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多,《谈星说艺》节目组的官博,按照预先商量好的流程,发布了一条澄清消息,声称本期播出的内容均为嘉宾即兴表现,并非刻意安排的节目效果。
粉丝自是不信,怎么可能当场就写出一首歌,严安明显被摆了一道。
景元音乐紧跟其后,发布声明表达自己对旗下艺人有所欺瞒,表示歉意。但在结语前,郑重其事点出,这位欺瞒的对象并非严安,而是于知乐。并要求网友立刻停止对于知乐的攻击,否则将采取法律手段维权。
义正词严,白纸黑字。
有人开始倒戈,但也有人更为愤怒,在话题里叫嚣着当我们没脑子吗于知乐本来就后台硬有景元小太子撑腰公司自然也向着他娱乐圈真黑暗啊没人脉的严安只能吃大亏……云云。
很快,有人注意到,景胜突然取消了黄v。
黑子们瞬间集体高.潮狂欢,以为这位年轻的企业家抵挡不住他们人多势众,被喷怂了,受到三次元制裁,所以灰溜溜夹起尾巴做人。
但还没回过神来,大家又发现,就在他微博id的正下方,个人简介赫然已经被改为——
于知乐的脑瘫粉。
此举无异于公然挑衅,黑粉们气得不轻,从之前的仗势欺人,转向人身攻击,说他有眼无珠,名副其实的脑瘫智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好好好太好了都来骂我骂我骂我,别骂于知乐就成,反正他无所谓。
要知道,一旦立于某种高度,那些聒噪闹腾的井底之蛙,跳起来都未必打得到人后脚跟。
收到于知乐气腾腾质问他怎么不听话的短信,景胜坐在书桌前,撑着脸痴汉笑。
女人的训斥亦是牵挂,流言蜚语又何妨,他照单全收,都当赞赏。
第六十三杯 不正经
挟裹着后续发酵的连锁反应,网络上对于知乐的诋毁和谩骂, 整整持续了三天。
但也拜这次事件所赐, 《焉知》这支单曲一经发布, 二十四小时点击量就突破千万, 在近几年都实属罕见, 尤其对一个新人歌手而言, 更是不可预想。
所以说, 网络这东西很有趣,欲戴王冠, 必承其重,黑红也是一种红。
于知乐根本不玩微博,更别提特意跑上去搜出那些攻击她的话语,一一观赏。
隋雅对她的反应很是意外,她说,“于知乐,我觉得你不是一般人,要我被这么骂, 我估计想跳楼。”
于知乐靠在椅子上, 玩着手游, 心不在焉笑了笑,没有回话。过去她爸爸骂的比这还凶呢,何必在意那种一辈子都未必碰上一面,无关紧要的人的话?
对她来说,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很快,不过两天时间,于知乐的事件,来了个惊天大反转。
其实,林有珩手里一直捏着张王牌。她是这个圈子的老人,见惯了那些大起大落、瞬息万变,针对于知乐近日来大范围的暴乱,她选择以静制动。
头天晚上,先给公司铺好后路,发上并没有任何实锤的道歉声明,引发网友更多愤怒。景胜主动参与其中,制造话题,煽动群情,更是给她带来了诸多收获和意外惊喜。
林有珩想,有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小家伙,到底是任性。
无脑跟风的键盘侠太多太多,他们骂得越厉害,到后面打在脸上的耳光就越发响亮痛快。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所以,一则十来分钟的“休息室视频”被双方刻意安排的“知情爆料群众”上传到微博,再一次掀起狂风巨浪。
视频中,呈现的是于知乐录制《谈星说艺》节目当天上台前,在后台休息间内,与经纪人陶宁发生的冲突。
由于电台的休息室有时也会作用于节目环节的设置,比如某期,拿来观察拍摄明星在休息室的一举一动,进而添补节目细节,所以使用的都是具备拾音功能的监控摄像头。
于知乐与陶经纪人的争执当中,所有对话,动作,神态,都清晰反映在这条视频中。
时间线刚好吻合,人物表现更是真实,不存在造假嫌疑。
此举一出,空气突然安静,只余啪啪清脆声响,那些高举“正义旗帜”,肆无忌惮出口成脏的网友,也顿时湮灭大半。
曾经不敢吱声,担心为于知乐说一句,就要被民谣小叔叔粉丝怼上一百句的小部分网友,终于敢站出来,建了个名为,#向于知乐道歉#的话题。
墙头草们火速删掉前两日的污言秽语,迅速投身诉求公道的新角色,并且对象是同一个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严安后援会的会长,带头出来道歉。老大都低头了,大批粉丝也不好装死,纷纷在话题里刷热度,表达歉意。
这其中,大多也许并非真心诚意,但深谙粉丝行为偶像买单的道理,及时挽回她们小叔叔的网络好感度才是关键。
景元音乐转发了这则微博,用词相当刁钻,“艺人于知乐与本公司签下的是全权经纪约,但本司考虑不周,未完全顾及她的私人情绪和感受,再次对旗下艺人于知乐的欺瞒行为感到抱歉”,不留情面地提醒网友外加给自己甩锅,事情出来第一天咱就讲得很明白了也说对不起了你们不信我们也没办法。
虽然免不了要被骂,公司信誉和形象也会受到一些损伤,但提前扎了剂缓释针,所以雨点子砸过来的时候,总要比想象中来得少一些,轻一点。
陶宁曾问过林有珩:于知乐是否需要借势开个微博,转发表达对公司的原谅和理解。
林有珩立即摆手否定:不,就这样,让她保持神秘感。网友会越来越喜欢她与世无争,不惹俗世的形象。
景胜并没有转发视频,而是分享了《焉知》的音乐链接,也未冷嘲热讽,只说了画风突变的四个字,“多听多想。”
更多的人相信于知乐的确是即兴创作,并转移重点,开始关注她的音乐,她的创作才华。
她上台前,词曲根本没有任何手稿,只在心中绘描出了广袤的碧海蓝天。
再后来,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不知是谁,找来许多小号水军,在严安的长微博下方,不断阴阳怪气留评说,“白莲花小叔叔,你几年前把你的“爱徒”甩掉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像节目和文章里那样深情款款?”
