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带着个童子站在桌边,再环顾周围,确实是这样,其他桌子上都满了,要不就只有一个空位。
她没有为难小二,点头同意,那二人坐了下来,点些清淡食物,边吃边聊。
红袖被打断进食,本来想继续吃下去,可突然又没了兴致,今天白天又没有地方好去,晚上才能行动,便放下筷子,准备走人。却听得那童子兴奋地道:“师傅,呆会儿咱们就要进宫吗?”
就是这句话使得她停下来,又拿起筷子,慢慢进食,想要听那二人对话。
那师傅不紧不慢地喝着汤,待放下碗才道:“你这是第八百遍问为师了,林桑,你要改改这脾气才行,行医之人最忌心性浮脱,需得稳重。”
“哦,知道了。”
行医之人?这一老一小是大夫?他们要进宫,宫中一向是有御医的,要外面大夫干嘛?她沉吟不语,等这二人用完饭走了之后,叫来小二问道:“刚才那二人是住在这里吗?”
小二哈腰道:“正是,来了有几日了,不光是他们,这几日小店,不,定州城大小客栈住的都是这样行医之人。”
“哦?这是为何?”
小二总是健谈的,况且现在已不是用早饭的高峰期,左右无事,便滔滔不绝地对红袖讲述近日城中大事。
新王登基不足一年,便身染沉疴,夏末大病一场,初时只是无力起身,勉强坚持着上朝处理政事,并未耽误国事,但现在竟似不妙,听说已多日未上朝堂,太后忧心如焚,便召集天下名医,入宫为王上诊治,这不,名医倒是来了不少,每日都有大批大夫入宫,但都无功而返,没人说得出王上身患何病,也不敢乱开方子为他诊治,就这么一日日地拖下来。
“要我说,王上得的是心病。”小二说得上兴,不觉话题已牵扯上了秘闱。
红袖挑眉看他,状似不解,其实心中焦急,只恨昨夜在原园耽搁太久,没有立时入宫去找安少君。
小二神秘地道:“咱定州城当时谁人不知,王上未登基前为了个叫赵红袖的女人放弃王位,后来京城生乱,他出来主持大局才又做王上,虽然娶了木大将军的女儿做王妃,可又不迎她入宫,明摆着心里想的是那个赵家红袖,只不过听说那个女人死了,所以王上才会忧心成疾,唉,真是红颜薄命啊。”
红袖脸上严肃,心底笑开了花,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未果小二接着又道:“幸好还有烟烟公主陪在王上身边,那可真是个美人。”
“你见过吗,怎么知道她是个美人。”
“见过,我不止见过烟烟公主,还见过那个赵红袖。”
红袖低头笑一笑,忍不住问道:“她们之比如何呀?”
“不能比,只能说一个天一个地,公主倒底是公主,如果王上能在她的照料下恢复健康,我们是不介意他二人成其美事。”
可是我介意!!!红袖怒视小二,她咬着牙道:“叔嫂相恋,有悖伦理!”
“哟,公子,看不出来您还挺那个,我也就是说说,这事儿也轮不到咱做主,对不?”
说完小二抓起桌上抹布溜之大吉,这位公子性子一点也不和善,亏他还以为碰上个同好之人,能过过嘴瘾呢。
如果说昨夜原园之行让红袖刚对安少君生出些蜜意,那么晨间小二一番话又让这些许柔情烟消云散。出门打听了大夫们都往哪去,反正现在这是热门话题自有人告知,就在苍宋王宫东门自有接待处,红袖迈步向那里出发。她决定了,要现在就去找他,而且要光明正大的进宫,凭什么她得半夜偷偷摸摸地去,而那个烟烟公主就能无视风化陪在安少君身边!老天爷太不公平,公主怎么了,长得美怎么了?
