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又行了多少时辰,四人都放慢了脚步,常欢直觉力气就要用尽,直觉如走了百里的距离,眼前还是漆黑,呼吸愈发困难起来,原本为了安慰桃荣才互相牵住的手,此时变作了常欢的安慰,这两个年纪身份背景大不相同的女子,因为同一个求生之念而走到了一起,握手给了彼此力量,仿佛握着救命稻草般,直握到“当”地一声响起,常欢脑袋一蒙,撞上了铁家伙。
慌忙放开桃荣,常欢直身,果然已过了狭矮处,用手一摸,两侧是泥壁,正中又是一个铁梯,前方已没有路了,心里激动万分,低道:“到了!”后面三人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双手握拳,常欢轻仰了仰头舒缓颈酸,来回甩甩手,抓住铁梯侧架,径直向上攀去,头碰实物,爬到顶了。先试着用手推推,与入口一样的是,上方也是四方木盖;不一样的是,那木盖就真的只是木盖,几乎没费力气,常欢便将它推了开来,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在黑暗中呆了那么久,脑袋刚露出洞口,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右边的夜色之光,很细很弱,但的确是光亮。那透光处好似一个狭长小缝,不像窗户。虽然其余地方还是漆黑一片,却已让常欢欣喜不已,终于脱离了虎穴,相信不久又可以看见天空了。
欲舒畅的给肺部灌些新鲜空气,忽觉闻到了一股恶臭,恶臭中还带了些血腥气息,味道极不寻常。桃荣在下面拽了拽她的裙子,常欢低头小声道:“嘘,让我先看看这是哪里?”
眼睛转向左侧黑地,借着夜色微弱的光,常欢依稀看出那里似有道道条条,更远一点就看不清了,与密道一样黑暗,常欢拉住木盖,轻轻遮下,退入密道中,急叹道:“可惜没了蜡烛,外面太黑,看不清楚景况,这里肯定是萧倾城的地方,若是有人守着,只怕我们还会遭殃。”
沉默了一阵,有悉索声音,一个宫女细声道:“我有火石,但无物可燃。”
常欢略一思忖:“有火石就好,用我的衣服燃,”说着脱了外罩坎肩,“只要让我们看清门在哪里就行。”
桃荣道:“对,鞋子也可以燃。”
坎肩团起,火石擦出磷光,星点迸上,常欢歪头一吹,火苗就窜了起来,四人脸孔现在火光下,都有些苍白,都有些恐慌。外面不知会有何物,能不能顺利逃出最后一关还是未知之数。
常欢平息定神,抓着火衣给自己打气道:“我不怕,若有人来阻,我就跟他拼了。”
桃荣坚定:“我也不怕,回去也是死,不如拼了!”
另两人也纷纷点头,四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再次达成共识。
猛地掀开盖子,常欢奋力将火衣抛出,半途抖散开来,落了不足三尺远,燃成一条短短的火线,眼前情势刹时明晰。
常欢仍是只露了脑袋,扫眼望过四周愕不能言,急速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再落目在之前模糊的道条之物上,定睛看了又看,蓦地轻叫一声,连抓带挠地爬出洞外,猛扑向那处,扣住铁条,惊恐低声唤道:“韩端?”
话音未落,忽听身侧地底有铁物碰撞声传出。
75.再见星芒[VIP]
说时迟那时快,常欢几乎没有半点迟疑,迅速放手就地一滚,六只手伸出一起将她拖了下去,想必是都听到了那异声。面面相觑的瞬间,桃荣惊诧小声道:“衣服!”
喀拉拉一阵拉动铁链的声音,有人要进来了,洞口三尺远还扔着那团火衣,虽然只剩了些余烬,但只要来人掌灯,必会看见。
常欢再次蹬爬出去,不顾火星燃着,跪地撩开裙裾,将衣烬全数拢入裙下,四下再现漆黑,裙子一裹提起,大腿顿感刺痛,急步退回的刹那,黑暗被光明打破,一盏烛光从地面狭缝中送亮,那处也是同样的方盖,咯吱咯吱正被掀开。
待人头钻出盖口,这边的木盖刚巧轻轻合上。
脚步在头顶踢踢踏踏,不知何物敲击了铁笼几下,一女声道:“吃饭。”
常欢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是在对韩端说话吗?多么希望能听到他的回答,那蜷在狭小铁笼中一动不动的男子,即便黑发遮脸,她也一眼认出了他!这是哪里,常欢心里有了数,这已是她第二次见到此处,不同的是第一次她站在外面对所见所闻惶恐不安,这一次她却身在其中。不敢相信韩端竟然也被萧倾城逮到,还关在这恐怖的私牢里,傻韩端…是想要来救她吗?
等待的结果便是失望,韩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女子冷笑两声:“不吃?你不吃最好,我看你能撑过几日。”
又是半晌无音,突然韩端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常欢不知发生何事,心如火燎,探手便想去推木盖,即便在黑暗中,桃荣也准确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了握,微声道:“不可!”
