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僰安秋狐疑地皱起眉,拼命从记忆里寻找着这个名字,片刻后,他确认自己不认识一个叫张蔓的女人,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确信自己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你不认识?”一直以来都还算保持了冷静的张超在听到这个回答后,忽然暴起,在僰安秋惊耳骇目之时,紧握成拳的双手狠狠砸上厚厚的特制防暴玻璃,面目扭曲地死盯着僰安秋:“你不认识,还诱\奸了我妹妹?!你不认识,还让我妹妹吊死在房间里?!你不认识,就毁掉了我妹妹的一生?!”张超每说一句,就狠狠砸上一拳,很快,玻璃墙上就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他目眦欲裂、双眼通红地瞪着玻璃墙后面露惊恐的僰安秋:“我妹妹……她死的时候才十七岁啊!她因为你断送了一生,你却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张超!”僰安秋怒不可遏,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怒火:“造谣是要量刑的,我希望你能够谨言慎语!我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张蔓,更不可能做你说的那些事!”
“既然你说你不认识,那么你告诉我,去年的九月十四日晚上你在哪里?!”张超怒吼。
僰安秋皱着眉,尽力回想起来。
“你不记得了,我来提醒你!”不等僰安秋想起,张超就冷笑着说道:“去年的九月十四日,你代表亚投银行到户海财政局访问,晚上的时候,你被一群和你一样衣冠楚楚的渣滓邀请到会所,用公款大肆挥霍——”
张超每说一句,僰安秋的脸色就阴沉一分,这意味着他跟随着张超的话语,已经找到了那一天的记忆。
“你喝醉了,对一个年轻的女服务生动手动脚,在她反复拒绝后,说——”张超眼中悲愤交加,声音越来越激动、颤抖,他极度憎恨的目光几乎要化为刀子刺入僰安秋的脸上,张超一字一顿地重复那句如同噩梦一般萦绕在他脑海中,谴责他的无能和失败的话:“‘既然都在这里当婊\子了,现在又装什么清高,你不是缺钱么?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在这里让我……’”
张超的声音哽咽了,他无法说出那句对他妹妹来说何等残酷的话,而僰安秋的脸色彻底白了,他已经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一晚,犹记得,他好像是戏弄了一个会所的女服务生,好像是花五万买了一次**,他还记得,从户海回来后,他好像还和当时一起聚众“欢乐”的自己人抱怨,虽然意外买到一个雏,但是那女人表现太木了,不值他的五万来着……
“我妹妹品学兼优,每次考试成绩都在年级前三……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骗我说是在学校图书馆勤工俭学,其实却是去了鱼龙混杂的高级会所当服务员,服务你们这种衣冠禽兽……她的确缺钱,因为她想减轻我的负担,她想帮我的忙,想要给侄女挣医疗费……她原本可以成为我们家唯一的大学生,圆我父母的遗愿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她原本会遇见一个懂她爱她的人,她原本应该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张超的双拳猛地捶在玻璃墙上,几缕鲜红的血液顺着玻璃墙触目惊心地流下,他恨之入骨地看着脸色发白的僰安秋,额头青筋暴起、狂怒地吼道:“是你毁了她的一生!是你杀死了她!”
“我没有!”僰安秋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吼道:“我连她死了都不知道!”