冲动是魔鬼,她站在宫中一角的小厅堂里,与众位形色各异的大夫站在一起,摸着下巴后悔不已。原来不是是个大夫就能见到王上,为王上诊病的,要先通过宫中御医简单考核,回答一些医理才行。这也是那位烟烟公主提的建议,她要挑选些有识之士,不让鱼目混珠。
她当她是谁啊,一宫之主?太后是干嘛的,怎么也不出面管管,难道说她是乐见其成?苍宋此时国基初定,能与高唐打好关系,也未偿不可。
时近中午,一轮轮的考验有序进行中,红袖站在那里一筹莫展,她半点医理不通,呆会儿要怎么通过御医的考验?现在走会不会太奇怪了?四处张望时,发现早上与她同桌吃饭的白须老者带着那个叫林桑的小童站在不远的地方,他们也不与人交谈,自有清高之意。
红袖想了想走过去一揖道:“老人家有礼了,在下冷少言,不知老人家高姓大名?”
老者回礼道:“不敢,我一向居住在山野,人称药叟。”
药叟?名字好怪。
“不知您还记得我吗?”
旁边的林桑已叫道:“我记得,早上咱们一桌吃饭来着。”
红袖笑着看向药叟,等他说话。
药叟清了清喉咙道:“多谢冷公子与我师徒方便。”
他也没想到在此还能遇见红袖,并不欲深交,可眼前这人并不这么想。
“与人方便就是与已方便,在下此时要麻烦二位了。”
药叟直觉要有麻烦,他下山办事,听闻苍宋宫中贵人有此怪症,一时心痒痒才会带着徒儿来这繁华之地,能少惹些麻烦便少说话,不料麻烦还是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叫冷少言的彬彬有礼地抱拳等他答话,终是带丝戒备问道:“冷公子请讲。”
红袖加深笑容道:“老人家无须紧张,在下只是小小请求,就是呆会您进去后宫瞧病的时候,把小可捎带上就行。”
药叟一愣,怎么会如此要求,他要进宫,还要见王上,意欲何为?以他人生阅历之复杂,当然在刹时间内将他与刺杀贵人的冷血杀手联系起来,一阵头晕眼花。该如何是好?不同意,便是自己二人死,同意,则是贵人出事,自己二人还是死,不同的是早死后死而已。惨白着一张老脸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只是我没把握能进去啊。”
“老人家一看就是行医已久,些许问题,当然难不住你老人家。”
“好……吧。”
红袖一阵轻松,她真是太有能耐了,刚才还在为进不去发愁,这么快就能让她找到办法,想到呆会儿就能见到安少君,最好是吓得他心脏麻痹,脸上笑得更是欢愉,同那个叫林桑的小童你一言我一语地自来熟。
她笑得越开心,药叟的心越抽。终于轮到他了,面对御医提出的问题,他犹豫再三,虫草功效为何?太简单了,要不要装作答错呢?这样一来就不用进宫,不用带着这位冷公子进宫。可是不排除被冷公子看出来,他还是得死。眼一闭,颤声答道:“虫草性平味甘,具有补肺肾、止咳嗽、益虚损、养精气之功能。”
满心惶惶然不知对面御医又说了什么,林桑扯扯师傅衣袖,替他答道:“是,我与师兄都跟着进去。”
原来御医见他身后站着林桑与红袖二人,便问他是否都带进去。
林桑极为外向,他长期长在山间,这是第一次下山办事,毫无心机,也很喜欢这位冷公子,有这样的师兄一定很有趣。当跟着一众通过考验的大夫走在王宫的宫道上,他偷偷问红袖为何要跟着他们进宫,红袖眼睛一转道:“我喜欢凑热闹,从来没有进过王宫,听说有好多大夫来这里,便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跟进去转转。”
林桑深有同感,爱看热闹是年轻人天性。药叟跟在后面,看他二人言笑晏晏,心事更重,就是不知道一会儿会是什么情形。
