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风说:"是啊,老头子对我很好的。"

"那你就应该好好孝顺他。"

杜长风探究地打量她,"你深更半夜跑我房间来,不会就是想说要我当孝子吧?"

"不是,我就是很感动,你跟耿墨池合奏得太好了!"

"是吗?"杜长风拉舒曼坐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看住她,"其实,我最想的还是跟你合奏,所以才答应跟JPY签约,我想我们合奏的曲子必是这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嗯,我也想跟你合奏,我知道我没什么可以留下,唯一可以让朋友们记住我的也许就只有音乐了。"

杜长风的脸立即就垮下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山姆…"

"叫我大叔!"

"是,大叔,我真是…真是很高兴可以认识你。"

杜长风深邃如海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凑近舒曼,鼻尖都要碰到鼻尖,舒曼却没有退缩,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明明是咫尺,为什么要将彼此推到无法逾越的天涯?近一点,感受彼此的温暖,有什么不好?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可能是刚洗漱过。那气息竟是这般令人着迷,舒曼直觉心跳骤然加快,脸上也火烧似的滚烫…这倒让杜长风愣住了,几乎呼吸困难,他有些心虚地问:"舒曼,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舒曼哧地笑出了声:"你大概是坏事做多了吧。"

"闭上眼睛,好吗?"杜长风抬起她的下颚,目光灼灼,"我可能真是坏事做多了,你这样瞪着我,让我很心虚…"

舒曼看着他,眼底突然泛起泪意,声音也开始不争气地发颤:"我知道你对我的好,真的知道…我也想,就是…"她说不出口,再也承受不了他眼底的自己。她真的闭上了眼睛,隐忍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阻碍地顺着脸颊滚落。她听到他问:"你哭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是的是的,她弃甲投降了。在经历了过去的种种苦难之后,在埋葬自己这么多年之后,她不得不正视眼前的这份感情,放弃自欺欺人的一切借口,她呜咽着,内心混乱不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不想…但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好了,别说了。什么来不来得及,我十几年都等了,不在乎继续等,无论你跑到多远,我一定还在原地等你…"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吻干她的泪,吻着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地说,"嘘,别哭了,别哭了。"他抱住她哄,舒曼反而大哭起来,除了林然,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她,除了小时候的外婆,即便是父母,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哄过她,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无微不至地、温柔地抱着她,如同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紧紧地靠在他的怀中。他开始吻她,细细碎碎的吻烙在她颈上,仿佛是最温存的呢喃,她脑中一片空白,不想任何事情,她只想这么靠着他,就这样永远地靠着…而他由隐忍到爆发,只不过是瞬间的事,他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这么多年,几乎断了念,不能想,不敢想,就觉得她是天上最遥远的那颗星,他即便在二院的塔楼上从今生站到来世,也未必等得到她眷顾的目光…可是现在,她就在他的怀中,像只瘦弱的鸟,战栗着,温软得不可思议…

意识完全模糊,他怎么把她放倒在沙发上的,怎么脱去她的衣衫,怎么呼啸着将她淹没在他的喘息里,她已记不清楚,只觉得脸上滚烫,身上也像燃着一把火,她慢慢地伸出手,回抱住他的身躯。自始至终,她都闭着眼睛,仿佛有轻微的风声在耳畔,她想起了春天山庄里的桃树,堆积如云霞的花枝在湖岸绽放,无数的花瓣纷纷落下,落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像是一场最绚烂最绮丽的花雨。"小曼,小曼…"隐约听见他在呢喃轻唤,夹杂呼呼的喘息,是喜悦,也是痛苦…

早上,韦明伦照常敲门喊杜长风起来用早餐,出人意料,已经梳洗整齐的杜长风一点也没磨蹭,大方地打开门。韦明伦正要表扬他几句,猛地看到舒曼穿着睡袍从浴室里出来,吓了一跳,舒曼也被吓到,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你,你们…"韦明伦瞪着两人,成了结巴。

杜长风一把箍住他,拽他往露台上去,回头又冲舒曼说,"你先回房间吧,我们在楼下餐厅等你。"

门被轻轻带上。

韦明伦这才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

"看什么看!没见过啊!"杜长风没好气地说。

韦明伦看着晨曦下神采奕奕的杜长风,总算魂魄回了身:"你小子,出息了啊,一声不吭就把事办了…"

"老头子送我那把琴多少年了?"杜长风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韦明伦没听明白,"什么?"