“文里说为了追梦分道扬镳,忍痛割爱,好动听啊,不就是嫌小女友拖油瓶屁都不放跑得贼快。”
……
全天刷,不断刷。
一但删评就继续发,拉黑了也有源源不断的新号接踵而至。
还不断开各种水军回复评论,把它点赞到第一页。
吃瓜群众喜闻乐见地围观着,甚至主动询问原委,求深扒。
粉丝则叫嚣着,拿出证据,否则别信口开河。
小号还会给自己加戏,用uc体回复他们:震惊!深情民谣大叔人设全崩恐成弃爱自私渣男!
这么骚扰了严安好些天,一些有转路转黑倾向的粉丝,开始向严安讨要说法。
他忍无可忍,单独找了趟于知乐。
“这个和你有关系吗?”
一个中午,在公司内设的咖啡馆里,两人对面而坐,严安直接把手机推给了她。
于知乐扫了眼,皱眉,随后答:“没有。”
严安审讯般看她少晌,才说:“我估计也不是你,但为什么这么清楚我俩曾经的事?”
他给出另一个揣度:“是景胜吗?”
毕竟这小子前段日子没少在微博指名道姓公开骂他。
“你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严安,”于知乐抱臂,倚回椅背:“我没跟他提起过你,他更不会和我提起你。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曾经的具体关系,分手原因,也没兴趣知道。”
她好整以暇,轻拿轻放的样子,让他心生不快:“之前的事……抱歉,是公司安排,我们双方都是受害者。”
于知乐眨了眨眼:“没关系。”
严安疑惑。
于知乐单手拿起面前咖啡杯:“没有你和公司联合起来,对我的鞭策,我还不知道我可以有这样的极限创作。”
“因此我得到公司认可,今后能够唱完全属于自己的歌,”她顺手做了个cheers的姿态,扬眸,瞳中满是自信不疑:“谢谢你。”
这话激起了严安满身的鸡皮疙瘩,他惊诧不已地盯着于知乐,仿佛在看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可她的面容又那样眼熟昳丽。
她的气质,又与上回在张思甜那里所见到的、所闻到的,截然不同。她再一次破茧成蝶,浴火重生,不再摆上激烈的格斗姿势,透出赤.裸的排斥信息。她宠辱不惊,在沉浮起落之中,构建出了一方适合自己,也属于自己的安定天地。
严安也清楚他在怕什么了,就现在,于知乐看向他时,眼底那浑然天成的居高临下。
他们不再是师徒,甚至,在她看来,他都不配当她的对手。
不应该啊,在外闯荡几载,自诩深谙个中道理,却整日为名气焦头烂额,出事那一晚,他奋笔疾书,反复劝告自己,只是想为于知乐,这个他还喜爱的小女孩脱罪,他希望她有番作为。
但收尾后,再通读全文,他惊讶而不解,字里行间,充斥着娘们一样的小肚鸡肠,以及被压一头的恐慌。就像他创作初版《焉知》时,心中流连着的,不过还是自欺欺人的,她几年之前尚还依赖他的模样。
不知不觉,他的徒弟,早就煽动羽翅,栖落到他无法企及的梧桐木枝上。
无论才华,还是气度,他都在原地踏步,已远远不及她。
严安突地没了一点力,他知道,他输了,败得很彻底。
——
半个月后,于知乐的事尘埃落定。
景胜让二叔从中作陪,私下请林有珩吃了一顿饭。
顶级的日料店里,方一落座,林有珩便笑道:“难得难得,头一回。”
二叔调侃:“你现在是他心头好的直系上司,怎么也得讨好你啊。”
林有珩小幅度摆摆手:“我哪有你厉害,你才是山中大王。”
景胜撑腮,一手举杯,呷了口清酒,嘟喃:“哎怎么现在谁都知道于知乐是我心头好啊。”
“有谁不知道?”二叔和林有珩异口同声,闹得满城风雨的难道不是您老人家?
景胜挑唇:“嗯,嗯,知道好。”
这样全世界都没人敢动他的小鱼干了。
他懒洋洋扫了眼二叔:“景炎华景致远二位知道吗?”
“知道啊,老头子前阵还打我电话问了这事。”二叔用筷子挑着面前烤秋刀鱼上边的肉。
景胜猛坐直身体:“他怎么不来问我?”
“你一看就在气头上,谁敢惹你,天王老子土地爷都得让你三分。”二叔轻笑。
林有珩来了兴趣,问:“景总在家里地位很高?”
二叔幽幽叹气:“都惯上天了,能不高吗?他这一辈就他一个男孩,独孙,要继承皇位的,根本不管他,再无法无天也只能看他横着走。”
林有珩再度打量桌对面的小子两眼,夹了片三文鱼扔进跟前的小碟子,翻转两圈,让它蘸满酱汁:“那我们于知乐的运气不错啊。”
二叔:“岂止是不错,我都怀疑这小孩失心疯了,还是被她下了蛊,以前也有女人啊,从没这样过。”
“啧,我改邪归正不行?”景胜也好奇:“二叔二叔,你怎么和我爷爷说的啊?”