七转八转,转到了吃饭的地方,原来光是考验便花了半天时间,宫中为各位大夫准备了午饭,待吃完饭后才要开始正式诊治。药叟已过了紧张期,此时观察身边的冷公子,他正和林桑有说有笑地吃着饭,就象个邻家大哥哥,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冷血杀手的样子,难道他真如自己所说,纯为进宫好玩吗?调整心情后,他觉得大不了一死,临死前能见到疑难杂症,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总轻负

万朝殿宫帏重重,宫人守卫皆是面色沉重,不敢大声喧哗,因着这座殿堂最深处,他们的王上正难得的睡上一会儿,平日不是呕血便是莫名疼痛使得他浑身冷汗,痛不可挡,本来俊逸风姿早已不见,每每令内侍不忍多看。
偏殿中坐着一位华服女子,她支着下颌无力地看着史逸文将朝中奏章分类,筛选重要的大事出来,准备待会儿王上清醒后拿去批阅。
“史大人,王上身体本已虚弱,你这般每日送奏章进去批阅,不是百上加斤吗?”这些天她每见史逸文便要说一遍。
史逸文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拱手为礼,面无表情地道:“公主,此乃王上旨意,下官不敢不从。”
说完低头接着整理奏章,当殿中旁人是空气一般。史逸文何尝不知王上体力不支,可是这是命令,是卧病在床的王上强令他这样做,看不成,好,史逸文口述,他再视情点评。烟烟公主倒是好意,可王上不需要。
原来殿中女子便是高唐的烟烟公主,她明明已嫁过人,却并未梳起高髻,只将黑发轻轻挽起,端的是清丽无二。不再看史逸文表面有礼实则未将她放在眼中的样子,她将目光转向窗外,这些天,王上的病情时而加重,时而好转,为了方便处理些朝政,不再坚持回集闲阁住,她便日日来到这万朝殿相守,别人要说什么,哼,顾不得许多,她如今夫君获罪,身份尴尬,即便随来使回返高唐,也是个笑话,既然都要被人耻笑,那么不如顺着自己心性来做,何必苦了自己?王上的母亲,现在的太后不知为何未来干涉,王妃并未入宫,这里,还有谁能管得了她?
犹记得远嫁苍宋之前,她为了所嫁之人不是心仪的七王子伤心欲绝,那一晚得知他在满都,惊喜之余还抱了幻想以为他是为已而来,谁知却不是。即便她挟着万般荣华嫁到定州,私心里还是盼他会后悔,谁料定州城百姓早传开了七王子与赵红袖情定。她再高贵再美丽有何用,抵不上那个女子一句话,七王子远赴南疆去做南王。如今日日来这万朝殿,常常见不得想见的人,他总是淡淡地将她拦在殿外。
宫人匆匆来报:“史大人,王上醒了,不过……”
烟烟公主同史逸文齐声问道:“不过什么?”
“王上先喝了点水,却又全复吐了出来。”
史逸文心中难受,初时他想,男子多情,情深未果,过些时日定能痊愈,未料王上竟亲自寻了去赤岩,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来后便成了此般模样。
“有无吐血?御医怎么说?”烟烟公主已急声发问。
宫人伏低身子,回道:“并无,只是照例传史大人进去。”
史逸文待要起身,烟烟公主道:“今日召来的大夫已在殿外等候,一同去吧,或许有意外之喜。”
史逸文皱眉道:“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到有何喜,王上反而不喜。”
“这是太后下令召来的,难道还得太后亲自来交待不成?”
史逸文不耐道:“公主说的是,那烦公主将大夫们带去吧。”
说完就走,他心里清楚,每日烟烟公主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能和大夫们一同进殿看望王上。
烟烟公主将一干大夫传了进来,一个个的打量过去,今天这些人看起来象是有点学问,尤其是那个白发白须的老者,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便召过来询问:“你行医有多少年了?”