外间女声狂笑:“天下第一剑又如何,在我毒针之下一样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倏地又换了爆怒语气:“你杀我姐姐,若不是楼主吩咐,我真恨不得叫你死!你死!”疯狂地咆哮了几声,听她粗重的喘息,似非常气愤。
韩端只呻吟了那么一声,就再无动静,常欢烦躁至极,这梅园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扭曲的,不正常的,那女人说毒针,定是在折磨韩端了!听她喘了几声后又开始大声说话,多是说她姐姐如何无辜,韩端多么狠毒云云。
趁着她激动的当口,常欢退到洞底,将三人拢起,轻道:“这房子我来过,没有门没有窗,唯一的出口想必就是这女子进来的那个洞口。”
那女人停了骂,常欢立刻收声侧耳细听,待那女人再张嘴说话,立即道:“如果她一会儿出去了,将洞口锁死,我们便不可能逃出,唯一的办法就是…”
黑暗中看不清另三人的表情,但却听到了桃荣的吸气声:“制住她!”
常欢紧了紧手臂,点头道:“不错,这个女子恐怕是萧倾城的贴身四婢之一,武功很高,我们要想个好办法,一击即中。”
一柄硬物塞到手中,常欢摸了摸:“栽花小锹?”
踢踏脚步还在来来回回,不时响起“当当”的敲击声,女子走得起劲,骂得解气,丝毫未注意身后地面悄悄开了条缝隙。
烛火明明暗暗,女子一条白裙曳地,手中转着铁棍在笼前晃来晃去,恨叹了一口气,终是觉得今日发泄得差不多了,将棍头伸进笼中对着韩端狠狠一戳:“饭辰过了,我端走了!”狞笑着欲躬身,韩端突然将头抬起,哑声道:“不骂了么?”
那女子一愣,几日来他从没有回过一句话,任由自己打骂折磨,今日怎么…?
没有时间再让她想清楚,就在她躬身瞬间,“砰”地一声,后脑遭受重击,站立不稳向前扑去,正扑在笼上,笼里忽然伸出两手,死死抓住了她的前襟,腰被人抱住,双腿也被缠上更多的手臂。后脑再一次遭重物袭击,一下又一下连续不断,她瞪大双目,盯着韩端的脸,看那憔悴不堪的脸上浮出微笑,一双眼睛却是晶亮闪烁。
嘴角溢出鲜血,瞳圈渐渐扩散,俯身在铁笼上,她连半招也没有使出,便断了气。
那锹还在大力拍着,仿似无法停止,持锹人机械的抡着手臂,脸却扭向一边。直到听见哑声呼唤:“常欢…常欢…好了,她死了。”
僵硬的住了手,常欢开始颤抖,猛地扔掉手中花锹,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喃喃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三个宫女这才松了手,纷纷蹭着向后退去,每个人都一副惊魂不定的模样。
韩端艰难的挪到笼侧,向常欢伸出手去:“我知道她会来…所以没有理你,你还好么?”
常欢急喘不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韩端!我要吓死了,现在该怎么办?”
韩端扯出微笑:“你真勇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常欢苦脸摇头:“出去再跟你说,我们要赶紧离开,你能走吗?”
韩端点头:“能!”
钥匙果然就在女子身上,没有人愿意移动她,只得委屈韩端从开了一半的铁门中挪出。
长发散乱,面容憔悴,当他扶着常欢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第一个动作便是将她揽入怀中,喃喃道:“你没事…太好了。”
常欢俯在他胸口,心里百感交集,酸痛交杂,用力点了点头:“我没事,你也没事,太好了。”
桃荣看着他们相拥,忍不住道:“我们还是快些逃走吧!”
韩端放开常欢,拉起她的手,努力提了一口气道:“跟着我。”
一模一样的洞口、铁梯、暗道,只不过这次要短了许多,韩端气弱,走不了几步便要扶墙喘息一阵,常欢架着他,心疼他不知又受了怎样的折磨,暗将萧倾城诅咒了百遍。
五人好不容易摸到斜坡上的铁门,韩端停步,轻道:“外面便是紫楼,萧倾城有可能在楼里。”
常欢回头道:“我们尽量轻些,不要打草惊蛇,跑出倾城楼才算成功。”
推开铁门,五人都深深吸了口气,随即贴着墙边缓慢前移,紫楼里还亮着灯,有隐约说话声音。好在楼门关着,门口无人。脚步一轻再轻,行至楼门阶下,屋内传来了一阵笑声,常欢咯噔停住了脚步,呆呆站在那处。
韩端拉了拉她的手,偏首看着她,没有出声。常欢低头再次动步,五人顺利出了紫楼院门,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沿路向西又走出五丈距离,已要拐向影湖,常欢又不走了,转头对桃荣道:“姐姐,你们沿这条路一直走便能出得园去,小心点,走边隙。”
韩端疑惑:“你要做什么?”
常欢不答他话,仍对桃荣道:“姐姐,请你帮将他送到四海医馆,找庞大夫或者蓝大夫,好好瞧瞧他中了什么毒。”
“常欢!”韩端声音嘶哑,掩不住惊慌,“你要做什么?”
常欢看他一眼,低道:“我听到师傅的声音,在紫楼里。”
韩端怔住:“你…”
常欢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道:“你们快走吧,我要找我师傅。”
三个宫女四下打量,紧张不已,韩端苦恼的扶了扶额头,再抬起时便道:“我同你你一起!”
