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真的。"
叶冠语这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维却在心里对这个年轻人重新进行掂量,他觉得这个衣着寒酸的年轻人身上有股精神气很震慑人,那是他这个年龄不应该具备的,他不能不对这个年轻人另眼相看。走的时候,林维握住叶冠语的手说:"小伙子,你将来会很有出息,我敢保证!"
"何以见得?"叶冠语不卑不亢。
"感觉!"林维目光炯炯的,"就是感觉,你有种力量让人敬畏,虽然你很年轻,但这跟年龄没关系,希望以后我们成为朋友。"
林然当即表示异议:"伯伯,你说的话不对吧,好像听你说过,感觉在法庭是决定不了结果的,决定结果的是证据。"
"臭小子,我这又不是在法庭上。"林维笑。继而又跟叶冠语说:"如果不嫌弃,以后多来我这走走,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也尽可以跟我说…"
"我可不敢来找你。"叶冠语也笑。
"为什么?"
"我不希望有那样的麻烦。"叶冠语的意思是,他不想惹上官司。林维当即会意,连连点头:"对,对,希望我们不要在法庭上相见。"
"当然,我很穷,请不起律师的。"
舒隶插了句:"真要有那一天,林伯伯的舌头可要公正才对。"
"怎么,我不公正,你还真要割掉我的舌头?"林维被这几个年轻人逗得前仰后合。
叶冠语一本正经地说:"不怕,法律定不了你的罪,道德法庭会审判你的。"
"哈哈哈…"林维捶了叶冠语一拳,"臭小子,还真有你的,现学现用啊。"
"可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我也不希望。"
然而世事难料,命运的残酷完全超出了叶冠语的想象。当那天林维跑到工地找他,告诉他冠青出事了的时候,他还把事情想得很简单,以为弟弟"出事"肯定又是打架了,不是被打伤,就是打伤了别人,无外乎这两种情况。但是当他连夜赶到离城时,见到的竟然是冠青僵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静静地,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母亲梁喜珍几度昏死,直至最后精神失常,间歇性的,不发作还好,一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官司拖到三个月后才开庭,这三个月对林家和叶家来说都是漫长的考验,林然数次上门找叶冠语都被拒之门外,除了在法庭上,否则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林家的人。他知道林家有钱有势,但心想再有势,判个十年八年不为过吧,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但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法庭上,被告律师居然出具了凶手杜长风精神不正常的证明,而且是经过严格司法鉴定的,按法律相关规定,精神病患者是不承担刑事责任的,杜长风在他眼皮底下被无罪释放…
叶冠语疯了。
他宁愿自己疯了。
这样他也会去杀人,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而让他事先想不到的是,为杜长风做无罪辩护的正是林然的伯伯林维。
"法律在良知或者道德面前,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法律判断某个人无罪,但是道德上这个人可能犯下了滔天大罪…"言犹在耳,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叶冠语做梦都想不到,他和林维真的会对簿公堂。宣判后两人在法庭外的走廊上相遇,叶冠语红着眼眶问这个他曾经很敬仰的长辈:"你怎么可以这么坦然地面对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林伯伯,你如何能这么的坦然…"
他没有叫林律师,而是叫"林伯伯"。
"对不起,冠语,我只是个律师,我不会回答你案件以外的任何问题,因为我们背后是法庭,好好安慰你母亲吧…"
"法庭?你还感觉到法庭的存在?"
"冠语,有些事你以后会明白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林维真的什么都不说,掉头就走。
他害怕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多停留一秒。半秒都不行。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叶冠语咆哮怒吼的声音在空旷的法院大堂回荡,那天的情景他一辈子都记得,林家人像逃瘟疫似的疾速躲进豪华轿车,他跟着车子跑,赶不上,跌倒在地,膝盖摔得鲜血直流。
十多年来,叶冠语想过很多种将林维碎尸万段的方式,一步步,终于到接近他心脏的时候,这人突然就没了。太突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才好,是幸灾乐祸,还是释怀地大笑?他一片茫然…
叶冠语问吕总管:"葬礼在什么时候?"
"后天。"
叶冠语握着酒杯,哑然失笑:"看来,这家伙还有比我更大的仇家。"
吕总管点头:"肯定不是偶然的。"
"林家呢?"