“我帮你说了不少好话。”
“嗯。”
“我说,阿胜这次怕是认真的,收心了,不想再游戏人间,”二叔故作语重心长,小口咀嚼着鱼肉:“老头子可盼着抱重孙指望你给家里添丁,巴不得你早结婚。”
景胜追问:“其他没了?”
“没了。”
“没评价于知乐?没说她很漂亮?唱歌好听?和我太奶奶,他老娘亲不相上下,难怪把我们景家儿郎迷得七荤八素。”说着说着,两眼闪闪熠熠,自豪无比。
“没,”二叔摇头,学了爷爷过来人语气:“只说你吧——大鱼大肉吃多了,所以现在喜欢小菜清粥。”
景胜翻了个白眼:“无聊。”
听到这,林有珩也笑出声。
没从那套出长辈对于知乐的具体看法,景胜丢了这个话题,把重点挪回今天的关键人物,林有珩身上。
景胜敛着睫毛,把生鸡蛋打进饭碗,头也未抬,“林老师啊,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事儿。”
“嗯?”林有珩望向他。
景胜又加了酱油:“我想替于知乐赎身,毁约金我来给。”
二叔也是一惊:“干什么?于知乐现在不是挺好。”
景胜拌搅着粒粒分明的米饭,眼睛黑白分明:“你们老这么卖她,炒作她,等红了,其他人谈起她的作品,也要嗑瓜子聊聊她八卦,有意思吗?”
“艺人不都这样?”二叔接过服务生添的茶:“没点八卦黑历史,都不好意思称自己是明星。”
碗里匀了,景胜把筷子搁回去,分析道:“于知乐她,值得更好的创作和发展环境。”
年轻男人的面庞上,逐渐显现出一种只在职场上出现过的,威逼压迫感:“作为她男人,既然有条件和实力,为什么不把她送到更看中她才华的地方,哪怕敌对公司。为她开间个人工作室都成。”
林有珩诧然,但还是飞快调整好表情,为彼此铺台阶:“景总你开玩笑吧。”
“没啊,”景胜耸耸肩,随意的小动作,面上却不带一丝随和:“你野心太大了,林老师。这次的事,是解决了,你能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林有珩噤声,再此之前,她始终认定,景胜只是个骄奢淫逸游手好闲的混世小魔王。
景胜又撑住脸,颊上堆上去的肉,让他看上去只是个白净无害的男大学生:“你可以继续捧她,她有了名气,有了肯定,她会高兴,我也骄傲,但你得换种方式。”
“不然我……”他皮笑肉不笑地弯了下嘴角,语气浮离:“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更丧心病狂的事情。”
景胜举起面前的酒杯,挑眉:“行吗?”
两个字,一杯酒,是他最后的通牒和礼仪。
林有珩思忖片刻,终是自嘲一笑。
心中轻叹,女人抬杯与他碰了下,清脆一声,以示应允。
第六十四杯 最深情
五月初,全镇签完协议, 补偿款到位, 陈坊在一个月内人去楼空。
这个曾经古朴而、生机的小镇,终要迎来衰朽破碎。万物如草木,有荣便有枯。
人类为了安居乐业, 赋予一块土地崭新的生命和意义,又毫不留情地将其摧毁,只为从中开垦汲取更多的财富与价值。
但,也同样是自私自利,才带来了日新月异,生生不息。
推土机大队到来的那一日, 于知乐请假回了趟陈坊。
她太久没到这里, 住公司的这些天, 风雨动荡, 家人和朋友不是没找过她, 每天手机上, 都会来好几通电话, 有妈妈的,有弟弟的, 也有张思甜的。
通常接起来,也是寥寥几句就挂。
她一家,已经搬去了安置房。
弟弟从微信上发来了照片,说景元很厚道,房子环境不错,水电也有保障。
耳边充斥着突突突的机械柴油声,于知乐不顾司机阻挠的眼色,走进弄堂。
她摘掉口罩,点了根烟。
吸了一口,她把烟夹回手里,信步往里走。
还是青砖赭瓦,一如当年模样。
只是,已没了人气,门窗紧闭,有人家敞着的,也只是搬徙时把门板拆了一并带走而已。
那擦肩而过蔬果贩子的三轮车,车铃叮叮当当,
那炸油条的滋滋响,扑鼻而来的葱油味豆浆香,
那提着鸟笼的鹤发老人,腰间小收音机咿呀呀地唱,
……
都成了泡影,再难触及。
于知乐停在繁花弄15号,她家门前。
小苗圃里,一株矮木在风中舒展着青叶,还不知将来的厄运。
于知乐凝眸看了片刻,拿起一旁的小铲子,把它连根带土挖起,她只身而来,其实并不方便携带,只是想挪到村外田野边,空旷的地里,祈祷它们能在那儿重获新生。
刨出一株,于知乐手指头已经沾了泥,拎着那枝干,正无处安放之际。
突然,一只塑料袋被递到她眼下。
于知乐回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笑脸,惊讶之余,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
两人对望片刻。
男人抖抖袋子:“卖什么呆,拿着。”
于知乐这才醒神,接过去,把树根揣进了袋子,进而才问:“景胜,你怎么过来了?”
“不知道,可能你的磁场在,我不知不觉就被吸引过来了。”景胜耸肩。
于知乐轻笑,不评价。
景胜垂眼瞄她手里的小树:“喜欢就拿回去种吧。”他挑了两下眉:“其实被碾死也没什么,这树好歹收到过我这么金光闪闪的人的拜年祝福,这辈子也值了。”
于知乐:“?”