"有十七年了吧,你说我这是干吗,怎么不早把琴拿出来呢?害我白等了十七年,蠢啊,真是蠢!"杜长风捶着露台镂花栏杆"痛心疾首",韦明伦还是一头雾水,杜长风问他:"现在我该怎么办?"


组曲四来生做只鸟都好啊[]在上海又逗留了两天。回离城的那天晚上,舒曼在杜长风的怀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了很多很多的天鹅,他们追逐着天鹅嬉戏,到后来,连自己都仿佛成了天鹅,翱翔在天际,比风还自由…醒来把这个梦告诉杜长风,杜长风悠然长叹,亲吻着舒曼的额头说:"今生有你的相伴,自由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次日早上,舒曼和耿墨池、白考儿依依惜别后,踏上了返回离城的旅程。到达山庄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杜长风不肯放舒曼回桃李街的家,执意拽着她回山庄。自从那晚后,两人已是形影不离,甚至舒曼上个洗手间,杜长风都要到门口守着。韦明伦笑他,他却说:"你不是我,不会了解我有多么患得患失,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见了,总觉得这像场梦,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杜长风的预感很快得到应验。

一下飞机,他们拎着行李先回海棠晓月进行休整。行李刚放下,门铃响了,韦明伦开的门,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门口,全是生面孔。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板着脸走上前:"请问哪位是杜长风?"

杜长风从屋里探出头:"我就是,你是谁?"

"我们是受离城中级法院委托,专程从北京赶来的精神病司法鉴定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韦明伦张口结舌,脸刷地就白了。


杜长风出人意料的镇定,点点头:"好,请先等会,我换件衣服。"说着就准备上楼,舒曼傻了似地站在楼梯口,他拍拍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没事,乖。"然后"噔噔"地上楼去了。

泪水如珠子似地从舒曼的眼中滚落。

她瞬时就明白过来,跟韦明伦对视,韦明伦也是眼眶通红。两人齐齐望向门口站着的那群人…无能为力,什么都无能为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长风被带走。杜长风上车时,舒曼突然拽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韦明伦过来掰她的手指都没用,她就是抓着杜长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呻吟着,"如果你出来…我不在了,给我也种一根竹子…"

杜长风瞪大眼睛看着她。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她就是他心目中的"丫头"。

只是来不及,已经来不及,她只能拽着他的衣襟绝望地看着他,似乎想记住他的脸,这张脸,很多年前她就见过,那个月夜的香樟树下,他叫她"丫头",她骂他"浑蛋",少年不经意的往事其实她早已忆起。

而他以为她不记得。

她不想说她记得,只是因为她知道已经来不及,她爱他却不能说,她怕自己离去后他会在自己设的囚笼里再关个十七年、十八年甚至更久,她知道她的爱会囚住他,让他永世不能超生。她不能这么自私!可怜他已经在精神的牢笼里被囚了十七年,让他就此死心也是好的。

而他不明白,她还多想活下去,如果可以跟老天借个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年,两年,她也想活下去,好好地再爱一回。过去的那份爱太苦涩,她还没有感受到爱的多少幸福和甜蜜,老天就夺了去。这些日子,她常常想,如果当年他在香樟树下没有逃跑,她爱上的不是林然,而是他,那么很多的悲剧就可以避免,不是吗?而命运就是这样,差一步,少一秒,咫尺就变成了天涯,即便现在她爱着他,可注定又要错过,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而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小曼--"


他说不出话,只能唤着她的名字,任泪水渗入她的发间。他从未如此害怕,不怕死,不怕千刀万剐,就怕又被关进疯人院,来生哪怕做只鸟,也比关在那里好啊…

起风了。叶冠语站在公馆的院子里仰望天空,风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全都吹散了,头顶飞过一只飞鸟,留下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在空气中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来。叶冠语冷哼道:"我让你连只鸟都不如!"

已经是春天,绵绵梅雨期刚过,公馆的茉莉一夜之间绽放,满庭都是渗人的芬芳。叶冠语立在花丛中,手轻轻掠过青翠欲滴的枝叶,绽开在枝叶间的白色小花立即摇曳生姿,仿佛就是为了迎接他的眷顾而释放自己的美丽。

好些日子没来公馆了,险些错过茉莉初绽时最浓郁的芬芳。佩萝太太说过,茉莉只有在初绽时的头七天最为芬芳,就如爱情,一定是最初的爱最真挚也最完整,经历了现实的重重打击和摧残,爱情即便再芬芳,也变得悲伤。

说得真好啊…

叶冠语长叹一口气,坐到了石凳上。

"舒小姐和杜长风住在一起。"

当尾随杜长风去上海的下属跟他报告这一消息时,他只觉悲伤。在卧室窗前站着看了一夜的雨,暗夜无光,一颗心凉到了底。原本还存有一丝怜悯,那人被关了那么多年,给他些许的自由,也好陪自己继续这场游戏。因为他是这么孤独,纵然伫立于万人中央,他仍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他常把自己比喻成猫,没了耗子,猫还是猫吗?但,他现在不想玩了,哪怕他做不成猫。

他们去上海后,吕总管曾问他:"我们该怎么做?"

