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四处张望,寻找目标。杜长风在树后却是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只见她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个马尾,白衣黑裙,站在月光下清丽脱俗得宛如一个坠落凡尘的精灵,尤其她的皮肤,被月光浸润着,白皙得近似透明,吹弹即破。在她转过脸四下搜寻时,杜长风看到了她那双眸子,水光盈盈,摄魂夺魄,他从未见过如此炫目的眼眸…还有她轻盈的黑裙,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一切恍然如梦中。

内心似有流星划过,刹那间灰暗的心田被照得通亮,心跳猝然紊乱,仿佛是前世的呼唤,那样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让他僵直了身体,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立在那里,只不过数步之遥,咫尺间脚下却如同无声划开一道千仞鸿沟,他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在这里",但,如果时光就此停住,如果岁月刹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间即是白头,他即便用一生去跨越他和她的距离,他也会毫无怨言。

因为,他一定是认得她的。

似曾相识的脸庞,亮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眼眸。一切的一切,他都像是在梦里无数次相遇过,凝视过。那么,她是谁呢?

他终于按捺不住,当她背对着靠近香樟树的时候,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惊吓得浑身颤抖,他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她转过脸来,乌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除了些许的惊诧,竟然平静如水。这女孩儿,胆子很大啊。他问她是哪家的野孩子,她竟然说他是野孩子,这激起了他的兴致,想逗她玩儿,可是她却骂他"浑蛋,流氓…",他正要发作,她竟夺路而逃,迎面就跟一人撞上,他一眼就认出是林然,迅速闪到了树后,爬上围墙,落荒而逃…

他并不知道那女孩儿跟林然撞见后,发生了什么。

人生的很多事就是这样,早一步,与迟一步,相隔的不是咫尺,而是天涯。那晚回到二院,他兴奋得一夜未睡,在湖边跟"叶冠青"和雌天鹅说了一夜的话。对了,他把那只雌天鹅取名叫"丫头",因为他并不知道那女孩儿的名字,只能叫她"丫头"。一想到这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那只天鹅。


他说:"丫头,我不是浑蛋哦,更不是流氓,虽然有时候我是有些浑蛋,可你不能这么骂我,因为…因为我会保证,在你面前一定比君子还君子。你是哪家的姑娘呢,我从来没这么心跳过,你的眼睛,亮得让我心跳,到现在还在跳,你听…"说着他伸手将栖在湖边水草里睡觉的雌天鹅抱在了怀里,他蹲在水边,向前倾着身子,轻轻地抚摸着"丫头"修长的脖子,"我好难过,丫头,偏偏我困在这里,我没有自由,不能带着你到处跑,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却不能带你去,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只天鹅是不是太困,居然一动不动地任他亲密地抚摸,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鸣叫,好似少女羞涩的呢喃,让杜长风更加兴奋得忘乎所以。月光下,"丫头"的眼睛半睁着,浸润着月光,漆黑的眼珠仿佛是沉在湖底最深处的宝石,发着熠熠的光彩。杜长风惊奇地发现,那眼珠竟跟香樟树下的那女孩出奇的相似…

这以后,杜长风可就有事干了,整天和那两只天鹅厮混在一起,给它们喂食、拍照,跟它们说话,俨然已是亲密伙伴。

但感觉上,"叶冠青"似乎理性些,虽然并不拒绝他的亲昵,但始终跟他保持着距离,若即若离,跟它说话,它也是爱答不理的样子,自顾自戏水,展翅飞翔。"丫头"就不一样了,只要杜长风一声召唤,无论它在哪里,玩得有多高兴,也会立马飞到他身边,扑棱着翅膀,甭提多喜悦。杜长风也最爱跟它说话,过去从不曾对人说过的话,埋在心里的秘密,都对它说了出来,他最喜欢抚摸它的脖子,一边抚摸,一边说着话,甭提多惬意。

他简直觉得自己在"恋爱"了,一刻看不到"丫头",心里就惦记得慌。夜晚睡觉,他总是开着窗户,因为清晨醒来,他要一眼看到湖面上"叶冠青"和"丫头"的身影才放心,即便在浴室洗漱,他也从不瞄着镜子,而是瞄着窗户外的湖面。他连塔楼都不去了,躺在湖边的草地上晒太阳、看书、拉琴,跟"丫头"说话,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老梁自是喜上眉梢,这小子终于安定下来,不到处乱跑了。也不再拒绝林仕延的关怀,偶尔来看他,也能说上一两句话。林仕延怎么都没想明白,为何两只天鹅就让父子间的冰山趋向融化,而此前他付出那么多,儿子难道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这天,林仕延又去二院看儿子。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林中开满野菊花,走在里面倍觉清新,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问起儿子的情况,老梁说:"他就是喜欢那两只鹅,一会儿看不到都不行,每天要给它们喂了食,他自己才肯吃饭,就差没抱上床睡觉了。"

