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间被砚台一角砸破的地方疼得钻脑钻心,干涸的血黏在眼角。周围的一切都陌生得苍凉,像是有人坐在那里轻轻拨着最孤寂苍凉的琴弦,带着凄怆的靡靡之音就在房间里泛起涟漪,一阵阵地填满整个屋子。
已经由不得她选择和犹豫了,她深深闭目,叩头在地,平静地道,“应天原名傅文卓,原瑞王府客卿傅智的独子,天枢阁密卷上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录。”
她不宜将傅家当年被陛下设计杀害之事说出来,但陛下应该明白了:傅文卓是谁,为何要与皇室作对,又为何要报复皇室……
义父想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罢。他要告诉所有人,修罗返世。他不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要么篡位成功,他坐拥江山天下;要么密谋失败,他死无葬身之地。
而她,也终于没有退路地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无须纠结烦忧,只能狠下心与他作对。
“他竟没死……!”景元帝咬紧后牙喃声一语,仿佛回到了当年与瑞王党争时,仿佛还是那个心狠手辣被权势簇拥着杀红了眼的皇子,咬牙切齿地饮血啖肉,“他不死,李承运就别想活了……天枢阁听令,明日早朝,朕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锦笙心底巨震,李承运!又是这个人!他在傅家斗争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何?!
微抿唇敛息,她压住浮动的心绪,“草民领命。”
不知过了多久,景元帝才深闭目吐出心中郁结的浊气,睁眼睥睨,“锦阁主,天亮之前,朕要知道关于傅文卓的所有消息,若有欺瞒,你也不用等两个月后了。”一顿,他脸上的阴鸷又散了去,“路德忠,摆驾公主府。”

我的猫呢

景元帝怒气冲冲甩袖离开。与此同时, 路德忠不敢有片刻歇缓耽搁, 立即应是, 一边倒退, 一边朝君漓施礼, 退出了御书房。
安秉容作为丞相, 公主府遇刺的事情又涉及朝政, 重要的是柔然王族还在那里,诸事尽需善后,他自然得跟随离开。
走之前, 他在锦笙面前缓缓蹲下身,伸手想要为她擦去眼角已经干涸的血渍,也想慈爱地抚摸她的头, 像她小时候那样, 揉一揉她的小脑袋来宽慰她,也想用掌心蹭一蹭她的脸, 将手掌的温度传递给她。
但是这短短的几个弹指间, 他什么都没做, 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抬起手又放下了。
他只是深深看了锦笙一眼, 那经过岁月沉淀、世事炼化的双眸中饱含太多复杂的情绪, 最终又不得不闭目化为无奈与平静。
安秉容站起身,看向君漓,眸光渐凝, 俨然端着一位丞相该有的腔调, “太子殿下,不论对何人何事,都须得三思后行。”
君漓微垂眸,视线落在锦笙的发心,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复又抬眸颔首,“多谢安伯父教诲。”
安秉容转身朝门外走去,走至门口时顿住,低声道,“殿下,明日酉时,臣当上门拜访,有要事相谈,还请殿下为臣空出些时辰来,容臣叨扰几时。”
君漓眸光微黯,他已料到,安秉容想和他聊什么了。他刻意表现得面无波澜,只施晚辈礼道,“安伯父要来,曦见自然恭候。”
语毕时,安秉容已经走出了御书房。
偌大的御书房中,便只剩下了君漓与锦笙两人。
早在景元帝离开之时,整间御书房的气氛就缓和了下来,但直到安秉容也远去,她脑中一直绷着的弦才渐渐放松,这时忽一松懈才觉得自己的额头疼得厉害,若换作平时,她当要冲着云书嚎两嗓子的,今日却硬生生撑到了现在。
方才的形势逼得她必须时刻清醒着脑子,此时压迫感骤然消失,她便昏沉沉地,挺得笔直的身子开始摇摇晃晃。
她无措地抬头,求救似的,睁着一双飘忽起来的眸看向就站在自己身旁,却不与自己说话的君漓,她抓住他的衣角,一下、又一下,轻轻拽着。
君漓冷眸睨着她,心中想的是方才她铁骨铮铮打断他说话的样子,一句“草民领命”将自己推向绝境,也险些将他气死。不是不要他救、不要他庇佑、不要他帮忙吗?如今又是这般小心翼翼的求救模样做什么?