“我开玩笑的,”景胜笑嘻嘻,主动接过于知乐手里的袋兜:“脏死了,我来拿。”
他抓起她一只同样有泥点的手,嫌弃拿远了些:“啧,你也脏。”
于知乐佯怒抽手,趁此机会,手背往他脸上一抹,而后面不改色垂至身侧。
“于知乐!你干什么,”景胜一愣,难以置信:“你现在学坏了啊。”
于知乐语气镇定,吐出四个字:“天然面膜。”
“行——”景胜长长地,点了两下头,突然丢开手里袋子,一把圈住于知乐,使劲用自己脸瓜子胡乱蹭她:“咱俩有福同享。”
于知乐哭笑不得,想推开这为非作歹的坏东西,但也费了一番功夫,臭小子果真好好健过身,力气不同以往,当刮目相看。
闹了一会,两人才静下来。
并排漫步,拉着手,朝外走。
“你怎么过来了。”
“你磁场在这啊。”
“……说正经的。”
“我猜到你会来。”
“真的?”
“其实是去你公司找你,你不在,才想到你在这。”
“我以为你过来监工拆迁。”
“我是老总啊,又不是真的拆迁大队队长……”
到了镇口,于知乐陡然一顿,望向一个方向。
景胜循着她视线看过去,只见几十个人黑压压地,并排立在不远处的田埂上。
俨然都是陈坊的那些,没少被他尖牙利嘴羞辱过的老乡亲。
还在这样特殊扎心的场景。
他今天就一个人,寡不敌众。
景胜当即想回头尿遁,结果被于知乐扯回来,“往哪跑呢?”
“我过去不合适吧。”景胜冲那边扬下巴,示意完就扭开脸,生怕被他们瞧见。
“你不用过去,就站这。”于知乐吩咐一句,朝着那群老者走去。
没出去多远,于知乐停下了步伐。
再难向前。
因为那群老人,忽而,一齐跪到了土地上,伏身叩首。
他们年岁已高,动作也是徐而不急,却更显虔诚与尊敬,歉意和感伤。
他们曾披星戴月,是繁枝茂叶,为这片土地挡风避雨,也不费吹灰。
可现在,只能见,他们单薄的身体,聚在一起。眺望过去,仿佛盘蜿的老根,要与土地融为一体。
风拂过,青青麦田,延绵涌动,飒飒作响。圈圈光晕,曳在他们身后成行的雪松枝梢。
轰隆——
脑后一阵巨响,于知乐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了,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几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信仰、记忆,所有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轰然粉碎的嚎啕如丧。
从此,这世上,地图上,不会再有一个美不胜收,桃源一般的小镇叫陈坊,导航里也抹去了她的妙曼身影。再过百年,连后世都遗忘。那些把陈坊模样,深入骨髓的人们,早已长眠于黄土地。再无人铭记,也无人提起,曾几何时,他们也是造物主,刻写了这般灵秀故乡。
老人们相互扶持着,颤颤巍巍起身。
袁校长也在当中,他拄着拐杖,另一手,似乎在抹泪。
背后崩塌声不断,也许是飞腾的粉尘,肆无忌惮钻进了她鼻腔,于知乐鼻尖变得异常酸涩。
也是这一刻,她的眼睛突然被一只手掌盖住。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手的主人已经闪到她面前,把她拉向自己。
一道颀长黑影,严严实实遮住了之前一切,视野里,只剩他牢不可破的躯体。
“别看了,”景胜如劝似哄的温和声音:“不看了。”
——
下午,于知乐去了上和嘉园,这是景元地产旗下一个专门作为安置房的小区。
景胜也寸步不离送她过来。
“你不上班?”从副驾下来,于知乐回头瞥这条大尾巴。
景胜眼尾微垂,无辜状:“我在上班啊。”
“你上什么班?”
景胜认真回:“歌手于知乐的保镖,兼职房地产企业老总,来自己曾经负责的开发项目考察。”
他故意逗贫,于知乐才不接梗:“这小区你起的?”
“对。”景胜举目四望:“早知道岳父岳母小舅子住这,应该给他们安排一间精装修。”
“你刚才说什么?”
“岳父岳母。”
“马上进去,”于知乐警告:“不允许这么叫。”
“难道爸妈?”
“……”
“不行吗?”
“想被我踹下楼?”
“……这儿是电梯。”
……
到了六层,景胜突然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不大好意思进门。
于知乐回看他一眼:“你可以不进去。”
“那我在外面干嘛?”
“吃东西。”
“吃什么?”景胜望向楼道:“这附近好像没什么好吃的吧。”
“闭门羹。”
“……于知乐你他妈冷到家了。”
女人手覆上门板:“我是到家了。”
这一回,景胜忍俊不禁,抽了两下鼻子:“说你冷你更来劲是吧。”
于知乐蹙眉:“你不还是笑了。”
“我给老婆捧场,惯性动作。”
“哦。”
于知乐叩门,没两下,很快被人从里边打开。
是于知安,他一见于知乐,一双眸子里盛满惊喜:“姐!”
“嗯。”于知乐往里走。
随后瞥见景胜,他又兴冲冲唤道:“姐夫!”
于知乐皱眉:“你怎么回事?”
“不是姐夫吗?”于知安眨巴眨巴眼。
“……”景胜停在玄关,视线随着女人为他拿拖鞋的手,小声:“你弟嘴巴比你甜多了。”
然后……
呼——
还是闪得快,没拖鞋拍上脸。
此时,妈妈也从厨房间出来。
和景胜曾有过冲突,他又是贵客,所以她有些局促不安,手不断在围裙上边搓。
“姐,你歌真好听,我拿来当手机铃音,还分享到班级群,让他们都在各大歌单付版权费听。”
坐回茶几,于知安一边为两人斟茶,一边像个讨喜包子说话。
于母在熬猪蹄汤,快好了,就关了小火,回到客厅,直说:“知乐你真是好久不回来了。”
“忙。”于知乐睫毛微动,只回了一个字。
于知安狗腿子地附和:“对啊,姐姐忙着呢。”
见她余光都不撂给自己,于母有些心酸:“知道你忙。”
“在公司还过得好吗?”到底担心女儿,于母又问。
于知乐回:“挺好的。”
“好呢,”身边窜出一个自信爆棚的清朗声音:“有我在她身边呢,能不好?”