叶冠语眼神游离,手中把玩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翡翠戒指,反问他:"怎么样才可以让鸟儿飞不了?"

吕总管答:"当然是卸了他的翅膀。"

"错!卸了翅膀还是鸟吗?会死的…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想飞却飞不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那就给他做个坚固的笼子。"

叶冠语没有回应,仔细端详手中的戒指,举到灯光下,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吕总管的话他像是没听到。


吕总管会意:"叶总,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叶冠语没朝他看,轻轻吻了吻戒指。

这会儿,他坐在庭院中,又在端详已经戴在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戒指,碧绿的一点圈在指间,在阳光下发出通透的绿色荧光,那光异常,像是通了灵,似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十多年了啊,除了这个戒指,没人知道他到过地狱。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似乎是没有多少人性可言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做回正常人,佩萝太太说过,仇恨的感觉太痛苦,如果有得选择,她宁愿选择爱,而不是恨。佩萝太太因此经常劝导他,孩子,放下你的恨吧,终究有一天,你会发现支撑你活到最后的恰恰是爱,而不是恨…他的确想过放弃,只因心中对那女孩的眷恋。可是如今,她都要嫁人了,听说还是嫁给那个疯子,他忽然就迷茫了,失去她,失去爱,他就只有恨了,他如何还能爱…真可惜,佩萝太太不在了,否则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他抬头仰望公馆屋顶碧绿的瓦,还有墙上疯长的爬山虎,一年又一年,无论经历着怎样的风雨,那些藤蔓和青苔始终不离不弃,舍不得枯萎,舍不得死去,就像曾经住在这公馆里的人,虽然天各一方地被埋葬,但他们从未离去,一直都在这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院子里屏息静听,甚至可以听到那个年代,那些事,那些人的回音,有叹息,也有脚步声…

这样一个和风习习的下午,闻着满庭芬芳,很容易想起从前的事。叶冠语闭上眼睛,恍然觉得光阴倒流到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在桐城做工,在一家装修公司被老板安排去算造价,叶冠语每次都能出色完成任务,算出来的造价让老板和客户都满意。老板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他的心不够狠,太老实,是多少就算多少,要他算巧点,他都不听。老板说:"你这个样子,一辈子只能做工,要想将来像我这样当老板,你首先要学的就是心狠,心不狠,你就等着被别人剁吧。"

叶冠语笑而不答。他不知道,老板的这番话后来在他身上得到了应验。现实的残酷,人性的卑劣,在当时他那个年纪是体会不到的。


有一天,老板从外面回来,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赶紧去清水堂,佩萝太太打电话过来,要你无论如何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老太太对你上次给她选的盆景很满意,把你夸到天上去了,说你心眼好,有品位…啧啧,小子,你快去快回,顺便代我问候下老太太,希望她老人家以后多关照,多介绍几个有钱的主给我们。"

叶冠语问:"她没说什么事吗?"

"管他什么事,她要你去你就去嘛,又不会吃了你!"老板一脸横肉,神秘兮兮地说,"别看这老太太岁数这么大了,又是一个人,告诉你们,她才是真正有钱的主,我们巴结还巴结不来呢!"

"老板,你咋知道她有钱?"旁边一个油漆师傅问。

"你知道个屁!我可是听说了,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可是省里一个大官的那个什么,反正不是正房,那个大官在旧社会就是个资本家,有钱得不得了啊,'文革'的时候被整死了,临终前给了这老太太一大笔钱,多大一笔呢,不夸张的话据说可以买下半个桐城,夸张的话买下整个桐城还有余,她现在住的那个公馆就是那官爷爷送的,听说地下都埋着金子…"