倒又让他瞧着可怜……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侧的砚台上,心蓦地发紧。父皇那一下,砸得可真狠。
锦笙以为他还在为自己诓骗他后与顾勰出来逛灯会的事情置气,想着还欠他一个解释和认错,万一两个月之后自己真的活不成了,还憋着几句没吐出来的话,死也死不瞑目。
她胡思乱想着,也就开口了,“殿下……”
哪知尚未说出正言,身子便轻盈地飘了起来,她一怔,哦,原是君漓将她一把抱起来了。
还叫什么殿下,殿下在你面前当真是毫无身为太子爷的脾气与自觉。
为防多生是非,君漓专程吩咐青崖将步辇直接安排在御书房外,以免有不必要的人看到她,下了步辇之后,他又将锦笙抱上自己的马车,径直往太子府驶去。
整个途中,除了必要的吩咐之外,君漓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若是换做平时,锦笙或许会受不了主动找话,但今日她也没有心思说话。
一来她还有一封书信要在天亮之前呈给陛下,须得存些精力,总不能真的就这么睡过去了;二来她此时还犯着晕,实在想不出什么能勾起君漓说话欲|望的事来;三来她心存愧疚,不敢和太子爷说话,也知道太子爷还在生她的闷气。
这种沉默一直保持到太子爷将她抱进自己的房间,叫来刚从丞相府为安夫人诊治完准备回皇宫的薛行风。
命苦的薛神医认了这苦命,拖着残躯来到太子府。看见锦笙的那一刻,他了然地挑了两下眉,一切尽在不言中。
锦笙抱着膝盖坐在贵妃榻上,薛行风为她上药包扎,趁机低声与她搭话,“你怎么是这副表情?出什么事儿了?头上伤得不轻啊。”
“听说顾世子受伤了,有些担心。走路时心不在焉,便一头磕到墙上去了。”
真是毫不走心甚至连敷衍都算不上的回答。薛行风正经点头,“那以后走路小心点。”
砚台有棱角,砸出来的伤痕理应与撞在石墙上的不同,锦笙知道薛行风一听便晓得她在撒谎,不过正是因为他听得出来她不想说实话,才不会继续追问。
果然,薛行风是聪明人,不仅不会追问,心里还祈求着千万别告诉他,免得惹祸上身。
今日委实不太寻常,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方才在丞相府时云书也急匆匆地回了天枢阁,还叮嘱他回宫后小心行事,想必是朝廷中出了什么乱子。而这个乱子,与天枢阁和朝廷都有关系。
至于天枢阁和朝廷为什么会沾上关系,他并不是很想知道。因为他觉得这件事他要是整明白了,狗命也就玩儿脱了。
纵观历史,大多知道得太多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薛行风并不想以后自己也被添入“你知道得太多了”这一行列。他宁愿做个傻子。
包扎完伤口,薛行风识趣地施礼退了出去,他直觉留在这里将会很不妙,这个气氛不是他一个普通凡人能受得住的。
薛行风一走,跟着走的还有青崖、墨竹等人。很显然,大家的求生欲不相上下。
房内的气氛又再次沉寂下来,锦笙觉得头脑清醒一些了,不仅直接坐去了君漓的书桌,抽出一张裁好的信纸,写了几行字,还直接越过太子爷唤来门外守卫的青崖,叮嘱他立刻送至天枢阁。
求生欲极强的青崖愣是连太子爷的脸色都不敢看,便照着锦笙说的话往天枢阁去了。
等着锦笙主动认错服软却被忽视至此的太子爷面色不虞地盯了她一会儿,便抿紧唇,不作声,翻开奏折看了起来。
两人同处一室,却只字不言,各做各的,时间打发得很快。
快到明明踌躇着不知如何下笔的一封信也已经写成多时,那是关于义父的罪状,锦笙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一遍,秀眉蹙得越发紧,扯着额角隐隐作痛,她拿着笔,轻轻划去一行字,又缓缓停住,兔毫沾了墨,一滴又一滴地打在纸面上,晕出痕迹。