张超脸上的暴怒慢慢变为颓然,他失魂落魄地坐回了椅子,双眼无神地喃喃自语:“去年十二月一日,她走了……一根绳子,走得干干净净,殡仪馆和火葬场都提前约好了,即使是最后,她也不想给我添麻烦…… ”
一听已经死无对证了,僰安秋马上找回了失去的冷静,他再次挂上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笑脸,说道:“你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你妹妹的一面之词。去年我确实去过户海考察访问,好像也去过一个会所,但那就是正规的商务会所,是谈正事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发生你说的那种耸人听闻的事呢?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也请你不要因此就将怒火撒在无辜的人身上。”
“好,就算我是在说谎,”张超冷笑:“那我妹妹的肚子呢?也能说谎?我忘了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张超一字一顿地说:“我妹妹,是怀着孩子死去的。”
僰安秋神情一怔,额头和后背开始频频冒出冷汗。
“以我们老家的习俗,人是必须土葬的。可是我妹妹大约觉得自己脏,想要消失得彻底,所以预先联系了火葬场。虽然我遵循了妹妹的遗愿将她火化,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张超说:“我妹妹留下的日记本里,清楚地记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包括你在离开户海之前,如何故伎重演骗了我妹妹两次,包括她偷听到你的电话,又惊又俱地得知你和亲妹妹的龌蹉,包括发现自己怀孕,如何恐惧不安地在每个夜晚辗转反侧,感受腹中并不存在的胎动——”
“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和妹妹相依为命着长大,你害死了我的妹妹,却依然逍遥法外,我的女儿善良无邪,却只能躺在病床上无奈等死,你说,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好人总是薄命,而祸害却能逍遥到老?既然老天不肯给我一个公道,那我就只能自己来讨一个公道——我活不下去,也要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张超咬牙切齿地说:“从下定决心的那一天起,我就在从各个渠道搜集和你有关的消息,僰安秋,我比你想象得更了解你,你的老婆、你的孩子,都不能成为威胁你的砝码,在你的世界里,没有谁能比你自身的安危和手里紧握的权利更重要……”
“所以你加入了某个人的阴谋,为的就是让我身败名裂。”僰安秋皱着眉,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事情的来由。
“是啊,又能拿钱,又能报仇雪恨,我为什么要拒绝这么好的事?”张超恨恨地说。
“不见得吧?”得到和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的答案后,僰安秋重新放松下来,他阴阳怪气地笑道:“如果这事真的照你的想象发展了,为什么你不在这之前没有直接和公安说背后指使的人是我,而是要大费周章地放出话,要先见我一面呢?”
“因为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法庭之上公然翻供,指控你是杀人的幕后黑手。”
张超的话一说完,僰安秋就感到后背一凉,他完全可以想象,这件事一旦发生,引发的后果将会是多么严重。
“可是——现在,我同我合作的那个人在价钱上出了一点小小的分歧。”张超冷冷一笑:“我认为我在狱中的那几年完全值得上一个更好的价钱,可是对方似乎不太同意我的观点。”
“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张超说:“只要你出得起我想要的价钱,我就把日记本卖给你,并且告诉你在背后害你的人是谁。”
“你要多少?”僰安秋眯起眼,警惕地看着他。
“一个亿。”张超说。
“你他妈疯了!”僰安秋大怒,破口大骂道。
“明晚的都市头条究竟是杀人嫌犯张超认罪,还是央企高管被控买\凶\杀\人——这取决于你。”张超双手环抱于胸前,嘴角扬着讥讽的冷笑。
“记住,明晚七点前,一秒都不能迟;一亿人民币——一分都也能少。”他冷笑着对脸色惨白、僵坐在椅子上的僰安秋说。
同一时刻,众人离开后的宽敞主卧里只剩下仰躺在病床上的僰鲲泽和坐在床边黑色铁艺椅上的郭恪两人,郭恪一手握着僰鲲泽的右手,一手仔细地用湿巾擦去他口边不受控制流出的口水。
谁能想到眼前老态龙钟、病弱得连一个人最基础的尊严都不能维持的老人,就是那个文经武纬、足智多谋,只差一点就成为了第一任总理,在众多教科书及各种军政类书籍里青史留名的四大开国元老之一?
僰鲲泽对郭恪来说,亦师亦父,是他毕生崇敬和追逐的对象,他无幸看见这位伟人的辉煌,只能目睹他狼狈地走向末路。
在郭恪擦完他嘴边的口水准备收手时,老人忽然握紧了他的手,不自然地张开、无法自主合拢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老师,您想说什么?”郭恪低下头靠近了僰鲲泽,尽力去听老人喉咙里模糊不清的字节。
“那……孩……子……”一直口不能言的僰鲲泽,这次竟然破天荒地从口中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那……个……孩……子……找到……了……吗……”