于母:“……”点头:“是是,劳景总费心。”
“别客气,你们一家子怎么都这么客气呢。”景胜保持着微笑:“我又不是坏人。”
再无下文。
于母只想逃开这方窒息之地,索性问:“我猪蹄汤刚炖好,给你们盛两碗吧。”
“好。”
“不用。”
前一个景胜,后一个于知乐。
两人互看一眼,试图统一口径:
“不用了!”
“好吧。”
于知乐一记眼刀剜回去,景胜只得摊手无辜。
哈哈,于知安被逗得笑出声。
连于母都微微牵了下嘴角,回身去了厨房。
僵硬的气氛顿时得到缓释。
于母端着两只热腾腾香喷喷的小碗再出来时,于知乐没忙着拿汤匙喝,而是从帆布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
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递给于母:“妈,这是以后我的赡养协议。”
于知安好奇地凑过去。
女儿的举动总是这般出其不意,于母随意浏览一页,也不看清上面字眼,只问:“这是什么?”
于知乐抿唇一笑:“工作需要,以后我可能经常不会回家,我的收入也和公司挂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措辞微妙:“我提前拟了协议,里面有我今后为你们二老每年提供的赡养费金额,你可以看看,大概在中间部分,如无意外状况,多余一分钱我都不会给,意外状况包括的内容,在最后有书写。最后,这张协议需要你或爸爸签字。”
她好似一个干练的女律师,条理清晰又疏离冷漠。
景胜也没料到,于知乐回来竟只是为了和自己父母划清金钱关系。
那他来了是干啥?帮她撑场子?
思及此,景胜挺挺胸,必须为于知乐多添气势。
于母有些怔忪,声音也浮:“你不是把房子的钱都给我了么。”
于知乐目光透析:“也许有用完的时候呢,”她问:“爸爸债还了吗?”
于母点头:“还余下不少呢。”
景胜也跟着颔首应和,“应该的,我们景元是良心企业,拆迁户的救世主。”
于家三人:“……???”
“这个协议最好今天处理好,我请假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于知乐又说。
不是第一次被丈夫,被儿子,被女儿这样逼着,于母答应,麻木地从围裙兜里取出翻盖手机,揭开来,“我现在就打。”
一接通,于知乐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于母一一陈述原委,沉默少刻,她把手机放下,“你爸说想和你通电话。”
于知乐停顿两秒,不太犹豫地接过去:“喂。”
她没有叫爸。
那头,于中海的声音不比之前那般浑浊,清爽了许多。
也许没了债务的牵扯和倾轧,他也终于重见天日,落得轻松。
“把协议退回去,不需要。”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
于知乐一愣,回:“不签那就没赡养费了。”
“我们不用,”于父字句铿锵,不带分毫哀叹妥协的意味:“我知道,你现在硬气了,我管不了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那我就把话放这,家里不需要你钱了,我们不会再管你要钱。”
于父轻哼:“你别忘了,你到底是我生的,你的自尊心,有部分也是我遗传的。”
……
通话结束,于知乐把手机还了回去,面色发冷。
她发现,这个她恨了也烦了,和她针锋相对二十多年的老人,终究还是想在临别前扳回一城,并且他也做到了。
为这个家,疲于奔命十年,她终于摆脱枷锁,得以跃至高台。她以为,她能够俯瞰曾经一次次压垮自己意志,折磨自己精神的父亲,变得像蚂蚁一样渺小,像火柴人一般可笑。
可是,没有,她把双手圈在唇边,试图朝父亲呐喊,挑衅:来啊,你还打得到我吗——
这个老人已经负手离去,不置一词。
他扭转战局,让他从“将被抛弃者”,瞬时成为先放弃她,掌握主动权的一方了。
血缘和基因,真可怕啊,也许,或许,她还要感谢她父亲。
没有他的继承与激发,她的身体里也许不会有这么多自尊心的因子在灼烧,这熊熊烈火,足以使她重生。
“爸爸说不要。”于知乐看回她的母亲。
“我知道,他和我说了,”于母大概已经控制不住眼角那些瑟瑟的心酸和萧索,只得垂眸,把那张协议书推回来:“知乐,我们真的不需要,你过你的去吧。”
于母凝视着于知乐,眼底有水光烁动。
她像要把一生的负撼和悻悻都寄希望到这个女孩身上,期冀她活出她这一生都不敢想象的样子:“知乐,我的女儿,好好活,好好过。”
——
傍晚,于知乐没回公司宿舍。
直接去景胜那过了夜,两人一进屋就开始亲,缠绵地舌吻,窒息到致命。
零落的衣衫在地毯上绵延一路……
卧室并未开灯,只有交叠的胴影,在凌乱褥间,影影绰绰晃动着……
于知乐坐他身上,有节奏的小幅律动着,前前后后。
景胜起初只是微叹,直至女人伏下去,故意吮咬,吮吸着他清晰的喉结,才不耐地哼出了声。
……
事后,景胜把于知乐搂在胸前,指尖在她滑腻的臀线,腰窝,背脊随意游走,最后摸到她头发,从此长久地埋在那里。
抚摸了会,景胜没来由想到了林岳说的那个大草原,不禁感叹:“你是个屁的野马,我才是一匹野马。”
“被我骑得爽么。”于知乐风轻云淡问。
景胜:“???”他怎么觉得这句话在挑战他的男性尊严。
刚要把她捞回来再战个一场拼个你死我活分出成败胜负,女人已经披上睡袍,一个利落的翻身下床,走向了盥洗室。
扑了个空。
算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景胜挠挠头发,套上家居服,回到客厅沙发。
两条腿都翘到茶几上,景胜拿了遥控器,刚要开电视,来了个电话。
瞄了眼名字,秦子衿。
妈呀,这老八百年不联系他的女人怎么这会忽然打电话来,不合时宜。
景胜顺手接通电话,“喂。”
“胜儿。”那边传出柔和的女音。
“干嘛……”景胜拖着尾音。
“你在干嘛?”