林仕延只是笑:"这小子,从小到大,我就没琢磨透过,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做出来的事情总是没谱儿…"

"可是院长,您真打算让他一辈子待在这儿?"老梁终于实话实说。

林仕延的脸上瞬间罩上一层阴影,久久伫立,望着不远处爱子和天鹅嬉戏的场景,眼眶顿时变得湿润。好好的一个孩子,聪明绝顶,本可以有着很好的前程,却深陷于此,整天跟一群疯子生活在一起,一辈子,该有多远啊…

他长长地叹口气:"再看吧,我也不想这样。"

说完径直走到儿子的身后,隔着几步的距离,见他跟天鹅正在说话,示意老梁不要出声。杜长风丝毫也未觉察到后面站了人,一边给"丫头"喂食,一边叽叽咕咕,说:

"'丫头',你要多吃点才行,这阵子你可是瘦了,抱在手里轻了好多呢,'叶冠青'就比你吃得多,你看它多肥壮,我真怕哪天老梁会把它抓到厨房蒸了,这老东西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天鹅肉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不过你别担心,我是绝不会让别人碰你们一根毛的,除了我,还有我哥,谁都不能碰你们,我哥…这家伙,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来瞧我了,难不成是谈恋爱了?听他说,他最近喜欢上一女孩儿,在教人家弹琴呢,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想为她做点什么,比如我也喜欢你,就想拉琴给你听,还想给你写曲子。这阵子我写了好多曲子,可好听了…"


他突然打住,湖面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回头,看到父亲微笑着站在他身后,旁边是发了福的老梁,也呵呵地瞅着他笑。

他顿时恼了:"干吗偷听别人说话?"

"你不是别人,是我儿子!"林仕延笑容可掬地走过来,蹲下身子,瞅着那只被他唤作"丫头"的天鹅说,"听老梁说,你就是跟这只天鹅'恋爱'?"

"不关你的事!"杜长风别过脸,并不看父亲,但语气还不是很生硬。

林仕延很有分寸地把握着和儿子的距离,把话题岔到林然身上去,"你哥哥本来也要来看你的,但最近他收了个学生,要送去日本参赛,脱不了身…"

杜长风低着头,自顾自摸着"丫头"的脖子,但林仕延知道他在听,继续说:"林希也正在考研,课业很紧张,你要是觉得闷,跟我到外面转转吧,我最近刚好要去韩国谈一个合作…"

"我不去!"杜长风断然拒绝。

"我是怕你闷。"

"我不闷,有'叶冠青'和'丫头'陪我,我哪都不去!"

"…"

父子间的谈话陷入僵局。

但林仕延并不勉强,他知道能这样近距离地谈话已经很不易,他不能太急,必须小心,否则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可就在转身离去时,一直埋头喂天鹅的杜长风突然问了句,"林然教的什么学生,他说他从不收学生的…"

"哦,是舒伯伯的一个女儿,舒隶的妹妹…"林仕延很高兴儿子主动问他问题。

杜长风不再说话,但心里却油然而生强烈的好奇,林然喜欢的那个女孩儿,会是什么样呢?他丝毫也没想过,那女孩儿他是否见过。林仕延一走,当天下午,他就瞅准机会偷偷溜出了二院,直奔桃李街的林家小楼。还在楼下花园里,就听到三楼的琴房传出叮叮咚咚的琴声,显然不是林然在弹,林然的琴声他知道。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保姆可能出去买菜了,家里显得很空寂,这更方便他径直溜到了三楼。琴声更近了,琴房的门虚掩着,林然不在里面,看了看隔壁的书房,他正在阳台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呢。


杜长风探出头,一眼就看到琴房的窗边弹琴的那女孩,侧着身子,长发披肩,阳光透过窗子洒了她一身,她低着头,侧脸的弧线是那么优美…可是,怎么会是她?怎么可能是她?电光石火间,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让他几乎无法站直身体。他踉跄着往后倒退几步,心中像是被什么轻轻地划过,起先不觉得痛,然后猝不及防明白过来,原来真的是她!