那老者正是药叟,他微惊道:“老朽行医四十年有余。”
旁边内传提醒道:“大胆,这是烟烟公主,跪下答话。”
药叟正待下跪,烟烟公主手一抬,道:“算了,现下我会带你们到内殿,王上刚刚醒来,请各位细查病因,为我王开方治病。”
红袖混在大夫群中慢慢往内殿行去,一边猜测安少君究竟糟糕到何种情况,一边观察烟烟公主,她看起来还是那么高贵美丽,眉目间略有忧色,并没有象自己想象中那般主掌宫中事务的嚣张。殿内低沉的气氛渐让人透不过气来,越往里越是昏暗,和着淡淡药香,得到近处,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来,红袖听在耳中,觉得很是熟悉。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
隔着几层纱幕,红实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听出来这是史逸文的声音,他在里面?怎么光听他在念些什么,不听安少君的声音?她支起耳朵,想要听清楚里面是怎么回事。
由于烟烟公主带着一帮人来为王上治病,史逸文的例行公事被打断,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宫人将层层纱幕撩起挂好,露出里面一张雕龙附凤的大床,安少君半倚在靠枕上,脸色灰败,清瘦了许多,身旁放着张小几,堆满了史逸文带来的奏章,适才他正在汇报朝中动向,口头将奏章内容念出来,因为王上视力减退,几乎失明,只能看到模模糊糊地影像。
烟烟公主轻启朱唇,关切地问:“今日可好?我是贝瑶,王上。”
原来这烟烟公主的闺名叫贝瑶,她口气亲热,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还未来得及让今日进宫的大夫挨个为王上诊治,宫人来报,秦相之女如玉奉太后之命来送补药。
烟烟公主与史逸文立马垮脸加无奈,这女人又来做什么?可她打着太后的旗号,太后虽然与王上不再亲近,不敢干涉太多王上之事,也不能次次都驳她的面子。
于是这殿内又多了一名以探病为名,别有用心的女子,秦如玉。秦大小姐不知何时褪去永恒的红色外衣,换上青色系列,如一枝春后新绿飘了进来,一来便眼含热泪,望着安少君痴痴不动。
红袖也是望着安少君不动,自从纱幕一撩起看到安少君的那一瞬,他便吸引了自己的全部注意。谁人进来她没有理会,若是木婉清再出现也是正常,起码比跟前这两个女人要来得名正言顺。她正努力压抑着自己眼眶里的泪水不要掉下来,不然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离得近的药叟和林桑都在看她,不明白她怎么也眼中有泪。
冷如风说的没有夸大,安少君的气色真是不太好,他怎地成了这个样子,比在典城见到时还要憔悴一万倍,难道真的病入膏肓?不会,不会,他这么年轻,即使是累到气到,也不至于重病缠身啊?
烟烟公主请入宫的大夫开始为王上诊治,世间多庸医,一直看了十几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张方子也没开出来。也是,宫中御医已经是最好的大夫了,能指望世间随便一拉就是个神医不成?
药叟是最后一个上前为安少君诊脉的,之前他一直注意着跟自己混进来的冷少言,生怕他有惊人之举,看到他眼中泪意后虽不再担心他要刺杀谁,但此人反应让药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难道他认识王上?
怀着疑惑,药叟三指轻轻搭在安少君的手腕上,闭目数着脉息,良久他睁开眼来,总算明白为何无人可开出药方来,因王上脉相初诊时不浮不沉,不快不慢,如正常人一般脉势和缓,从容流利,直至后来却突兀地变成如指弹石,毫无柔和软缓之感,如此交复呈现,从未见过,也不可能出现生机与死意并存之相。
他沉吟良久,在众人紧张的等待中道:“恕老朽无能,王上之病,见所未见,至于为何为吐血、疼痛,更是无从可查。”
烟烟公主忍不住叹息,这药叟是她今日最大的希望,结果还是不行,明日会有奇迹吗?
安少君任这些大夫一一替他把脉,没有任何言语,他习惯了这每天一次的会诊,大夫们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有一丝反应,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秦如玉怒道:“你们这些庸医,没用的东西,王上若有三长两短,要你们统统陪葬!快滚快滚。”
烟烟公主看不下去,制止道:“秦小姐不可大声喧哗,不关这些大夫的事,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正怕秦如玉说的应验,烟烟公主一发话,立马收拾东西走人。红袖扯住药叟低声问:“真的没有希望?”