“我不干嘛。”
对面灵动地撒着娇:“我想看看那于知乐嘛。”
“网上不是铺天盖地的都她照片吗,”景胜趿拉上拖鞋,往厨房走:“随便搜啊。”
“我想看活的。”
“那看视频。”
“你爸也想看呢。”
“那你和景致远一起看视频,睡觉前,坐床上,肩并肩,美滋滋。”
景胜懒洋洋往外蹦着三字词,开了冰箱门,随手拿了瓶水。
“带过来给我们看一眼你要掉块肉?”
“这么跟你说吧,我女朋友很忙,她现在咖位很大,”景胜嘭一下带上冰箱门:“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懂吗?”
景胜拨了拨散乱的刘海:“人家事业心很重,那么上进,我和她提见家长,会让她陷入高度紧张,然后东想西想,胡思乱想,严重影响她工作心情。再说了,万一被狗仔拍到怎么办?责任你付得起吗?”
说到最后,入戏极深,似是于知乐的贴身经纪人一般慷慨激昂。
“……”
景妈妈默然几秒。
“她在你那?”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水声了。”
“你耳朵真灵。”
“我要挂了。”景胜回到沙发,侧头夹着手机,拧瓶盖。
“行吧,”景妈妈沉吟着:“那你先挂吧。”
——
于知乐从盥洗室出来,搓着头发,远远瞄了景胜一眼。
男人正握在沙发上,横着手机,笑眯眯。
“出来了啊?”他看向她。
于知乐擦着耳朵,点头。
景胜勾勾手指:“过来过来!”
于知乐皱眉:“什么事?”
景胜咧着嘴,眼睛里有小星星:“我看了个特别好玩的视频。”
于知乐走过去,在沙发前坐定,景胜敛了笑,一只手把手机横到她面前,悬空,定格。
什么视频?女人定睛一看,屏幕上,一男一女的脸,男俊女美,只是看得出年纪稍长,同样在凑近了瞧,眼神颇为钻研。
三个人俱是一愣。
眨眼,眨眼,一齐眨眼。
愈发困惑。
这时,于知乐才瞄到上边的facetime几个字,
刚要发作,景胜当即把手机抽回来,对着屏幕嘴皮子耍得贼快都不带断气地嚷嚷,“好了好了好了看过了吧好看吧纯素颜没造型可言也这么漂亮你们真是赚到了爸妈晚安再见!”
紧接着,就掐了视频通话。
“你爸妈?”于知乐难以置信地问。
点了下头,又点了下头。
“景胜!”于知乐罕见地不淡定,从沙发上弹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男人眉宇间顿时笼上忧愁:“我也是被迫的。”
“错了就是错了,”他哐啷一下,四仰八叉倒回沙发,作英勇赴死状,眼睛紧闭,两瓣唇虚弱地翕动:“随便你怎么处理。”
于知乐敛睫注视他良久,气极反笑。她往衣帽间走,只摔下一句恶狠狠的,“等着。”
一会儿,于知乐走了出来,坐回沙发边,简洁地喝令:“起来。”
横沙发上的男人,继续装死,坚持装死路线不动摇。
景胜左眼悄咪咪眯出一条缝,女人一动不动。但他知道,她在看自己,许久。
“你不起来了?”于知乐语气淡然:“我有东西给你。”
“不是拳头或者刀吧。”景胜还是有点畏惧,毕竟头一回见于知乐如此激动。
“不是,非危险品。”
“确定?”
“确定。”
景胜这才撑起了上身,他迅速在胸前挡了个抱枕作盾牌防卫,好随时应对突发意外,暴力事件,妻子的复仇。
看他那挫兮兮的小样,于知乐端察他半晌,憋不住,会心笑了。
见她好美的一笑,景胜心也跟着泛软,他把抱枕撇开:“什么东西啊?”
于知乐收了些笑意,把手里的红色盒子递过去:“送你的。”
没来由地受宠若惊,男人大眼睛扑眨扑眨,接过去:“送我东西干什么?还卡地亚?于知乐你现在混的可以啊。”
一边由衷地弯着唇,打开那盒子,看清楚里面东西,景胜旋即怔在原地。
戒、戒指?!
还是对戒?!
这个平日里,总油里油气,厚如城墙的小子,罕见地涨红了脸。
许久不见他面热耳赤,于知乐只觉,仿佛回到了初识那些天。
他的反应令她深感愉悦,于知乐静静地笑着:“记得你以前和我说,先买了戒指,好提醒自己,定下心,要和这个人结婚。那我也用我赚到的第一笔钱,买了这对戒指,可能没什么分量,也不算多贵重,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景胜有点懵。
在于知乐面前,他可能真有心脏病,而且无法自行调节。
他一眨不眨注视着女人,她穿着素净的衣裳,悄然坐在那,静美如明月光,地上霜。
她也望着他,仿佛在看一泊湖水,一片原野。候鸟南回,她想要长栖在这里。
景胜放低声音,不断深呼吸,压抑着那些快把他心脏挤出喉咙的狂喜。
他问:“你在跟我求婚?”