他一阵风似地逃出了院子。

夜晚,他又一次攀上了塔楼,下着小雨,脚下的枫林透着无尽的黑暗,而远处城市的灯火辉煌,渐渐模糊为无数的流星,每一颗都在眼中划出迷离的弧线,越来越模糊,最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剩了一片淡薄的水汽。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下了塔楼,他来到湖边,"丫头"弯着脖子,将头藏在翅膀里,依偎着"叶冠青"沉沉地睡着了,他蹲下来,犹自哀怜地说:"丫头,你怎么不早说,你原来是有主了的呢,而且偏偏是我哥哥,我有多难过,你根本不晓得…因为,你是我哥哥喜欢的人,我就不能动那样的念头,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到处乱跑,就是为了让父亲放松戒备,这样我才可以去接近你,至少应该知道你是哪家的姑娘,住在哪里,我好经常去看看你,可是…

"我真觉得我很不幸,从小父母双亡,我连他们的样子都不记得了,我现在的父亲收养了我,原本过得自由自在,却因为年轻莽撞,深陷在这个关疯子的地方。很多时候,我宁愿自己真的疯了,不记得从前,不去想未来,这样就会少很多痛苦,我很痛苦,'丫头',你知道吗?这些年,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梦见叶冠青,浑身是血,流着泪,求我放过他…现在,反过来了,是我求他放过我,别再来梦中找我,让我少受些煎熬,我一直备受煎熬,直到遇见你…

"看到你的刹那,我确信我一定在过去的某个地方见过你,是今生,是前世,我不能确定。可是现在,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你居然是我哥的人!我活到这个岁数,居然从未爱过,你说可不可怜?但是,我还是不能有怨言,因为是我的哥哥喜欢你,那么,你要记得,一定要好好地爱他,不能背弃他,伤害他,如果让我知道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或者他因为你而受到伤害,我不会放过你,哪怕我心里喜欢你,我也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记得!

"你更要记得,我哥哥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务必让他幸福,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如果你毁灭掉他的幸福,我会在自己下地狱前,先把你拖进地狱。

"从今往后,你活着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我哥哥,就如同我活着的全部意义也是为了他一样,我答应过他,为他活着,那么你也一样,是为他活…

"今生我是没有机会了,如果有来世,我希望你最先爱上的那个人是我,让我也感受被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爱着的感觉,可怜我从未真正体会过这感觉…

"'丫头',我好难过…"


第四乐章 如果还有明天

你不明白我的心,

不记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

谁让我不是那个主宰你过去记忆的人呢。

可是你得把你的未来交给我,

老天不给你时间,我会向老天讨,

用我的余生去讨…

组曲一 生生不息

清晨醒来,舒曼才知昨夜下了雪。雪光映在窗纸上,越来越浅,东方透出绯红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分终于晴了。

舒曼始终不明白杜长风要她交代什么。

起床简单洗漱后,罗妈将早餐端进她的房间。罗妈是负责杜长风饮食起居的,早餐是馒头,还有罗妈亲自腌制的泡菜,格外开胃。本无多少食欲的舒曼居然喝了两碗粥。杜长风显然还没起来,舒曼没理会,自顾自在山庄里闲逛。昨夜的雪下得很大,院子里一片银装素裹,石榴树的枝丫不堪重负,被雪压得快垂到了地上。天井也是厚厚的雪。罗妈要舒曼别去井边,怕滑进去。

杜长风其实是看着舒曼在院子里逛的,蹦蹦跳跳,都十几年了,还像个孩子。在他眼里,她一直就是原来的样子。他看见她跑出后院走进了白雪皑皑的竹林,这才叹口气,简单洗漱,换下睡衣。又是一夜未睡,他只觉头有千斤重,昏昏沉沉,于是推开卧室的窗透气,目光习惯性地落在窗外那个湖上,仿佛被什么刺到了眼睛似的,无法久久凝望。

那两只天鹅已经死了。


十三年前就死了。

最先死掉的是"叶冠青"。当时已经临近冬天,有一天清晨,他起床后习惯性地望望窗外,立即骇然,他只看到了一只天鹅!他连睡衣都没换,光着脚跑到湖边,这才发现"叶冠青"似乎生病了,缩在湖岸的水草里发抖。他大叫,惊动了老梁,老梁说只怕是冻的,夜里山里的气温很低。他连忙将"叶冠青"抱进了屋,无论他怎么开暖气,用被子捂,"叶冠青"还是没能熬到第二天,半夜的时候彻底僵硬了。他抱着僵冷的"叶冠青"号啕大哭,一遍遍地唤着它,就像当初在监狱里呼唤这个名字一样,他嚎得似乎快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老梁吓得要死,连忙叫来林仕延,无济于事,他的声带受到严重损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复原,说话总是沙哑浑浊,甚是吓人。他不准任何人碰"叶冠青",自己在后院找了块地把它埋了,怕时间久了不记得地方,他特意在埋"叶冠青"的地方种了根竹子,以便跟其他的树木区别开来。