郭恪一愣,随即轻柔地拍了拍老人的手,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不仅布满褐色的老人斑,皱纹还像沙皮狗的皮肤一样,重重叠叠地盖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背上。
“还没呢。”他轻声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因为时间久远,北树镇福利院的管理方法又太过落后,曾经的档案大多都缺损了,现在只知道领\养\孩\子的是一对美国夫妇,两夫妻都是大学教授,把孩子带回了美国。福利院之后电话回访过几次,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开朗阳光,像是已经融入了美国的新生活。”郭恪一边轻声说着,一边为僰鲲泽捏紧了被角:“有的时候……平凡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老人忽然爆发出超出寻常的力量,如同铁箍一样紧紧握着郭恪的手,郭恪面不改色,平静地抬起头来,看着无力动弹的僰鲲泽僵硬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浑浊不清的瞳孔中激荡着情绪的波浪。
“……恪……儿……”僰鲲泽艰难地将声音从不受控制的声带里挤出,在那一瞬间,郭恪忽然感觉到了不寻常的什么,脸色突变。
“恪儿……”老人含糊不清地说道:“僰家的一切……你都拿去……请你……请你照顾……”僰鲲泽的声音中途断了片刻,再接续时,已经改变了话语:“……庭春不懂事,但她的心……是好的……她现在心里只有你……如果你能原谅她的过去……你们两人……就好好在一起吧。如果不能……也请你看在我的面上……保庭春一世衣食无忧……”
“至于安秋……他冲动、易怒、心胸狭隘,不是一个适合身居高位的人……如果他今后犯下大错……你不必相帮,只要想办法留他一条性命……我们的恩情……也就算两清了……”
“老师!”郭恪悲怮地低喊一声,无法言喻的痛苦充斥着他的身体,他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这么措手不及。
“老师,您等等,我马上叫庭春和安秋过来。”郭恪强压悲痛着想要起身,奈何僰鲲泽死死握着他的手,让他一步也不能离开。
“我这一辈子……有幸娶到你师母,有幸光复中国……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唯独这两个儿女放心不下……你师母临走之前……握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教导看顾他们,使他们成为正直善良的人……我愧对了你师母……连她的遗愿,都没有做到……”
“夜里……我常常梦到从前……”僰鲲泽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流利,但是对郭恪听来,反而更加令人肝胆寸断。
“我梦到我少年得意……娶了镇里最漂亮的姑娘为妻……梦到我意气风发、驰骋沙场,还梦到了虎城战役那一次,我指挥着三万守军,硬生生逼退了敌方十五万大军……还有廖和平原那一战,我们一共杀退了敌人三十万大军……”
僰鲲泽的声音颤抖起来,郭恪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涌动着泪光。
“你说——是不是因为手上沾了太多人命,所以后来才会遭受报应、累及子孙?”
“怎么会呢?老师您救了全中国的老百姓,这分明是大功德一件,您忘了,当年有多少人给您立长生碑呢?”郭恪握紧僰鲲泽的手,含泪说道:“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僰鲲泽却像是已经听不见郭恪的声音了,郭恪每看他一眼,他的脸好像都比上一秒更加苍白僵硬。
“找到那个孩子——是我们僰家对不起她——”老人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虚空,眼球外凸,无意识中用尽全力的手指牢牢地握着郭恪的手,虚浮的血色因激动的情绪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找到她!”老人眼中闪着泪花,发出了人生最后的高喊。
亲眼目睹英雄末路的悲痛泪水模糊了郭恪的眼睛,他未能看见僰鲲泽的神情在余音未散时便猛地一僵,随后就像一个泄气的气球那样,松弛的眼皮缓缓落了下来,遮住了他已经失去光芒的瞳孔。
两行心碎的眼泪,从老人合拢的眼皮下慢慢流了下来,顺着太阳穴,流入满头的银发中消失不见。
郭恪握紧僰鲲泽已经不会给出回应的右手,将额头贴在老人冰凉的手背上,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日,一共发生了两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一是中国最后一名活着的开国四大元老在家中因病去世,享年九十一岁;二是因杀人嫌疑被捕的司机张超,在傍晚时分开始的最新审讯中对他的谋杀指控供认不讳,但杀人动机,却是让人啼笑皆非的“夜里黑,看错了人”。
“薄荧姐姐……”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安静的重症监护室里响起,薄荧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视线,看向一旁躺在病床上,戴着一顶彩色毛线帽的小女孩,她雀跃但又带有一丝怯怯的目光看着薄荧,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什么很好的事发生了吗?”