她拧起眉深吸气,又缓缓吐出。事到如今,多一条少一条,又有何干系?何必如此。她垂眸,静默了片刻后,又拿了一张干净的纸,重新誊抄书写。
片刻之后,装入信封,亲自用蜡封好,置于一边后,锦笙便盯着跳动的烛火默不作声。
刚下过雨,空气潮湿,怪异的气氛中更让人受不了,她起身往窗边走去,想要将窗户打开。
君漓就坐在窗边翻阅奏折,说是翻阅,其实也就是翻来做个样子。
如今她从自己身前走过去,又擦着他的衣摆走回来,却没想着和他搭上一两句话。霎时间,手里面翻来做做样子的奏折连翻也翻不下去了,单指合上,随意丢在一边,起身跟着她,朝书桌走去。
心不在焉多时的锦笙回到座位才发现身后还跟着太子爷,且此时已堪堪停在书桌前,正凝眸俯视她。
莫名地,万籁俱寂,心跳如鼓。
远处有人在唱昆曲儿,戏声悠悠地传来,随着风飘,随着静谧扩散,好似是时下坊间人最喜爱的《春日宴》。如此寂静。
锦笙也望着他,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莫说而今所思所想,她自己都成了一团乱麻,也不知道同他再说些什么好。
尊贵的太子爷眼神微冷,心中却盘算着如何给彼此都找个台阶下,只不过一时困住了。
良久,那一曲《春日宴》已经被拖着嗓子的人唱到了“岁岁常相见”,余音绕梁,落字犹如一把小钩子,上翘着,勾得人心里痒痒地、慌慌地。
君漓面无表情地转身,拂衣坐在贵妃榻上,垂眸慢条斯理地整理起微压起褶皱的袖口,低声道,“过来。”
锦笙抿了抿唇,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垂眸万般羞愧地看向他。
“我今日……”君漓带着微责备的语气,挑眉问道,“让你给我找的猫呢?”
锦笙一怔,下意识地鼓了鼓腮帮子,蹙起秀眉,“喵……”

强行拉拢岳父大人(高能)

这颗小脑袋上缠着的白纱布有点儿滑稽, 配上她此时窘迫又羞愧的神情, 还有欲说还休的一剪水眸, 太子爷想了片刻, 称之为蠢色撩人。
喵呜。
恰是时, 窗外也有一只猫糯糯地低喵了一声, 但是显然没有眼前的这只喵得可爱。
就像是被刚出生不久的奶猫用粉粉的、软软的小爪子在心底轻轻挠了挠, 霎时酥痒难耐,呼喳喳乱滔滔。
他忽然想起冯延巳写的那句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涟漪腾腾不平子, 浑然就是为了挠他的心。
君漓凝望着她低垂着小脑袋认认真真给他台阶下的小模样,面上表现得毫无波澜,心口却已然酸胀胀地, 还落不到实处, 一点点酥麻从这里泛开,成晕状向四肢百骸扩散, 心跳还胡乱踩着拍子, 激荡难平意难平。
自己真是读过的史书里最差的一届太子, 太没有面子了。她一个字就想把他打发, 自己还稳稳中招, 就连心里都承认自己分明情愿如此。
情愿如此, 因为他是不想与她置气的。
无声叹了口气,君漓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软垫,“坐过来。”
锦笙听话地坐下了, 双手撑在两腿边, 把在贵妃榻的边沿,她默了片刻后,侧过头去看向君漓,低声道,“殿下今日不抱我么。”语毕,她自己慢吞吞、却毫不犹豫地弯腰趴在了君漓的腿上。伸手成圈状,将他的双腿抱住。
“嗯,抱。”君漓的回应简短有力,随即扒开她的猫爪子,单手将她拦腰翻转,顺着她的姿势捞起来,打横夹在腋下,一直走到床边才放下,“明早再走。”
锦笙盘腿坐在床边,撑着下巴看他脱衣,“听说我来之前,六部也刚面见过陛下。如今是什么局面了?”