不幸的是,"叶冠青"死后不到半个月,"丫头"也病了,开始是不肯进食,也不飞了,无精打采地栖在湖边,动也不动。杜长风急疯了,一个电话打给林仕延,这是他自进疯人院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父亲,求父亲赶紧给"丫头"找个医生来看看。林仕延不敢耽搁,连忙召集仁爱医院最好的医生赶过去,开始医生们以为是林家二公子病了,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好好表现一回,结果去了才知道原来是给一只鹅看病,当即脸都垮了下来。这事后来被当地报纸披露,大意是说在很多穷人都没钱上仁爱医院看病的时候,居然有人利用医疗资源给一只鹅看病,穷人的命居然抵不上一只鹅云云。虽然报上没有点名道姓,但话说得很是刻薄,明眼人都知道说的是谁,林仕延一向很重名誉,这次却置若罔闻,因为儿子的事对他来说,比天都大,名誉算什么,那只叫"叶冠青"的鹅死的时候,儿子近似崩溃的神情早已吓到他,这次如果"丫头"也出意外,儿子指不定会怎样。


然而,南方的气候到底是不适合天鹅生活,无论医生们怎样抢救,动用了最尖端的医疗科技,还是没能保住"丫头"的命。杜长风抱着"丫头",眼睁睁地看着它疲惫地闭上眼睛,那曾经亮如宝石的黑眼珠,在生病后就已经晦暗无光。杜长风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抚摸着它绵软的脖子说了一段令在场医生们都动容的话,他说:

"'丫头',我们的缘分就此尽了,我难过,却无能为力,对不起…但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给了我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我不知道来世你是不是还会变天鹅,但我来世,肯定会变天鹅,如果那个时候你遇见了我,请一定记得要收留我,你可以以任何人的身份,就是不要以猎人的身份用枪口对准我,因为我是为你而生的,我只为你飞翔。哪怕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坠落,也请让我坠落在你的怀里,就如你现在在我的怀里一样,让我静静地送你去来世…"



"丫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眼皮合上的刹那,竟有晶莹的泪珠渗出。

出人意料,这次杜长风没有号啕大哭,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只是不肯撒手放开手中的"丫头"。他抱着"丫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关了三天。老梁和林仕延,以及林然和林希都守在房门外,急得手足无措。三天后,他自己出来了,一句话也没说,径直抱着"丫头"走向后院,在"叶冠青"的旁边埋下了"丫头"。同样种上了一根竹子。无数个夜里,他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后院的两根随风吟唱的竹子,抽烟,喝酒,发呆,直至最后病倒。这一病来势凶猛,待出得院来,已经是第二年春天,回到二院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那两根竹子的附近,居然冒出了很多竹笋!日复一日,竹笋脱去外壳,渐渐长成了小竹子,到年底林仕延送他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小竹子们已经长大,快赶上"叶冠青"和"丫头"了。他跟林然说,这就是生生不息啊!

林仕延以给他治病为由送他去日本留学,是因为怕他长久地待在疯人院会变成真正的疯子,自从两只天鹅相继死去,他很多地方都逾越了正常人的举止范畴。而且,他毕竟年轻,一辈子还长,林仕延不希望他就此荒废,让他学点东西,无论将来是否能走出二院,总不至于白白浪费光阴。三年后,杜长风从日本学成归国,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后院看竹子,吓他一跳,整个就是一片竹林了,而他一眼就认出了"叶冠青"和"丫头",因为心细的林然怕他认不出,很早以前就在那两根竹子上刻了字。后来,在扩建卧虎山庄的时候,他干脆又在竹林的旁边大种竹子,渐渐的,就有了今天的规模。


舒曼一出后院就吃惊得瞪大眼睛,好大的一片竹林,雪中的竹林!空气清冽寒香,那香气就是竹香,沁人心脾,格外的神清气爽。舒曼一根根摸着笔直的竹子,摇一摇,再飞快地躲开,雪纷飞而下,可好玩了。突然,她发现两根竹子上刻有字,仔细辨认,一根刻着"叶冠青",一根刻着"丫头"。

叶冠青?丫头?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

"你怎么找到这两根竹子的?"

