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么?”傅显望着圆桌上从面前转过的帝王蟹,说:“世上总是笨人在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他们收拾烂摊子的却永远是聪明人,所以人们才说聪明人累啊——这怎么能不累?立诚,你累吗?”傅显突然话题抛给身旁的傅立诚。
傅立诚讽刺地看了眼不说话的岑溪,说:“爸,有你这样的父亲,我想累一点也不行啊。”
傅显满意地笑了起来,绝口不提岑溪和林赞最关心的问题。
岑家想要和傅家握手言和,完全是痴人说梦。即使没有岑筠连愚蠢的挑衅,青山集团也迟早吞并岑氏,可惜现在时机还未成熟。
傅家会让步,但不是现在。
好不容易能将岑筠连最大的骄傲踩在脚下,傅显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岑家如愿?
这样的酒席不来个三四次,怎么能够凸显傅家的强大?
“来,这杯是为了安慰我们疲惫的聪明人——”傅立诚笑着朝岑溪举起酒杯。
“立诚,这杯我替……”
“怎么,岑总不愿意喝我敬的酒?是喝不了了,还是我不够格?”傅立诚带着一脸笑容,打断了林赞未说完的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岑溪,双眼中精明的光明像是一只虎视眈眈的蝮蛇。
“傅总敬的酒,我当然要喝。”岑溪微笑着说。
两杯盛在高脚杯中的红酒在空中轻轻相撞,鲜血般赤红的液体在透澈经营的玻璃中晃荡。
仿佛吃人的血浪。
岑溪喝完手中的一杯,立即有人给他重新倒上。
傅显带来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向岑溪敬酒,他们找到的理由千奇百怪,岑溪来者不拒。
林赞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被酒桌上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围攻,不管他们是冷嘲还是热讽,岑溪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
他的微笑像是百年前英国不落的太阳,永远都在那张工整英俊的脸上。
暴雨冲不走。
炮火轰不下。
那层凝固的微笑背后,他在想什么,这里没人知道。
第55章 第 55 章
一辆绿皮出租车在气派的盘古七星酒店大门前停下。
凡是到这里来消费的人, 很少坐着出租。
门口的几名迎宾小姐跟着从远到近的绿皮出租车移动视线,离得最近的俊秀泊车员敬业地站到出租车旁, 想要为里面的乘客拉开车门。
他无意地往车里瞥了一眼,伸向车门的动作随之慢了一拍, 脸上也露出怔怔的表情。
车门比往常开得更慢。
打开后, 一个黑发的少女从车里走出。
原本还在疑惑泊车员失常的迎宾小姐在见到她的那一瞬就明白了他怔住的原因。
没有人能在首次见到少女的时候保持冷静。
岑念目不斜视, 走过目光随她转动的泊车员和迎宾小姐, 走进豪华宽敞的酒店大厅。
早就发现她的领班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岑念报出包房号,在对方的带领下往里走去。
她给岑溪打了电话, 没人接,好在侯婉告诉了她房间号, 她可以直接上去找人。
岑溪所在的包房在视野最好的东方, 领班将她带到厚重的梨花木大门前停下,岑念听见了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领班为她轻轻敲响三声房门, 里面的说话声立刻静了下来。
接着, 领班给她推开大门, 恭敬地低下头。
岑念抬起眼睫,从打开了一半的梨花木双开大门里看见了半桌定定盯着她的男人。
她的视线越过这些闲杂人等,笔直地落在其中一人身上,他在这里,就像落入砂砾的钻石一样, 耀眼非凡。
她看到他后, 松开了放在紧急拨号按键上的手指。
岑溪脸上染着酒色, 牢牢地看着她。
岑念无视其他人的视线,目不斜视地走进包房。
包房里的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是造物主的杰作,人类美学所能想到的巅峰,她的美无法形容,却能让每个人过目难忘。
有如实质的粘稠目光在她身上每个角落蠕动,酒桌上的男人们没有说话,但他们毫不遮掩的表情比语言更露骨地表达了他们此刻的所思所想。
她皱着眉,目不斜视地看着岑溪,他的目光如同污浊泥潭中的一眼清泉,洗涤着周遭那些想要侵染她的淤泥。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她却觉得走了很久。
终于,她走到岑溪身边,她松了口气,在满室寂静中说:“岑……”她顿了顿,改口道:“爸让我来给你送药……顺便看看你的情况。”
她拿起一路握着的右拳,在他面前摊开。
岑溪在她凝白的手心里看见了一枚小小的解酒药。
“……送药?”岑溪笑了起来:“看我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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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念看着他怔住了。
他在笑,可是眼睛却像在哭。
“……他叫你来?”岑溪笑着问。
岑念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阵拍手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岑念侧头一看,是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在拍手。
“兄妹情深,好啊,好啊!”