她相信就凭陛下今晚这个火气,在她来之前,六部已经折了不少人。或者说,不光是六部,朝臣们近日都需得谨慎行事。
“项城一案牵连甚广,刑部办事不利,他们的尚书大人已被革职查办,连思蘅在内的所有刑部官员各罚了三十大板;项城太守已被下了追捕令,限期五日,五日后缉拿归案当即处决;项城当官的跑了,吏部自然脱不了干系,再加上前些日子供出的与黑市有所牵连的官员多是吏部中人。因此无论与此事是否有牵扯,官员各罚五十大板以儆效尤。如今的吏部尚书原是霍奕的左膀右臂,这只臂膀也算是折在这儿了……我一直在想何人会顶上这个空缺,想来想去,竟觉得父皇仍旧中意霍奕……”
说到这里,君漓的眸色略微深了些。
“哥哥也被牵连了……明日带伤上朝的恐怕占了多数吧。”锦笙脱去外衣,趴在床上沉思,“被处决的官员们想必甚是头痛。”
“头痛的人岂止被处决的。兵部、工部受命救项城援百姓、施工修缮河堤,礼部忙着策划一场祭天仪式,以告慰项城百姓亡灵。如此重要关头,多事之秋,恰逢柔然使者来朝,谈论的还是和亲这等要事,又是受人挑拨睦邻关系的敏感时期,一场声势浩大的接风宴必不可少。除此之外,户部也需跟进项城遗氏的清点盘查。没有谁能清闲,若是做不好项城的差事,他们只会比刑部和吏部更惨。”
君漓坐在床边,准备放下帷帐,手滞了滞,他问道,“你今晚的事办完了吗?你的义父……”
锦笙翻过身来,盯着上方的床帐点头,“办完了。我的义父早就希望我这样了,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帮他,也不知到底帮上了些什么,总之他是不稀罕的。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我也觉得没有必要了,想来他的命和我的命之间,还是我的更重要一些。”
忽而觉得额角泛起了疼,疼得她双眼也有些酸涩。
“卿卿,睡一觉就好了。”君漓静静地凝视着她,柔声说道。片刻之后,他挥手熄了蜡烛,放下了帷帐,今日风凉,带着潮湿的腥气,他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却觉得她手脚冰凉一片,“你很冷?”
锦笙蹭着他的胸口点头,将自己的头发用他的衣襟揉乱,顺便也揉乱了他的衣襟,然后将头钻入他的衣襟里取暖,磕磕巴巴地说,“柔然来的那位公主我今日也见过了,我、我觉得……”
话语蓦地停住,像是悬崖边勒住马一样,收势快,似乎有些急。
过了半晌,房屋内没有一丝声响,能听到外面呼噜的风声。
“觉得什么?”君漓垂眸看她,下巴刚好能蹭着她的发心。
想到今晚爹在御书房里同太子爷说的话,锦笙深吸气,喉头竟泛起酸涩感,她知道爹是什么意思,教导太子爷三思后行,只是为了提点他:和亲在即,太子殿下请谨慎行事。
倘若没有今晚项城发生的一切,没有长公主府发生的挑拨,太子爷想把婚事推给顾勰只需要略施巧计,然而现在……
锦笙的喉咙似堵塞的管道骤然被拔除了塞子,流水倾泻而出一般——
“我觉得,她不适合你……”
这样的腔调着实有点儿委屈,轻声呢喃着,就带出了别扭的小奶音。
君漓微微怔住,不太相信这话会是从锦笙的口中说出来的。自他与她强行两情相悦以来,她从来都是求他好好和亲、好好去娶哪家哪家的小姐,从来都是当自己是个一时的姘头所以随意把他拱手相让。
如今却说,“我觉得,她不适合你。”
眸底滑过难以掩饰的欣喜若狂后,君漓淡淡地“嗯”了一声,搓揉着她的头发,“我也觉得。你后面的,不管是谁,都是后来的,我不再纳入考虑范围。只有你适合我。”
***
次日清晨,尚未至上朝的时辰,李承运于上朝途中遭遇截杀,死相异常凶残,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后又被抛尸河道,喂了鱼虾。消息尚未散播出去,曲湖中已有渔夫打捞起了尸|体。
汜阳城的小老百姓们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有凶徒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杀人,杀得还是朝廷官员,完全没有身为专业杀手应当潜伏行动的自觉。敢与官府横向叫板,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确认过眼神,是惹不起的人。歹徒靠山很硬,就算官府来了也没用。
很快,毫无用处的官府派了官差来调查。根据各位官差闲暇时的统计,李承运的脸上拢共被划了至少五十刀以上,身体又因为被扔进水中泡得异常浮肿,实在看不清相貌特征,只能凭借穿着打扮、大致身高等基本特征辨别。
最后的结论是,这具尸体确实是朝廷官员李承运本人。
景元帝将此事全权交予大理寺负责,大理寺很想表示自己不愿意负责,概因此案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凶手乃是江湖客,行动干脆利索,受过专业训练,还有朝廷官员罩着,再怎么查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关键得罪人的就是走的这个过场,朝廷里但凡有这个能力买凶杀人不怕被查上门的,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而三品以上的重臣,大理寺又怎么好意思怀疑到他们头上,更遑论在没有确切罪证时找上门得罪人?