"人仰马翻。"
"听说凶手抓到了。"
"可是刚刚放了。"
"放了?为什么?"
"司法鉴定,凶手是个疯子。"
"…"
叶冠语怔住了,耳畔像是有狂风呼啸,前尘往事,一下全涌了上来。他转动着杯子,盯着杯底琥珀色的酒液,久久不语。他蹙着眉头,茫然四顾,忽然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那么可怕。他自以为他是在暗处,却不想还有人在暗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他紧紧捏着酒杯,恨不能捏碎,眼中自是寒光凛冽:"嫁祸,有人想嫁祸!林家人肯定以为是我干的,连欧阳昭都这么认为。"
"那我们该怎么办?"吕总管也意识到了。
"静观其变。"叶冠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倒在书房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冷笑,"我倒是很感兴趣,谁比我的仇恨更深,要置林维于死地。"
吕总管道:"林维得罪的人多了,林家表面看上去风光,其实内部明争暗斗得厉害着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无须过多插手,家族内部的矛盾就足以瓦解他们。"
"说得没错,我们就继续看戏吧。"
"是,叶总。"
"当然,我们还是要送个花篮什么的,表示一下哀悼嘛,毕竟两家的渊源这么深,是吧?"叶冠语放下酒杯,从茶几上银质的盒子里掏出一根肥硕的雪茄,吕总管连忙掏出打火机为其点上,他长长地吐出一个烟圈,"不过,还是要暗地里查查,究竟是谁下的手。想把这屎盆子扣我叶某头上,没那么容易!"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嗯,挖得越深,我们的胜算越大。"叶冠语弹了弹烟灰,又道,"林维那边的股权…还得加紧…"
"只怕更难了。"
"怎讲?"
"林维只有一个女儿,在加拿大念书,女儿嘛,终究是要嫁人的,他老婆也才四十出头,也不能守一辈子寡,所以…尽管按《继承法》,林维老婆和女儿都可以直接继承,但以林家的惯例,是不可能将股权外流的,林家很有可能收回林维名下的股票,至于通过何种方式,那就是他们内部的问题了。"
"好戏!"叶冠语慵懒地靠着沙发吐了个大大的烟圈,笑起来,"果然是好戏!我们只要抢先一步,出的价高,神仙都动心。"
"可林家会阻拦,一定会的。"
"当然会阻拦,不过他老婆可不是林维,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钱。"
"那您现在要不要去公司做下安排?"
"不去,我要等人。"
"等谁?"
"杜长风。"
组曲二化蝶[]清水堂公馆。这是叶冠语的住处,典型的民国时期建筑,从外观上看毫不起眼,但却曾经是桐城最显赫的大宅院。门口蹲着两头石狮子,朱漆门紧闭,大片翠绿的枝叶从青砖围墙里伸展出来,周围也是遮天蔽日的绿树,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是数十年的树。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这公馆原来的主人并非叶冠语,是个极有身份的老太太,背景复杂,后来老死在海外。也不知道叶冠语怎么把这公馆弄到手的。
杜长风将悍马停在门口,下了车。
他一直知道叶冠语住这儿。两人相互窥探这么久,熟知对方的一切。叶冠语海外发家后回到桐城,杜长风就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如叶冠语也在关注着他的举动一样。很多时候,他的玩世不恭、他的风流、他的不羁,都是故意的,故意刺激对方,唯有如此才能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被人窥视的感觉,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这么多年,总让他无法在梦中好好地安睡。
终于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
按了门铃,一个谨慎的老妇人从门房里伸出头,警惕地问他是谁。
"我叫杜长风,想见你家叶先生。"
"请稍等。"老妇人走出门房,进了大宅。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过来打开了门:"请进来吧,叶先生在等你。"
杜长风陡然一惊,他在等?
那么好吧,箭在弦上,看谁先发!
四合院的庭院极开阔,大片的茉莉青翠欲滴,杜长风很熟悉这茉莉,林家大宅也种了很多,听说是林然的祖父林伯翰很喜欢茉莉。不过他自己谈不上有多喜欢,他一向对花花草草没什么感觉。穿过满庭茉莉,正对着大门的是厅堂,远远地就看见叶冠语坐在太师椅上,一身随意的家居服,品着咖啡,气定神闲地等候着他的大驾光临。
"请坐。"叶冠语不失风度地招呼客人。
杜长风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凝视着他:"叶先生是百忙之人,今天怎么有空在家喝咖啡?"