傅显意味深长地笑着,眼神牢牢看着岑念的脸,坐在他身旁的傅立诚在最初的惊艳过后,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岑念。
“我早就听说岑家小女儿的美名了,今天一见,传闻还不及真人十分之一!”傅显看向周围的男人:“你们说是吗?”
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响了起来。
岑念刚皱起眉,她拿着药的手就被握紧了,岑溪低着头没有看她,仅仅只是握着她的手,连同那枚已经带着她体温的解酒药,一起牢牢握住。
他的手心火热,像太阳,驱散所有魑魅魍魉。
“你叫岑念?”傅立诚开口。
酒桌上一静。
傅立诚等了片刻,没等来岑念的亲口回答,他接上自己的话,继续说道:“听说你在六中读书,真巧,我妹妹也在那里读书——她叫傅芳丽,你认识吗?”
“认识。”岑念冷淡地说:“上周日差点把我推进泳池的人。”
傅立诚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笑着,说:“那就更巧了,正好你哥哥有要向我父亲赔礼道歉的地方,我也有要向你赔礼道歉的地方——不如我们先握手言和,给他们做一个榜样?”
傅立诚话音未落,酒桌上的人已经各自变了脸色。
没有说话的林赞暗自心惊,傅显的高姿态摆明了不想这么轻易把事情翻篇,作为儿子的傅立诚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容姿殊丽的少女,心越提越高。
如果是他猜想的那个意思,难道这才是岑家送岑念来这里的原因?
可是——岑溪会同意吗?
林赞看向岑溪,他低着头,脸上的表情隐于垂落的黑发中看不真切。
“这样吧——”傅显笑着开口,说:“你今晚也喝了不少,再让你喝未免不近人情,正好你妹妹来了,让她替你,敬我们桌上每人一杯——这样我就答应你的要求,怎么样,简单吧?”
岑念看向岑溪,他还是低着头没有看她,握着她的手却越来越紧,他们的体温似乎融为一体,连带着她的手也变得火热。
“傅董——”林赞说:“岑念还没成年,又是女孩,我替她多敬各位几杯好吗?”
“你敬没用。”傅显笑着说:“这是傅家和岑家的问题。”
空气一下变得凝固。
岑念看了眼岑溪,他还是没说话。
她再怎么不解世故,也大概明白了岑溪如今的处境,她最厌烦被卷入麻烦事——
原本应该如此。
本应该如此。
节外生枝因她而起,就该由她解决。
岑念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转身面向酒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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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指尖在滑出对方手心的瞬间被牢牢抓住。
“我喝。”
岑溪的声音覆盖了她的声音,响彻在安静的酒桌上。
他站起身,把她挡在身后,端起面前的红酒杯看着主位上的男人,笑着说:“既然是傅家和岑家的问题,我来喝也一样。”
“你喝和你妹妹喝,不一样。”傅显说。
“那就用不一样的喝法。”岑溪笑着,再次说:“我来喝。”
两束目光在半空中碰撞,互不相让。
半晌后,傅显看着他,冷冷开口:“岑总想喝,也可以,就用你说的,不一样的喝法。立诚,你说怎么喝?”
傅立诚带着笑开口:“岑总酒量好,普通的酒对他来说就像喝水一样,我们不如玩个刺激的,来一杯深水炸弹。”
岑念不知道“深水炸弹”是什么意思,但单从林赞的表情来看,她就知道“深水炸弹”绝对如它的名字一样,充满杀伤力。
“好!”傅显大笑,说:“今天这么多人都在,我把话撂在这,只要你喝下一杯深水炸弹,你爸之前对青山集团鬼鬼祟祟做的烂事就算了——条件已经说好了,你喝吗?”
岑溪笑着看着他:“喝。”
“岑总果然是个爽快人。”傅立诚起身,叫来门外的女侍者,问:“你们酒店有多少种酒?”
女侍者低眉敛目,恭恭敬敬地说:“先生,有我们酒窖里有上百种酒。”
傅立诚笑着回头看了眼岑溪:“我也不难为你。”他说完,转头看向女侍者,“选六种不同的高度酒调一杯深水炸弹送来。”
女侍者一愣,看了眼酒桌上的其他人,没有人提出异议。
“……好的,请稍等。”女侍者低头离去了。
岑念一听“深水炸弹”由六种不同的高度酒调制而成就紧紧皱起了眉头。
单喝一种酒就已经对身体代谢造成了负担,混合多种酒精更是会对肝脏、胃肠和肾脏等器官造成巨大危害,这是一个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岑溪为什么要喝?