"…"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发呆?"

杜长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将手盖住了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抚摸竹上的"丫头",耳畔是他轻轻呼出的热气,透着植物和烟草一样的气息:"想起来了吗?丫头,你猜这'丫头'是谁?小时候,有谁叫过你丫头没有?"

"叫过啊,很多人都叫过。"舒曼想抽回手,却抽不动。

"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呢,或者是不认识的人这么叫过你。"这家伙有点纠缠不休。

"那我怎么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呢?为什么同样的记忆,有的人忘得一干二净,有的人却刻骨铭心呢?"杜长风扳过她的身子,她这才看到他已经换了藏青色的羊绒大衣,系着蓝色方格围巾,脸上看得出刚刚洗过,她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润肤霜的味道,可是他的眼睛,此刻近距离地端详他的眼睛,舒曼的心跳得极快,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不是在林然的婚礼上,她一定还在别的地方见过,那眉眼,那目光,隐隐约约从平静的心湖上浮现,又沉下…"我见过你,很久以前我是不是见过你?"她忽然问。只这么婉转一句,他眼中骤然明亮,仿佛有异样的光彩:"你想起来了?"

舒曼摇头:"想不起来,但肯定见过。"

"唉…"他长叹一口气,失落地看着她,"你不明白我的心,不记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谁让我不是那个主宰你过去记忆的人呢。可是你得把你的未来交给我,老天不给你时间,我会向老天讨,用我的余生去讨…"他的眼神变得幽暗,顿了顿,恍惚一笑,"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带你上塔看雪景去吧。"他掩饰着自己的失落,牵起她的手往回走,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让舒曼即便不情愿被他牵着也舍不得放手,"不戴双手套就出来,你的手都冻僵了。"他握紧她的手说。


他就那么牵着她穿过一个个院落。古香古色的院墙,厢房,梅花树…

仿佛是穿过时空的间隙,舒曼想起了很久的从前,林然也是这么牵着她走在他家屋后的林间,满地的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当年她才十六岁,一颗心中如揣了小鹿,怦怦乱跳。她当时走得极快,紧紧拽着林然,脸上滚烫,心却是暖的,心想这样多好,在我如花年纪刚刚绽放的时候,居然会遇上这么好的一个人。她一直没有问过林然,是否当时就决定牵她走过一生。

她猜不透他的心,却仍然放心。

因为她相信他必会牵她走过春夏秋冬。从未怀疑过。而此刻,舒曼再次被一个男人牵着匆匆前行,居然再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他们一直是这样牵着走过来的,明知道过去牵她的人不在了,可那人的手温却恍然通过身边这个男人传达到她的手心。时空的交替,就在手掌中。

心中的某个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努力去想,但还是看不真切。一直被他牵到湖边,舒曼才被他拉回到了现实。明镜似的湖泊倒映着岸边的雪景,宛如仙境,而她和他的身影,也清晰地映在湖面上。

"从前这湖上有两只天鹅,羽毛洁白,体态优美,叫声动人。

"它们是情侣,不离不弃,自由自在地在这湖上享受它们的爱情,即便一只在飞,另一只也会在湖上深情地凝望…

"我每天看着它们,心里总是很满足,因为我将心中的一份感情寄托给了它们,它们那么幸福地相爱,仿佛我也在相爱。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那洁白的身影,此生此世,第一次相爱…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在跟天鹅恋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爱的是谁…

"我管那只雌天鹅叫'丫头',它就是我的爱。

"先死的是那只雄天鹅,我管它叫'叶冠青',我今生最对不起的一个人,我至今都为其赎罪…'叶冠青'死后,'丫头'叫了一夜,叫声如响亮而忧郁的号角声,深深刺痛我的心,没过多久,'丫头'也死了。


"我将它们葬在后院,种了两根竹子做记号,我去日本留学后,林然亲自刻上了它们的名字,其实即便没刻名字,凭感觉我都能一眼就认出它们,可是它(她)却认不出我…

"我站在它(她)身边,它(她)都认不出…"



杜长风喋喋不休地跟舒曼诉说着这些,目光灼灼,直望着她。舒曼觉得他眼神古怪,好像认定她就是那只天鹅似的。

他说的所谓的塔楼就在林中深处,外观看像个坚固的堡垒,直冲云霄,形状跟有些电视台发射塔相似,只不过发射塔通常是铁质的,而这个塔楼却是花岗岩砌成。舒曼站在塔下仰着脖子看了半天,这么高,干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