"在等你啊,推掉了很多公务。"叶冠语不动声色。
"那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客气,应该的。"
"我们好好谈谈吧。"
"OK,当然没问题,你想谈什么?"
"放过我的家人,有什么冲我来。"
"杜先生何出此言?"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
杜长风感觉背心在出汗,这是个难对付的角色,他竭力保持镇定,正色道:"我们不必扯这些闲话吧,当年是我动的刀,跟我家人无关。"
叶冠语温和地一笑:"跟谁有关,好像不是你说了算?当时你在疯人院里,外面的事情你一概不知,你是无辜的,懂吗?"
好厉害的一箭!
杜长风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在微微抽搐:"我现在就在你的面前,你动手吧,没必要再这么耗下去,我等了你十七年,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叶冠语说:"没事了,我放过你了,真的。"
"放过我?"
"唔,是的。"
"你放过我?"
"你要我怎么说才相信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因为我太孤独,需要一个对手,这么多年我习惯了跟你玩游戏,你为我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消失呢?"叶冠语弹弹烟灰,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颔首道,"我需要你,非常地需要。我不仅不会碰你,我还不允许别人碰你,你的安危将是我叶某的头等大事,尤其是林然已经不在世,凭我跟他当年的交情,我更有责任'照应'你…"
杜长风气得差点晕过去。
"还有,我不仅要照应着你,还要照应你身边的人,比如舒曼…"说着叶冠语笑出了声。
"不许你碰她!"杜长风霍地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仅凭这点,就证明他的耐性没有叶冠语修养到家。
叶冠语挑的就是他的软肋,跟他侃侃而谈起来:"跟踪了我这么多年,你也应该了解我吧,我这人生平好斗,商场上如此,情场上也是如此。金钱和女人,争过来的,绝对比自己送上门的更刺激,我喜欢跟你争的感觉,你总是让我充满斗志,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很有意思…"
"你,你这个疯子,你疯得比我厉害!"杜长风终于失控地骂出了声。
"谢谢,疯子这个称谓对我来说无比荣耀。"叶冠语挑着眉,目光玩味地瞅着沉不住气的杜长风,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的嘴角勾起,笑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疯子的,你爸当年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让你当上疯子,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二院那里环境又好,有吃有喝,不用辛苦地在外面讨生活,我做梦都想搬过去跟你做邻居,你的那个山庄,我实在是喜欢至极,凡是你拥有的东西,我都喜欢,包括女人,包括--'疯子'这个称谓,哈哈哈…"
杜长风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越失态,对方越高兴,于是渐渐平复了情绪,坐下来,拿过叶冠语面前的烟盒,抽出烟点上。他不能这么轻易地被对方打败,他要反击!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他也笑道:"好啊,人生难得一'知己',其实我也是个很孤独的人,因为过去犯下的错,让我至今都很消极地对待人生,从不敢去争取什么,我确实是个罪人,没有资格拥有太多东西,包括爱情。但是,刚才听到叶兄的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生命短暂,既是向往的东西,自己为什么不争取呢?而且,我也是个好斗的人,这个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你说得很对,无论是金钱还是女人,争来的肯定是比送上门的来得刺激。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消极等待,我会去争取我想要的一切,包括爱情。"
叶冠语目光灼灼,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想通了?"
"是啊,想通了!"杜长风说出这番话,果真得到了无比的力量,眼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我会跟舒曼表白,她一定会再回到我的身边,不仅如此,我还要和她同台演出,当我们在台上琴瑟和鸣的时候,我最期待的观众会是你,如何?"
"哈哈哈…"叶冠语又笑了起来,居然还笑得很"无邪",他连连点头,"承蒙恩弟抬爱,届时我一定光临。"
恩弟…
才几分钟工夫,两个水火不容的家伙就称兄道弟起来。
杜长风适才称他为"叶兄",他当然不能失礼:"恩弟,知道我最喜欢哪首曲子吗?"
"梁祝。"杜长风笑答。
"正是,我希望演出那天你能给愚兄拉首梁祝,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化蝶。我呢,当然不会是马文才,我跟舒曼举行婚礼的时候,绝对是不会经过你的坟前的,你就一个人化蝶吧,每年春暖花开时,我会携妻儿前去拜祭,给你多烧点纸钱,让你在阴间也能住山庄攀塔楼,如何?"