如今又在风口浪尖上,六部已经废了一批人了,景元帝还没消气,办不好差事都知道什么下场。大理寺丞表示自己还想多活几年,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把案子推给刑部,才能独善其身……恰巧刑部那位侍郎大人是安丞相之子,本又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不怕得罪人——推给他再好不过。
***
酉时正,太子府迎来了安丞相。
一早君漓就吩咐府中擅茶艺的侍女在庭中烹茶候着,此时时辰正好。
两人在庭中落座后,君漓亲自为安秉容倒茶。
安秉容半句废话都不多说,开门见山,“若不是昨夜长公主遇袭,我不会来找你。早前便有柔然叛党在边域蠢蠢欲动,全凭朝廷与柔然王族镇压,才一直不敢嚣张作为,如今应天激化叛党谋逆之心,意在破坏和亲,彻底逼反柔然。殿下向来聪颖,想来不需要我点破此言何意。”
何须点破,一朝丞相在太子面前自称“我”,本就不是来找他谈国事的。今日他只是一位父亲罢了。
君漓双手将茶递给安秉容,待他接过后才道,“事在人为。”
“所言极是,事在人为。”安秉容并没有碰茶,只端正坐着,道,“事,当务之急是和亲;人,只能是你和柔然公主。使者将至,还请殿下谨言慎行。”
“我若不护她,安伯父也会护她,可正是因为安伯父一向谨言慎行,曦见身为晚辈,只能不那么谨言慎行,挺身而出。”
安秉容唇角微耷拉下来,“可殿下并无此义务。”
君漓别有深意地道,“安伯父有能力让我有这个义务。”
“想让我助你?呵,就算撇开和亲不谈,还有两位难缠的侧妃,萧、霍二人是陛下已为你定好的人选,你若不娶,百官异议,让萧大人、霍大人怎么想?让陛下怎么想?”
“我若娶了,她怎么想?安伯父又怎么想?”
安秉容拧眉,“这便不是殿下如今的身份责任应考虑的了。和亲在即,殿下若要做什么手脚节外生枝,必然会让应天有机可乘,如果阿笙为此事分心,失掉缉拿应天的机会,后果不堪设想。捉拿应天的期限只有两月,阿笙耽搁不起。我劝太子爷即刻定下和亲事宜,以及昭告天下侧妃人选。”
“恕曦见不敬,难以从命。”君漓面无波澜,“伯父以为,我若真与柔然公主完婚,阿笙会无动于衷?”
“纵使这样,也并无他法。殿下优异出众,可身份特殊,以后身居高位注定心思叵测、难以思猜。身为人父,阿笙的夫婿若是如此,我不喜欢。比起宫中尔虞我诈的日子,我倒宁愿将她嫁与顾世子。”
两人一句接上一句,毫不断歇,追字逐句间周遭气氛已悄然剑拔弩张。
至此一句“我倒宁愿将她嫁与顾世子”。君漓竟没有接上。
在气氛颇为匪夷所思之时,君漓忽地微微挽了挽唇,缓缓执杯抿了口茶,随即侧头唤道,“来人。”
不远处一名婢女碎步小跑了过来,施礼问道,“太子爷有何吩咐?”