她转头看向岑溪,在看到他平静表情的一刹那,她劝阻的话就断在了喉咙里。
岑溪不知道“深水炸弹”的危害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喝?她知道答案。
因为不得不喝,因为他要保护自己。
岑念觉得他的手越发滚烫。
她抬头看向圆桌上一头头披着人皮的饿狼,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能为力的感情。
从前的她是亚洲顶级豪门的继承人,她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重若千钧的能量,她总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众人,那时候是理所当然,现在呢?
她依然可以用她惯常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她大可以在这里转身就走,将这群心怀不轨的中年男人抛在脑后。
可是留下来的岑溪呢?
即使在贫穷又势弱的同名少女身上重获新生,即使每月都只能从生父那里获得一千元生活费,即使生父不疼生母不在,岑念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所拥有的能量。
直到这一刻。
比起无力自保,更能让人意识到自己力量不足的是无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她可以用一千种手段来保护自己,却找不到一种手段保护岑溪。
她还未长成的羽翼再怎么延伸,也遮挡不到。
已经有过数次开合的梨花木大门再一次被人打开,一群满身酒气的男女歪歪扭扭地鱼贯而出。
傅显和傅立诚走在最前方,他们喝得最少,步伐依然沉稳。
“要不要叫人送他去医院?”傅立诚问。
“……喝死了最好。”傅显轻蔑地笑了一声:“死亡赔偿金我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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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立诚也笑了起来,两人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店。
偌大的包房里只剩下三个人,原本嘈杂的空间眨眼就变得空荡荡。
“岑筠连这个孬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岑溪千杯不醉,哪里需要你来送解酒药?!”
林赞充满愤怒的一拳锤到圆桌上,震得桌上碗碟一齐发出清脆声音。
“他不知道。”岑溪轻声说。
岑念沉默地看着他。
他坐在座椅上,身体重量完全交给了椅背和坐凳支撑,浑身软得如同一滩烂泥,而他的双眼,平静地直视着头顶璀璨耀眼的水晶吊灯。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眼眸比平时更湿润,仿佛闪耀着粼粼波光。
“他到底知道你的什么?!”林赞红着眼睛怒吼:“他算什么狗屁父亲?!”
“舅舅,不用生气……”岑溪看向林赞,笑着说:“我不在意。”
岑念远超常人的观察力让她看出他微藏在笑背后的悲伤。
她知道这种感觉,因为在意没有用,所以决定不去在意。
但是理智决定不去在意,情感不一定能坚决履行理智的决定,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她。
暴怒的火焰在林赞眼中燃烧,宽敞的包房里鸦雀无声,在沉默的三人背后,是辉煌的水立方和鸟巢剪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只虎视眈眈的怪兽,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他们。
“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最先打破缄默的是林赞,他按下脸上多余的表情,伸手扶起岑溪。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岑溪撑着桌边,费力地站了起来,他看向这时走进包房的林家司机,说:“麻烦你送我舅舅回家了。”
“应该的,应该的。”对方受宠若惊地说。
“你呢?你怎么回去?”林赞问。
“代驾可以送我,”岑溪笑着说:“再说,还有念念。”
林赞也醉得不轻,在岑溪的劝说下,他在林家司机的搀扶下先行离开了包房。
“我们也走吧。”岑溪笑着对她说,他转过头,刚刚走出一步就险些被椅子脚绊倒。
岑念条件反射地就扶住了他。
“……谢谢。”岑溪说。
岑念没说话,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臂没有松开。
第56章 第 56 章
两人一同走到盘古七星的大门口, 酒店安排的代驾已经把他的车开到了门口, 岑念照顾着他坐上后排——她自认是照顾, 虽然依然让他撞到了头。
这是她第一次照顾别人, 虽然笨拙, 但她依然用了心。
喝醉后的岑溪似乎更爱笑了, 头顶撞到反而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岑念有些恼怒,站在门前看着他:“……笑什么?”