好生歹毒的话!刚才都说放过他,现在又要他"化蝶"了。而且连妻儿都冒出来了,这个浑蛋还真是恬不知耻。
但是杜长风忍了,因为他也是浑蛋,十几年前,舒曼在那个月夜的香樟树下骂他的时候,他就是浑蛋了,所以他必定比叶冠语更浑蛋。他嘴巴向上一扬,露出一口白牙,呵呵地笑了起来,韦明伦经常说他笑的样子像禽兽,尤其那口白得晃眼的"狼牙",一露出来,即便是笑着,也意味着禽兽要吃人了。这会儿,他就正"笑"着,说:
"叶兄真是待我太好了,林然若在世,也一定感激不尽。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你还真应该多烧点纸钱,不是给我烧,是给林然!当年你在法国享福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爬到暮云山的山顶,抱着那块大石头哭,据说那块石头上刻满了你的名字,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没有上去看过。而你可能不知道,每年清明,也都是他到冠青的坟地去扫墓,无论他曾经有过什么过错,他的宽厚仁慈想必也得到了冠青的原谅。我这么说的意思是,逝者如斯,当年的悲剧我们每一个人都付出了代价,即便如你所愿我化了蝶,你跟舒曼白头偕老,我可以保证你不会有真正的胜利感,当亲人和仇人都离去的时候,你会体会到所谓的得到其实是更彻底的失去…"
叶冠语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虚空。
林然去山顶哭?石头上刻满他的名字?往事翻腾而来…那个霞光万丈的清晨,林然站在山顶迎风而立时的孤独身影,此时格外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眼前这个疯子说的是没错,当仇视的人凭空消失了的时候,所有的痛会全部强加到你身上。林然去世五年,他背负了五年的痛,痛过之后他才发现,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林然。从来没有。
"你是要我原谅你吗?"他冷笑,目光变得犀利如刺。
杜长风摇头:"不,我从不奢望你会原谅我,你也不可能会原谅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到时候太难过,虽然你现在很有钱,但钱财并不能给人带来幸福,就如同仇恨不能给人带来宽慰一样。我绝对能体会你生活在仇恨中的每一天,该是如何的难以煎熬,所以我一定会给你做伴的,陪你玩到底,从今天开始,我要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下,做我喜欢做的事情,爱我喜欢的人,哪怕最终会被押上刑场,我也一定是笑着的,因为我为自己的过错煎熬了十七年,我,决定给自己自由…"
杜长风显然低估了叶冠语。第二天舒曼就打电话给他,正式声明退出演出,并要求搬回她的琴。杜长风断然拒绝,他很清楚,如果搬走了琴,他就失去了和她的一切牵绊。但是舒曼次日一大早就上门来了,陪同她一起来的,正是衣冠楚楚的叶冠语。
舒曼领着叶冠语登门拜访,让杜长风大为吃惊。韦明伦头天晚上和他在一起喝酒,也在公寓,意识到来者不善。
"两位早啊。"叶冠语还算有风度地跟他们道早安,面色冷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来是帮舒曼搬琴的,如有打搅,还请见谅。"说完,手一挥,身后的马仔直奔向客厅的那架斯坦威古董钢琴。
"慢着!"杜长风当然也不是吃素的,板着脸逼视舒曼,"是你叫他来的?你退出演出也是听了他的唆使?"见舒曼没吭声,他步步紧逼,眉毛皱在一起,"你要退出演出我不反对,要来搬琴也可以,但为什么叫他来?他凭什么?!"
舒曼到底有点畏惧,躲躲闪闪:"你,你不肯…"
"所以你就搬他来?"杜长风大吼。
"你小点声不行吗?"叶冠语将舒曼拉到了身后,"你想她又犯病是吧?!"