"扯淡!哪有这种事。"师傅们都不信。

叶冠语也不信。他和佩萝太太纯属工作上认识的,老太太要翻新公馆,那公馆就是清水堂,青砖墙的旧时小楼,围了个大院子,典型的民国时期的建筑,虽然依旧看得出从前的气派,但毕竟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到处生了白蚁不说,很多墙面还裂了缝,屋顶也漏水。老板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揽到活,要叶冠语过去算翻新的造价,还特别交代多算点没关系,说老太太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有的是钱。但是叶冠语偏不听,一五一十算得清清楚楚,不但没虚报造价,甚至还在园林景观以及室内装饰上提了很多建议,让老太太很满意,工程结束后,经常邀请叶冠语过去做客,请他吃饭,房子有什么问题,也只找他。

但是真正让叶冠语和佩萝太太成为忘年之交的是之前的春节,佩萝太太要在院子里挂几盏灯笼,请叶冠语过去帮忙。叶冠语欣然前往,不仅帮老太太挂好了灯笼,还亲自写了副春联贴在门口,让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结果高兴得过了头,竟一头栽倒在地。叶冠语吓一跳,一边要公馆其他人叫救护车,一边对老太太实施简单急救,由于争取了时间,救了老太太一命。老太太感激不尽,出院后拿出一笔钱硬塞给他,叶冠语坚决不要,还动了怒,拂袖而去。这件事让老太太觉得叶冠语是个有骨气的人,派了秘书到装修公司跟他道歉,还请他到公馆吃饭,说到动情之处,声泪俱下。


叶冠语当然不会跟个老太太计较什么,当即表示不介意。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老太太把叶冠语当成了自家人般,有事没事就会约他过去拉家常,说故事,谈人生,叶冠语从不推辞。他觉得这老太太很有魅力,满头白发,一看就是经历过世事沧桑的人,又通今博古,对人生对命运有着独特的见地,对钱财名利更是淡如云烟。老人即便不说话,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摇摇扇子望望天,那浑身散发出来的光芒也让人由衷的欣赏。一老一小撇开年龄和身份,从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叶冠语当时年轻,有什么困惑都跟老太太讲,他们什么都谈,唯独不谈爱情,这似乎是老太太的忌讳,她什么都可以为叶冠语解答,唯独爱情不能。她没有说明为什么,那似乎是老人的死结,只要一触及这样的话题,她就会陷入沉默,仿佛灵魂出窍般,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于是叶冠语尽量避开此类话题。

他觉得老太太是个谜。

关于老太太的身世背景,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她很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至于那些钱哪来的,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定论。叶冠语只知道老太太三十多年前就去了法国定居,一直到两年前才回国,在国外有没有家庭,有没有儿女,他一概不知。但他隐约觉得老太太很有身份倒是真的,一个独身的老人,居然配有三个秘书,数个保姆,还有护士、厨师、司机等等,他们都住在公馆里,随时听候差遣。再看老太太的衣着,样式普通,面料却很讲究,大多数时候都穿中式的旗袍或夹袄,喜欢戴翡翠之类的首饰,戒指、手镯、耳环,通通都是翡翠的。老太太是个大雅之人,她极少戴金,更别说钻石,她觉得那些东西太俗。老太太说话慢条斯理,一颦一笑,韵味十足,就跟她身上的香奈儿五号的味道一样,优雅中又似有几分落寞,令人着迷。叶冠语折服于老太太的魅力,并没有太过于深究老太太的谜底,这毕竟属于个人的隐私。


那天被老太太叫到清水堂,叶冠语隐约觉得有事。

清水堂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茉莉,屋后是密密的树林。老太太似乎很喜欢茉莉,其他的花卉品种一概不允许种。当时不是茉莉开花的季节,满园一片翠绿。深深浅浅的绿,跟老太太戴的那些翡翠首饰颇有些相似。而掩隐在翠绿中的公馆一共有三层楼,一楼是客厅和餐厅,二楼是管家和秘书们住的地方,三楼才是老太太的卧室和书房,一般人是禁止上去的。屋子里的陈设都是西式的,可能跟老太太在国外生活多年有关,地毯、窗帘、壁灯还有家具,都是公馆翻新后从国外运过来的…只有三楼一直都是旧家具,壁纸倒是换了新的,却是参照旧的花样专门找厂家原模原样定做的,老太太很固执,绝对不允改变房间里的东西,搬动一下都不行。所以每次上到三楼,叶冠语就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旧时代,一盏罩着流苏的台灯,一张磨光了漆的躺椅,都透着岁月的沧桑,沉默不语。于是叶冠语知道,老太太还生活在过去里,从未走出来。

当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透过纱帘照进房间,地毯上黄澄澄的,衬得床头小柜上摆着的白玫瑰也有些陈旧的色调了。