“不用!”常欢断拒,“你比我更清楚你现在的身子,不要留在这里让他有机会再抓到你,折磨你!”
“可是你…”
“韩端!”常欢声音略高,吓得宫女三人立即缩成一团,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也不会再给他机会逮到我,你放心吧,我很快会去找你。”
将桃荣往前一拽:“姐姐,谢谢你了。”
尽管害怕,桃荣还是郑重点头:“好,我一定把他送去!”
夜色星光下,常欢的表情倔强而坚定,与韩端对视时那黑亮眼中闪动的光芒,使他不能再开口多说一句话,看着她转身而去,韩端勉强笑了笑,心已钝痛的几近麻木。
重回紫楼院,常欢隐身在廊下柱后,听楼内仍有语声,多是萧倾城在说,另一个偶有附和的声音…确是师傅无疑,不需思忖更多,常欢也知师傅正是为了救她才到此处,至于为何这么晚了还在紫楼,又为何与萧倾城这般友好的说话,常欢相信,师傅定是有了打算,至于那打算是什么…不敢深思。
与蓝兮仅有一门之隔,靠在柱后良久,常欢却无计可施。冲进去是最蠢的做法,只有死路一条。惟有等他们倾谈完毕,师傅离开,她才能现身。沿柱缓缓滑落坐下,常欢又累又困,呆呆看着斜空满天星斗,直觉自己将师傅连累的太深。
本是一介文人画师,本有着青松白鹤的陪伴,在单绝仙境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逍遥日子,却因为一个身负血仇的小女孩,而彻底改变了生活轨迹。在康州的初次相识时,怎么也想不到她和他会成为师徒,成为最亲密的人,纠缠羁绊的六年时光,自己的不成熟、不懂事、任性妄为是不是已让内敛稳重的他心力交瘁?随后被迫卷入一连串的阴谋、争斗、抢夺、背叛,是不是已让淡泊纯粹的他苦不堪言?可他仍是给了她最大的宽容,最深的爱恋,无限的温柔都融在那一声“欢儿”之中,眷情深入骨血,浓爱刻在心间,他是她的父亲、兄长,更是她的师傅,她的爱人。
伸出手指点向天空,指尖遮住一颗星星,朦胧的光晕氤在指腹,常欢歪着脑袋眼光迷蒙,喃喃道:“师傅…”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楼门突然开了,萧倾城呵呵笑着走出,边走边道:“公子今晚好兴致…就陪你去坐一会儿,赏…赏赏月下湖景。”声音带了醉意,走路也不甚爽利,明月欲扶,被他拨开:“你…不要跟着,有公子陪我…”
明月缩回楼中,蓝兮随后步出,见他醉态毕露,脚步踉跄,却不伸手,只道:“你慢些走吧。”
萧倾城笑得十分开心,回手一把抓住了蓝兮的手臂:“走…我们一起。”
两人走出院中,很久之后还能听到萧倾城远远的笑声,楼门又关死了,常欢脸面紧贴在柱后,不敢看也不敢动,心中震惊不已,师傅竟不告辞,还要陪那人去赏什么湖景?师傅竟不拂袖,任那人抓住他的手臂?镇静,镇静!常欢不断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师傅在敷衍他,若是看到了自己安然无恙,师傅定不会再对他笑脸相迎。
又等了一阵,楼内听不见任何动静,常欢方才轻移碎步,蹑手蹑脚溜出,一路小跑直奔影湖,一路无人,园中异常的安静,四处黑乎乎的半盏灯火不见,萧倾城不晓得将他那些小厮喽啰们都撵到哪里去了,倾城楼不复往日气派热闹,如死园一般阴森荒凉。韩端和桃荣三女已不见踪影,想必顺利出了梅园。
影湖边的矮荆丛后,常欢停步蹲下,露了脑袋向湖心亭观望,月照湖面折出粼光,虽不明亮,也勉强可看到亭中两人的身形,此刻…他们正挨在一起。常欢有些气愤,萧倾城酒醉,师傅就不该再与他虚伪客气,甩袖走人便是,这半夜三更的独处湖心,若他动手动脚,可叫师傅怎么应付?
蓝兮哪里知道,他的欢儿此刻就潜伏在湖边注视着他呢?心神俱疲,酒虽然不如萧倾城饮的多,但也足够让他有些眩晕,倚在栏边,看萧倾城开心的挥起长袖,放纵大笑着说道:“你猜怎样?那个女人最后出了一千两!只买我为她奏了一晚的琴,哈哈哈!”
蓝兮不语,挂着微笑听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故事:“自十六岁走出家门进了窑馆,她还是第一个花这么多银子买我,却没有碰我的女人,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她当时的样子。”
蓝兮接道:“那是什么样子?”
“衣着华丽,气质高贵,蒙了一面粉纱,身边还跟了很多侍从,”他转了个圈,紫衣旋出扇形,顺势歪坐在栏边,手一撑脸,慵然道:“我那时便知,她是贵人,我的机会来了。”
蓝兮抱起双臂,仍斜倚着,眼睛望向湖中,轻道:“怎样的机会?”
“脱去倌郎身份,一步登天,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向蓝兮身边挪了挪,眼睛闪亮,炫耀的神态像个孩子一般,笑道:“我没有看错,你可知她是谁?她竟是楚丘国的太子妃!”