"用不着你管!这是我跟她的事,跟你没关系!听到没有,没关系!"杜长风一点就着了,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得保姆躲进了厨房。韦明伦连忙出来打圆场,将他拉到一边:"有话好好说,不就是架琴嘛,大家可以商量…"
"没得商量!"杜长风跳起来,指着叶冠语说,"你给我听清楚,马上从我的房子里出去,否则我就报警,没有我杜长风点头,谁也别想把这架琴搬走,这是我哥的琴…"
舒曼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是你哥的琴,我知道,但这琴是林然留给我的,请你还给我…"
"不行!"杜长风吼。
"为什么不行?你认定是我害死了林然,所以就来寻仇,你寻仇没关系,别碰我的琴!"舒曼叫道。
杜长风喘着气没吭声,知道那天她听到他们的谈话很受刺激。
舒曼哀怜地哽咽起来:"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不明白,这起悲剧的受害者不只是死去的人,为什么你们要将所有的罪都强加到我的身上?难道仅仅因为舒秦已经死了,她就能逃脱所有的罪吗?我就应该承担这些罪吗?"
舒曼的情绪已经很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叶冠语见状连忙将她往旁边拉,"你别说这么多,身体要紧。"转过头又对杜长风说,"你就把琴给她吧,你真以为霸着一架琴她就属于你?你不会这么天真吧?她的身体很虚弱,如果你不想她死在你面前,就把琴还给她。"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跟你无关!"杜长风就差没一拳挥过去。叶冠语却不急不恼,转过头问舒曼:"小曼,你要不要琴啊?"舒曼当然点头,眼泪汪汪:"杜长风,如果你不准我搬,我就死在你面前…"
"别用'死'来要挟我!我不怕!"杜长风打断她,额上青筋暴跳,丝毫不让步,"你明知道我为什么留着这架琴,你明白!可是你居然听信他的唆使,我是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吗?我如果要找你报仇,我会等到今天?我有十三年的机会!煎熬了十三年等到今天,我只为了一个可以面对你的契机,舒曼,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舒曼黑黝黝的大眼睛瞪着他,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激烈的表情无疑触动了她,她确实不明白,一架不属于他的琴何以让他反应如此激烈?叶冠语却不给她思考的机会,他怕她一想明白,就会退缩,她若退缩,他就没有进攻的机会了。他手一挥,身边的马仔不由分说就上前去抬琴,出人意料,这次杜长风并没有阻拦,他直直地望着舒曼,眼神绞痛,幽暗的眼底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琴都抬到了门口了,他屹立不动,还是那么直直地望着她。
忽然,他一声大喝:"放下!"
那两个抬琴的马仔吓一跳,条件反射地放下琴。
舒曼也不由得惶然惊恐,只怔怔地瞧着他,他想干什么?该不会砸琴吧?叶冠语却一脸平静,他倒要看看这个疯子到底有没有能耐留下这架琴。
韦明伦却急了,伸手去拉他。杜长风甩开韦明伦,走到舒曼面前,重新注视她,目光中只是无波无浪的沉寂,他嘶哑着嗓音说:"既然拦不住你,弹首曲子给你听,就当给你送行吧。你愿意听吗?"
完全是商量的语气!也不容舒曼表态,他就径直搬过琴凳,坐到钢琴边,掀开琴盖。深呼吸。手指缓缓触向琴键…
这首曲子舒曼没有听过,曲调舒缓,却流淌着奇异的哀伤,高音处则异常婉转,每一个音符都似有回音,直穿入胸膛渗透到血液,让人被摄了魂魄般不能自已。音调的苍凉感和娴熟的演奏技巧融为一体,凝神倾听,仿佛置身空旷的原野,天空高远,脚下碧绿的草浪翻滚,天地间孤零零只剩自己一人,神思飘得那么远,恐难再回来。多么美妙的音乐!这种指法的弹奏除了已故的林然,再无人可以演绎。连舒曼都不能。
而音乐是可以让人交出灵魂的。别说舒曼和韦明伦懂音乐,就连那两个抬琴的马仔也被钉住了似的,愣愣地瞧着杜长风弹完最后一个音符,那样子像是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叶冠语不知道是懂还是不懂,似乎想置身音乐之外,好像又有些不能自已,目光有一瞬间的零乱,但表情仍然坚定,让人无法看透他的心。
一曲奏毕,杜长风舒了口气,侧脸瞅着舒曼笑了一笑:"怎么样?舒老师,我没有辱没这架琴吧?"
那笑,出人意料的无辜。那笑,花儿一样在他脸上绽开,眼神明净,整个人都很干净,干净得无邪。
"这首曲子是林然去世后,我写给他的,所以…从未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