薄荧按下手机锁屏的按键,张超的照片也随之在手机屏幕上消失。
“为什么这么问?”她笑了起来。
“因为……”小女孩害羞地伸出手,指着她的嘴角:“你在笑……看起来很开心……”
薄荧笑着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顶——那顶遮盖住光头,维持住小女孩最后一点爱美之心的毛线帽,柔声说道:“是这样哦,有一件对姐姐来说很好的事发生了。”
小女孩闻言,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她的眼眸却亮如星辰,混杂着憧憬和向往,闪闪发亮地看着薄荧。
“你又为什么这么开心?”薄荧笑道。
“因为薄荧姐姐遇到好事了啊……”小女孩顿了顿,又羞怯又兴奋地看着薄荧:“而且薄荧姐姐不讨厌我,还愿意摸我的头,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你没有伤害姐姐,姐姐怎么会讨厌你呢?”薄荧说。
“可是薄荧姐姐不喜欢小孩子,我也是小孩子,而且……”小女孩闪亮的眼眸慢慢黯淡下来:“而且……我没有长成大人的机会了……”
“我的确不喜欢小孩子,”薄荧笑着说:“可是我喜欢你呀。”
薄荧的话语魔法一般瞬间点亮了小女孩眼中的星辰,她的手轻轻拍在那顶代替了小女孩头发的毛线帽上,给予她安定的力量。
“看见你,我就像是看见了我自己。”薄荧轻声说:“所以我喜欢你。”
她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虽然一遍遍对自己和他人说着厌恶自己,但其实,她最爱的还是自己,所以她才会将心中所有的爱都留给了自己和一切近似自己的存在。所以才会拒绝相信任何人,拒绝爱上任何人。对她而言,爱一个人,就是将伤害自己的权利交到某个人的手中,对她而言,爱是一种和死亡同等可怕的东西。
她的灵魂永远停在了孩童时期,那个因得不到爱而流泪的小孩至今仍在她的心中泪流不止。不论她骗来多少不属于她的喜爱,心中的小孩依然感到空虚和悲痛,她锱铢必较地守着心中容纳爱的那个池塘,拼命掠夺周遭人的爱用以注入自己枯竭的、没有水源的池塘。
迈过毁灭性挫折的人会变得无比强大,自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能够打倒他的东西,而那些剩下的,在残酷强大的打击下没能挺住,折了腰弯了膝的人则被名为过去的泥潭吞噬,失去勇气、失去信念,永远停在了被打倒的那一刻。
“和我不同,你还有长大的机会。你还可以去相信一个人,去真正爱一个人。”薄荧说:“你的人生还拥有无限可能。”
“可是……我知道,我家里没有钱……”小女孩的眼中渐渐闪起水花:“我爸爸为了我的病,借了好多高利贷,那些来要债的人好可怕……他们会打人,还威胁要杀死爸爸妈妈……我不怕死,但是我好怕爸爸妈妈死掉……”
“不会的。”薄荧柔声说,握住了小女孩小小的手:“你爸爸已经筹到了钱,很多很多钱,不仅能治好你的病,还能让你和妈妈去国外环游世界——你给我发的邮件里,不是说最大的梦想就是环游世界么?”
“那我爸爸呢?”小女孩忍住眼泪:“他已经四天没来看我了,妈妈不肯告诉我爸爸的消息……薄荧姐姐,我爸爸究竟去哪儿啦?”
“你爸爸还有事情要做,但是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找你。”薄荧笑着说:“你相信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你爸爸都能找到你吗?”
“我相信!”小女孩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
薄荧笑了,她轻声说:“你爸爸很爱你……所以总有一天,你们还会相聚。”
小女孩不疑有他,开心地笑了。
薄荧站了起来,从提包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份的粉色笔记本递给小女孩。
“你已经不需要了吗?”小女孩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这是你姑姑的遗物,不应该由我来保管。”薄荧说:“谢谢你愿意借给我,现在就让它完璧归赵吧。”
小女孩羞怯地笑了,她伸手接过笔记本,眼睛则望着床前的薄荧:“我还能在后援会论坛里给你发邮件吗?”
“当然可以了。”薄荧弯下腰,神情柔和地握住她的手:“我很高兴你愿意继续和我分享心事。”
关上单人病房的房门后,薄荧转身走向了候在不远处的程遐。
她扬起笑脸,习以为常地挽起程遐的手臂,亲昵地说道:“走吧。”
“满足了?”程遐轻声问。
“嗯。”她想也不想地回答,声音婉转轻扬,仿佛一只快乐的黄莺。
程遐沉默不语。
“你知道地狱里除了恶鬼还有什么吗?”两人迈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后,她突然问。
程遐低头看向薄荧,她的脸色比常人略微苍白,五官殊丽,在他低头看她的同时,她也抬起了头,笑着直视向程遐的眼睛。
“除了恶鬼,还有魔王哦。”
她温柔地说。
第 254 章
薄荧坐上程遐的欧陆GT后,程遐没有立即启动汽车, 而是转头看着她, 神色平静地说道:
“做完这件事就收手吧……不要牵涉其他无辜的人。”
薄荧愣了一秒, 随即就笑了起来, 和她不带温度的笑容相匹配的是她眼里的抗拒:“……什么意思?”