76.倾城一梦
蓝兮不在意的颔首:“哦,楚丘极富。”
“不错!”萧倾城得意的笑,“极富!虽是个小国,却有金银双矿,富的流油!我凭一曲江中月便让她失了魂,把我赎身,带我回楚丘,替我置了大宅,送了我许多金银珠宝,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银珠宝,你说我是不是一步登天?”
蓝兮哼笑:“你是这样觉得的?我却觉得你如笼中鸟。”
萧倾城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些,也转头看向湖水,怔怔望着,低道:“笼中鸟…是啊,还是一只任人亵玩的笼中鸟!”
夜风悠悠的吹着,湖水起波,一荡一荡的泛出轻浪,莹白一闪,有鱼儿跃出水面,萧倾城看着那莹白闪过之处,看了很久。
蓝兮睨他一眼:“怎的不说了?”
他突然转头,眼睛里隐露两道杀气,蓝兮一怔:“倾城…”
这一声唤出,杀气便倏地不见了,黑漆漆的眼眸空洞一片,良久才浮出了温柔之色,抿唇一笑:“嗯,你第一次这样叫我。”
蓝兮别开眼睛,“还想说故事么?”
萧倾城点头:“说。其实除却拜了楚丘第一高手为师外,其他的故事就很是无趣了,不过是在那些达官家眷中游走来去,陪她们玩些刺激的花样|Qī-shu-ωang|,实在无甚精彩之处。”
“是么?怎样才叫精彩?”蓝兮口气淡淡,眸色却有些不安。
萧倾城贴近他的身边,轻声道:“若说精彩,那自然是我学艺的那几年光景。”
蓝兮暗忖,萧倾城的功夫可谓出神入化,内力强劲,单是以掌就能不废吹灰之力将韩端拿下,恐怕连舅舅也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却说,只学了几年光景?
萧倾城的膝盖来回摇晃,不时有意无意地撞在蓝兮腿上,两肘架栏,歪着脑袋看他,妖媚的眼睛里异光流彩,暗夜使他面部轮廓又深沉了几分,嘴唇轻动:“我师傅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修习他所创的内功心法,五年可达常人二十年功力,当然,他甚是宝贝这门功夫,若不是我使了手段,他断不愿传授于我。”
“什么手段?”
萧倾城嘿嘿笑了,不在意道:“还能是什么手段,自然是我的拿手好戏。”
“哦。”蓝兮的语气一直很平静,没有表示惊讶亦没有刨根问底。萧倾城顿了一阵,见他不问,又主动道:“你可知道,我师傅他并无南风癖。”
“是么?那你怎样做?”蓝兮顺着他的话头向下接去,心里知晓他此刻倾诉欲望很强烈,便遂了他意。
萧倾城忽然伸直了腿,小腿蹭在蓝兮的腿边,缓缓的蹭,一下又一下,低柔声道:“可是他也不喜欢女人,或者说…从未接触过情爱之事,在遇到我之前,他只爱他的武功,世间诸事皆不入眼。”
望着湖心莹白一闪再闪三闪,蓝兮没有缩腿,收了目光望向他,挨在他身边轻轻坐下,他的手臂还架在栏杆上,蓝兮的发梢垂落,正垂在他的手边,挑起一束,缠绕在手指间,萧倾城吁出一口气,极自然的将头靠上了蓝兮的肩。
蓝兮未动,然身体僵硬,默了半晌道:“你醉了。”
萧倾城笑的妩媚,手指放开发丝,爬上蓝兮后背,只是贴在那处,却没有动,下巴朝他微抬,声音沙柔:“二十年里,惟独与你在一起的这几日我才觉出了开心,我从没有想过可以离你如此近…”两人的脸颊几乎快要贴到了一起,“蓝兮…是我师傅让我明白,世间污浊,要寻一份干净的感情是多么不容易…”
“嗯。”蓝兮忍耐着,镇定着,强迫自己听他说下去。
“我师傅将他保存了四十年的纯净之爱给了我,我将我保存了三十五的纯净之爱…给了你,蓝兮,我对你一眼钟情,你可知道?那一年的梅花开得极盛,你站在梅林中,像一位落凡仙子…”
他说话已如喘息,柔软的唇蹭上蓝兮绷紧的腮骨,一手摸上蓝兮前胸,缓缓上移,“只可惜,我的宿命却与我师傅一般…一般模样…”手已摸到喉结,嘴唇仍轻蹭着,“他爱我,我却利用了他的爱,学得绝世武功…我爱你,你却利用了我的爱…”
“啪!”地脆响一声,湖心上空突然崩开了一朵红艳艳的火花,火星迸溅,湖面乍亮,如倒垂银柳般带着白烟缕缕垂着落入湖中,“哗哗”水花异常,常欢倏地从树后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湖心正中破水而出的几条黑影,身披水雾,手亮寒光,脚点身飞,急速向着湖心亭窜去。
湖畔蓦地响起巨大轰鸣,数以百计的火把仿佛从地底冒出一样,瞬间就将影湖照了个透亮,常欢骇的忙又缩回树丛,心中惊诧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威武苍声吼破夜空:“叛贼萧倾城,私通邻国谋夏江山,贿赂朝官秽乱宫廷,证据确凿,皇上谕旨,令本相阻逆除叛,快快束手就擒!”一阵激喊人声,百口如一:“束手就擒!束手就擒!”