“我撞到头了, 不好笑吗?”岑溪一边笑着一边往里挪去, 等他挪到里侧后,他冲岑念伸出了手:“过来。”
那只手纤长白皙, 指骨分明,岑念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了几秒,移开目光后,面无波澜地坐进了后座。
她刚刚坐稳, 肩膀上就随之一沉,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传来,这股香气已经进入尾声, 存在感极淡, 鸢尾的味道已经难以捕捉,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丝毫攻击力的琥珀和青草气息,和岑溪卧室中的香气如出一辙。
岑溪靠在她的肩上, 轻声说:“念念……我有点困。”
岑念一动不动, 眼睛笔直望着挡风玻璃外开始移动的夜景。
“困就睡。”
“好……”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他低若蚊吟的声音说:“我就睡一会……”
身旁渐渐没了声音。
她抬眼看向正中央的后视镜, 岑溪靠在她的肩头,毫无防备的睡颜仿佛天真的少年。
他纤长的睫毛轻轻铺在眼睑上,微微上翘,像一把乌黑柔顺的小刷子。
他睡着的模样,和他在世人面前表露出来的散漫轻佻宛若两人。
也许,这才是藏在他微笑背后的真实。
隐匿于夜色中的布加迪威龙一路飞驰回上京东区的富人区,岑念在岑家的别墅铁门前扶下摇摇晃晃的岑溪。
他睁着眼,似醒非醒,从顺地追随着她的脚步往大门走去。
岑念没参加过校运动会,但是现在她体会了一把四人两脚的感受,在经过一个和“效率”二字背道而驰的“S”型路线后,她终于扶着岑溪走到了屋门前。
走进漆黑的大厅后,岑念看了眼已经熄灯的佣人房,扶着他直接走向室内电梯。
“你爸呢?”
一个声音从旋转楼梯的方向响起,岑念转头一看,侯婉抱臂站在楼梯中央,审视着她和身旁的岑溪。
“不知道。”岑念回过头,继续扶着岑溪往电梯走去。
“你没见到他?”
“没有。”
对话到此结束,脚步声渐渐离去,侯婉对除岑筠连以外的事物毫不关心。
岑念把岑溪送回四楼他的卧室,她在一片黑暗中摸到门边的电灯开关打开,卧室立即变得亮如白昼。
她把他扔到床上,眼神看到他胸前的领带时犹豫了一下。
一直被领带勒着应该很难受,她应该帮他解开领带吗?
“我们到家了吗?”岑溪定定地望着头顶,胸口随着呼吸节奏一下一下地起伏着。
“到了。”
“没到。”他笑了,在岑念看来,那笑容有些傻乎乎的。
他的眼珠向上看去,笑着说:“还没到……没到……”
岑念说:“你能自己换衣服吗?”
岑溪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视线仿佛凝固一般一动不动,岑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在看床头那张宽幅油画。
在她提出之后,那幅画就被矫正了位置,现在看上去已经完全水平了。
岑念把视线移回岑溪的脸,左思右想后决定好人做到底,帮他把刚好卡在脖子上的领带解开。
她单膝跪上床,双手向岑溪的领带伸出手,岑念以前没解过领带,现在也是盲人过河,摸索着来,领带不如高数题听话,不知怎么的在她的解法下越系越紧了。
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眼岑溪,他安静乖巧地躺着,像个英俊的大娃娃,湿漉漉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被领带勒紧脖子也没有丝毫挣扎。
终于,不听指挥的领结被她扯下了他的脖子,她松了一口气,扔下领带从床上站了起来。
她的膝盖还没有完全离开大床,下一秒就被大娃娃毫无征兆地扑倒了,她心中警铃大作,突然想起这是一本逻辑升天的鬼畜文。
岑念的心刚刚狂跳起来,岑溪低若蚊吟的请求声就在她耳边响起:
“不要丢下我……”
岑念伸手推他的动作僵在空中。
岑溪像是想要触碰她又害怕,双手双脚都蜷缩着,唯有头轻轻靠在她的肩旁。
他低声哀求:“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怪异的感觉涌上岑念心头,她一动不动,手脚仿佛都无处安放。
岑溪不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岑念十分肯定。。
他把她当成了谁?
“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她问。
“知道……”
“我是谁?”