她只顾着等回答,没留意卧病在床的安少君听到后动了一下,秦如玉已看到两人的小动作,冷哼一声:“放肆!”
林桑吓得一抖,拉着她赶快退下。
药叟出得门来,才叹道:“我没有半分把握,若是多给些时间让我研究一下就好了,光从脉相上来看,确是怪病,唉,难得遇上,可惜没机会试试。”
红袖没空想他要如何研究,满心忧虑地走出宫门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来了,找遍借口来见他,还幻想着再见面时该如何酷如何拽,只想着自己的骄傲,可没料到他却成了这般模样,还要什么面子,顾什么自尊?扭身待要返回,药叟一把将她拉住:“冷公子,你要做什么?”
“我,我去再看看他。”红袖心中哀切,斗什么意气,耍什么性子,想起和冷如风说过的话,更是后悔。
“舅舅,他有负于我,我觉得不可原谅。”
“……年轻人不懂得珍惜拥有的一切,难道非得如我同秋水一样天人永隔的时候,你才要去后悔?”
是,她现在后悔了,安少君是不对,她不原谅也没错,早知会是如此结果,她会在急他气他之后抛却那些不痛快的事,及时留住他的话,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她小心眼,没气量,安少君都说了是假成亲,偏她听不进去任何解释,说的话只嫌不够绝情,逼得他无路可退。
药叟早早在留意她的动向,才会及时拉住她,见她人也怔了,说话间不经意流露出小儿女之态,忙提醒道:“冷公子,这是王宫,怎么容得咱们走进走出。”
林桑也道:“是啊,刚才那个秦小姐真凶,要杀人的。”
红袖闻言不由苦笑,他们说的对,她总是不合适宜地做些傻事。
此时众大夫已散得差不多,只剩下他们三人还在宫门前拉扯不已,却见史逸文从宫门内赶了出来,一看药叟还在,松口气道:“三位慢走,王上精神略有恢复,道老先生把脉手法与别家不同,定有神通,特召要你再为王上诊断。”

鸳鸯浴

神通?红袖立马用充满希望的眼光看向药叟,虽然看不出来有何神通,但总比没希望强吧。药叟最是吃惊,他同别人一样的把脉,一样的诊治,何来神通一说?
一行三人又随着史逸文回到万朝殿,重行跪拜之礼,烟烟公主和秦如玉都已不在,安少君半倚而坐,闭着双目,对药叟道:“我的病怕是好不了的,你且先治着,别跟他们一样不敢开方子。逸文,传我旨意,从外面召集大夫的事,到此为止,就交给这位大夫诊治吧。”
这是见到他后首次听他开口说话,平静而且低沉,听不出来任何情绪。红袖跪在下首,心不由揪紧,平素里最讨厌的就是见人叩头这类事,如今跪在那里,全没了主意。
史逸文犹豫道:“太后那边怕是不好交待,还有烟烟公主……”
“不用理她们,眼前这个大夫可以说是她们替我找来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另外,吩咐下去,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万朝殿,后宫中人即便是太后也是如此。”
史逸文捉摸不透王上的意思,但还是领命离去。
接下来药叟没有再说什么废话,只是细细问了安少君平日的状况,几时睡着,几时可进食,几时吐血,看能否找出些规律来,疑难杂症是他的最爱,王上能答应要他留下来慢慢医治,他求之不得,能有时间好好研究自然最好。只是想到身后这位冷公子,他又迟疑:“王上,这是在下的两位徒弟,他们……”
还未说完,安少君已然下令:“都留下来吧,我会让人安排。”
红袖三人就被安排住在万朝殿的后面,可能是王宫地方大,三个人一人一间套间,都有专人服侍,林桑从受到过这种优待,甚是新奇。药叟只是坐着冥思苦想该如何为王上开方治病,红袖坐在一旁咬着手指熬时间,盼着夜晚快快到来她好行动。
林桑叫了她几声:“冷公子,冷公子?你别咬手了,再咬指甲都没了。”
她讪讪一笑,大男人咬手指是有些奇怪,于是岔开话题问药叟:“老人家想出什么好办法没有?”