君漓面无表情地错着茶盖,垂眸静静道,“去看看,阿笙还没起么,都睡了一天了。”
“!!!”安秉容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瞪着君漓,咬牙切齿,“什么?!你们……?!”
君漓淡淡道,“她常宿在我这里,我亦常去天枢阁宿在她那里,安伯父不知么。”
气氛由剑拔弩张到安丞相想单方面持刀砍人,他震惊地顿住,向来见识过大风大浪遇事不慌不忙的安丞相头一回觉得大脑回血,甚至有些头晕眼花,眼珠楞起可怖的血丝。
“安伯父稍安。曦见是个有担当的人,会负责的,就看……”君漓淡声恭敬地道,“安伯父要不要曦见负责了。”
“你……!!”安秉容握紧拳,咬紧后槽牙,忍住气自我平息。
片刻之后,锦笙皱着眉从房间走出来,她的脑子尚且有些不清醒,只隐约记得昨晚睡前和太子爷聊了一会儿,然后被渡了一口茶,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竟睡到了现在……
她随着唤她的丫鬟一路走至庭中,远远抬眸看见安秉容的一瞬间吓得心跳一个打疾转身就跑,可右面是一堵墙,她慌乱之中一头撞上去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要命!她竟一觉睡到了酉时?!完了完了被爹发现了……低头蹉气之时她又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披着君漓的外衣!
不远处目睹全过程的安秉容气得磨牙,“君曦见!你……!”深吸一口气,他稳着气息唤道,“阿笙,过来。”
锦笙的脸腾得蹿红,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慢吞吞地朝他们那方走去,站定在两步之外,想着这是内院,他都直唤阿笙了,说明周围都是可靠的人,便不叩头了,直接唤道,“爹……”
太子爷伸手将她拉近了些,轻揉着她的额头,柔声问,“睡得好么。”
锦笙的脸红得滴血,却不知如何回答。
这一幕落在安秉容的眼中便成了敲锤定音的关键,安秉容深深闭目,冥神自己静了一会儿后才睁眼,沉声道,“殿下方才说的,臣自当认真思虑。”
语毕,他拍桌站起,转身拂袖离去。
君漓神色不动,眉尾却泛起淡淡的笑意,“多谢安伯父。”

清醒,迷惘

锦笙怔愣地, 反应过来什么, 她抿紧唇看向君漓, 三个弹指之后, 刚消下去些颜色的脸瞬间又爆红。
她咬紧牙, 羞臊得在太子爷胸口打了一拳, “你居然给我喝下了药的茶!你个大骗子!你骗我就算了还骗我爹!让他误会我们有……肌肤之……亲……”
没把太子爷说得面色惭愧, 自己却先羞愧得低下了头,只觉得字眼陌生,让人难以启齿。
太子爷倒是气定神闲, 任由她的小粉拳落在胸口,面不改色地握住,抿唇瞧她, 静默地看了良久之后忽然状若不解地冒出一句, “难道那天早上我们做的事情还不算肌肤之亲么。”他一顿,稍凑近锦笙, 哑声反问, “不算吗, 软软?”
那天……锦笙的脸霎时红得滴血:几天前在天枢阁, 她允他做了些过分亲密难以描述的事情。
而此时太子爷骤然低哑的嗓音让他本就撩人的声线变得愈发具有迷惑性。
锦笙扛不住了, 将他推开一些, 十分没有底气地回应,“不算。”
“那要怎么才算?”太子爷过于流氓,竟还能再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他微上挑着左眉, 嘴角抿成微弯的弧度。
要怎么才算?
锦笙倒还真的反应了一下, 随即睁大双眸心底惊呼:流氓!
倘若不说,谁相信这是从尊贵的太子爷口中说出来的?还说什么皇权贵胄出世避俗养出来的根正苗红,岂非街头调戏良家女子的混混做派?
不想与他说话了。
锦笙闷着头不回答,君漓便点到为止不再逗她,拉着她回房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