“你是……是……”
岑溪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直变成微弱的呼吸声。
她转头看向身旁,岑溪合拢的双眼映入视野,她剩下的话自然地吞进了肚子。
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安心的同时岑念又有些脱力,她决定明天岑溪要是问起,她就添油加醋地对他描述醉后的酒品,务必让他羞愧到今后不敢再醉。
岑念把手肘撑在床上,刚要起身,忽然注意到出现在视野里的一抹凹凸不平。
那是岑溪刚刚在看的油画。
她刚刚离开大床的后背不由自主地躺了回去,眼球向上移动,像刚刚岑溪做的一样,将整幅画都收入眼帘。
那副她看了几遍也没有看懂的宽幅油画,在这个角度下完全变了模样。
她以为是画家心血来潮抹上的红色,原来是栩栩如生的漫天大火。
熊熊烈火中,绿色的线条延伸弯曲,尾端蜷缩,像是一棵即将在烈火中毁灭的树,树下的绿色、紫色小点平视时像是画笔的飞溅,从下往上看,却是形状不一的果实。
果实四周,散落着平视时根本发现不了的白色线条,画家用精妙绝伦的技巧隐藏起这些白色的骸骨,如果没有在特定的角度,谁也发现不了这些触目惊心的东西。
她也不能。
岑念盯着那些小小的果实看,越看越觉得那是无花果。
如果那是无花果,那么火中的大树就是无花果树。
如果这是无花果树——岑念重新看向那些散落的骸骨,她毫无意外地用这些骨头拼凑出了两具男女遗骸。
这幅画,虽然她不知道名字,但她已经猜到了主题。
她将视线移到画布右下角,除了画家名字外,她还看到了这幅画的名字,和她猜测的一样。
paradise ,意为天堂,也指代人类最初的乐园——伊甸园。
在这幅画中,伊甸园已经陨落,夏娃和亚当已死,这是一幅充斥着毁灭,丝毫看不到新生和希望的画。
岑念侧头看向身旁的岑溪,他已经睡着,眼球不再颤动,胸口随着他平稳的呼吸有节奏地起伏。
每一次他平躺在这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双眼所见到的最后画面必然是天堂的毁灭。
没有例外。
岑念看着安稳入睡的岑溪,不由想——他每次在看这幅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究竟是痛快?愤怒?还是悲伤?
这个问题,也许她一辈子都得不到答案。
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后,转身朝床头的宽幅油画看去。
那副栩栩如生的天堂末日在这个角度又沦为凌乱的涂鸦,再也找不出一丝天堂的影子。
经过这幅画后,岑念看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觉得别有玄机。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卧室各处,从充满现代风的金色几何落地灯到展示柜上郁郁葱葱的玻璃生态缸。
在她被那个缩小版的迷你雨林吸引目光之前,她先注意到了书桌边一个灰色垃圾桶旁的一抹白色。
岑念走了过去,弯腰捡起了那个滚落在地的药瓶。
巴掌大的药瓶躺在她的手心,让她立即联想起上次偶然撞见岑溪服药的场景。
从外观来看,这极有可能是同一种药,她轻轻摇了摇药瓶,瓶子里已经空了。
她看了眼床上的岑溪,他依旧闭着眼熟,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
在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下,她转动药瓶,来到了标签的正面。
佐匹克隆片几个大字印在药瓶标签上。
床上传来一声响动,她心惊胆跳地转头一看,原来只是岑溪翻了个身。她不敢再细看,把药瓶放回原来的位置后,快步走到门前,最后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岑溪一眼,关灯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岑念没有开灯,关门后径直走回了床边坐下。
她看了眼床头的小闹钟,时针已经指过12点,今晚的时停世界没有来。
零点到底是在她扶着岑溪回家遇到侯婉时来临的,还是她把岑溪送回卧室,二人独处时来的,她已经无心追究。。
岑念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佐匹克隆四个字。
结果很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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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新一代的安眠药,该药除了具有催眠、镇静作用外,还具有抗焦虑、肌松和抗惊厥的作用,主要用于各种原因引起的失眠症。
手机屏幕幽幽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半晌后,熄灭。
岑念放下手机,浮现在眼前的是她每一次夜深后走出房间,从岑溪房门里透出的那一线光明。
那线光明陪伴她每次外出小客厅喝水,看着她去,等着她回。
是她走廊中无灯也从不踌躇的原因。
岑念心情复杂,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形容心中这股沉甸甸的感受。
原来她一直安心享受的安心,背后是另一个人的痛苦。
第57章 第 57 章
第二天是星期六, 岑念的生物钟依然让她在六点半就睁开了眼。
她起床洗漱、吃早餐、外出散步、在卧室里看书——她做了很多事, 耳朵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外面的声音,岑溪却始终没有现身。
岑筠连今天清晨才归家, 大概率正在床上昏睡, 同样没有出现在早餐桌上。
等到大许打来内线电话请她下楼用午餐时, 岑念开门见到的依然是紧闭的房门。
在她移开目光,刚刚要向走廊尽头的室内电梯迈出一步的时候,那扇她已经不抱希望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穿戴整齐的岑溪出现在门后, 他看见岑念,毫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