摸在喉结上的手猛地一紧,沙柔变做阴森:“你却利用了我的爱,想将我置于死地!”
熊熊火光映红天空,照亮湖畔,也照亮了湖心亭。蓝兮不慌不惊,任由他扣着颈穴,仍是淡定:“置你于死地的是你想做皇帝的荒谬念头。”
萧倾城一手扣着蓝兮,另一手扇袖挥出,生将一道寒光劈落,“哗啦”坠入水中,五名黑衣站定亭中,剑锋与二人相距不足三寸,将他们团团包围。
岸边苍声又吼:“天罗地网早已布下,若你不降,倾城楼今日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萧倾城一把将蓝兮带起,醉意全无,冲黑衣冷笑:“早料到会有今日 ,皇上的六大高手?一起来吧。”
黑衣片刻也未迟疑,五剑同出,裹风夹电,各有攻路,直逼萧倾城上中下盘,将他全身封了个密不透风。
扼在蓝兮颈上的手一松,紫袍随风飘起,黑发散如鬼魅,一双掌心的红光乍现,身不挪步不移,就挡在蓝兮身前,掌法快如闪电,红光斩向莹白,瞬间“铿”声连响,五剑齐断,随即紫影旋转,红光划出半圆,“砰砰砰“连续拍击,准确无误击上五人胸间,无一人幸免于胸骨断裂的下场,刹时只见鲜血齐喷,萧竟站在那处不躲不避,任血喷了满脸,收掌仰头大笑:“哈哈哈哈!”笑声听不出半分得意味道,却很是凄厉惨绝,。
“萧倾城!”苍声怒吼,“捉拿叛贼,给我上!”
呜呀呀的呼号连同火把一起涌向湖心亭,常欢惊急,他已落入死境,为何还扣住师傅不放?眼前大批人马冲了过去,忙顺着树丛向前移动,跟上士兵的脚步。
亭中血迹遍地,萧倾城状如厉鬼,一张妖媚惑世的脸因血而变得异常恐怖,他转身面向蓝兮,狞笑道:“我是不是很厉害?够不够格当皇帝?”
蓝兮嘴角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看着眼前五人哀嚎倒地的惨状,轻声答话:“滥杀无辜的人永远没有资格称皇。”
萧倾城一步逼近,捏住蓝兮的下巴,面孔扭曲:“是么?你见过真正的滥杀么?你尝过血的味道么?今日我就成全你的心愿,让你开开眼界!”
湖心桥上已奔来一批持刀士兵,喊着号子向亭中冲来,萧倾城两手交叉胸前,闭上眼睛吸了口气,沾满血污扭曲变形的脸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掌随气动,拉向身体两侧,红光泛出艳紫,诡异光芒更甚之前。
倏地睁眼再看蓝兮,邪恶的笑:“你想我死?可以,但我绝不会孤单下黄泉,为了你,我可要大开杀戒了!”猛然转过身去,双掌交叉合起,掌心外翻,气息沉下,望着即要冲到亭口的士兵,狠道:“来吧!”
“倾城。”
那低低的一声使他一愣,手掌还悬在胸前,紫红光芒突然暗下,一同暗下的还有他的狠厉眸光。感觉肩头抚上一手,蓝兮微不可闻的叹息如一把利刃扎入他的心房:“何必再给自己添上血孽?你杀的人已经太多了。”
怔怔转过身来,萧倾城放下了手臂。
蓝兮的面上有了些疲惫之色,眼睛直直的望着他,又开口道:“你本不会落得如此地步,是你的贪念…”手指抚上他血迹斑斑的脸,蹭去一块血污,“你不该恨任何人,是你自己毁了自己。”
“蓝兮…”萧倾城的眼睛里现出了迷惑的神色,像个傻呼呼的孩子一样,看他看了许久许久,木然道:“你教训我,你以为你真是仙么?”
“不是。”
“呵呵,可我却一直觉得你像个仙…纤尘不染的仙,”他的说话颠三倒四,如在梦呓。
蓝兮用尽力气扯起一丝微笑,抚在他面上的手指已开始僵硬,硬颈向他靠近,鼻尖轻触,闭起眼睛,蓝兮断续道:“给…自己…一个机会。”
四瓣冰凉的唇贴在了一起,蓝兮再也没有气力伸出舌尖,听湖心桥呼啸的呐喊声中夹杂着熟悉的痛声嘶叫:“师傅!”
火光映天,亮如白昼,四周的呐喊、呼号、脚步、兵器碰撞声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了,耳边只掠过轻柔的风,风中带着千山单绝顶上的青松气息,白鹤的翅膀扇过,魂魄即离,仿佛又回到六年前那一个落雪天,窝在薄毯里苍白的小脸无声诉说着悲伤,惹他付上一生爱怜,时间在这一刻停顿,蓝兮只余最后一念:欢儿,师傅输了。
唇间忽然抵上火热,强硬撬开他僵硬冰凉的嘴唇,噬上舌尖,含津轻吮,只有短短一瞬,唇撤,沙柔声道:“…你的小动作逃不过我的眼睛,倾城楼早已被我遣散,难道你看不出来?其实我也可以离开,却…舍不下你,亏得你这样用心,亏得你委屈自己,若我还有不甘,岂不是辜负了你?肯敷衍我几日…我知足了。就如你愿…蓝兮,就如你愿,我把命交给你了,你可否许我下一世?”
