人手中的剑,迅速爬上宫墙一跃而下,冲到应天身旁砍杀了朝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