于知乐莞尔:“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景胜条件反射似的,做出戒备姿势。见于知乐始终平和,在等候。他才取了那枚男戒,套到自己无名指上,一面嘟囔:“戒指我收了,但我暂时不接受你的求婚……”
于知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但下一刻,是他言之凿凿的口气:“求婚,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于知乐轻哼,失笑。
景胜瞥了眼那枚女戒,嘀嘀咕咕:“这么素,连个钻都没有。”
于知乐板起脸,去捉他手,“嫌弃就还回来。”
景胜立马跳出两米远,贱兮兮笑着,回望于知乐,又怎么能还回去,剁掉他手指都不还,到死都不会还。
——
三个月后,于知乐收到了《在路上》节目组的诚挚邀约。
《在路上》是一款公路性质的音乐节目。每一季,都会规划一条路线,途径十二个城市,有国内,有国外。到达某地前,节目组会提前一周在网上公开下一次地点,放出投票,票选出人气最高的一位当地出生的歌手,为ta举办一场小型公演个唱。观众是从投票人当中随机抽取的三百名粉丝,邀请他们免费到现场观看这次演唱会。
由于类型独特,现场直播,与粉丝之间的互动性趣味性也极强,因而在国内收视火爆。
今年夏天,他们来到宁市。
投票活动结束,作为宁市高居榜首的人气王,于知乐听从公司安排,欣然接下通告。
于知乐那一场是户外个唱,被安排在了宁市的汀洲码头。
作为历经几朝风雨的古都,汀洲码头现今已不再有船舶途径和逗留,被改造为当地的一个古香古色的旅游景点。
是夜,湖光缥缈,天上的星,地上的灯,都在水面落下了姿影。
虽然只是一场小型演唱会,但节目组依旧布置的相当用心。舞台是与周边环境一致的古朴清雅。
每位特邀观众入场前,都会得到一个号牌,方便接下来节目当中的互动。
于知乐上来时,歌台全黑,唯独一道清月般宁和的光辉,伴之同行。
她一袭白色棉麻及踝长衫,颈有盘扣,乌发作髻,俨然蒹葭伊人,自水墨中施施而至。
停在立麦前,她先是简单清唱了,《焉知》的前几句。
陡然!
台上灯光乍亮,通明如白昼,别有洞天。
于知乐身后,一排七把古琴,六位白衣女子,齐弹和鸣,清如玉溅。
唯独中间一张琴空着,于知乐走回去,坐下,也加入其中,素手拨弦,尽情展现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学习成果。
再外圈,便是由几个扮相新潮的黑衣男人组合而成的乐队。架子鼓、贝斯、电子琴……与古琴共协奏,却丝毫不违和突兀。
雅致之中有激昂,现代和古典碰撞出火花,瞬间引爆了现场观众海啸般的狂呼喊叫。
……
于知乐唱了三首歌,有成名曲,也有她几年前的创作,算是为自己下半年将发行的首张个人专辑提前造势。
休息时间,男主持登台,交给于知乐一个控制器,告诉她,下面即将抽取现场一位观众上台互动。
回头望向大屏幕上闪烁的数字,于知乐随意摁下按钮。
数字是23,男主持做了个手势,大屏幕上,显示着摄影师逡巡在观众脸上的镜头。
大家都激动难抑,在闹,在找。
最后,乱晃的观众席停驻下来。
见到大荧幕上定格画面,于知乐和男主持一道愣住。
主持人随之诧然调侃道:“看来我们于小姐人气不凡,都能吸引到其他物种的歌迷了。”
众人哄笑。
是的,正如大家所见,此刻的屏幕,满当当的都是一张毛绒绒憨乎乎的可爱“狗”脸。
——那种商业活动中常见的玩偶套装的……头套。
矗立在人堆里,相当醒目。
可真是个很别具一格的观众呢。
“那……请我们这位萌萌的狗先生上台?”
但狗先生没有动,只是摆了摆手,似在拒绝。
“看来还是位傲娇害羞的狗先生。”主持人妙语连珠,引得下面笑声阵阵。
狗先生再度摇手,然后微微低头,双手举起一张荧光牌到面前,上面是闪闪发光无比清晰的三个大字:【小鱼干】
于知乐已经扬起嘴角,根本憋不住笑,她早已猜出他是谁,或许,根本不需要去猜。
第一张被换下去,狗先生又举起第二张,
【marry me】
第三张,偌大的,最大的,
【?】
席间登时沸腾,只因这猝不及防的求婚。
不少人吹起口哨,应援棒乱舞,如同四处飞窜的萤火之森。
主持瞪大了眼,“哎哎只是抽你上来互动,你怎么就求婚了啊?”
狗先生不声不响,只是拿起另一张牌子,一手一个。一张“marry me”,一张大问号,飞速晃动,仿佛在催促,焦急地催着台上女人尽快给他回复。
于知乐抿紧了唇,眼里盈满了笑意,和水淋淋的星。
男主持失笑,手持麦克风,走到台下,停到狗先生身旁,进而把麦递到他面前,煞有介事:“先生,你会人类的语言吗?”