蓝兮已不能回答,他僵在那处动弹不得,亭口却飘来冷冷声音:“他的下世、下下世,永生永世,都许给了我一个人!”
萧倾城回头,火光耀眼处,立着衣衫不整发乱鬟散的女子,她只穿了一只鞋,另只脚光着,裙边破烂挂了血迹,本该是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可她的身上、脸上、眸中,却闪动着奇异耀眼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视。她就那样一步步走进亭中,走近他们的身边,用极轻蔑的眼神看着他,用极冷冰的口气道:“萧倾城这三个字,为男儿郎不耻!为世间人不耻!”
她离他很近,他能感觉出体内的血液在一寸寸的凝固,手臂还没有完全僵硬,凭着余下的功力,他仍可一掌将她劈死!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怔望着她温柔搂住蓝兮,趴在他耳边道:“师傅,我们可以回山了。”他竟消褪了劈死她的念头,他竟觉得…他们在自己面前的拥抱也不是想象中那么扎眼。
“哦!”蜂拥而入的士兵淹没了僵硬的紫影。
常欢抱着另一具僵硬的身体,不去理会身后的纷乱,只将脑袋歪在他的颈窝,轻轻呵着气,暖流滑过面颊,滑过腮边,滑落到他白皙的皮肤上,凝成一滴红到透明的琥珀。
书版第十六章大结局
夕阳斜入窗口,洒落一地黄金碎影,光波流转处,尘末轻浮。墙角圆灶上咕嘟咕嘟的声音打破宁静,淡淡的草药味道弥散在空气中。
木床薄褥上人儿正在沉睡,双手交叠,老实地放在腹间,乌云黑发散落枕边,光洁的额头.匕垂了茸丝,黛眉平展,黑睫浓密,雪肌玉肤衬得嘴唇分外红润,呼吸均匀安稳,睡颜恬静美丽。
“小丫头”屋外响起牛吼,“偷懒睡了一日还不起身!”
随牛吼而来的是眶眶大力砸门:“你再不开门我就撞进去了啊!
“师傅!”白衣俊朗的男子阔步走来,“莫扰笑笑,她又是一夜未眠,就让她多睡一阵吧。”
胡子头发乱成一团的老牛蓝如意转过身来,斜睨着空气道:“拔完啦?”
“拔完了。”男子恭敬地作揖,“师傅,您看他还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这药本就无解,只能慢慢养着,我也不知道。”
“自笑笑不辞劳苦地晚晚替他舒筋活骨开始,徒儿就觉得他进步神速,皮肉软了许多。”瞧着老牛脸色难看,忙又道:“当然,主要还是您的药和针起了大用。”
蓝如意翻翻牛眼,大手一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倏地撇撇嘴,“我知道,你是替那小丫头急,怕兮儿好不了,没人娶她了是吧!”
男子俊脸一红:“怎么说… … 我们也一定会是亲家。”
“啊呸!”蓝如意瞪起牛眼,“你是我徒弟,整矮一辈,亲什么家,快去抄方子,给我抄一百条方子来才准吃饭!”
男子额首躬身:“徒儿这就去了,您还是先去喝杯茶,再让笑笑多睡会儿吧。”
看男子离去,蓝如意“哼”了一声,“你护着她,她护着你,这兄妹俩一个鼻孔出气… … ”脸色蓦地一灰,声音低落,“想当年,我与茹心…”呆呆立在门前想了半晌的心思,忽听“吱呀”门响,皱眉苦脸的丫头现了身,揉揉眼睛气道:“吵吵吵,吵得人心烦。”
“哎!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老牛作势要打,丫头噌地蹦到门后,嘟嘴道:“我说我哥,没说您。”
蓝如意不耐烦地推门:“让开让开,我要端药了。”
丫头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这是不是熬给我师傅喝的?”
蓝如意不屑:“给我自己喝的,延年益寿!你师博少吃了我的好东西么?他在这儿躺了两月,把我所有的宝贝都吃光了 ,就剩这么点儿,我自己留着!”
“小气!” 丫头理理头发,拍拍嘴巴,再打了个呵欠:“我哥呢?给师傅拔针了么?”
“唔。”蓝如意端出药罐,烫得直抽抽,吸溜着气嘿嘿笑道:“好东西啊,我要享用去了。”端罐走了两步,回头睨着墙角一挤眼,“忘了告诉你,你师博今三早醒一个时辰。”
丫头一愣:“那… …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现在就是醒着的!而且已一个人待了很长时间。”蓝如意奸计一般得意地笑起来。
“ 啊!”尖叫一声,“你不早说!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挺在那里!一提裙拔腿就往侧厢简陋一房跑去。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却是个瘦脱了形的男人。他原本乌黑润亮的头发失去了光泽 , 原本细腻白哲的皮肤干燥泛黄,原本晶莹如星的双眸黯淡无神,原云绝色俊美的脸庞消瘦骨嶙,他躺在那处,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棍子,连眼瞳也无法挪动。全身上下能够活动自如的只有嘴唇和下巴,可也仅仅是能够说话而已,连笑容也扯不出半份,他… … 是蓝兮。
俏丽的小脸倏地出现在眼前,唇红齿白笑意盈盈:“怎么你今天醒得这么早呢?”