“我不想你做以后会后悔的事。”程遐神色淡淡,不为所动地说。
“什么是会让我后悔的事?”薄荧的微笑里夹杂着些许不快:“我从来不会为已经做下的事后悔,也不会为伤害那些伤害我的人而后悔。他们是罪有应得。”
“天道不公,我就替天行道——”薄荧看着程遐,目光越发冷漠:“你觉得我错了吗?”
在理智地斟酌话语之前,情感已经抢先说出了尖锐的质问:
“还是六亲不认、阴毒狠辣的我, 终于让你感到很失望?”她微笑着, 轻声问。
上一刻的温柔依赖好像都是幻觉,这一刻的她看着程遐的目光里已经充满敏感的怀疑。
“薄荧……”程遐伸出手,似要握她的手, 薄荧抢先一步拉开车门,低声说:“这里离扁舟台不远, 不劳您相送了。”
她关上车门,大步朝停车场外笼罩的夜色里走去。身后安安静静, 没有呼喊,没有奔跑声,静得像座坟墓。
薄荧漫无目标地走在深沉的夜色里,刺骨的寒风不时吹过她冰凉的脖颈, 她麻木又茫然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那么冲动。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没有人能够接受真正的她。不论对方如何怎么斩钉截铁地承诺,揭开蒙在她真正面容之上的黑纱后,望而却步才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上有多少恶臭的淤泥,也比任何人都期待,有人能接受这些在生存过程中被迫沾染上的淤泥,不顾肮脏也要给她一个拥抱。正是因为强烈地期待了,所以才会感到格外的失望和受伤。
她原以为,就算天下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她,至少程遐是理解她的。
如果没有期待,也就不会有失望。可是人心没有办法和机器相提并论,人心不会沿着设定好的路线寸步不乱地移动,即使再怎么在心里告诫,她的理智也无法控制全部的情感。
没关系,反正都是假的。就算她更加过分地发火,他也依然会爱着她。
因为愿望就是如此……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说不出是自虐还是自我安慰,薄荧在心里不断对催眠着自己。然而无从言说的委屈和悲伤还是占据着她的心房,她抬起头,努力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流出。
她走了有多久,这份悲哀的心情就跟随了她多久。随着时间的逝去,乌云更加沉重地压向上京大地,路上行人稀少,仅有的几个行人也在萧瑟的夜风中裹紧了大衣低头匆匆走过,没有人注意慢腾腾走在路上的白衣女人,薄荧走得太慢,不是被超过就是被穿过,她孤零零地走在路上,等着一声呼喊。
可是始终没有。
在薄荧朦胧的视线中,忽然飘起了白色的柳絮。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从乌黑云层中洋洋洒洒飞舞落下的白点。
白色的柳絮在她的泪眼中轻轻扬扬地飞舞,打着旋儿慢慢落下,薄荧伸出手,接住一朵柳絮,在她低头的瞬间,眼眶中强忍多时的眼泪跟着落下,掉落掌心,在她看清掌中冰晶的同时,也融化了它。
忽然之间,她若有所察,握紧了湿润的手心,慢慢转过了身。
就在离她只有十几米距离之外的地方,程遐静静地守护着她。
夜风绞着今年的第一场雪,漫过他笔挺瘦削的身体,美丽透明的六角晶体洋洋洒洒地落下,掩映着他俊美的容颜,他眼中的温柔,和空中飘落的雪花一样冷,一样轻,一样安静。
“下雪了。”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朝薄荧自然地伸出了手,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只是一个平常的动作,薄荧忽然就泪如泉涌。
程遐走到薄荧面前,伸出双臂将她环入怀中。
“傻瓜……也不知道早些回头看看。”他停了片刻,又无奈又爱怜地说:“我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回家呢?”
“你才是傻瓜。”薄荧闷声闷气地说。
她把流着泪的脸埋在程遐的肩上,不愿让人看见她的狼狈和脆弱。
“好,你说是,我就是。”程遐平静和缓的声音仿佛带有镇定人心的魔力,他安抚地轻拍着薄荧的背,慢慢抚平了薄荧心中的焦躁和不安。
薄荧伸出两手,抓住程遐胸前的西服,低头抽噎着说:“……我以为你生气了。”