药叟摇摇满头白发:“难啊,按说这没道理啊,人的脉相不可能又正常又不正常,我看我要找些上古医书来看才行。”
“是不是中毒?”她想起王宫争斗中的情节,怕安少君是被人陷害。
药叟否定了她的猜测,反而问她:“这位公子,你起先说只是进来看看,现在却也走不成,该如何是好?”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陪老先生在王宫多住些时日。”
“可我若治不好王上,恐怕会连累于你。”
一想到安少君无法痊愈,红袖不由急道:“不会的,他不会有事,您可一定要治好他,都说了您有神通的。”
药叟叹口气,没再说什么,又是神通,他自己都不知道神通在哪里。
是夜,红袖未等到三更,便不耐地偷偷溜出了房间,药叟房里的灯还亮着,想是在彻夜翻看医书。绕过一座假山,便到了万朝殿后,前面戒备森严,后面却很松懈,只有几个宫人守在外面。
她来到白日里去过的偏殿,认准了方向,便朝安少君所在的深殿中潜去,路过数盏暗暗的宫灯,终于到了床前的纱幕外。两个小宫人坐倒在窗前昏睡,她在外面看不清楚里面是何情形,便摒住呼吸,悄悄撩起纱幕钻过去,站到了床前,运目望去,床上除了锦被靠枕却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安少君哪里去了?急得她把锦被抓起来抖了再抖,还是什么也没发现。一下子心象是被掏空一样,情绪蓦地失控,差点当场哽咽。
忽听得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红袖闻声寻去,转入一条玉石铺就的通道,尽头处灯光璨然,另有一番天地,一列玉雕屏风后,是片天然石砌的水池,真是上好去处,只是刚才隐隐的水声也已消失,池内并无一人,屏风上面搭着几件衣服,分明是有人在此沐浴。
她想不出会是谁在这里,安少君重病在床,怎可能起身沐浴,可若不是他,那为何床上没有人?
她蹲在池边沉吟间,蓦地似有所觉,抬一看,屏风后转出一人,湿漉漉地头发,身上只披了件半湿的白色长袍,却是日间病得无法起身的安少君。他瘦是瘦了些,但没有丝毫有病的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红袖万分意外之余,立马了然,定是他在装病,可这也太象了,简直能去参加奥斯卡,居然把她都骗过去,以为他要死了呢。
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三步,她象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心中万般念头转过,有庆幸,有欣喜,有生气,有不甘,到最后什么反应也没有做出来,就那样傻傻地站在池边,看着安少君无比诱惑的样子出神。
安少君长长叹口气,向前一跨,准备开口说话,岂料红袖直觉地往后一退,忘记自己还站在池边,安少君伸手欲抓不及,眼睁睁看着她掉进池里,忙跟着跳下水去拉她。
红袖只觉水直往她耳朵鼻子嘴巴里灌,吓得连喝了几口,被他拉起来后,咳嗽不止,又慌忙往外吐:“呸呸,你刚才是不是在洗澡?完了,我喝了你的洗澡水,呸呸。”
两人站在池中,水只及腰部,奇怪的是,已是秋季,这水却是温热,想来必是地下温泉之类。
安少君为她拂开脸上发丝,又皱着眉在她脸上左摸右摸,道:“你脸上这是什么东西,快取下来。”
她把脸往后一仰:“偏不!”
“为什么?白天我还纳闷,怎么史逸文没有认出是你。”
“你说为什么,你干嘛要装病?!还装得那么象,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死了,呜呜……”刚开始还厉声责问,话未说完,已开始伤心地哭了起来。
他无奈连忙轻声哄她:“别哭啊,红袖,别哭,是我不对,我不好,你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