狗先生也入戏颇深:“当然会了,我本来就是人啊。”
他缩在头罩里,嗓音显得瓮声瓮气。
男主持故意刁难:“你既然是人,都不露脸求婚,似乎有失诚意啊。”
狗先生大言不惭地给自己编纂了一个很冠冕堂皇的借口,语气还相当正式:“是这样的,我被下了魔咒,台上那位小姐如果答应我的求婚,我才能变回人形。”
观众回头看他俩,纷纷拿出手机拍摄。
他们脸上均挂着不自知的痴笑,嘻嘻嘿嘿。
“就跟童话书上的真爱论一样是吧。”男主持若有所思。
狗先生赞同地点了两下头。
男主持望向台上,一脸为难问:“于小姐,怎么办呢,您打算救这位先生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救啊救啊——
大家异口同声地咆哮,撺掇。
于知乐心想这蠢东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欢给自己加戏。
她露齿一笑,应得相当利落:“好啊,我答应,没问题。”
也是此刻,狗先生瞬间扯下了自己的头套,屏幕上,他俊朗干净的脸上溢满了笑,仿佛日光不当心倾泻到晚上。
那样的发自肺腑,那样的喜不自禁,就像个春风得意少年郎。
他毫不掩饰,一排小白牙可以直接拿去印上牙膏包装。
眼睛也弯成了细细缝,亮晶晶,仿佛汇聚了这里,所有的光。
全场尖叫,口哨,鼓掌。鼎沸声音,响彻整个码头。
有人几乎要跳起来,也有人认出了他是景元集团的太子爷,那位名动一时的“于知乐的脑瘫粉”。
只是当日,大多人只觉是嬉笑打闹,一时兴起。
富贵风流纨绔子弟,心中怎会有真情,却不想亲眼目睹了这般用心。
景胜被男主持领上台,他也不嫌闷燥,穿着三件套正装,相当正式,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直到这时,主持才绷不住了,笑着抱歉:“于小姐,这个求婚是景先生私下联系我们节目组特意安排,希望你不会感到不适。”
“哎!”景胜叫住他:“我还没结束呢,就急着甩锅拆台啊你。”
台下又一番大笑,大家合不拢嘴,幸福感是蔓延最快的病毒。
“好好,您继续。”主持人让开地方,把这方舞台交给他俩。
咳,景胜清了一下喉咙,把麦还给旁边的工作人员,摸了摸兜,取出一枚钻戒。
摄像师给了特写,名副其实的“鸽子蛋”,又掀起了场下女孩子们羡慕嫉妒的嚎叫。
景胜在于知乐面前站定,正色,握拳到唇边,努力正色。
他太高兴了,只想笑。这女人是春日好风景,一见到心里就花团似锦。
于知乐瞪他一眼:快点。
景胜心领神会,颔首:得令,我尽快尬完这波求婚。
他单膝跪地的一瞬,
不远处湖上,嘭,一簇火星直窜天际,眨眼间,化作几小团鲜亮的怒蕊,攒簇成群,又熄止安静而去。但下一秒,完全没反应过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无数盛放的焰火,倏地炸了漫天席地,金色流光,千朵万朵,恣意倾洒,渲亮了整片夜色,无尽穹宇。
如此盛景,大家惊讶地痴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半晌,
啊啊啊啊啊!
叫声连片,有女孩捂住嘴,激动到热泪盈眶。
焰火轰鸣,再没人听得到台上的声音。
但于知乐可以听见,因为他离她那么近。此刻的世界,此刻的光景,景胜是离她最近的人。
景胜姿势标志,煞有介事说:“虽然你已经答应我了,但仪式得到位吧。要当大歌星的老公,怎么能不郑重。”
他仰头看她,星河似乎都闪在他眼里:“嫁给我。”
于知乐垂眸,不假思索想接手那枚过于高调晃眼的戒指:“好了,好了,赶紧起来。”
结果景胜手一缩,不给她拿,故意怒叱:“抢什么!”随即笑眯眯献殷勤:“让老公来戴。”
白痴,于知乐无可奈何,把手递过去,看着他郑重其事,一点点把那颗徒手摘来星辰一般的钻戒,推至她无名指指根。
佩戴好了,景胜还端量片刻,在她手背一吻,才心满意足起身。
于知乐看回去:“你什么时候订的?”
“第一次说想和你结婚之后,”景胜回忆片刻:“就车上那次啊,我在心里发过誓,我一定要娶到你。”
他又笑了,带着不留余地的心花怒放,感叹道:“啊,不得了,心跳好快,高血压,晕眩,太幸福了,我居然真的能娶到于知乐。”
话锋一转,又自恋上:“不过么,我这么财大气粗又英俊不凡的男人,有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了?”
于知乐想笑,鼻子却莫名酸楚。她微微偏了偏脸,眼眶已无法安放那些盈盈欲坠的动容。
再启唇时,她已经带了鼻音,有太多话要对他说,但倾诉出去,终究只拢成了三个字:“景胜,谢……”
剩余的,并未出口。
已经被男人拉进怀里,可劲儿拥着,抱着。
怎么才能把他的小鱼干,抱得再紧一点,把他深爱着的女人,抱得再紧一点?
第一次,坐在她机车上,第一次背后抱,他就告诉自己,他已经抱着她了,只会把她抱得更紧,让她窝在自己暖烘烘的怀里。
这女人太要强了,怎么可以这样,她一定不知道,她有多美好多动人。
像早春山崖的花,保护色一般的冰晶和雪粒终于融化。从今往后,她该被拥紧,有风他来顶。
景胜在她耳边轻而不快地吐槽:“多少次了?你什么毛病啊,夫妻之间老在这客气。”
于知乐不再作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任由滚烫的泪水,在脸颊肆意地滑。
再苦再难的时刻,我只是红了眼眶。
可现在,只想伏在你肩头嚎啕大哭,痛泪一场。
岁月无边,几度年华,
我曾怀疑人生,我曾妄自菲薄,我曾疲惫不堪,我曾心灰意冷,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一切只是铺垫与伏笔。
我可爱的狗胜啊,我心心念念的臭无赖,死变态,大怪胎,小男孩,那些我以为永不会眷顾的好运气,原来都是为了在有生的此刻,触到光,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