佩萝太太靠在床头的一堆软枕中,有些日子不见了,竟显得苍老了许多,可能跟她没化妆有关系,老太太是个很有礼节和教养的人,平日大凡见客都会化妆。头发也是一丝不乱,优雅地绾在脑后。但是今天她没有讲究这么多,可能头发实在太乱,就戴了顶睡帽,尽显憔悴慵懒,却仍脱不了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贵。

"冠语,你终于来了,我以为我快见不到你了。"老太太朝叶冠语伸出手,指甲上的红色蔻丹在黄昏中没来由地显出了几分凄凉。她握住冠语的手,不自控地抖着,"孩子,见到你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奶奶,您病了吗?"叶冠语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到老太太虚弱的样子很心疼。佩萝太太笑着说:"别叫我奶奶,我其实比你母亲的年纪大那么一点点,但却没有你母亲的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儿子,真羡慕呀…"


老人的眼中泛起泪光。

"奶奶…"

"好孩子,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了,我过两天就要回法国了,可能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佩萝太太叹息着,忧伤地看着叶冠语,十分不舍。

叶冠语很诧异:"您要走?"

"是啊,我的肺病又犯了,得回法国养病,本来想死在这边也可以,但是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过去料理,而且这边也没有亲人,死了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肺病?以前怎么没听您说过?"

"唉,几十年的老毛病了,这次来势凶猛,怕是挨不过去了。"老太太依然是微笑着,谈论死亡就跟谈论天气一样的寻常,"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你想跟我一起回法国吗?先别急着回答,先听我说,我喜欢你,孩子。如果你愿意,我收你做养子吧,到了法国,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我无儿无女,也没有家人在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不,不,奶奶,不可以的!"叶冠语还是习惯性地叫"奶奶",连连摆着头,"我不能丢下家人一个人走,我母亲,还有弟弟,都需要我的照顾。再说,我对国外一点都不了解,去了什么事也干不了,我要待在这里陪伴家人。"

"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让我感动,也让我更加喜欢你了,冠语。"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本来就嘶哑的声音突然哽咽,"但我真的舍不得你呀,没想到晚年能遇上你这样一个让我无比快乐的人,让我想到了从前的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儿…在你的身上我看到某种熟悉的影子,尽管模糊,仍是欣慰的,甚至是感激的,感谢上帝能让我在生命的尽头遇见你…"

"奶奶,您别泄气,您的病会好的…"

"不,不,我想的不是这些。"老人无力地摆摆手,闭上眼睛,可能是病了很久,说了这么些话已经倍觉吃力。

于是叶冠语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老人,让她休息。

夕阳的余光已经只剩斜斜的一角了。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老旧的壁钟发出的滴答声显示着时间的流逝。


"冠语,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吗?"半晌,佩萝太太又睁开眼睛,眼中似有流光,突然神采奕奕起来,好像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兴奋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想说!孩子,我憋了三十几年,我怕我再不说,就要把那些事带进坟墓了。我不甘心一个人默默地走,更不想带走俗世间的一切牵绊,我想有个托付的人,将一切托付好后我才能安心地走…"

"奶奶,您好像累了,休息好了以后再说吧…"

"没事,我没那么娇弱,让我说吧,也许下一秒我又要改变主意了。"刚才病恹恹的佩萝太太,像陡然注入了一剂兴奋剂,差点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她按住胸口,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她笑着,就那么笑着,像夏日的玫瑰,绽放得那么热烈。她也从未那么美过,原本苍白的脸颊竟隐约透出淡淡的红晕,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见到久别的心上人,激动难抑。

于是,时光的帷幔优雅地撩起,曾经属于那个年代的久远的故事在这夜色临近之时突然被翻开,每一页,都焕发着陈旧的光泽。

佩萝太太说,她的出身其实没有坊间传的那么神奇,她父母都是普通的百姓,都曾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她年幼时跟着父母吃了很多苦。抗战结束后,父亲在省城的一所学校教书,一家人原本生活得很平静。佩萝十七岁的时候,出落得非常美丽,特别擅长舞蹈。有一次春节文艺会演,佩萝学校的节目被选中,演出那天盛况空前,可以说改变了佩萝的一生。一曲《茉莉花》,佩萝带领一群如花的少女提着花篮翩翩起舞,动人的音乐声中,佩萝的笑容倾国倾城。至今她还保留着一张当时演出的照片,一生的美丽,就在那一刻绽放。绽放得太彻底,却让她的青春过早凋零…佩萝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