蓝兮看见她,心情很愉快,尽力说出轻松的语气:“许是舅舅的针起了作用,又许是我已睡了太久,不想再睡下去了。”
一张泪脸仰到眼前,常欢嘴唇柔柔地蹭上,喃音道:“傻师傅…你不该那么做? 为何要吃那药,把自己搞成这样…”
蓝兮默了半晌:“药粒太大,口藏不下,只得润进舌上…欢儿,你会介意么?”
常欢拼命摇头:“我怎会介意,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意?”脑中不愿再想。一口噙住蓝兮的唇,软舌迅速冲了进去,边吮上他的舌头纠缠不休,边将手指从胸口按下,一段一段地按捏搓揉。
当第一片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的时候,白色天空开始泛出灰蒙,冷冽的寒风吹过山谷,吹出呜呜的声音。老牛早已归家,空旷的田野里只有冰冻的泥上,散落村户间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屋顶冒出的缕缕炊烟带来一丝温暖的气息。
细雪很快变做鹅毛,纷纷扬扬地洒落,六角形的雪花迫不及待地扑向大地,用银白的身躯覆盖出一个洁净的世界。在山脚东面的土房里,却暖意融融,笑声不断,完全不似外界那般冰冻寒冷。
“走到那边,哈哈。”常欢拍着手又笑又跳,“走得真好啊!拐杖再也不用了。再走来我这边。”
双臂展开,迎着利落甩袍走向自己的人,像在迎接刚学会走路的宝宝。
贴上温暖熟悉的胸膛,紧紧揽住他的腰,常欢的笑声清脆欢快:“好喽!师傅全好喽!”
蓝兮搭住她的腰,垂眼想了半晌道:“我行动无碍,应是己经痊愈了。”
“唔。”常欢挑起眉毛,“那怎样?”
“舅舅为了我,将去千山的行程耽搁了半年之久,欢儿,我们是不是该回山了?”
常欢的胳膊蓦地一僵,腿停止了摆动,大眼睛扑闪扑闪眨了半晌,道:“着急回去做什么呢?天这么冷,雪这么大,路一定很难走,不如等到开春再回。”
蓝兮静静望着她,她却不敢与他对视,眼光飘来飘去没有着点,听他道:“谭傲又去哪里了?”
常欢咬咬下唇,半晌低下头:“我托我哥出去探个人的下落。”
“韩端?”
常欢一顿,还是点了点头:“嗯,他不见了。”
“哦?如何叫不见?”蓝兮并未表现出丝毫异样,语气中含着真诚的关心。
常欢的笑容消失,重重叹了口气:“你知我一心都放在你身上,见你那个样子心都碎了,只拼命催着舅舅给你治病,韩端那时也身中剧毒,也在四海医馆里诊治,我连一眼都没有去看过他就跟来牛谷了。”倏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本来不需受这般罪,本来可以跑掉的,也是舍了命为我,我真觉得对不起他。”
“嗯。”蓝兮没有发表看法,只轻轻应了声。
“大约三个月前,你才刚能动动手指,还在床上躺着。季大哥来过一次,他说韩端不告而别,不知道去哪了。他的家早就没了,师傅也早已过世,这么多年跟他最亲的就是季大哥,可是他竟然连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常欢脸上显出焦心神色,“季大哥撒了人出去寻他,几月寻不到一点踪迹,萧姐姐身子也弱,正在万州照顾调养,季大哥抽空便来知会我一声,可我光着急又有什么办法?韩端他…总是这样…”
蓝兮久久不语,面色平静无波,常欢瞅了他一阵,也不再说话了。
一场冬亏并未给京城的热闹繁华带来任何影响,除墙头屋顶外,城中几乎看不到积雪,大街小巷熙来攘往人潮汹涌,店铺中年货热销,顾客盈门,又是一年年关临近,京城内的红火气氛昭示着百姓的安居乐业,昭示着国家的安定祥和。
马车停在相府前,在冰天雪地里奔波了四日,师徒二人都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张之庭大步迎出,一见蓝兮,便激动得胡子轻颤,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终于挺过来!下枉我日夜为你担心。”
蓝兮微笑:“多谢艰相挂念。”
“快快进府!”
三人副厅坐定,蓝兮从包袱里拿出礼物:“这瓶白玉露丸,是晚辈舅舅十年烩练而成,食之可健心脾,清浊污,延年益寿,送与丞相。”
张之庭并未推辞,高兴地接下了:“兮儿有心了,亏得你回山前来看我一趟,不然我还得多跑万州一趟。”看蓝兮眼中露出疑惑神色,张之庭微微一笑,从胸怀中掏出一卷黄色薄帛,递给他道:“我也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你看看中不中意。”
蓝兮双手接过,展开一瞧,顿时喜上眉梢,激动道:“是…是皇上御笔朱批!”
张之庭呵呵笑了:“不止,你瞧下款,压了玉玺,这可是圣旨啊!”
蓝兮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住喃喃:“皇上圣明!我娘在天之灵得以慰藉了。”
常欢在,边静静听着,从蓝兮激动的表情就能看出,这道圣旨定是为老爹拨反正名的!师傅虽然从来没有一对自己说过,可常欢知道,他的心里一直存着一个还爹清白的梦想,幼年起便与爹分离,跟着娘亲长大,受尽各方猜疑,对爹的全部印象只有一幅画而已,然亲缘血脉割离不断,纵使天各一方多年后再见,他仍是遵子礼,守子孝,完成了老爹的遗愿,而今爹爹除冤正名,师傅的孝心也总算圆满了。
又寒暄几句,两人决定告辞,张之庭也不再挽留,送到门口,常欢忽然又回头:“丞相,民女还有一事想问。”
张之庭目光深邃刚劲,与常欢一对视便露出了然笑容:“想问那恶人?”
手指紧了紧,蓝兮别过头去,似乎不太想听到那人的消息,常欢却坚持点了点头,一场纠缠十多年的仇梦恨魔,实在伤了太多的人,每个人都如投身漩涡之中,越漩越深,不能自拔,在一次又一次的斗智斗勇中,她在慢慢地成长成熟,慢慢地了解友情的意义,慢慢地学会爱人与被爱,曾经被仇恨蒙蔽的眼睛,直到决战最后刹那,常欢才擦亮它,才惊异地发现,原来不只自己心里的恨早已变味,那人亦同样,师傅用他宽博的胸膛和善良的真爱,掩盖了它。她与他是否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知己?
张之庭的回答卜分模棱两可:“他很好,太后也很好,他们都很好。”
天空碧蓝,空气十冷,雪后晴阳撒下微弱暖意,常欢不再追问,轻叹了一句:“愿他学会反省。”
手牵着手漫步在京城街头,听喧闹沸杂的人声,看小摊小贩卖力吆喝,许多陈年旧事漫上心头。
“师傅。”
“嗯”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
“记得。”
“那时我是什么样子?”
“灵动,可爱,单纯。”
常欢一皱.鼻子歪过脑袋,“那么好?我怎么记得你说我厚颜没教养呢?”
“有么?”蓝兮一脸云淡风轻,“为师记不清了。”
常欢咯咯笑着,不顾路人眼光,双手抱上蓝兮胳膊,拖着脚步前行,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
一路向西,转了个弯便看见了云楼,黑方石砌起的三层楼体依然气派非凡,六扇门,六盏灯,玉石阶,黑漆匾,一切都没有改变。
常欢看着出了神,喃喃低语:“可是韩端去哪里了?”
蓝兮沉默了很久,抬手揽住她的肩膀,边走边道:“你为他绘的像,师博看到了, 很好,很传神。”
常欢转头看向他:“我只是为了方便寻他,我本以为…我只会画你。”
蓝兮轻笑:“情之所至,师傅明白。”
常欢愕然,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对他不是那个意思…是…是…”
“是朋友。”蓝兮接了她的断续,“朋友间亦有情意,非关男女。是赴汤蹈火的情,两肋插刀的情,此情高尚纯洁,亦弥足珍贵。”
常欢有些感动:“师傅说得对,我看韩端就是如此,他待我情真意切,我也是真心与他相交,可是他…”一口气呼吸得不太顺畅,胸口闷闷的,“找不到他我很难受。”
“欢儿。”蓝兮唤出她的名字,却并没有看她,望着前方一条笔直林道,轻道:“见不如念,他心中有你,你心中有他,各安天涯,未必不是好事。”
常欢低下头,眼角湿漉漉的,自从泪关冲开后,哭泣于她而言便不再是奢侈,她掉了多次泪,在师博僵硬时,在师傅坐起时,在师傅落脚下地时,在…想起韩端时。也渐渐学会了收敛哀笑,用悲伤的表情去配合眼泪,这才发现,原来会哭…是那么畅快的一件事。各安天涯,那个情真意切的男子,会过得好吧,终有一日会坦然地来见自己吧!
等,她会的。
常欢从腰中荷包里摸出一物,掌心摊在蓝兮眼前:“师傅,这个我一直带着。一直忘了还掉,若有一日,韩端回来了,来找我了,我再还给他。”
蓝兮握住她的手,轻轻合拢:“留着吧,这是一个纪念,也是一片心意,你不要辜负了。”
堵在胸间的那口气痛快地呼了出来,常欢侧身搂住蓝兮,埋首在他的肩上,“师傅,有你真好。”
蓝兮微笑着拍了拍她:“那么,我们可以回山了么?”
常欢乖巧点头,吸吸鼻子有样学样道:“那么,我们可以成亲了么?”
“哈哈哈!”蓝兮开心爽朗的笑声冲破了天际,反手用力捏了捏她的鼻子:“好!娶你!”
冬日正午的阳光耀眼明亮,照在冰挂上折射出美丽的七彩光芒,不畏严寒的小鸟清脆地欢叫在晶莹的林梢。无人林道上,高大环着娇小,深蓝拥着浅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在他沉稳的脚步下,在她轻盈的身姿旁,跟随者这一对有情人,为他们铺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